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海贼执剑互相拆招,正练得起劲儿,忽听地牢的入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也不知是何人会到这里来,慌忙把紫芝推回到囚室中,关门时甚至都忘了落锁。足音越来越近,却是吴薇儿带着几个家丁款款走来,借着幽暗的灯光瞥了一眼二人手中的剑,微微笑道:“练剑呢?看不出来,你们俩还真挺用功的。”
两个海贼连忙收剑入鞘,向她抱拳行礼,然后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嘿嘿,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嘛……小的们没什么本事,只想着勤学苦练,以后若有机会也能为主公和薇儿姑娘效力。”
吴薇儿袅袅婷婷地往胡椅上一坐,吩咐道:“我渴了,倒水给我。”
“是。”一个海贼忙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谄笑着双手奉给她,“薇儿姑娘请用。这杯子是干净的,从来都没有人用过。”
吴薇儿似乎渴得厉害,一连喝了三杯水,并未察觉出那水中有什么异样。紫芝坐在囚室里隔着铁栅栏看着,一颗心都惊喜得狂跳起来——她原本只是想在水里下毒杀死那两个海贼,然后趁机逃跑,不料阴差阳错,这有毒的水竟让吴薇儿喝了。似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吴薇儿也侧头向这边看来,挑衅似的对紫芝嫣然一笑:“几天不见,姐姐在这儿过得可还舒心么?”
紫芝冷笑道:“若是不舒心,难不成你还能放了我?”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姐姐的来头还真不小啊,一提你的名字,官兵那边马上就同意跟我们做个交易,只要能确保你的安全。”吴薇儿优雅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傲慢地俯视她,“姐姐,这就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紫芝仍装作伤势未愈的样子,坐在草席上仰首看她,依旧冷笑:“吴薇儿,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蛇蝎心肠,连至亲的哥哥都能下手杀害,那几日我每天都在后花园与你‘偶遇’,果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吴薇儿如今在家中已大权在握,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故而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示意看守地牢的两个海贼退下,一派天真地笑道:“姐姐,你在说什么呀?那日的酒菜可是姐姐亲手端去的,怎么又说是我害死了哥哥呢?”
“吴薇儿,你别得意的太早。”紫芝抬眸与她对视,眼神蓦地变得雪亮,“你用怎样的方法杀死他,我就会用怎样的方法杀死你,你信不信?”
“是吗?姐姐可别吓我。”吴薇儿仿佛很害怕似的抚了抚心口,随即咯咯笑了起来,指着家丁手中捧着的木盒吩咐道,“把盒子打开,给她看看。”
家丁依言掀开木盒的盖子,里面竟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怎么,不认识了?”吴薇儿讥诮地笑着,吩咐家丁把盒子捧到囚室的铁栅栏前,让紫芝看个清楚,“这是我哥哥啊,他那么喜欢你,你一转眼就把他给忘了?唉,可怜他一片痴心,全都错付给你这个薄情人!”
“你……”紫芝心中剧痛,咬着牙恨得目眦欲裂,“吴薇儿,你真是丧心病狂!”
“那又怎样?姐姐,难不成你还能砍了我的头么?”吴薇儿娇美可人的脸上忽然露出狰狞的笑容,对家丁们冷声吩咐,“把她给我带走!”
不料话音刚落,吴薇儿却蓦地玉容惨变,口喷鲜血,倒地不起。
家丁们惊慌失措,忙扶起她要到外面去找人医治。紫芝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按动腰带中间的宝石,拔出软剑,踹开牢门向外面的几个家丁刺去。她出手极快,刹那间剑气流转,疾若飞光,几个家丁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尽数毙命。吴薇儿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全身抽搐着,看着眼前骤然发生的变故,苍白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你……”少女痛苦地捂着胸口,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说过要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紫芝冷声低喃,忽然拔出家丁身上所佩的钢刀,劈手斩下少女的头颅,“吴薇儿,你信还是不信?”
