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宣恒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三日,皇帝驾崩。同年二月初六,皇太子刘擎即位,改年号为庆通。庆通元年三月初十,靖王刘勐密谋谋反。谋反的兵马尚未发动,靖王刘勐便被已经得到消息的皇帝亲卫抓进了皇宫。同日,靖王自刎于青鸾殿新皇面前。
靖王谋反一案,整整审了两个月尚未有结果。南唐名将蒋方,也是先帝册封的世袭罔替的镇北侯,算得上中坚的保皇党,竟也因在王府中搜出的几个拜帖,而被怀疑涉嫌到靖王谋反一案。蒋家除幼儿外的所有男丁,全部锒铛入狱。
又过了两个月,靖王谋反一案在皇上全程监控的情况下得以结案。靖王已身死,王妃与靖王之子女皆贬为庶人且永受圈禁。所有可以确定参与的官员与将领,全部斩首。涉案严重者,株连家族者亦有之。
而镇北侯蒋方虽然最终没有被查出切实与靖王谋反有关的证据。但其确实曾与靖王有过几次接触,仍旧被判有罪。虽无蒋方涉案实证,可即确定涉及谋反便应是死罪。不过皇上感念蒋方曾为南唐立下多次悍马战功,命刑部酌情减刑,留下了蒋家一门的性命。
不过死罪能免,活罪难逃。蒋家所有男丁全部入罪籍,流放三千里至西北边关做军户。镇北侯府被摘了门匾,贴了封条。
出了京城北门一直向北的官道上,三十里处的路边有一个茅草亭。两个身着布衣便服的军将,腰板笔直的坐在亭子里的石坐上。两人面色凝重目光担忧的向南望着人来人往的官道。
亭子外面,拴着两匹高头骏马,另外还有一辆毛驴板车,车上只铺了一层略厚的旧褥子,外加一个包裹。那辆显得很破旧的驴车和旁边的高头骏马相比,看起来十分的不起眼。
突然,亭子里的两人一齐站起了身子,迈着大步走到了官道上,目光盯着南边缓缓而来几个破衣罪犯,还有罪犯两边那一队牵着马的兵士渐渐走近。看到押送的兵士们没有骑马,而是与最前头的那位老大人一起步行,两个军将眼里的担忧消了不少,同时身上那隐隐可觉的戾气也去了大半。
“大人……”两名军将一齐走到了最前头的蒋方身前,恭敬的行了军礼。只喊了一声,两人便哽咽了嗓子。
“两位将军,切莫如此。如今蒋某已经是罪身,实在当不得你们二位这一声‘大人’了。蒋某实在担待不起。”蒋方眼里满满的都是欣慰和欢喜,出口的语调却冷冰冰的全是疏远。他深深的对两位军将躬身施礼。后面的蒋家男儿们看了,也立即跟着深深的弓腰施礼。
“大人不可如此……”两位军将急忙上前将蒋方扶了起来,其中一位强忍着心中不能道明的难过和怨愤,快速的说道:“大人,其他人不能来,就我们两个是闲的,来了也无关大局,大人不必为我们担心。大人,咱们不敢做太多,只找了辆驴车来……大人身体有宿疾,皇上也知道的,必不会因此而恼了我们的。大人……”
蒋方顺着两人目光望向了停在亭子旁边路边上的驴车,又转过头来深深的看了眼前两人一眼,慢慢的点了点头,仍旧声调冰冷的道:“蒋某多谢两位将军。”
他身体因为年轻时常年征战,早就添了无数内伤。从京城到下个城镇,还有接近百里远。几个月的牢狱之苦,他的身体再也撑不住,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若一直步行,他根本就撑不过今天。
“大人,保重。”两位军将看蒋方并没有推辞,目光中的担忧消了一些。他们也知道若做的过多,其实是害了蒋家,因此不再停留。行了个军礼告辞后,两人便直接去亭子边解了各人的骏马,纵马往南边京城方向去了。
蒋方一众看着两人绝尘而去后,方才有士兵去亭子边将那驴车拉了过来。蒋方并不客气,沉默着上了车,慢慢的靠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半躺在厚厚的褥子上,舒服的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看着蒋方躺好了,众人才又慢慢的向北继续出发。
夜里,众人歇在了京城北五十里外的驿站里。第二天又行了一天路,来到了另一个大城,苏城。然后,先一步来到苏城的蒋家女眷和孩子们,终于与入了罪籍的蒋家男丁们汇合到了一处。
苏城驿站的大堂里,蒋方的三儿子蒋邕目光略带悲伤的看着靠着自己的妻子和她怀里的小婴儿,深深的叹了一声。
他是个没用的,不但身份上只是庶子,其他方面更是比不上那两位嫡子哥哥。他脑子不够灵活,学武的天赋也一般。不像大哥,不但熟读经史兵书,武功也学得了爹的十成十。即便不跟大哥比,就是二哥,也比他强的不是一星半点。都是一同跟着爹学的功夫,二哥已经隐隐能跟大哥争个高低了,他却连大哥的衣角都还沾不到呢。
所以,蒋家此次落难,心中最为平静的反而就是蒋邕。他之前并无官职,也不受期待,此刻的心理落差还不算太大。在他心里,只要父亲还在,蒋家就倒不了。
不过,蒋邕想不通一向远着靖王的父亲为什么会被查出跟靖王有关系来。那些拜帖到底是哪里弄出来的?还是说父亲暗地里做了什么他们兄弟不知道的事情吗?
