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
虞幼棠这夜没有睡。
他命人去搬运来了家中历年的账目,而后就披着一件貂皮短袄拥被坐在床上,就着电灯灯光一本一本的查看计算。
阮明志当真搬来被褥打了地铺,就睡在大床旁边。房内这样明亮,他也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折腾了片刻,他忍不住坐了起来,探头把下巴搭在了床沿上:“你这是在忙什么?”
虞幼棠的嘴很严,不愿提前散布出自己这分家的消息,故而就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阮明志这回把两只手也扒在床沿上了,像个正攀墙头的邻家男孩:“夜里不睡,伤身体的!”
虞幼棠向他挥了挥手:“不要吵,我有事情。”
阮明志蓬着一头短发,短暂忖度后转身抱起枕头,一言不发的爬上了床。
他在床尾打横躺了,又扯了虞幼棠的棉被盖了上。在被窝中伸手摸索到了对方的一只脚,他毫不客气的将其拽过来,贴肉蹬在了自己的胸腹处。
虞幼棠在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然后低下头继续翻那账簿——虞家当年也有个老账房先生,年纪太大了,在虞嘉棠出事后不久便告老还了乡,从此虞家的经济收支一直是由虞幼棠和金光耀共同打理。因为近些年那账目都是虞幼棠经手过的,所以他计算起来倒也容易。
阮明志蜷在床尾,很快就又进入了梦乡。
这回他睡得很熟,直到天大亮了才清醒过来。睁眼向前望去,他就见虞幼棠姿势扭曲的窝在一堆账簿中,睡得正酣,手边还倒着一个空酒瓶。
被窝温暖,阮明志舍不得起床。把头埋进棉被下,他发觉自己还抱着对方的双脚。
他蜷成一团,用面颊蹭了蹭对方的脚掌,又撅起嘴唇,轻轻亲吻了对方的脚趾。
虞幼棠在北平家中只停留了三天,然后便又回了天津金公馆。这次他那小随从一路拎了两只大皮箱,其中一箱子装的乃是账簿。
虞幼棠有心分家,但并非是要将如今这份家业平均分开。虞家这两年全是由他一个人支撑打理,要是就这么眼睁睁的被虞光廷占去一半,未免有些太吃亏。
要分,就从虞嘉棠出事那年开始算!
虞光廷这些年挥金如土,虞幼棠虽不在金钱上苛刻他,然而每付出一笔款子,都会记在账上。除去虞光廷的花销之外,他自己和虞嘉棠的消耗也都记录在案——当然,父亲那一份就要算在长子身上了。
虞嘉棠在变成白痴之时,虞家除了天津染厂之外,在北平城里还有两个大皮货店,一间当铺,若干处房产,以及相当数目的股票和存款。惨淡经营到如今,大皮货店和当铺已然全部倒闭,只有染厂还在金光耀的经营下苟延残喘着。
当年的家业,总计起来能有个七八十万。虞光廷是庶出的次子,没有和虞幼棠平起平坐的道理,虞幼棠厚道一点,能给他个二十万上下就算是好哥哥了。
如此算来,虞光廷应得的财产也就是这个数目,可这些年他狂嫖滥赌、花天酒地,三天两头的换汽车,支出足在二十万以上。所以用应得的财产扣去支出,虞幼棠要是认真计较的话,虞光廷不但要净身出户,而且似乎还得再补给他一笔款子。
虞幼棠和金光耀计议了一番,达成了共识。
这日上午,金光耀照例去了染厂,而虞幼棠一个电话打出去,把虞光廷找了过来。
虞光廷毫无危机感,高高兴兴的就开车过来了。兄弟两个在楼下一间客室内见了面,虞光廷在虞幼棠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哥,你今天气色不错啊!”
虞幼棠做湖色长袍打扮,这时就向后仰靠过去,面无表情的答道:“我刚喝了酒。”
虞光廷这时忽然发现两人之间的茶几上高高摞了一大叠账簿,就莫名其妙的问道:“这是什么帐?怎么随便就放到这里了?”
虞幼棠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手指闲闲说道:“老二,我打算和你分家。”
虞光廷脸上的笑容登时就僵住了:“啊?哥……”
虞幼棠看了他一眼:“你我兄弟大了,总不能在一起过一辈子;况且以后你成家立业,也是要有小家庭的。”然后他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一张叠成四方的十六开道林纸,向前欠身送到了虞光廷面前:“这是我算出来的结果,你要是有疑问,可以自己翻账簿。”
虞光廷都傻了!
