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激动地在竹林上空盘旋。此时,正值玉韵临盆之际。于风雨中,玉韵静候孩子的出生。她不惧风雨,反而热爱风雨的那种速度、力量和不可阻挡的气势,她希望孩子将来也有这样的速度和力量。此时的古琴,沉浸在子语痛失骨肉的惆怅中,不知玉韵即将生产。他要是知道了,定会喜极而泣。竹林里自成世界,不会受世俗左右。竹神会保佑玉韵母子平安的。
孩子的出生,正如风雨的气势,不可阻挡。风雨中,英雄的竹林里传出第一声婴儿的哭声。柔而不弱的母亲给他起了个名字:古音。母亲柔和而安详,没有产后的虚弱,抱着新生的婴儿,忍不住发出发出银铃般的欢笑。风雨声都是那么欢快,竹子们起劲地摇啊摇,都想透过竹窗看玉韵的孩子。呵呵。
这孩子自刚出生时哭了一阵之后,以后就一直没有哭过。也许他的命并不好,出生后没有奶吃。年轻的母亲有着无比完美的**,却不是喂孩子的**。玉韵却不着急,一个劲地看着孩子,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看,孩子在对她笑呢,胡乱地舞着小手。
雨,停了。
“嗡嗡嗡!”响起了蜜蜂的声音。玉韵的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蜜蜂,筑起了巢酿出了蜜。这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吧。
于是,玉韵便用蜂蜜喂养孩子,直至他会吃饭。
孩子得到竹神的保佑,健康活泼地成长,白天在竹林里玩耍,听玉韵吹箫,晚上则在玉韵身边安睡。村民们算着日子也大概知道玉韵什么时候生,但没有一个好心人进竹林问一下需要什么。村子里生孩子的事是妇女们说了算,男人们怕是有心也帮不上吧。当然,玉韵是不需要村民的帮助的。这不是说她仇视村民们,只是在她的心里,她是她,外人是外人,不存在什么远亲近邻理应友好的关系理念。她是独立于世的,这种独立到了不需要别人帮助的地步。这在一些人看来是多们可怕的事。脱离人群,不成了白毛女?然而她并不这样想,她会吹箫,会看书,会思考,更重要的是她的心并没有离开人群。她感受着整个人类的历史,同情各种各样的人。她只有与人群保持好距离,才能看清楚人的状态。
竹林里,玉韵一个人不多说话。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能学会说话吗?玉韵从未有过这样的疑问。她每天都给小古音吹箫,给他诵读《红楼梦》、《源氏物语》。小古音咿咿呀呀地跟着学。玉韵还每天都带着他到竹林的各个角落去,让他熟悉每一株竹子,每天新出土的竹笋,每一片枯黄的落叶,让他感受竹林的一切。
高考所得的奖金,补助已经差不多都用完,并且再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补助了,古琴得自力更生。为了维持学习和生活,还有家庭,他只能去找更多的衣服洗。他不仅仅给自己所在单元的同学洗衣服,还跑到别的宿舍楼去找衣服洗。一手夹着盆,一手拿着洗衣粉,到处“串门”。由于他在篮球场上出色的表现,打篮球者无不认识他。他并不善言语,然所到之处都很受欢迎。很快便形成一个标志,看到他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要洗衣服的都主动叫他。小件两毛,大件五毛,每天可以洗一百五十多件,双休日可以洗两三百件。这样一来,虽是辛苦,然所得亦可观,每天有四五十元入帐。全校的男生,付得起小费的全叫他洗衣服。女生那边,虽说也有人想请他,因为他太老实,太英俊了,然而纵使他想去,宿舍管理员也不让他进女生宿舍楼。门上醒目挂着“男性公民禁止入内”呢。洗衣服中常会碰到衣服口袋里有东西的情况,有时候还是大钞,然而他都急忙找到“主顾”把东西或钱还给人家。此举在同学中传开,同学们都竖起大拇指。
日子艰难维持,到第二学年要交学费时,古琴不得不递交缓交学费申请,然后拼命地洗衣服。如此,维持到大学三年级。古琴向校方提出了退学的请求,理由是家庭困难。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为什么不坚持呢?是啊,为什么不坚持?累了,真的累了。校方领导问他为什么不申请国家助学贷款。他说申请不到。领导说怎么可能呢,学校对特困生申请贷款有优先处理权。古琴说做不了那么多证明,就没有申请。领导生气了,怎么做不了证明呢?古琴不语。他自己不想去做那些证明,也不想让玉韵去做。没什么,就因为不想。他可以不顾面子去帮人家洗衣服,但就是不想去做证明。领导看他健壮的身躯,安定的神情,语气好了些:“你学习成绩好,拿了两次奖学金,有什么困难就跟领导说,一定要坚持把书读完,懂吗?”古琴确实拿过两次奖学金,一等,一千块,然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古琴还是重复说家里没钱。领导不再细问,便说给他个勤工俭学的职位怎么样。古琴说他三年来一直给同学洗衣服,每个月可挣一千块。勤工俭学能挣更多吗?领导无语。又说:“就剩一年了,你这么坚强,再坚持一年,学校再给你一些补助,一定可以度过难关的。”古琴终于说:“我已有老婆和孩子,我要照顾他们。我洗衣服得的钱,不仅仅用来做学费,是整个家庭的开支。”
“什么,你已经结婚了?你不知道大学生不可以结婚的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有老婆孩子?”
