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时节正好。只可惜洛阳城里一片惶惶,公卿贵戚也好,平民百姓也罢,皆觉着这日子一天天过得,譬如煎熬。终于捱到三月底里,噩耗传来,前线大败,全军覆没了!
且说尔朱兆抢造木筏,声势浩大,沿河郡县内木林几乎为之伐尽,乃得轻筏数千艘,更胜尔朱荣之时。一日一夜间,沿河百里,十万大军一发争渡,南岸魏军顾此失彼,全然阻止不住。
南岸军中虽不乏名将大谋,可几万新兵的战力实在不敢恭维,且士气早沮,待尔朱大军渡河扑来,魏军一触即溃。于是自大河南岸直到洛阳城北,到处都是溃兵散丁,整个儿乱成了一锅粥。
主将长孙稚阵前落马,幸得死忠亲卫抢回,乃于乱军之中逃遁,不知所踪。高昂勇悍,凭借一条马槊杀开血路,保得杨侃与温子升两个逃回洛阳。
裴果杀到全身浴血,头昏脑涨,兀自激斗不休,亏得于谨念着他,跑来扯住他的马辔大叫:“大势已去,无谓在此送命!莫忘了你家中还有娇妻等候!”
“英妹!”裴果豁然惊醒,哪里还存半分犹豫?当即调转马头就跑。黄骢马疾驰如电,片刻功夫就将追兵远远甩在了后头。于谨胯下坐骑亦非凡品,嘘律声里,紧随其后。沿途溃兵无算,人人都在亡命争道,其间不乏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的,好在他两个马快,骑术又精,总算是没给卷进去溃兵群里。
两个快马加鞭,一口气直跑到大夏门外,就见城门口早是给挤个水泄不通---城中的百姓听到消息,一堆堆涌过来想要出城,拖家携口,牵牛拉车,乱成了一团;城外的溃兵败将则急着逃进城去,管他眼前是哪个,疯了也似拔刀乱砍,于是哭喊声震天,乱相愈烈;还有城防兵丁嘶声大喊,冀能驱散人群,关上了城门。。。
裴果叹了口气,不忍再看,乃叫声:“思敬兄保重!”一扯马头,投西向而去---大夏门虽是进不去,那也无妨,寿丘里地处洛阳外郭城西,大可往西绕过金墉城,寻个外郭城门进去,再行南奔即可。
同样道理,于谨所居建阳里位于外郭城东,此时自当拔马东去,因此裴果打声招呼,就此别去---情势所迫,可没功夫“依依惜别”了。
不想跑出一段,身后马蹄哒哒,于谨竟是追了上来。裴果一怔:“思敬兄你。。。”
于谨晓得裴果要问什么,脸一红,道:“家人早为安置,此时并不在洛阳。左右都是要逃,不如与孝宽一起。”原来他倒是见机得早,自个下山奔南岸大营去时,不声不响已令洛阳家小迁离。
“那是最好!”裴果打心底为老友高兴,当下催马不息,一路疾驰。幸喜有一处外郭城门没关,虽也有不少民众正抢将出城,好歹让他两个闯了进去,不敢停留,乃奔归寿丘里。
战事不利,洛阳城里连平头百姓都晓得要早做准备,莫说寿丘里这些个王公贵戚们。消息灵通的、胆小怕死的,早是先两天就已举家出城,剩下没走的多半觉着牵连不到自个,或者本就与尔朱一系有些瓜葛,故而索性闭门不出。如此一来,长街上车马寥寥,相较其他闾里,寿丘里反是清静太多。
至冠军侯府,裴果一跃下马,边喊边用力砸门,敲得咚咚作响。大门打开,宇文英背插金刀、牵马而出,见着裴果时,脸上喜色撩人:“回来就好。”她也不是一般人,早是准备妥当,一扬手,朝着裴果抛来一个褡裢。裴果接过,原来满满当当,尽是干粮清水。
裴果与宇文英夫妇向来不重财帛,家里并无长物,要走时,倒是方便。至于府上的一双奴仆,早为遣散,裴果还立下契书,复了他两个的自由身,宇文英更送上盘缠,两个千恩万谢而去。
既是接到了宇文英,裴果心中大定,便问于谨:“思敬兄,事已至此,洛阳是待不住啦,我打算带着英妹西去关中,投奔黑獭。敢问思敬兄家眷何在?我两个也不急于一时,大可送你一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宇文英在旁听到,一阵欢喜:外面打到天翻地覆又如何?我只求与裴郎、阿兄一处,平平安安,此生足矣。
于谨脸上又是一红:“不瞒孝宽,我于家在关中本有亲眷。。。前番安置家小时,正是送往关中去了。”
裴果一滞,随即没忍住,笑将起来:“那敢情好!此去关中路遥,你我一起,最好不过!”
