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阳光需要在寒风中感知他的温暖, 屋外空地上的玄衣人闭着眼静静的站着,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那凛冽的风在他身前似柔缓了力道, 只是微微摆动他的衣袍, 增添几许飘逸, 而那阳光的味道也被玄色吸引, 朦胧了一层光晕。
放轻了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那悦耳的女声带着打扰的歉意和恭敬的遵从,轻轻打断这人的闭目沉思,“公子, 宴会已准备妥当,七殿下请您过去!”
“知道了。”说话的人声音沙哑淡然, 他慢慢睁眼, 看着远处偏西而向的太阳, 嘴角勾出一丝无奈的笑容,“粉妍, 替我将氅衣拿来。”
“是!”粉妍行了一礼,退了三步折身返向屋内。
这里只是一处偏殿,一处暂留文定侯办公、留住宫廷的场所,没有专职的侍从,没有闲杂小厮, 明面上只有粉妍一人。而粉妍其实既算半个宫中侍女, 又是半个侯府幕后管家。
披上白狐氅衣, 掩去那逐渐有了变化的身姿, 若潇拢了拢前襟, 敛去神色抬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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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林宴设在大殿,一张张矮桌依次排序, 张厚德作为新科状元,自然坐在了右列第一排的位置。
宴会还未开始,三三两两的都是小声交谈的声音,张厚德看似在旁听别人的交谈,实则神思不知飘向何处。
作为新晋进士,最初当然不会被直接任命官职,一般放在翰林院之类的地方或许半年或许数年才会有出任官职的机会,不过,凡事皆有例外,又有谁知道,今天会不会是个例外的日子呢?
还记得月前第一次到这里拜谢旁听时,那玄衣蟒服的潇洒身影,谈笑间,真正让人哑口无言的无奈和钦佩。虽然听闻今日的琼林宴是七王爷主持,不过以近日官场的动向来说,那位也一定会出席。
最初听说陛下患病隐入后宫,朝政全部由七王爷代理时,除去愕然也有一丝惋惜。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位若侯最受陛下信赖,换了人掌权,难保恩宠不会消失。可也正如自己是这么坚信他的能力,这位若侯,虽不是最高的掌权者,却能让七王爷都礼让三分,以他所言为思、为准则,这又岂是旁人妒忌猜测能打垮的。
虽然琼林宴比惯例推迟了半月有余,不过想到能见到那位,张厚德还是雀跃不已。不过这些,自然不会表露在脸上。
“文定侯尚书左仆射若潇到——”一声唱罢,满堂寂静,那以一长至脚踝的白狐氅衣翩然而来的身影,那衣摆走动时隐约晃出的玄色,恰似他给人的十足印象,看不真切中带着神秘。
众人皆是一礼,或是恭敬,或是不得不,但无人敢在这时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
不过是月余,这朝堂的感觉便有了些不同。
“若侯!”低低的一声询问似的轻唤,站在前排的张厚德悄悄抬起眼,看到那七王爷正用询问、或许还有些关切的眼光看着那站在中心位置的男子。
“殿下,请您主持开宴吧!”那沙哑如琴音的声音稳稳说道,让人无法不遵从他的意思。
七王爷微点了点头,站在了殿宇最前方的正中,而若潇不着痕迹的退后三步,隐在一旁。
张厚德忘了那七王爷究竟说了什么,只记得,当他说完,众人都捧酒而饮后,一则诏令便让宴会的气氛热闹起来。
那诏令说了什么?张厚德依然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被封了礼部侍郎,即刻上任。
或许旁人嫉妒,羡慕,认同,这些张厚德都忘了,只是无意识的一一应对过去,但他记得自己看向若侯时,那淡然的眼睛里一丝赞许和期待,让人遏制不住的激动和欣喜。
能被这样出色的人认可,远比无数人的羡慕追捧要能动摇自己的心境,这个诏令不难想象是经过若侯之手的,而自己的背景虽不去在意但也不是不懂,若侯显然与自家家主有些矛盾和间隙,这种情况下,自己能中举已经是十分侥幸,现在这般平步青云,若非若侯不计前嫌,大度对待,自己又怎能一展抱负。
当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端着酒杯走向对面矮桌,那张坐着现如今实际最高权力掌控者的位置前,举杯行礼道,“若侯,微臣张厚德敬您一杯!”
