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春园澹宁居外,胤禛垂手肃身,已然在阶下立候了小半个时辰。午间请安,他便在此候着了,来时只知三阿哥胤祉在内,可过到这一会儿了,依然半点动静全无,既无问话的旨,也无叫离的旨,好生奇怪。天虽不冷,却也总透着萧索寒意,这倒还不妨,只是这晌午时分天色就起了暗沉,云翳成团的在天边涌聚,暗影朝殿檐屋角黑压压地推将过来,像是有雷雨的模样。
然前庭里却是一片寂静,静谧地透着迫人的味道,内外皆微嗽不闻,只有远处东堤的风声和水声相和着传来,李德全照旧伺候在内,顾问行也远远地立在廊下分毫不动,眼瞅着仍是没有叫进的意思。天色全然黯了下来,一阵飞光闪电过后,惊雷骤起,风又大了些,原本静候此间的胤禛,望着自己的补服衣摆上下翻飞,心中也不禁起了好一阵忐忑。
就在又一声惊雷过后的余音中,好容易才见内侍传了旨意出来,令胤禛入内。胤禛微松一口气,上下略做整饬,疾步行至殿中行了觐安礼,才转见暖阁里头白了脸色肃手而立的胤祉,和盘膝坐在炕上喜怒不辨的康熙。不假思索,胤禛汲着一口气,紧趋两步,恭敬打下千去,“儿臣请皇阿玛圣安。”
“罢了。这两日,你可听见什么闲话没有?”康熙一面摆了手叫胤禛起身,拨弄着手边暖砚里头的墨锭,淡淡地随口问了句。
胤禛显是一愣,一来弄不清皇父的用意,二来屋中的气氛又颇显尴尬,全然不知康熙意指为何,思索一发,只得小心觑着康熙的脸色回道:“似是——江南科场的传言,京里闹得有些不象话……”左必蕃的奏疏,三日前方在朝会上奏过,胤禛料想康熙必说的是这个,士子们那些尖酸刻薄的嘲讽文章,当年庚辰一科处置时,他是亲领教过的,如今这一回他多少也是有所耳闻,便再斟酌,又哪敢真对康熙干净利落地回个清楚。
“哼,半天吭出这一句来不容易。”康熙轻哼一声,也没再理他,只横一眼胤祉,“你府里养着那么些人,翰林馆里再同那一干子学臣处着,你就半点声儿也没听见?”说罢,不屑地手下一叩那松烟墨锭,同坚硬质地的紫檀案面发出清脆一声响,唬的胤祉心弦一颤,却是紧着一躬身,不敢再开言。
胤禛看着这情形,不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皇父不像是真问自己什么,可单瞧着发作胤祉,又不知为着什么,似乎并不是为江南科场的事。康熙没再说话,又埋头翻阅起折子来。胤禛望一眼胤祉,亦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胤祉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暖阁中一时沉静地怕人。便就这么纳闷了一刻,顾问行匆匆打门口进来,蹑着步子进前来,跪禀道,“禀主子,太子、温达、张鹏翮、赵申乔在外候见。”
“叫!”
四人进得殿来,待齐齐见过礼,这屋中才似外头一般,教大雨驱散了些窒闷的味道。康熙扫了众人一眼,朝炕外挪了挪,自转过身子来,擎起迎手面上第一份奏本扔在案上,“松伍(赵申乔字)的折子,你们谁来念念。”
“嗻。”近处的温达低声承了旨,捧过折子来,才看了一眼题签,就不禁皱了皱眉,却也不好怠慢,遂朗声对众人道:“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疏参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戴名世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今身膺恩遇,叨列巍科,犹不追悔前非,焚削书板,尚以此多邀文名于士林,似此狂诞之徒,岂容滥厕清华?臣与名世,素无嫌怨,但法纪所关,何敢徇隐不言?祈敕部严加议处,以为狂妄不谨之戒……”
胤禛心中“咯噔”一跳,目光与张鹏翮同时投向了立在太子身旁的赵申乔。胤祉似已经知道这么回事,兀自盯着金砖,太子则是瞟了张鹏翮一眼,继而玩味地看起胤祉来。赵申乔所参语近刻薄,言辞甚苛,此时倒不闪不避地一脸泰然。康熙打温达手里接过折子,一开一阖地摩挲间,目光打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定在赵申乔身上,便听得道:“这道奏章,朕看了三日,想了三日。你参戴名世,参他大逆,怎么你就不惧物议么?”
“臣不惧。”赵申乔定然道了一声,当下出列跪了,又是重重一叩首,铮然道,“臣参戴名世,原不是为了私怨。臣在法宪,掌科道纲纪,捍天子法度以儆百官,岂可纵此目无君父之人大出狂肆之言,坏法乱纪!就若由此物议喧嚷,污臣徒泄私愤,臣亦不能改此初衷。臣——”
赵申乔还要再说,却被康熙挥手打断,康熙略松一松腿脚,踩了脚踏坐在炕沿儿上,打起精神,对众人缓缓道:“朕有听见一个说法儿,说是戴名世夙与赵申乔不睦。为着戴名世会试第一,殿试却屈居赵熊诏(赵申乔长子)之后,仅为‘榜眼’,此一变数实为赵申乔行贿的缘故儿。你们听过么?”
及此,胤禛方知道此前康熙所问是因着什么,这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京中议论打今岁三月起就没绝过。赵熊诏才名不显,戴名世在士林中则素享盛誉,为人所寄厚之深,不料金殿传胪,头名状元点却的是赵熊诏,自然引人猜度。加之清流士子门多是恃才傲物,口无遮拦的主儿,一二非议自是不免。只是这些话传到皇父耳朵里,偏赶上赵申乔递的这么一折参,又教皇父在这当口儿拿出来正经说事,总又要兴出波澜来了。
“儿子得个状元,凭靠老子掏银子,他们当这保和殿殿试是江南科场,由着人贿买?贿赂谁,贿赂朕么!”康熙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也不待几人回话,话锋一转就揎出这一句来。
“总是臣等措置失当,不肖臣子,带累君父名声……”康熙不过一声冷哼,内里责意却是甚重,在场众人哪里承得住这样的话,当下以太子为首,都齐齐跪了谢罪。这一众诸人,数赵申乔闻言最为心绪起伏,感佩、畏惧杂而有之,惟只这一下儿,便在金砖之上叩得怦然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