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然而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回答她了。
紫芝颤抖着捡起那盛放着吴子楠头颅的木盒,又顺手从桌上拿走两个火折子,一路狂奔逃出吴家大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不知跑了多远,她忽觉双足又湿又冷,这才惊觉自己经跑到了海边,举目望去,只见海天苍茫一色,碧蓝的波涛汹涌着来了又去,就如同她此刻无法平静的心。海风吹起她鬓边几缕散发,紫芝怅然远眺,心中忽又浮现出吴子楠的面孔,他的笑容那么明净温暖,带着几分可爱的孩子气。
初相遇时,他手执竹笛独自坐在船尾,一身玄衣矫健挺拔,伴着泠泠江风,悠悠吹出一首不知名的小调,空灵悠远,宛如仙音。那时的她如何能想到,这样潇洒不羁的男子竟会是个海贼呢?是啊,他的确不像海贼,因为他待她太过情深,行事也如君子般光明磊落。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会稽郡海边的那座石屋,紫芝想起了很多很多与他一起经历的往事,想起他烤鱼的味道、亲手打磨的贝壳项链,想起他教给她的武功,想起装病时他冒着大雨策马狂奔送她去医馆……仔细想来,她总归是亏欠了他的,惊涛骇浪中他可以不顾危险舍命救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里惦念的仍是如何送她平安离开。
“紫芝,你不是说以后一定会忘了我么……那么,就请遵守诺言吧。”
不,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忘记。
紫芝抱着那沾满鲜血的木盒,任凭泪水模糊了视线,直到潮水一*涌上沙滩,触及她伤口尚未痊愈的足踝,一阵钻心的剧痛才让她骤然清醒过来。
她找了个僻静的树林,把那盒子埋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之下,将土重新填平后,忽见草丛中有一朵小小的野花迎风绽放,嫩黄色的花瓣,正是吴子楠生前最喜欢的颜色。紫芝怔怔地盯着那花儿,耳边似又响起他在最后一刻对她说的话:“与你结为夫妻,那只能是奢望吧?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只愿变成一朵最不起眼的小小野花,盛开的时候被你采撷,然后在你手中默默凋谢,没有杀戮,也不会给别人带来灾难……只可惜,那样的话你就再也吃不到我做的烤鱼了,小馋猫。”
紫芝伸手轻轻摸了摸那柔软的花瓣,泪如泉涌,却终究没舍得把它摘下来。
“再见了,愿你能够安息……”她哽咽着喃喃,声音温柔至极,“就在这里长眠吧,不会有人再打扰你,有海风和鸥鸟相伴,你也不会觉得太寂寞……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还会来这里找你,陪你一起在海边看日升月沉、潮起潮落,你一定要等着我……”
暮色将至,夕阳柔和的金光洒满大地。
紫芝一路向东行去,却并未在海岸的码头处找到吴子楠说的那个大汉,想必是烽烟又起,岛上所有的壮年男子都出海迎战去了。远处的海面上隐隐传来厮杀声,璇玑岛这边也不断派兵前去增援。紫芝躲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见一个海贼离开队伍去僻静处小解,便悄悄跟过去一掌击晕他,剥下他的战袍罩在自己衣裳外面,又解下他的腰牌带在身上,然后把脸涂上污泥,扮作海贼的样子混上战船。
原本打算借交战之机逃到官兵的船上去,然而亲临战场之时,她才知道战争究竟有多么血腥残酷。每个人都在浴血厮杀,紫芝置身其间,整个人都被扑面的血腥气冲得头晕脑胀,只能竭力集中精神,闪转腾挪躲避着箭矢和刀锋。趁众人不备,她悄悄溜到底舱推翻油桶,丢了两枚火折子引燃,然后趁乱夺下一艘救生小艇,当即跳下海去。
一叶扁舟落入茫茫大海,随波浮泛前去。
火势渐大,船上的众海贼还未及有所反应,大火就已蔓延至存放火药的舱中,砰的一声爆炸开来,几乎把整艘大船炸成碎片。紫芝所乘的小艇也险些被气浪震翻,摇摇晃晃地向大海深处漂去。她不会划船,只能这样随波逐流,眼见自己离官兵的战船越来越远,心里却并不害怕。因为,她已经在混战的将士中寻到了那人身影。
“二十一郎!”紫芝欣喜若狂,抓住船舷高声呼唤,“二十一郎,我在这里啊!”
沧海横流,惊涛骇浪,身后战火纷飞的大船成了天地间最恢宏壮丽的背景,把她清秀娇美的脸庞也映衬出了一丝刚毅。
紫芝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抬头时却见天空乌云蔽日,海风大作,惊涛际天,鲸鲨出没,竟似是风暴来袭的迹象。片刻后,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电闪雷鸣中,狂风和巨浪把她的小艇推到大船边上撞得粉碎。
“啊——”紫芝惊惶地坠入海中,落水时紧紧抱住一块小艇的木板残骸,全身冰冷僵硬,无助地沉浮于滔天巨浪之中。
那种恐惧的感觉,仿佛下一刻渺小的自己就会被大海所吞噬。
恍惚中又想起乘船来璇玑岛的途中,吴子楠不惜性命跳海去救落水的她,而这次……紫芝不知道自己在战火与暴风雨中将会面临怎样莫测的命运,她只知道,今后无论是幸福还是劫难,那个人都不会再与自己一起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