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干掉了二十多个人?”
“虽然每个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砍伤,但控制得很好,都不致命。”
——九龙区,黎明酒吧外,夜。
医疗小队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工作,把酒吧外二十多个人,加上灰熊那个会说话的脑袋一一拖上治疗舰,只剩下一些破碎的义体零件散落在酒吧外潮湿的广场上,变成雨里无人清扫的垃圾。
“那也是罪犯,”林锋坐在了一旁的台阶上燃起了一支烟。“找到报案人了吗?”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军服正装,抬手抽烟间露出了袖口北极熊的袖章。袖章里有可隔空识别的身份芯片,也象征着这个城市仅存的秩序——搜查队。因为穿一身煞白,民间也有个更好听的称号,叫做白猎人。
“山口田,是山口组的老幺,明面上做着酒吧的经营,背地里主要经营义体器官倒卖。他养的有一批武士打手——就刚才堆门口被拖走那批。报案人也是他。”
说话的人叫做林汐,是林锋的副手,也是林锋的妹妹。
林汐更适合用颜色去描述她,那便是彻底的白色。白色的衣着、白色的皮肤、白色的头发,像从诗人写意留白里款款走出来的肃杀。只可惜她白得如牛奶般丝滑细腻的身体,却没有真实的皮肤肌理,仿佛是被3D渲染建模出的人偶般毫无真切。
“报案人山口田之前也被指控过多次掠取他人义体器官致人死亡,但因为山口组有会社保护,再加上搜查队资金匮乏,收了笔‘捐款’,就没有继续查下去。”
林汐留着齐耳的短发,刘海有些长,发梢末端试图挡住鼻梁右侧那一整块白色纳米塑料镶嵌的面部义体。那块义体占据了她右脸一半的脸颊,右侧淡色义眼在左边黑色瞳仁的衬托下越发明显。
“给搜查队加上一条,致他人死亡的罪名必查,不得用财务抵偿。”
“是。”林汐点点头。
林锋的语气很平静,他并不愤怒,只是在这座城市里有些东西需要慢慢改变。不论是搜查队的财务状况,还是城市的制度。
至少,要让金钱和权力能换取的东西变得更少才行。
“报案人正被罪犯拖着往酒吧门口走,罪犯手里还提着一个改造人的头。”
林汐拔出枪,淡色的义眼里,里屋一个热成像的人影正不紧不慢地走向酒吧门口。
“罪犯手里的脑袋确认了,是一个被称为‘狼蛛女皇’的改造人杀手。大脑没受到破坏,看来也被她制服了。”
“我们等等她吧。”
林锋猛抽一口烟,烟头的火星随着他的呼吸向后燃去。
“下雨了呢。”雨水淅淅沥沥,落在他的帽檐上。
话音刚落,眼前大楼渲染出的巨大海报开始频闪、接着熄掉,酒吧的大门连着玻璃一同被震开,从门缝里摔出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
那胖子正是报案的山口田。
山口田是被踹出来的,踹他的力气很大,胖子滋着溅起的玻璃碴和雨水,一直滑到林锋跟前才停下,肉里嵌着带血的透明棱角,脸上全是刚揍出来的一圈圈血青印子。
人还活着,就是魂没了。
接着,一个搭着西装外套、穿着短袖和破洞裤的女孩从大楼里走了出来。她光着脚、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提着蜘蛛女的脑袋。长长的苗刀,装在那大小并不融洽的背包里。
她把手里蜘蛛女的脑袋扔给医疗小队,
径直走向林锋脚下的山口。
林汐正准备拦下拾二,身后的酒吧随着拾二远离的脚步蓦地炸开,火舌瞬间挤破每一层楼的玻璃喷涌而出,像是红色的喷泉咆哮着巨大的热浪狂卷而来。
林汐呆呆地看着炸裂的酒吧愣住了,拾二绕过她,没有回头瞻仰那股热浪,也没有在乎地上扎穿她脚心的玻璃,她只是如同稀松平常般走到山口昏死的身体旁,用那双被碎渣刺得血肉模糊的脚踢了踢。
山口田没有任何反应,鲜血在她脚背上格外引人注目。
“唉,他晕了。”
拾二的眼神里,有些无奈。
“能借个火吗?”拾二坐到林锋身旁,瞥了眼林锋的袖章,用下巴指了指那栋正在燃烧的大楼,“刚把打火机扔了。”
拾二的话引起了林锋的注意,他看着眼前这个率性的女孩。火光里,她皮肤很好。看上顶多刚成年,短短的头发刘海很乱,像在发梢里裹藏着一个懒觉。明明是个女孩,笑起来却像是盛满整个夏天的少年。
“你好,我是搜查队副官林汐,现因危害城市安全罪逮捕你。”
林汐把手里的枪对准了拾二,一双铰链手铐扔出在空中翻折,自动锁在了她双手上。
“我要是进去了,街坊又得被他们欺负。”她看着自己的手铐,“不是收保护费的问题,保护费给哪个帮都是交,大伙都习惯了,是活命的问题。”
“你需要习惯不用去操心这些,社会安全这是搜查队要负责的事。”
“如果真能负起责的话,或许早就不用活得这么麻烦了。”拾二说。
“怎么称呼,无名氏小姐?”
