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去见“她”
那年她刚刚入军营。
因为个头矮小,长得又细胳膊细腿,她在新兵营里头足足待了两个月,始终没有被上峰挑中编入不同的分支。
一不小心,她就成了最差的留级生。
当年她少年气盛,一气之下跑去将军的营帐前叫嚷:“我骑马射箭样样不差,凭什么全部都看不上我?”
将军没有在帐内,只有守帐的两个列兵笑得前俯后仰:“算了吧小兄弟,你这个头套上铠甲,战场上还迈得开腿么?”
她气得眼珠子疼,只能蹲在将军帐前泄恨踢石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耳旁响起了一声憋闷的笑声。
她抬起头,看见将军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一个人,那人是个年轻的男子,正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脸上写满了兴趣盎然。
“……”
“你说你骑射样样不差,证明给我看,我收伱。”
那人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布衣,笑起来眼睛很明亮。
颜鸢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坚决摇头:“不要。”
男人一愣:“……为什么?”
颜鸢冷漠道:“因为你看起来没什么出息的样子。”
军营里头等级分明,除了军衔,还有一个判断方法就是看衣服的材质:穿铠甲的是上战场的将军,穿盔甲的前线的战士,穿护甲的多是守营的士兵。
眼前这人没有穿着一身她没有见过的布衣,一看就不是上战场的人。
不是军师就是厨子。
好嫌弃。
颜鸢看着看着,又稍稍退远了一点点。
那人看见颜鸢的反应,也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他笑得前俯后仰,一根手指戳到了颜鸢的脑门上。
他嗤笑:“你是不是不敢证明?”
颜鸢:“……”
她当然不带怕的。
她当即就证明给他看。于是当天的黄昏,她被男人从泥里面拎了出来,一路拎去了营房处登记:宁白,入伍两月,军籍转入见薄营。
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交了怎么样的大运。
见薄营是边关中最为特殊的一支军队,主要负责的是前线侦察的任务,他们自然是不用身穿铠甲的,铠甲只会束缚他们的身手。
她看着男人目瞪口呆。
男人依然戳了戳她的脑门:“我叫季斐,以后记得叫季校尉。”
“……”
颜鸢就这样歪打正着,加入了见薄军。
军中自然有很多人不服气的,他们嘲笑她个子小,嘲笑她细皮嫩肉娘们兮兮,还污言秽语造谣季斐断袖,挑了一个白白嫩嫩的随军兔儿爷。
她当然不能忍。
趁他们落单,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逼他们在地上学青蛙跳。
一边跳一边喊:“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兔子,对不起季校尉。”
以至于后来因为私斗,被将军责罚时,把无辜的季斐也牵连了进去,于是整个见薄营一起青蛙跳,引来了全军上下的看笑话。
她有些内疚,低着头跳在队伍的最后面。
原以为难免要被队友苛责了,却没有想到队友们一个个的也纷纷“体力不支”,慢慢地掉队到了最后面。
“那谁,我叫元起,那个之前帮你一起揍他们的秦见岳,你叫什么?”
忽然间,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颜鸢回过头,发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个白净的娃娃脸。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也不高,瘦瘦小小的,唯有一张脸格外可亲,眼里盛满了笑意:
“没关系,架打赢了就没人会怪你。”
“但青蛙跳输了就丢人了。”
“跳,干他们的!”
“……”
那也是一个深秋的夜晚。
颜鸢晚上全身痛得几乎升天,在睡梦里还翻来覆去是青蛙跳,恨不得把双手双脚都截肢,好暂时逃避那蚀骨的酸痛。
就像今夜,热水澡后,全身的酸痛才开始慢慢生长出来。
颜鸢在梦中翻来滚去。
她已经恢复了一点意识,但是有些不愿意从梦境里出来。那些经年的疼痛,与记忆里的笑脸交织在一起,她其实一点都不讨厌,反而是想念。
她有些舍不得离开,可无奈耳畔却传来了一丝异常的响动。
于是梦境破碎,人影远去,她从悠远的记忆里头抽身回到人间。
房间里确实有动静。
外头月亮高升,灯影绰约,淡薄的光亮透过窗纱投进屋子里,隐隐约约间有一团东西正在攀爬着椅子腿。
老鼠么?
颜鸢盯着那团打扰她好梦的东西看。
可若说是老鼠,这个头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颜鸢就这样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它身旁,然后伸出手捏住了它的脖颈,把它提了起来。
“吱吱吱吱——”
那东西胡乱挣扎起来,它习惯性龇牙咧嘴,扭过头想要撕咬颜鸢的手指。颜鸢顺手甩了它一巴掌。于是大家都安静了。
朦胧的月光照出它原本的样子。
颜鸢愣了愣:兔子?
颜鸢:额,是楚凌沉那只叫废物的小宠吗?
