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回到家时,已有点晚了,妻子已做好晚饭在看着电视等我。因回来的晚她刚想冲我叨唠几句,但看我脸色不好,马上又缓和了语气问:“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聊尘出了点事……”我简略的把聊尘的事给她说了一下。

她伸着脖子一惊一乍的样子,瞪着眼睛问:“是吗!是吗!聊尘不像是那样的人啊!看着挺好的啊!”

“是哪样的人啊?你要敢对外胡说!我撕烂你的嘴!”我心里烦,没好气地说。

“看你那熊样!想吃人似的!聊尘身上的事我能对外乱说啊!就是有人问我也不能说啊!……”

吃完晚饭,已是六点多了。我推着摩托车走出家门,来到街上,骑上去直奔聊尘父亲家。

前几年是单身汉的时候,和聊尘曾去过建筑公司几回,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建筑公司家属院。

我在聊尘父亲住的那幢楼下停好摩托车,快步直奔二楼。来到门前抬起手来按响了门铃。

只按了一声门铃,门就开了,显然是聊尘父亲在等着我。客厅里只亮着一只十多度的小灯,屋里显得有些灰暗。我和聊尘父亲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站着,他冲着我客气的微笑。那种笑让人感觉有些悲哀,那是一种内心里不想笑因礼貌而努力挤出地笑,额头拥挤出皱纹,嘴角最大限度的向两边裂,双唇微启,似嘴里含着苦瓜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样子。“洪琳,进来、进来。”他客气的向屋里让我。

来到屋里,我在沙发上坐下后,他忙着拿杯子沏茶。我忙站起来拦住他:“大爷,我不喝,不用沏了。”

见我说的坚决,他笑了笑,放下杯子,又忙拿起茶几上摆着的一包烟。烟是那种三十多块钱一包的云烟,那种烟不是一般家庭消费的,显然老人是特意为我的到来提前准备的。

他站在茶几前,在暗淡的灯光下,用一只紫红色的大手拿着那包烟,凑近鼻子,像是在嗅烟的味道。不是的!他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他在寻封条的开启处。他年轻时是个瓦工,从前听聊尘讲过他的能耐,能在脚手架上快步如飞地行走,能让一块砖在手里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地旋转。现在人老了,手有点抖,那包烟在他手里哆嗦着,让人感觉他是那样的笨拙。我不忍心看他那种样子,站起来阻止:“大爷,我不吸!真的不吸!”

“吸,一定要吸一支!”他很固执地说。

他终于开启了那包烟,颤抖着手抽出一支递给我,又忙拿起火机殷勤的给我点着。他也抽出一支含在嘴上点着吸,一看他那样子,应该是多年不吸烟的人了,可能是为了陪我吸吧。他只吸了一口,就在我对面的小凳子上不停地咳嗽起来;他不停地咳着,眼里咳出了泪水。

我说;“大爷,不能吸就别吸了,聊尘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的话可能触动了他心里的痛处,他把半截烟放到茶几的烟灰缸上,忙双手捂了脸,肩膀一颤一颤的。

“大爷,这么点事,咱有人,怕啥呢!”其实我只是看着老人可怜,安慰他罢了。

他听了我的话,终于克制住了自己,他放下手,用手背擦掉眼上的泪水,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我没事,和李所长说好了吗?什么时候去啊?”

我回答:“给他说了今晚去他家,他也答应了。”

“那可好、那可好。”他望着我很感激的样子说。

“那、那……”他欲言又止。

我能理解老人的心情,他想快去,我刚到他家坐下,他又不好意思催的太急。我忙说:“咱这就去吧,晚了怕影响人家休息。”

“好!好!”他一边答应着,一边忙站起来转身去了卧室。

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方便袋走出来。我明白他拿的是什么,问道:“大爷,这是多少呀?”

“我也没什么主意呢!三万你看行吗?”他唯唯诺诺地说。

我说:“这么多钱,是不是太多了?”

他见我说多,脸上流露出忐忑的表情。犹豫不决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他很坚决地说道:“不多,只要能把聊尘弄出来,再多花些钱也不算啥!”

我说:“好、那咱这就走?”

“走!”他答应着,把钱揣到怀里。

来到楼道上,他转身锁了门,我们一起下了楼……

我用摩托车带着老人出了建筑公司大门,顺着文化路一路向东走。走了不到五百米,到了中心街上。向南拐,走了大约一公里多,到了另一个十字路口。路边有水果摊,我们停下来,在摊子上又买了几斤香蕉用白色透明的方便袋装了。这样做为的是遮人耳目,像平时串门的样子。我从商贩手里接过香蕉递给大爷,让他在摩托后边坐好后,我跨上摩托车,骑着一路向南,直奔新政路……

到了“梅园小区”下了摩托车,我们步行着走进去。这个时间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小区内行人稀少,并无人过问。我领着大爷找到二号楼,在二单元楼下停好摩托车,上了二楼。