对面的人还未开口,旁边已有人前来阻止道,“若侯身体不适,不便饮酒……”
“无妨,新科状元的敬酒岂能不喝!”那人淡笑着驳了赶来阻止的七王爷,举杯一礼,便一口饮尽。
张厚德觉得自己眼眶微热,连忙掩饰的喝完杯中酒水,才道,“若侯赏识微臣,微臣将终生牢记于心!”
“张侍郎严重了!”那人微微笑道,儒雅而潇洒。
张厚德又行了一礼,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
而他未见,那人一饮后微起的潮红,那七王爷忧虑的眼神和关切的低声询问。
“不碍事,我去殿外透透风,你在这里继续应酬他们。”那沙哑的声音带着点疲倦对身旁的人道。
“你若觉累,先走也无妨,这里有我,大可放心!”信誓旦旦的保证,云遐已非过去那个不懂的孩子。
若潇点点头,便离席而出。
宴会正是热闹处,歌妓乐女的表演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极少有人发现若侯的早离,也极少有人注意另一人的离席。
殿外夕阳已落,唯有晚霞漫布苍穹,带着血色的魅惑。
若潇侧靠栏杆,头抵石柱,脸上微微泛出疲倦的神色。
“若侯!”一句好似尊敬又有些平淡的称呼在若潇身后响起,若潇身子微晃,转过身来。然而身后的人看不见若潇那一瞬间的了然和算计,见到若潇正面时,他已经恢复了淡淡的神情,还有些倦意。
“李尚书,有事吗?”略显疲倦的声音不似往日精明。
李恺稍作观察,也不多问,只是笑道,“微臣只是出来透透气,难得能私下见到若侯,倍感荣幸!”
若潇轻笑,靠墙看着对方道,“李尚书可是有疑惑想要若某解答?”
李恺点头道,“瞒不过若侯!微臣正是有疑惑一直未能明白,困扰多时,还望若侯提点!”
“但说……”
“微臣自中举以来一直在御史台做事,前段日子出了差错被陛下责令回府思过,思来想去依旧是御史台的种种,可这一纸诏令,竟让微臣转去礼部,实在让人惶恐,微臣恐怕未有经验,反倒坏了大事!”李恺似半真半假的将疑虑和恭维都倒了出来,等候答案。
若潇稍作思量,微笑道,“李尚书莫要自谦,以您的能力,小小一个御史中丞实在过于可惜,礼部是朝政的关键所在,由您担任也说明陛下信任你的能力。”
李恺一愣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还有一事……那礼部侍郎由一刚涉足官场的年轻人担任,是否过于轻率……”
“李尚书还是不忘御史职责啊!”若潇似玩笑着说了句,正色道,“张厚德是张敏之的孙子,从小耳濡目染了许多礼部之事,并非从未了解。况且张敏之大人饮恨回乡,陛下虽是不说,但多少也是若某的过失,能让其孙继承祖辈基业,也是一个弥补。且张厚德并非迂腐不化之人,兴许能给礼部重现年轻的活力,这也正是陛下所期望的。”
李恺微低头,心思百转也无法确定眼前人究竟只是陈述陛下的意思还是表明他自己的意思,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对于那年轻的状元郎来说,都是好事。而自己虽在官场打压对手毫不手软,但其实对这旧人之孙多少也有些好感,一语刺探得出这样的结论也的确不错。当下便也不再多问,只是突然想及面前人的疲态,担心的脱口而出道,“若侯可是有些醉酒,夜风易凉,不如回殿中休息。”
若潇好似有些诧异的回望过来,复又抚额低语道,“无妨,只是小病而已……咳……多劳李尚书关心……”
李恺心中一凛,观其面色,隐约觉得非是小病如此简单,但自己又非太医,仅从面相实在端详不出什么特征来,见若侯不愿多说,却连这疲惫都不加掩饰,显然大有问题,然而李恺面上仍装作不知,只一拱手便结束交谈,返回殿中。
却未见,站在原地的若潇,清明的眼中有丝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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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正如李恺所料,那若侯以疾病为由,告假不再上朝。然而朝堂已经非是过去的朝堂,明面上反对若侯的声音早已或贬或罚的不再出声,而军队的震慑也是让人无法忽视,现如今,众臣已经有了能不惹若侯便不惹若侯的想法,朝堂一片祥和。而那年轻的七王爷也似懂得许多周旋技巧,有时展露些精细复杂的部署也不难想象有身后人的指导,人虽不在,威望依在。
况且李恺虽有心,却实是无力,这年轻的侍郎远比自己想象的头疼的多,仅仅是为了应付他不符礼法的举动,就已耗掉李恺大半的注意。到如今,李恺才知,若侯仍是算计了自己,而自己还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