兔子也看到了颜鸢,顿时血红的眼睛瞪大,紧接着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大爷的,它大意了!为什么又是这个人啊啊啊——
这天底下兔子何其多,也不一定是楚凌沉那只。
如果只是只山上跑来的野兔……
颜鸢拎着兔子转了一圈,看见兔子的脖子上挂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坠,顿时失望地叹了口气。
还真是。
那就暂时吃不了。
颜鸢拎着兔子,忽然间听见了外头传来阵阵喧闹声,似乎有很多人在来来回回。她走到窗前打开了一条缝隙,果然看见外面灯影闪烁,人头攒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颜鸢盯着手里头的兔子。
兔子的耳朵耷拉下来,去双爪抱住了脑袋,拒绝对视。
“……”
颜鸢若有所思,她把兔子留在了房间里,披上外衣走到了院子中,拦住其中一个太监问:“发生了什么事?”
太监行色匆匆,满脸慌张:“回皇后娘娘,浮白忽然不见了,奴才们正在寻找……”
颜鸢问:“浮白是谁?”
太监道:“浮白是陛下的爱宠,一只白毛兔子。”
颜鸢一愣:“不是叫废物吗?”
太监没有听懂颜鸢的疑惑,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慢慢流淌而下。
他急得团团转,在原地跺脚碎碎念:
“这可怎么办,总不会是跑到后山去了吧?”
“完蛋了完蛋了,圣上回来了一定会追责到底的……”
大晚上的,楚凌沉竟然出门了么?
会与宋莞尔的建议有关系么?
颜鸢低着头若有所思,她想了想笑道:“本宫前几日还抱过那个兔子,要不然本宫帮你们一起找吧?”
太监总算是反应过来,匆匆行礼:“不敢有劳娘娘……”
“没关系。”颜鸢从廊道上摘了一盏灯笼,提在手里,抬头看了一眼月亮:“那兔子长得可爱,要是不慎去了后山,真遇到了危险的话……”
颜鸢温温软软道:“多可惜啊。”
……
御庭山的后山,满月如盘,霜白的光芒照拂大地。
山腰上有一处僻静的角落,坐落着一间小屋,小屋后有一汪清泉。那是一汪温泉,此时已经是深夜,泉水的上方热气缭绕,周遭的一切温暖而湿润,就连草木都要旺盛如初夏。
小屋里,几个江湖打扮的人静静等着。
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银色的面罩,腰间配着刀剑暗器,此时正围坐在三口黑色的棺材边,神情有些焦躁。
他们是晏国皇帝的亲卫灰骑,奉了密令去往边关雪原找寻找人。他们花了半年时间,找到三具尸体,用北国的冰垫着那几具尸体,秘密运回了帝都城。
但没想到,圣上来迟了。
听说是路上遇上了山体塌方,耽误了一晚上的行程。
更要命的是,这里太热了。
眼下冰块已经化尽,此地温度堪比初夏,只不过是迟了一个晚上,那几具尸体便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万一陛下一时难以接受这气味,龙颜大怒也是不无可能的。
一想到这里,所有人的脊背都出了一层汗。
小屋里更热了。
就在所有人的焦躁即将要到达顶点,小屋外终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便被叩响了,在外把守的队员压抑的声音响起:“头儿,主子来了。”
终于来了。
小屋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房门被轻轻打开,一盏浑浊的灯点亮了他们的视野,那个最是尊贵的男人一身黑锦长袍,出现了小屋的门口。
“属……”
他们没能来得及行礼,那人已经越过他们走到了棺材前。
灰骑的首领硬着头皮,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圣上请离得远一些,此处温暖湿润,属下们的冰……没带够。”
然而楚凌沉却好似没有听见。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几口棺材,呼吸陡然加重,似乎是压抑着胸中无限的情绪,连胸口都要撕裂开。
然而也仅仅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便平缓了呼吸,眼睫垂了垂,睁开眼时候眼底已经没有了波澜。
他的声音低哑阴沉:“说说看,里头的人是什么样?”
首领的气息抖了抖,低头道:
“您身旁这一口棺材内是一个八尺成年男性,缺了一只手臂,高颧骨宽颌面,应是岭北一带的人。”
“第二口棺材内的人有些胖,身高约七尺,生前应是力大无比的猛士。”
“至于第三口棺材里的人。”首领停顿了片刻,缓缓道,“他……与圣上形容的最为接近。”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等待着灰骑首领的回答。
“他个子不足五尺,体型纤细瘦弱,看模样年纪应该不大,也可能是生来就矮小的人。”
灰骑首领说完,便跪在地上不起,安静地等待。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楚凌沉的第二声呼吸声。
楚凌沉缓缓走到了第三口棺材面前,苍白嶙峋的手轻轻抬起,指尖落到了棺材上。
宁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