“我们以我们的方式结婚了,只是没有你们所谓的登记。”
“你不知道学校是不允许结婚的吗?私自结婚查出来要被开除的。”
“我和玉韵只需得到竹神的认可便可结合。我的儿子已经两岁了,很可爱。” 古琴说得很平静。
领导可没听过什么竹神,只觉得这学生无可救药,不以学业为重,早早就生儿育女:“你不读书,可以养活妻儿吗?”
“从这两三年来看,可以的。”不卑不亢。
学校真不想开除这么一位成绩优秀的学生,然他严重违反了校规,私自结婚生子,还主动跟校方表白,公然与学校做对,不可原谅。
真是幼稚、无知、自以为是!学校给他办了手续,给他发了个肄业证,叫他回家了。
他身上还有一百七十块钱,但他舍不得花钱搭车,卷起铺盖,背起沉重的一捆书——大学教材,走路回家。他不停地走,走了半个月走完一千七百公里,回到家中。
回到竹林,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愉快。离开那个压抑的世界,回到了自己的乐土。妻子欢快地跑过来拥抱,儿子欢呼着叫爸爸。
古琴走后没几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位女同学跳楼身亡。死因是什么,同学们纷纷猜测,但都不知道。这消息不见报,古琴也无从得知。他走后,很多同学都非常想念他,想和他一起打篮球,等着他来洗衣服。然而他一下子消失了,校园突然空虚。信箱里还有他的一封信,是子语写来的。他走得突然,要是再等两天他就可以收到这封信了。子语在这信里说,他和吴雨终于分手了。吴雨在实习期间认识了她生命里真正的爱,求子语放开她。子语再三挽留,但吴雨去意已决。在此信之前,古琴还与子语通过几回信。子语说他和吴雨的创伤正逐渐愈合,仍相亲相爱。然而就这封信,古琴来不及收。
回来后,虽是在自己的乐土,然而也要找一份工作。他们没有任何的人际关系,只能靠自己。他们的条件也不好,最高只有个肄业证,与社会上要求的本科以上文凭相差甚远。这一切注定他们只能找个下等的苦力工。玉韵是不出去工作的,也不轻易走出竹林。古琴爱她,也不会让她出去工作。
村子里有几个壮丁,闲着没事,便到外面找工作,当水泥匠,或给水泥匠当小工。都是苦力活,却也乐在其中。古琴身体强健,也找了一份这样的工,给村外的一水泥匠当小工,每天二十块钱,不包吃。
从此,古琴每天都跟着水泥匠跑,日出而作,日落而栖。他干活很卖力,一个人顶三个人干,一担能挑三百斤,看得师傅们不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三国时代,那时关羽能举起石磨。于是,只要有古琴在,师傅和徒弟们干起活来都特别起劲。工地上多是些开朗爱说脏话和笑话的汉子,古琴依是不多说话,然而这也没什么不协调。他没什么城府,沉默少语,在工人们看来成了老实的标志。但这不是说其他工人就不老实。俏皮及事故的工人与老实的工人始终是和谐的。古琴觉得与工友们交往,工友们的话都直接呈现在他眼前,没有丝毫的粉饰和矫情,所以他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也许还有个原因,这些都是贫苦人的心,较容易接近。
许多工人在休息时爱抽烟。他们长长地抽一口,而后悠闲地喷出,于是,疲劳变成了一种享受,世界也于瞬间平静,只剩下舒服,懒洋洋的感觉……古琴看着他们抽烟的神情和弥漫开的烟,自身也仿佛进入了那烟的境界。在这里是没有公子哥们的废烟的。
