霍伯清和胡楠并肩走出电梯, 在大厅遇到迎面而来的原璟坤。他们和原璟坤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彼此间留有数米的距离。
胡楠的脸色非常不好,在见到原璟坤后, 更加难看。
归根到底, 一切皆由他而起。
古语言, 红颜祸水, 一点不假。
胡楠毫不掩饰他眼里的怨气和愤怒, 狠狠地瞪着原璟坤,长运一口气,转身向侧门走去。
霍伯清尴尬一笑, 礼貌地点头:“不好意思。”
“没关系。”原璟坤不计较胡楠的恶劣态度,客气地笑。
两人擦身而过, 原璟坤等电梯的时候, 侧过脸看着霍伯清离开, 直觉告诉他,他们和龚熙诺之间应该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他一时没想到会是龚熙诺的离职。
病房的门虚掩着,原璟坤轻轻地推开进去,龚熙诺双臂环抱胸前,面窗而立,不管何时, 龚熙诺总是站得笔挺, 这会儿却微微驼起背, 颓废和疲惫的标志。
原璟坤脚步极轻地走近他, 龚熙诺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侧过身,原璟坤已站在他面前, 歪着头看他,洁净透澈的目光充满疑问,嘴角略弯,好奇或困惑时下嘴唇一定会翘起来。
龚熙诺眼眉挂笑地瞧着他,直到原璟坤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腼腆一笑,猛然拉他入怀,双手环抱住他的腰,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毫无预兆的拥抱使原璟坤的身体刹那变得僵直,龚熙诺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抱过他,从来没有。
彼此的胸膛紧贴在一起,他能够感受到龚熙诺混乱的心跳,甚至隐隐地觉出深藏其中的一丝呜咽。
额头相抵,他的面庞似真似幻,他的神色似梦似醒,原璟坤的脸涨得通红。
不管对彼此的身体如何熟悉,每一次龚熙诺的每一个亲密的小动作都会让早已过青涩年纪的原璟坤害羞,每一次都是这样。
龚熙诺连着亲吻了两次他的唇,原璟坤的头搭在他肩上,在他的耳边,深情一语:“熙诺,我是你的……”
仅此一句,即便付出全部,都值得!
龚熙诺这时候才刻骨铭心地意识到,他爱死他了!
“你不能出去!没有罗医生的允许,你不能随便离开医院!”医院大厅中央,杰克挡在龚熙诺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龚熙诺平视他,不知他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他要出门的消息,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冷不丁地冒出来阻止他离开医院。龚熙诺清冷的眼神十分明确地告诉他:我要出去。
毕竟杰克不是他的下属,对他毫不畏惧,态度坚决:“作为你的医生,我们要对你的身体健康负责,要对你的生命负责,所以,我们是不会同意你在出院之前再离开医院的,尤其是你要一个人离开!”
龚熙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绕过他,仍然坚持要出去。
杰克大跨一步追至他身前,伸开双臂,形同墙壁,截住他:“你不能出去!我是不会让你出去的,万一出现问题,我们怎么和他交代?”