林锋看着手臂上全息屏,屏上并未查到拾二的资料。
“我没名字,别人都叫我拾二。”
她这样的人太多了,或是孤儿或是流民,没有这个城市的身份信息,随便拿个词语就能当自己的名字。拾二嘴里叼起一根未着的烟,看了看酒吧里的火光,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们搜查队会负责灭火吗?”
“不会。”林锋说。
“那就好,不然我这烂摊子就添麻烦了。”
火光透着她的侧脸,被她小而挺致的鼻梁分割出明暗。林锋左手打开火机,她伸头过来点上,眼神落在林锋左手手心的金属拉纹上。
那是微端,一个植入人体的电脑装置,可以配合电子脑和义眼的增强现实技术操作,代替了曾经笨重的手机和电脑。
“抽完这根烟,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林锋说。
“去哪?”
“监狱。”林锋看着她。
“……管饭吧?”
林锋没有回她,她随即又唠起别的来。
“看你人还不错,要不我跟你讲个故事?”
林锋看向拾二,对视上那双如同星辰大海的双眸。可能是因为打架,她的脸被自己弄得脏脏的,可是刘海下,那是两汪澄澈的蓝色倒映着她干净的心灵。拾二给他的感觉很好,像一个叛逆离家的少女,开朗下有些稚嫩的洒脱。
看到那栋希望城最高最高的楼了吗?——红源会社的总部,我小时候住那,那时候还不叫会社,叫红源公司。小时候我长得白白净净的,喜欢穿公主裙,都说我生得就是个小淑女样子。
“看不出来?嗐,主要就是好景不长,我5岁那年我差点挂了,被一个流浪汉救了一命,也就跟着他到了九龙区边界处。
“九龙区别的没啥,就义体医生特多,那流浪汉收留了一批像我们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每天去工厂下面刨坏了的义体,捡回去修一修就能换钱。不能算过得有多好,但是日子总算是能过。
“大家活得都不好,坏的零件也要抢,所以经常打架。那时候太小了,不怕死就怕饿着。打不过就咬、咬不过就抄家伙,别看我是女孩儿,几里地里就数我最能打,每次都能抢好多东西回去。后来打着打着,新来了一队人,说那是他们的地盘,流浪汉被人打死了,小孩团也散了。
“那时我也大一点了,十二三岁,想着既然能打架,我就去打地下拳。当时身高可能一米五几吧,每次就穿个运动背心和热裤,跟两米多高的改造人打。”
她脸上有些得意,每次笑的时候,嘴角都会翘起一条弯弯的弧线,像呓语的猫。
“我好学,馆长啥都教我。每次只要我在,票都特别好卖。大家就特喜欢看我个小姑娘去揍那些把自己武装成一坨铁的铁疙瘩;不过后来我也发现了,观众更喜欢看我被揍,看一秀气的小姑娘被欺负可比看比赛本身解压多了。”
“打架上,你可不秀气。”林锋说。
林锋看了眼装得满满的治疗舰,刚才那被抬进去的二十多个人,或晕或残、咿呀乱叫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但他也明白,拾二说的是事实,那些愿意花钱去看地下拳赛的,并不期望着想看到弱者翻盘,他们想看到更多充斥着性与暴力的画面,而没有什么场面能比一个小姑娘被撕碎更让人兴奋。
“呃……生活所迫生活所迫。那些人拳头比我脸还大,我这小细胳膊要是不练出点本事,早死在擂台上了。但你说,观众想看我被揍怎么办?后来我想到一招,开场前我先跟对面对对戏,他用一分力,我再演个九分,分账我拿一成就行。”
“打假拳。”林锋点破。
“瞧你说的,表面是打拳,实际上我们是在表演舞台剧。咱们行话叫为观众提供情绪价值,你说子脑空间做得跟现实生活完全一样那还有意思吗?这事吧,演得真就行。挣钱嘛,不砢碜。”
“对方要是不愿意呢?”
