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宝被擒户后,清化府终千举拿下,同时紧跟而来知“南方两州的自动投降。还在负隅顽抗的只有三州之地,也就是陈天宝起事的那三州。于是,在安远侯柳升的鼓动下,都想着打个胜仗好过年的将士们无不是成了下山的猛虎,水陆大军齐进。最后在奇罗海口赶了百多名叛逆蹈海,于是,在小年之前,整个交趾唯一只剩下升华府的义州尚未克复。
大军如今便驻扎在距离升华府只有百多里之外的顺化府。这里可算的上是交趾最南边的地方,气候和交州府已经很有一些差别,如今的时节不但更加干旱,而且也更热。蚊虫因干旱少了许多,不少将士便索性打起了赤膊,四处都是欢声笑语不断。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过小年的日子,军中除了配军粮,又额外了一些干肉,都是自广东经奇罗海口运送来的,这自然是让上上下下欢喜不尽,至于上层军官的配给则更是丰盛。有了吃的,底下的军士往往是几十个聚在一块,军官们则是三三两两相熟交好的会在一起,一同乐呵呵地过小年。若是有门路的,往往能从本地交人那儿弄到酒,自然也会喝上两盅。
“过年之前一定要把最后一颗钉子拔出来,之后我也就能太太平平回京去了!”
军中虽有禁酒令,但如今既然都快过年了,柳升对下头人喝酒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他现在自个面前也摆着酒杯酒壶,还有一个,硬是被拉过来的陪酒客。
这会儿,他乐呵呵地感慨了一句。随即又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半眯眼睛看着张越。
“要是我没记错,你应该还是第一次孤零零一个在外头过小年吧?嘿,是不是还在惦记着家里的妻妾孩子?一回生两回熟,等以后你的官越当越大,这种机会也会越来越多”不是所有人都像内阁那几个家伙一样时时刻刻呆在京城的。就是他们,也不时会被派到外头,想当初杨荣不就去过甘肃理军务?打起些精神,喝酒还心事重重的”。
张越还没来得及说话,臂膀上就被柳升拍了重重一下,瞧见对方已经是脸色酡红,显见是喝了不少,他不禁莞尔,举起酒杯对碰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因为气候比中原炎热,又是特产蛇类和各种药材,交趾的酒也多半是药酒,下头人献给柳升的更是如此。他刚刚都只是浅尝辄止,这会儿一杯下肚。除了辛辣的酒味之外,还有淡淡的苦涩和药味。让人极其不习惯。然而,多日没碰过酒的柳升明显不理会这些?喝到兴起时,他舌头也有些大了。
“小张越,,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就是无趣!这回依我,下头一个土官送来了好几个本地美人。我已经让人往你房间送了一个”别管,,别管史安陈销,我把李庆那些个都撇下了,特意,特意让你搬到这里来住,就是避开那些聒噪的家伙!那还是个美人,家里又和叛逆有些关联,,难得放纵去火,误不了事!”
原以为柳升又是借酒埋怨他的性子,可听到后来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眼见柳升哈哈大笑干脆举起酒壶豪饮了一阵,旋即丢下他乐呵呵地出了门,显然是真的去放纵一回了,张越只觉得脑袋都大了,心想这位长辈还真是会惹麻烦。
往日里,这几年日子平稳,张越多半都是在家里和妻儿老小欢欢喜喜地过节,这一次还是头一回行军在外一块过小年,身边没有一个家人。他离开广州差不多有半年了,因为不是参赞军务就是随军进,夜晚往往是难得一个囫囵觉,哪里还顾得上想其他。这会儿过小年心中寂寞自然是有的,可随便楼上一个女人去火,这算是什么事?
看着满桌子没怎么动过筷子的几盘子菜,他忽然想起柳升刚刚仿佛是只顾着喝酒了。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索性出了门去叫了个杂役进来。用食盒把东西全都装好了送给正聚在一起大快朵颐的彭十三和几个,护卫,自己则是让人用冷水拧了毛巾,严严实实擦了一把脸,这才缓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听到有人推门的声响,正在椅子上坐着打盹的牛敢猛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看清是张越,他连忙揉了揉眼睛,又倒了热茶递给张越,这才禀报道:“少爷,网刚柳大帅派人来送了一卷被子,两个人抬着送到里头屋子里去了,说是这儿白天热晚上却凉,可以暖暖床
张越原以为牛敢会说送来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等听到牛敢憨憨厚厚地说是一床被子,正捧着茶盏喝茶的他顿时给呛得一口喷了出来,随即咳嗽连连。见牛敢慌忙上前接了茶盏,又要帮忙顺气,他不禁指着这个过分老实的家伙笑骂道:“以后别人送东西进来你也留意些,被子。你进去看看,那是被子吗?”