龚熙诺皱下眉,显出他的不耐和生气,他明白杰克出于好意才这么做,所以他没说任何话,返身要走回病房。
“怎么了?”原璟坤刚进来,便见到呈大字型站立的杰克,还有穿戴整齐朝电梯走去的龚熙诺,问杰克到底出了什么事。
杰克垂下手臂,解释:“他要出去,我没同意。罗医生特意交代,出院前不允许他随便离开医院,何况他还要一个人出去。”
“出去?”原璟坤奇怪,难道公司又出现问题了?“他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
“你知道的,他和我们的话很少,没说。”杰克摇头。
“谢谢你。”原璟坤目送杰克走远,三步两步地去追刚进入电梯的龚熙诺,谁知,晚了一步,等他到跟前时,电梯门已经闭合,不知龚熙诺有没有看到他。
原璟坤无奈地叹口气,重新按亮向上的箭头,手指才离开按键,电梯门竟意外地开启。
其实原璟坤还没进来的时候,龚熙诺已经看到他,不过当时正在气头上,没和他打招呼。电梯门关闭的瞬间,从缝隙里看到他,才又把门打开。
原璟坤快步进去,主动按键关门,侧目观察龚熙诺的表情。
龚熙诺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表情,一直盯着电梯门,沉默无语。
原璟坤越来越熟悉龚熙诺的性格脾气,现在绝对不是询问的时机,索性也不说话。
进了病房,原璟坤把龚熙诺脱下的外衣挂在衣架上,龚熙诺生起气来,总是一副酷酷的表情,说话瓮声瓮气:“我要出院。”停了一会儿,又补充时间。“明天!”不容拒绝不容置疑的态度。
原璟坤想,出院没有问题。按照龚熙诺的恢复情况,已然可以办理出院,保险起见,多住几天。
他想知道龚熙诺到底为何非要出去,公司有事的理由被他断然否定,若是公事,司机必定来接他,他来的时候没在门前见到他的专属车。
私事的话,目前为止,只有一件,那就是关于井建业的事。
原璟坤猛然想起,前几天他在病房里接听井建业的主治医生打来的电话,一般来讲,接这种电话他肯定出去,避开龚熙诺,不然有些话没法说。
可是当时他腾不开手,于是,龚熙诺听见全部内容。
挂断电话,原璟坤别过头见龚熙诺仍旧专注地看着报纸,他知道,龚熙诺的注意力已从新闻转到电话内容,尽管事后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但原璟坤断言,他肯定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井建业在哪家医院的,或许他今天本打算去看望井建业的,所以他才想要一个人出去。
想到这里,原璟坤不禁在心里笑起来,如果事实正如他所猜想一般,那么意味着龚熙诺有要接受他父亲的想法,他们父子的关系有缓和的希望。
原璟坤没问他的想法,问了龚熙诺也不见得会说。
病房门前,龚熙诺站了将近两个小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躺在里面的井建业。
插在裤袋里的双手渐渐地紧握,憔悴的脸色,发黑的印堂,苍白的嘴唇,枯黄的皮肤,消瘦的身形,使他无法将病重中的老人与印象里的父亲联系到一起。
六岁之前的龚熙诺对父亲充满崇拜,充满信任,稚幼的思维认定,父亲是世上最强大最了不起的人,当然,也是最疼爱最喜欢他和妈妈的人。
井建业无情无义几近丧失良心道德的做法打碎龚熙诺的想法,龚熙诺曾经那么爱他的父亲,结果却换来被抛弃的下场,这种滋味儿,那种难过与绝望,无法言表。
若非亲身经历,即便再善解人意的人都不会感同身受。
世事无常,龚熙诺认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与井建业相见。
却不曾想,竟会再次重逢。
多年过去,他们的境遇大相径庭,上天是公平的。
每当有人问起龚熙诺家境的问题,尽管他总是以父母早逝回答,但在他内心深处,却从未真的有过父亲已不在人世的想法。
他甚至有时候会想起井建业,想他到底在哪里,想他过得好不好,想他是否还记得他还有个儿子……
母亲和妹妹的离去确实给他造成很大的打击,这一切都是井建业间接造成的,不能否认的事实让他不可能不对井建业产生恨意,他在心里诅咒发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承认井建业是他的父亲。
他只发誓过一次,就一次。
时隔多年,当井建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龚熙诺过激的表现昭示出他多年来的委屈。
那些往事再次浮现,抑制不住地怨恨和气恼,他怎么都不会一下子接受井建业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小男孩儿跨坐在高大父亲的脖间,父亲宽厚的双手紧握着儿子瘦细的小腿,在草坪追逐着随风飘荡的风筝,伴着咯咯的笑声,爽朗的叫喊。
这幅画面,龚熙诺分不清究竟是曾经存在的记忆,还是他幻想出来的梦境。
这是他的责任!
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是他不可逃脱的责任!