便在这时,隔壁江阳王府的侧门忽开,一个高个子青年跑将出来,大喊道:“是冠军侯回来了么?快,快快快,大父。。。大父有请!”气喘吁吁,神情颇为急切,原来却是江阳王元继的孙儿元欣。
自来洛阳,裴果受老元照拂甚多,情感颇厚,此一去,恐就再无相见之机,便打个招呼也是要的。裴果不敢怠慢,跟着元欣一路急跑,直进王府之中,宇文英也甚感佩老王恩情,自也跟了进去,遂留下于谨在外看马。
进得内屋,裴果大吃一惊,原来榻上老元继竟是面色苍白,奄奄一息。一问才知,元继数日前受了风寒,加之他本就年老体弱,遂一病不起。
元继见裴果进来,本是昏浊的双眼竟然扑闪出明光,挣扎着就要起来。
“大王莫动,好生躺着就是。”裴果赶忙上前扶住,温言相劝。不想老元继陡然发力,甩脱了他,声音竟还颇大:“莫以为我躺在这里,就不晓得外头都乱成甚样了!”
裴果愕然,就听元继又道:“孝宽!可没辰光磨蹭啦,我求你件事,你定要答应了我!”
裴果愈发迷惑,却也点头道:“大王只管说来,裴果无不从命。”
元继一指边上满脸惶急的元欣,沉声道:“我几个儿子全都先我而去,就留下这么个孙儿。。。如今事情急了,胡贼近在咫尺,只有拜托孝宽,带我这孙儿远走高飞,也算。。。也算为我留个后罢。”说到这里,连声咳嗽,身子也佝偻了下去,却还不停说话:“欣儿,可记好了,从今往后孝宽就是你的亲兄长,什么都听他的。”
原来老元继这是托孤来了,裴果未曾料及,脱口而出:“这。。。”
“怎么着?”元继面色愈白,急道:“这小子总算也能骑马射箭,可不至拖累了你。。。”
“非是如此。。。”裴果赶忙道:“我意,大王何不与我等同行?裴果有槊马傍身,总要保了大王出城!”
“有心了。”元继连连摆手,更呵呵笑将起来:“你有此意,元继已感激不尽。只是这一身风烛之躯,走又何益?”不待裴果再开口,猛然大喝:“走!快走!不然我现在就撞死给你们看!”
“喏!”裴果直起腰来,虎目含泪。身后宇文英早是泪珠盈眶,扑鼻而出。。。
元欣跪倒榻前,哭喊不已,却为裴果一把抱住,强拖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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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马并驰,自寿丘里电驰而出,沿着御道径直往西,越长分沟桥,这便出城而去。
马背上裴果不经意地回头一瞥,远处长烟四起,迷滞人眼,洛阳城已渐不可辨,只有高耸入云的永宁寺塔依旧。他转过头来,略带怅然:“天子。。。还在宫中罢?”
于谨一阵黯然,嚅嚅两声,终是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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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汹汹,势不可当,终是自四面八方汇入风雨飘摇的洛阳城中。
血色大纛之下,尔朱兆厉鬼般嘶吼:“许尔等入城大掠,三日不封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