其实,就算受了牵连被判了罪,蒋邕心里也并没有太过怨恨。他只是不解,一向睿智的父亲,怎么会让自己牵扯进谋反这么大的事情里?
不过,蒋邕此刻最心疼自己刚出世还不到半年的女儿。她还什么事都不懂呢,就跟着他受这样的罪……还有妻子,自从嫁给他这两年不知受了上面两位嫂嫂多少刁难。如今,又要跟着他遭受这个罪……
“玉儿,委屈你了……”
蒋邕的妻子李氏一怔,抬起头来目光清澈的望着蒋邕,微笑着摇了摇头道:“邕哥说什么呢?我们夫妻一体,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是婷婷年龄还有些太小,往后赶路可能会受些罪了。”
蒋邕又叹了一声:“是啊,只盼着那些军爷们能念着父亲以前的情分,赶路慢一点。还好你和……咱家的孩子们都不用入罪籍,否则的话……”
李氏望着蒋邕的目光更柔软了几分,跟着道:“嗯,皇上对咱们家……也算宽待了。”
因为全家的性命都得以保全,所以蒋家人虽然悲伤难过,但却并没有失去希望。他们在蒋方这个大家长镇定的带领下,对不可知的未来虽然忐忑,却不惧怕。他们坚定地相信,蒋家终有一天会重新迎来辉煌。
直到,一个月后,他们在一夜之间,全都染上了时疫。不过十天,蒋家全家十几口,竟几乎全部病死。全家的男人们,除了蒋邕,连一个男孩儿也没剩下。而女人们,竟然没有一个剩下。就连蒋邕的妻子李氏,也病死了。
蒋邕眼看着一个个家人先后离他而去,精神和心灵几乎完全崩溃。他也得了病,可吃了药之后他的病就治好了。他们请的是整个豫州地界最好的大夫,用的是最好的药。为什么他好了,其他人却没有治好?
就在蒋邕绝望到想要自杀时,大夫将救下来的女儿送到了他怀里。当他看着自己怀里呼吸虽然微弱,但却确确实实还有命在的女儿,才仿佛在无尽的昏暗里看到了一点点的光明。
当亲人们都永远的离他而去时,蒋邕绝望,恐惧,悲痛,怨恨的根本没有勇气再活下去。除了怀里的那一点点温暖,蒋邕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成了一片冰冻!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儿,恸哭流涕。这一点温暖,是他唯一的救赎,让他明白,他还不能死。
妻子死时,他答应了她,他一定会好好保护女儿,将她抚养成人的。
父亲死时,他也曾经答应过,只要蒋家还有一滴骨血在,他就要好好护好了,将蒋家的血脉延续下去。
大哥死时,告诉他他们得的根本不是时疫,是中了毒,是有人要害他们蒋家。他答应了大哥,总有一日要报了这灭门的血仇。
就连最后二哥死时,也逼着他答应了一定护好自己的命,好好的活下去。为了蒋家的传承,为了蒋家的荣耀,更为了蒋家的血仇!
蒋邕痛哭着,将碎成块的心再揉合到一处。他得活下去,他一定得好好的活下去!为了女儿,更为了蒋家!
京城里,正斗志昂扬、壮志凌云的想要开拓一代盛世的新皇刘擎,愕然的看着向他禀报着这一消息的亲卫统领,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他之前就隐隐觉得蒋方涉及谋反一案有些不合理。但因为担忧蒋方军功太高,如果继续尊崇着蒋家,日后说不定就是祸根。所以,他才将错就错的……
他只是打算晾着蒋家几年后,再给蒋方平反,将昔日荣耀还给他的。可现如今……
皇上脸上狰狞着,目光森然的瞪着匍匐在地上的亲卫统领,又惊又怒的全身忍不住发抖。他咬牙忍着胸中发狂的怒意,语气阴森的问道:“蒋家,还剩下谁?”
亲卫统领声音沉痛的回道:“回皇上,蒋家,只剩下了蒋邕和他半岁的女儿……”
皇上蓦地瞪大了眼,满目惊怒惶然的抬头望着宫殿屋顶那处处精致华美的雕花,眼中却没有焦距,什么也看不到。他向后倒退两步,颓然坐回了龙椅上。
蒋方,那是他的南唐国中最厉害的大将军!北蒙人闻其名而色变的“活阎王”!还有他的大儿子蒋峰,假以时日便是另一个大将军。其二儿子蒋云,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竟然,全都死了……南唐再无镇北侯,再无北蒙人眼中那个曾经五日夺五城的“活阎王”!
活下来的,只有最平凡的蒋邕!那个蒋邕,除了会些功夫,就是个庸才!蒋家,竟然完了!他的朝堂上,有一大半的将军是蒋老大人带出来的!
皇上悲痛的抬手盖住了眼。父皇曾经说过,蒋方耿直忠诚,可给予十分的信任。蒋家一门三子,各有其才。护住了蒋家,就护住了南唐西北的军防。可他,就因了一点儿的私心,就将蒋家给弄没了!
“给朕查!给朕从头到尾彻底的查!敢在暗地里害了朕的一门忠将!朕要株他满门,灭他九族!”
大殿里回荡着皇上狂怒森然的吼声。跪在殿上的亲卫统领,全身紧绷着,盯着地面的双目猛的睁大了一分,而后他重重磕了一个头,高声道:“微臣,谨遵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