不论井建业之前对他造成多么深的伤害,不管龚熙诺现在对于他是何种感情,他都必须接管井建业,从此后,收留他,照顾他。
龚熙诺感到有人走近,原璟坤在距离数步的地方停下,正如他所想,龚熙诺是个责任感极强的男人,他做不出对井建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事。他需要的是时间。
彼此凝望,就算生活,给予再大的风浪,再大的挫折,再大的变故,有爱在,有你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原璟坤第一时间把龚熙诺愿意重新接纳父亲的好消息转告给井建业,井建业的表现与他想象中的如出一辙。
先是不敢相信的惊讶,继而热泪盈眶的欣喜,当着原璟坤的面,老人含蓄地喜极而泣。他紧紧地拉着原璟坤的手,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原璟坤的一再坚持,悉心照顾,精神安慰,他恐怕撑不到云开见月明的这天。
说不尽的感激,井建业久久不肯松开手。
龚熙诺出院的转天,和原璟坤来到环海医院,在夏乐凡的帮助下给井建业办理出院手续。
龚熙诺觉得有必要把井建业转到专科医院,这样有利于治疗,夏乐凡同意他的做法。
夏乐凡把各种单据交给原璟坤,跟随导师观摩一个临时的紧急手术。
龚熙诺和原璟坤收拾东西,井建业手足无措地坐在沙发里,目光凝固在龚熙诺身上。
被他抛弃多年的儿子,经历过他无从想象的苦难的儿子,竟然还愿意再次接纳他,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个奇迹般的惊喜。
他对上苍充满感激,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展露出求生的欲望。
因此,井建业的精神明显要比前些日子好。
原璟坤把需要带走的衣物递给龚熙诺,龚熙诺把衣服叠成方块儿形状,放进旅行袋的底层,在上面垫上一块布,挑选还可以用的物品。
原璟坤掏空抽屉和箱子,站起来:“你先收拾,我去把护工的工资结了。”
“有钱吗?”龚熙诺手伸进口袋,要拿钱包。
“有。”原璟坤早准备好信封,还多给护工五百块钱,没白天没黑夜地陪着,喂饭擦身,盯着换药,确实辛苦。
房间只剩下龚熙诺和井建业两个人,气氛顿时变得尴尬,井建业更紧张更拘谨,双脚往后缩了缩,双手在腿上蹭了蹭,搁哪儿都不合适的样子,嗓子发干,咽了咽唾沫,也不敢随便和龚熙诺说话。
龚熙诺继续整理,在他看来,能带走的物品并不算多,大部分东西都可以转到专科医院的时候再买,实在是没必要费劲占地地带走。
原璟坤回到病房,龚熙诺提起不大不重的旅行袋,率先向门口走去:“走吧。”
原璟坤搀起井建业跟在他身后,龚熙诺故意放慢脚步,怕他们落在后面。
出了医院,龚熙诺快走几步取车,原璟坤和井建业站在原地等他。
龚熙诺的车停在门口,把旅行袋放进后备箱,绕过来给他们打开后车门,问一句:“冷不冷?”他谁都没看,这句话不知到底问谁。
原璟坤明白他问的是谁,掖紧井建业的围脖,替发愣的他回答:“应该不冷吧。”
三个人上了车坐稳,龚熙诺把暖风打开,手在出风口试了试温度和风速,把前后车门和窗户都锁住,等车内温度升高,才开动车子。
专科医院的治疗条件和内部环境都相当不错,接诊的主任级医师沈恒是夏乐凡的研究生导师,在攻克癌症方面有着不凡的成就,尤其难得,他现如今专门研究如何治疗胃癌,想必对井建业的病情会有很大的帮助。
沈恒教授年过半百,乌黑的头发夹杂不少银丝,一副无框的眼镜显出学者风范,对待病患态度随和,对待各种病例态度谨慎,孜孜不倦地求学毕生,成就不凡。
各种常规检查花费整个上午的功夫,等待化验结果时,井建业被安排在诊疗室休息。
龚熙诺和原璟坤并排坐在沈恒对面,沈恒把最新的化验结果与原始的化验结果进行一番对比,换了副眼镜,把两组淡绿色的化验单平铺在眼前,不知病患与他们二位的关系,问道:“病人是你的……?”