“真打呗,拼命。真打我就没输过,是高达我也给他拆了。”
“……”
拾二接着刚才的故事。
“后来吧,馆长师父被砍死了,砍得很彻底,没给装义体的机会。馆长背后文得有一条黑龙,从脖子盘到屁股,硬是被砍成了七截,捡了半天都拼不上。没想过报仇,主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那时也成年了,想着去酒吧和性偶店找找办法,就加入了粉红帮。本来打算试试的,结果性子太直不讨喜欢,最后还是靠身手当起了酒吧保镖。——哦对,还认识了我妹妹小紫,她现在是那个酒吧的调酒师。”
林锋知道粉红帮,一个女性组织的帮派,拥有这个城市大半以上的酒吧和性偶会所经营权。不过在这个过于混乱的城市里,男人靠拳头、女人靠枕头永远是最直观的收益,毕竟帮助女性立足的方式并不多。
说到这,拾二的脸上浮起了一种满足,脑海里像沉进深海里的梦。
“她以前是七星帮的,犯了点事逃到了我们的街上。以前也不叫小紫,名字是我捡到她那天给她取的,她的丸子头和刘海是紫色的、厚厚的眼影是紫色的、口红也涂的紫色,两只手臂上文着用紫色水彩笔乱涂乱画的圈。还有胸,哈哈你可能想不到,她俩胸上文了两个记号笔画的旋风,就像蜗牛壳那种转圈的图案。
“——你没见过她,可能不太能想象她的样子,她也十几岁,要不是因为脸上涂得乱七八糟的话她还挺好看的,笑起来特别甜。
“我猜她化妆盒可能是偷的,只偷到了紫色,所以我叫她小紫。虽然她打扮得挺古怪、虽然她也会跟客人出去、虽然她笨手笨脚的老是把酒给调错,但可能是那时太孤独了吧,那些惹来麻烦的小事总会让我想起以前带过的那些弟弟妹妹。
“我捡垃圾的时候有个妹妹性格和她很像,跟我也很要好,可她得了溃死病,她那双眼睛就那样直勾勾把我看着,像有好多话还没来得及说,但我没能把她救回来。见到小紫的时候——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过世的妹妹,心里有种遗憾终于能被填补的感觉,那种仿佛很长很长的情感突然嫁接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继续生根发芽。
“所以我对小紫说,做我妹妹吧。
“最好最好的妹妹。”
火焰在她的瞳仁里摇曳舞蹈,火势越来越大,木架的炸裂声不断从楼房中传来。
“那天之后,她就成了我的家人。我都想好了,等过几年在这里挣够了钱就跟她换个正常的城市,买辆车,开家自己的酒吧。我叫拾二她叫小紫,酒吧名就叫十二紫。她继续调酒、我继续看门,调错了爱喝不喝,反正有我在也没人敢欺负她,是吧,多有意思。”
“——可是,”
所有虚无缥缈的温暖,都会以“可是”收场。
“有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客人把拿着酒瓶的碎口向她胸口扎了上去,朝着心脏,然后把她扔在了那个宾馆里。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像一朵娇艳的玫瑰一样,在那本该是白色的床单上绽放着她将近枯竭的生命。”
她看着林锋,眼睛里楼宇火焰的倒影像那天盛放在床单上的鲜血一样艳丽。
“医生给她做了义体改造,命保住了,但情况不太乐观,需要换颗心脏。我看着她,就像看着曾经得溃死病的那个妹妹奄奄一息在床上跟我道别的模样。
“不过没事,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了总会有办法。买不起好的义体心脏也没关系,总有便宜的二手义体能买到,我们几个姑娘凑足了所有的钱,在山口田这里买了一颗心脏。”
一颗,救命用的心脏。
“那天我在手术台上陪着她,让别的姑娘去交钱。看见了心脏,验了货,把钱转给了山口田。那是我们几个姑娘到现在攒的所有的钱。然后——”
“然后去验货那姑娘死了,心脏也没拿到,姑娘死前的画面被做成了子脑空间的那个虚拟感知电影, 卖到了网上供人享受。我看了一眼,没忍心看完。”
女孩死前的痛苦,女孩死前的尖叫,随着子脑空间牵引的神经递质在大脑中放大。
说着,她一脚踩在山口田的脑袋,带血的脚印和扎穿她脚心的玻璃碴,烙在那张肥瘦瘫软的脸上。
“所以我今天来找他,拿回了属于我的东西。可是没想到我见到他时,他还在剖另外一个小姑娘的胃……
“看到这幕,我甚至没敢去细想那颗打算卖给我们心脏的来历。”
“我没忍住,差点杀了他,——差点成为了他。”
头顶上,苍穹里传来螺旋桨的轰鸣声,锃亮的探照灯投射着冷白色的光压在他们脸上,像是圣光照在被救赎者合十的手中。林锋抬头望去,搜查艇已经到了。飞艇上跳下四个被白色战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把她们团团围住。
“到时候了。”林汐说。
林汐看着林锋,示意这场聊天已该结束。
“没别的意思,就是闷太久了想跟你聊聊。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疯了,即使遇到了这么多事,我依然觉得我是幸运的。我不是想做坏人,只是有时候觉得,好人活得太难了。”拾二说。
雨越下越大,她仰起头,探照灯的白光下她张脸被雨水冲刷出明媚的干净。
“我叫林锋,新任搜查队代表,”看着拾二被送上飞艇,林锋衔上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话,“我会让你,看到这个城市的希望。”
拾二转身,露出一个道别的微笑。
“毕竟,这是‘希望之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