也有不少人喝酒的。那酒的境界大抵和烟的差不多,只是酒更多地偏向于豪情,而烟则偏向于平静。赌博也是常有的,不仅是工人们,村里的闲人也爱借赌博来打发沉闷和无聊。古琴不参与这些,他习惯用观察和沉思来打发寂寞。他不参与烟酒赌博,也不代表他看不起这些。相反,他相信工友们是实实在在地快乐着。这种快乐在心灵空间所达到的高度,丝毫不低于在都市夜总会无聊歌舞的人群。工友们享受一包烟的快乐要比社交场上互相递烟笑脸相迎的表情,来的真切。都是绝对的真,都有绝对的一致的高度。他越来越相信,每个人都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达到心灵空间上一致的绝对高度。通过对“真”的感受来抵达。然而他并不是叫那些贫穷的人就这样一辈子,一辈子不求上进,一辈子安于贫苦。其实,人都服从一种绝对的精神,永不会停止前进。说某人不思进取,安于现状,这不过是一时之表象。当他度过迷茫,对一切再认识之后,必会进步。而有的时候,要维持现状也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在时间作用下,要维持一相对稳定的状态,需要物质和心理的能量。古琴玉韵的生活,也不过是生活常态之一。竹林的生活,也要努力才能维持。
有一对外省的夫妇,带着一个小女孩吃住在工地上。休息的时候,小女孩常来找古琴玩耍。小孩子纯洁如清水芙蓉,她的眼神映射出一个纯洁的世界。古琴却想,正如他以前见过的一妇女带着小女孩捡垃圾的情景,小女孩那时候也许纯洁无暇,然而在那样的环境的影响之下,她以后会怎么样呢?呵呵不管怎么样,她都会达到心灵空间一致的绝对高度,她也会服从绝对精神,会进步的。小女孩爱听故事,央着古琴给她讲。古琴想了一下,说:
“天上有位仙女,在天宫里住了五千年。天宫虽然很美,但没有人陪她玩。她感到很寂寞,只好将心思放在琴上,每天都弹琴。她的琴弹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有感情,心中渐渐产生了爱。再弹下去,她便常常为爱而落泪;泪水落在琴上,无比忧伤。天宫里是不能有爱的,于是她下到凡间,寻找她喜欢的人……”
“她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吃了不少苦。”
“那王母娘娘会不高兴吗?”
“不会的,天宫里是很民主的,小妹妹。”
“那后来又怎样了呢?”
“后来她们生了个孩子,生活过得很美满。”
“就这样吗?还不如牛郎织女的故事好听呢,你再给我讲个更好听的吧。”
“噢,哥哥今天只想到这个,明天再给你讲别的吧。”古琴笑着说,而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楼房,在工人们的手下越来越高,在建造最顶上的那一层时,他们的命便似悬在空中了。而大概一年之后,住这栋楼的人,肯定不是这些工人,会想一下是谁盖起了这高楼么?
在搭桌式平台准备浇灌顶层时,一名在楼顶边沿工作的师傅不小心踩到钉尖上,脚底一痛,身体不由地一晃,失去平衡。他“啊”地大叫一声,眼看就要摔到地下去,肝脑涂地。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灰色的身影闪电般划过,猛地抓住他的手使劲往后一甩,把他甩到后面去了,而这身影却因为反作用力而跳下楼去了。
“啊——”看到此情景的工人们都惊呆了。
地面上也有人看到那个灰色的身影从空中落下,脑海里闪过一道电光,预示一个生命即将消逝。
那身影垂直而下,眨眼间已到地面,就地一个翻滚,毅然直立起来。人们再次“啊”了一声,并看清了那坚实身躯,是古琴!他们再三“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楼上的纷纷跑下来,地上的纷纷围过去——
古琴走了几步,左右看看,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
“啊,古琴,你没事?!”
“啊,吓死我了!”
“啊,神,真神!”
“啊,怎么可能!”
……
那位被救的师傅握着古琴的手,感激涕零。
这件事传到工头那里,古琴只得到一句褒奖和一个拍肩膀的动作。还好,许多年后,仍有一户人家,默默记着古琴的救命之恩。
玉韵知道后,紧紧地包住他,浑身发抖:“以后不要这样了,不要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