原璟坤侧脸看眼龚熙诺,龚熙诺低垂目光,顿了顿要说出的话,回答:“我父亲。”三个字说得又缓慢又磕绊。
“噢。”沈恒了解地点下头,又扫了一遍各在左右的化验单。“是这样,病人现在的病情我算基本清楚。按照以往的经验,有两种治疗方案。一是保守治疗,也就是说通过药物来控制癌细胞的生长和扩散,如果有效果,并且有明显的好转迹象,那么,再加大药量和增加其他药物,扼杀癌细胞。当然,实话实说,能控制生长和扩散已经非常不易,恐怕很难有效地彻底杀死癌细胞,再者,所用药物的副作用都非常大,一般人的身体都难以承受,长期用药,自然会产生抗体,到时候癌细胞迅速大面积地生长和扩散,无力回天。采取保守治疗的话,最多九个月到十二个月。二是手术治疗,根据你父亲的情况,我们会切除他的四分之一的胃,也就是癌细胞的发源地,清除周围怀疑的细胞生长点,术后用放疗和化疗来进一步辅助治疗,抑制癌细胞的再次萌发。手术成功,恢复好的话,对延长生命非常有效,起码三至五年不会复发,甚至有的人会出现痊愈的现象。当然,手术的风险很大,放化疗也是把双刃剑,比如所怀疑的细胞生长点并未清除干净,那么会很快复发;比如放化疗的副作用过大,导致免疫力降低,产生各种并发症,可能过不去三个月、半年,甚至更短的时间……”
沈恒坦言两种治疗方案的利弊。
“至于采取哪种治疗方案,我们完全尊重家属和病人的意见,怎么说呢,可能作为一名医生,不该说这样泄气的话,但是,到目前为止,癌症仍旧是人类无法彻底攻克的疑难杂症之一,对于有些癌症,都没有特效药。一旦不幸患上,那么,除了尽力延长生命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不管采取哪种治疗方案,你们也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龚熙诺和原璟坤都没说话,觉得沈恒的话还没说完,从医半生的沈恒自然清楚他们此刻的无措和内心的矛盾,这种情况他见得太多,给出建议:“我的意见呢,还是觉得你父亲应该接受手术。你看啊,首先,我分析了他这几次检查化验的结果,从确诊到现在,他的病情得到很好的控制,并没有恶化的趋势,这是个很难得很好的现象;其次,你父亲的健康情况并不像我想得那么糟糕,他的血压正常,他的心脏也没问题,他的年纪不大,而且不存在任何重大的慢性疾病,这也有利于降低手术的难度和以后的恢复;最后,虽然病情的确诊程度是中晚期,但距离晚后期还差很远,没有严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这些条件加在一起,适于手术。保守估计,手术的成功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七十,甚至更高。”
龚熙诺听得异常认真,沈恒尽量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使他能够充分理解和消化他表达出来的意思。
“我想我的意思已经表述的很明白了吧,你们也应该理解了。剩下的呢,就是看你们打算怎么办,回去仔细想想,商量一下,好像病人也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吧,可以问问他自己的意思,究竟是愿意手术还是愿意保守治疗,不要勉强他,好吧。”
沈恒主动结束谈话,清楚他们不会当场给出答案。需要时间考虑和商议。
沈恒把龚熙诺和原璟坤送至门口,安排住院事宜的护士走过来:“沈主任,高级病房没有空房,普通的也都满了,就剩特级病房和干部病房了。”
“要不你们等两天,高级病房应该有两个要出院的,也就这一两天吧。”挂号单上面显示全额自费,不知内情的沈恒好心地帮他们省钱,毕竟这种病,大把花钱的地方还在后面。
“不等。”龚熙诺拒绝沈恒的好意,冒然中断治疗,怕会加重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病情。
龚熙诺的语气略显生硬,原璟坤赶紧接过话,补充:“那就安排特级病房吧,没关系的,治病要紧。”
“那也行,去安排一间特级病房吧。”既然家属不在乎多花钱,沈恒没必要坚持。
“沈教授…”龚熙诺面朝沈恒,坚定的语气。“请您不要顾忌费用,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延长他的生命,哪怕付出再多的代价。”
一句话重重地砸在被原璟坤扶着走出诊疗室的井建业的心里,两行抑制不住的滚滚热泪扑簌而下,滑过苍老的面庞,顺着脸颊渗入嘴角,苦涩的味道充满口腔。
即便下一刻死去,这辈子,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