“不是被子?。
牛敢顿时悚然而惊,撇下张越就打起帘子一溜烟进了里间。不一会儿,里头就出了一声惊呼,旋即这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就犹如见鬼了似的逃了集来,脸上尽是狼狈之色,就连说话也结巴凹曰甩姗旬书晒齐伞
此时此刻,张越端的是又好气又好笑,却懒得和他再理论,挑开翠竹率子到了里间。见床上那个女子被一床绑好的被子卷成一卷,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交人肤色多偏黑,她却生得肌肤胜雪,杏脸桃腮,眉眼甚是妩媚。只这会儿嘴里还塞着一团堵嘴的布。眼神虽镇定,却有一丝掩不住的惊惶。此时此玄,他不禁为之气结。
柳升真是做得彻底,这难道是让他霸王硬上弓?
“倔牛,你给我进来!”
张越出声一叫,牛敢就立亥窜进了屋子。只是,他不安地瞧了瞧床上的那个女人,随即嗫嚅道:“少爷,您忘了,当初还是您让人给咱们几个挑的,我已经娶过媳妇了”
“谁问你这个!”
张越现在只后悔今天没把彭十三那个面上粗豪心里狡猾的留在屋子里看着,由是惹来了这么一个大麻烦,因此一听这话只觉得脑袋更大了,当即恼怒地低声对牛敢吩咐了几句。虽则有些不情愿,牛敢还是踌躇着上前取下了那个女人嘴里的堵嘴布,人却站在那里没动,垂在身侧的右手也微微有些颤动,却是为了张越的吩咐,见人叫嚷就下晕人。
然而,那女子在堵嘴布被拿开的时候,却并没有叫嚷,而只是紧咬嘴唇看着张越。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问道:“敢问可是英国公的再从子,张元节张大人?
见她须臾便平复了过来,张越倒觉纳罕,当即问道:“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见张越和颜悦色,正如起叉带自己过来的那两个人所说,绝不像官兵那般穷凶极恶,床上的女人便坦然答道:“民女阮氏,顺化府人。”
交趾多陈姓、阮姓、黎姓,因此听到她自陈姓阮,又是顺化府人,张越知道必是本地交人无疑。只是。那一口说得极好带着北地口音的汉语,仍是让他微微皱了皱眉。正要再盘问两句时,那个阮氏突然开口说话了。
“民女曾经听人提到过张大人。深知您明察秋毫,心怀仁德,求大人赦免我的哥哥!他虽然曾经为叛逆制造火器,但只是被裹挟,并不是真心为叛逆效力!”
不料想她一开口竟是求恳,张越不禁吃了一惊。顺化府顺利克复之后,依照之前朱瞻基的朱批,柳升将平民百姓既往不咎,从叛逆起事者依军职分类惩处,而那些附逆的匠人从事等等也是分门别类地看押,有的会被带入内地为奴,有的则是会被阉割送入京师,还有的则是将就地斩。对于这样的恳求,张越原本不准备理会,可听到火器两个字。他立时上了心。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阮氏原本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恳求,张越这一问,她顿时知道这根救命稻草抓对了,连忙解释道:“大人,民女的哥哥姓阮名秦,制造的是神枪,我一家都是被叛逆抓去的。因为有人出,说军中的神枪都是他监工造的,他还是率先举家投靠的陈天宝,所以那些军爷定了他的死罪!请大人明鉴,民女家里祖传就是制造火器。不少手艺都是外头传来的,从来都是安分守己,对天朝绝无黄心。”
“不要说了!”
张越想起之前打下顺化府时。确实现贼军之中装备了不少火器。而且据柳升所说,威力也远远比从前安南神枪更大”头不禁大动。他还记得,当初在打下安南之后。胡朝的伪帝胡汉苍之兄胡元澄。也就是黎澄曾因为精擅火器被朱林任命督造火器。一举从神枪开出了神威烈火夜叉锐、单飞神火箭、三只虎钱、九矢钻心神毒火雷炮等等,若是这阮氏的哥哥也是人才。到不妨网开一面。然而,是真是假还得先派人查问清楚,否则岂非被人诓骗了去?
翠湖沐王府。
屋子里的缠枝牡丹银黄炉中焚着百合香,烛台上南海蜜烛的火焰簌簌跳动着,映照着灯光下程夫人的锦衣华服更加光彩夺目。大约是快过年的缘故,她身上穿着簇新的镂金妆花缎云雁衔花纹样的对襟衫,外头罩着沉香色的窄袖猎子,再加上金梁冠上的镶蓝宝石蝴蝶金誓。看上去越雍容华贵。然而,妆容整齐的她这会儿却一面说一面用绢帕擦着脸,眼睛红红的。
对面的方水心则是妆容俭朴得多。虽则住进沐王府之后,除却出入并不自由,衣食等等并不短缺。饰衣服都是一套套上好的送进来,但她素来不看重这些,也无心修饰什么面容。虽只是二十四五风华正好的年纪,瞧着竟是比程夫人更老相些。此时此刻,她更是浑然没留意那灯光下的珠光宝气彩绣辉煌,完全被那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给震住了。
“他真的死了,不可能,他向来逢凶化吉,怎么可能就死了!”