茫茫然的展开了那张纸,他就见上面用钢笔字密密写了许多文字数目。梦游似的读到末尾,他惶惑的抬眼望向了兄长:“哥……这是怎么想起来的?”他那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你不要我了?”
虞幼棠这时才做出了补充:“当然,你我兄弟一场,我总要为你以后的生活做点打算。这样,公帐上的欠款你就不必填补了,剑桥道上的房子,我也可以送给你。”
虞光廷捏着那张纸,就觉着自己这脑袋被一道惊雷劈成了两半,脑浆混混沌沌的冒着热气:“哥……”他含着两泡眼泪望向虞幼棠:“哥,你别这样啊……我知道我不好,我不上进,我改还不成吗?”
虞幼棠到了这个时候,因为觉着虞光廷太幼稚,反倒是笑了:“老二,分家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怕什么?难道你这辈子都要依靠着我,不肯自立吗?我已经把账目都写清楚了,你看一看,要是没问题,那我们就——”他翻开最上层的账簿,从中抽出两张纸来:“把字据签了。”
虞光廷听到这里,像受了针刺一般往后一缩,随即慌忙扔掉了手中那张纸:“我不签!”
他绝望慌乱的望着虞幼棠:“我不同意分家,我才不签!”
虞幼棠毫不在意的向后靠了回去,语气安然的说道:“你若签了,我可以把剑桥道的房契给你,你是住是卖,我都不管;可你若不签,我只能说从今往后,你别想再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虞光廷心乱如麻,口不择言的边说边流下了眼泪:“凭什么——凭什么你要分家就分家?要分就平分,把染厂和股票卖掉,你我一人一半!否则——否则我绝不同意!”
虞幼棠不屑的笑了一声:“你认为我分的不公,那可以上法庭打官司。你去告我好了。”
虞光廷抬手抹了一把泪水,觉着天都塌了。
虞家兄弟正在客室内纠缠不休,金光耀回来了。
他没有进去参与,只是躲在隔壁屋子里静静等候,同时竖着耳朵倾听虞家兄弟那边谈判的动静。良久之后他听到一声门响,赶出去一看,他就见虞光廷红着一张脸,涕泪横流的向外快步走去。
急忙折回客室,他问虞幼棠道:“签了吗?”
虞幼棠蹙着眉头缓缓摇头:“他只是哭。”
金光耀飞快的思索了一下,弯腰从茶几上拿起那两张字据,转身就追了出去。
金光耀在院门口追上了虞光廷:“二爷,你回来!”
虞光廷泪眼婆娑的回头望向他,同时使着性子大声喊道:“我就不签!”
金光耀把两张字据折好放进裤兜里,然后一把扯住虞光廷的衣领,不由分说的就要往回拽:“你敢不签!”
虞光廷惊叫起来,在金光耀的手中不断奋力挣扎。而金光耀见他不老实,情急之下动了武,一脚就把他踹趴下了。
虞光廷从小到大,基本没挨过打,这时就痛的不能起身。而金光耀弯腰将他拖起来扛在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回了楼前台阶处。
把人像扔面口袋似的摔向地面,他揪着虞光廷跪好了,又把两张字据拿出来在石阶上摊平。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他力逼着虞光廷签字:“二爷我告诉你,你今天不签这个名,我就卸了你!”
虞光廷被他打懵了,下意识的扯着嗓子大声喊哥哥,金光耀见他依旧是不听话,竟是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手枪,先抵在对方脑袋上吓唬了一番,然后又用枪柄在脑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二爷,别嚎了,你是想要一座洋楼,还是想要一副棺材?”
虞光廷嘶叫了好几声,根本不见虞幼棠露面,而金光耀又力大无穷凶神恶煞。心惊胆战的握住钢笔,他抽泣着在字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金光耀要的就是这两个签名。小心收起字据,他心满意足,骤然又和颜悦色起来。拎死狗似的把虞光廷拎起来,他笑面虎似的询问对方:“虞二爷,要不要进去再坐坐?”
虞光廷满面泪痕,鼓足力气猛然推开了金光耀,而后一路飞跑着冲向了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