“妹妹,这是从交阻专门送来的消息,我骗你做什么!”程夫人本能地垂下头转过身去,随即闷声说,“我实在是不忍心妹妹就这么带着孩子走,于是老爷特地派人送了信过去给阳武伯,结果一正好赶在他弥留!际一一听说阳武伯听到你离开的消??即吐了血,临去前还说对不起你和孩子,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回京去,也不会害了你。他还说,今世遇到你已经娶了妻。再没有其余的办法,只盼来世遇着你的时候他未娶,你未嫁”
“他真的这么说
方水心已经无心再听程夫人说下去。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右手攥紧了帕子,左手则是无意识地死死抓着身下的锦绣坐垫。当初救下他之后。看着他说话沉稳。丝毫不像部族里那些男人莽撞;看着他武艺高强。谈吐又是从未见过的;看着他在父亲面前淡然而坐,脸上神幕飞扬”一颗芳心就那么陷落了进去,浑然没想到原以为的一辈子相守竟然会落到那个结局。这回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独自把孩子养大,至死也不再见那个男人。只当孩子就此没了那个父亲,可是,他竟然死了,临死前还记着她!
“妹妹不要太伤心了,你们母子俩尽管在这儿住着。
虽说阳武伯不在。可我家老爷必定会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一样好好相待。决计不会委屈了他!”
见方水心失魂落魄,程夫人知道戏肉已经做足。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又宽慰了两句,觉人完全没有反应,便起身出了门去。待到了外头。她把这儿服侍的所有大小丫头都召集在了一块,淡淡地吩咐道:“如今她心绪不好,你们都离远些,不要打搅了她。记着,不得吩咐不要进去。不管有什么大动静,先回了我再说,不要自作主张!”
“是。”
等到出了这个,偏院,程夫人才按着胸口深深吸气吐气,仿佛要把网网那番做作都排遣开来。在外头等候的丫头仆妇婆子忙上前来簇拥着她从夹道走,她却没留心这些,只是屈起手指头计算着张攸一行抵达的
子。
为了稳妥,她先是让方水心注意到丫头的窃窃私语,继而又让一个,“好心”的婆子在面前露了口风,继而又把芒市土司的态度辗转透给了方水心,才仿佛是捱不过去她的哀求。百般无奈下吐露了那些“遗言”刚刚觉那女人泪流满面时。她就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成了。
只是,这会儿她的心里竟是一阵阵抽搐得厉害,脚下也有些不着力!
“夫人,您不要紧吧?”
旁边一个妈妈上来搀扶了一把。程夫人就顺势倚着她的手,依旧是默然往前走,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这么做是最妥当的。张家连丧事也办了,芒市土司又摆明了不会收留这个堂妹,就是张攸真到了这儿也不可能覆水重收,那还不如眼下一了百了。兴许那个孩子还能有个好前程。到了拐角处,她终于甩开了那妈妈的手,脚下也轻快了起来。
与其带着一辈子的恨活下去,还不如带着那一丝掩不住的爱死了!
程夫人走了不知道多久,方水心却仍是呆呆的。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僵硬地转着脑袋打量着屋子里这些东西。那一几一凳。一书一画,在她眼前仿佛都幻变成了在京城时自个屋子里的那些东西张攸送了她很多东西,尽管她不懂也不认识好坏,每次收下的时候却仍是欢欢喜喜。只要他在身边,她便觉的大宅门的规矩还能捱着,便觉得心里还有盼头。可是,他终究是走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音信特意带给她。
可是,原来他一去多年,竟然还是惦记她的!当初她就在他面前说过同生共死,如今他既然已经去了。她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儿子是他的。又有沐王府照应,将来必定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无论她在不在都是一样,她可以随着他去,她应该随着他去,,
方水心强自支撑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角落处的柜子旁,用力一开门。由于力气太大,那抽屉一下子跟着重重掉在了地上,里头那把弯刀砰然落地,碰掉了上头镶嵌的两颗宝石。她却没去管那两颗不知道滚到哪儿去的宝石,径直把刀捡了起来,轻轻地摩挲着那黑色刀鞘,耳畔仿佛是想起了阿爸的话
“男人是刀,女人就是刀鞘!”
刀都没有了,还要刀鞘做什么!
缓缓抽出了那把弯刀,方水心的目光完全陷落在了那一汪明亮的刀光中。一入豪门,这把刀再没有出过鞘,可是当她离开那豪门之后,为了保护自个儿和孩子,她这一路上便是用它披荆斩棘,这才成功找到了沐王府。如今,这把刀又有新的用途了。
她轻轻地用手指抹过刀锋,缓缓闭上了眼睛,突然毫不犹豫地将其在颈项上头重重一拉。弯刀叮当落地的时候,她的眼前虽是一片血光。却仿佛又浮现集了桃林初见的一幕。
那一片粉红色的落英缤纷中。永远藏着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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