来到二楼,我抬起手来,按响了东户的门铃。只一小会儿,门就开了。开门的是李所长,见是我,他一脸的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跑这趟干啥呢?又不是外人。”他边说着边抬起手来,满脸笑容的示意我们进屋。

客厅很大,看上去大约有六十多平方。虽然说不上豪华,也不是我们一般家庭能比的。客厅内东墙是深综色的牛皮大沙发,沙发前是黑色的大理石茶几。沙发后的墙上挂着四张描绘春夏秋冬的竖式条幅山水画,让人感觉清新宜人。沙发对面客厅的西墙上挂着48英吋大电视机,电视墙是很大的一幅绿色草原图,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阳台和客厅用两米多宽地推拉玻璃门隔断,阳台上养着五六盆鲜花,玻璃推拉门中央的地方放着一个落地大鱼缸,鱼缸里有八九条红、黄、黑参半的金鱼在鱼缸内彩灯的照耀下上下游动。鱼缸两边门可推进推出,可以很方便的去阳台。整个客厅布置的简洁大方,又宽敞明亮,让人感觉不出它的奢侈。

李所长关了客厅的门转回身往里走着很客气地说:“沙发上坐,沙发上坐,”他弯腰从茶几下的小厨里忙拿出茶杯放在茶几上。

我说:“不用了叔,不渴!”

他微笑着回答:“头一回上我这里来,还能连杯茶不喝。”

大爷显得有些拘谨,进来后始终站在我身旁,右手里仍然提着香蕉,目光游移不定的样子。我忙又从沙发里站起来,在他手里接过香蕉放在茶几下边,笑着说:“大爷,坐下吧。”他才犹豫着紧靠着我在沙发上坐下。他双手合拢,放在两腿间,两腿夹紧着,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一副等待挨批评的样子。

李所长一边给杯子倒着水,一边瞟了他一眼,轻叹了一声说道:“唉,现在的年轻人啊!真不让人省心,都成家的人了还让老人挂着。”接着又问:“老哥多大年龄了?”

大爷见李所长问,忙站起来回答:“快、快七十了。”

“老哥,你坐、坐,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李所长说着,不经意的目光在大爷脸上又瞟了一眼,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过了会儿又轻微地摇了摇头,嘴里像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不可能呀?”

大爷刚弯腰要坐下,听到李所长的自言自语,他又猛地站了起来。李所长立刻摆了摆手说:“你坐、你坐。”他说着脸上又掠过一丝疑云。

灯光下,李所长脸上疑惑的表情加重了,有些失态的怔怔地望着大爷愣神。这让人感觉太不正常了,让人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坐在那里让人很不舒服.我忙笑着向李所长介绍说:“叔、我忘给您介绍了,这是聊尘的父亲。”

李所长像是立刻又清醒过来了,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哈哈地笑着伸出手来和聊尘父亲寒暄:“噢!哈哈、哈哈哈!你好、你好。”

为了不尴尬,我无话找话地问:“我婶子呢?”

“吃了饭带着孩子去街上玩了。”李所长笑着回答。

他把沏好茶的杯子弯着腰分别递给我和大爷,回答着我的问话。目光却时常在大爷身上扫来扫去。我也不自觉地看着大爷。他就坐在我的身边,身子僵硬,直挺着身子坐着,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两只枣红色的大手分别微握着拳放到两个膝盖上,再向下看两只裤腿角儿,不停地微微地颤着。可能是把李所长当成大领导了,心情太过紧张。

我对李所长两眼不停地盯着大爷这种有些放肆地举动有些反感,大小也是个领导,怎么会这样没有礼貌盯着人看呢!为了缓和有些尴尬的气氛,我笑着说:“叔、咱都不是外人,有话我就直说了,聊尘的事您要多费心,这不大爷也来了,说非要来谢谢您。”

“谢什么呢,又不是外人,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是我能做的,自然会帮忙,哈哈哈!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跑一趟。有什么事让洪琳来趟就行啊!哈哈哈!”

他的笑声,让人听着是那样的假,非常的刺耳,与大爷此时的心情是极不相称的。

大爷拘束地坐在那里,因为是来求人家的,可能也想附和着笑两声,嘴裂着,半天没笑出声来。裂着嘴、呲着牙、老气横秋的紫红的脸上挤出曲曲弯弯的皱纹,那种表情,让人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

李所长弯腰在茶几下拉出一个皮凳子在茶几对面坐下,伸手拿起茶几上的一包香烟,抽出两支,递给我一支,把另一支递给大爷。大爷忙伸出右手去接,紫红色的手背上有曲曲弯弯凸起的像蚯蚓一样的血管,手掌上布满了因长期劳动留下来的老茧。那只手在灯光下显得很丑陋。

李所长扫了一眼那只手,吸着烟和气地问:“老哥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没、没啥工作,就是个民工,瓦匠。”大爷唯唯诺诺地说

“是吗!”李所长脸上突然又很兴奋的样子,

“是不是本地人呀?”李所长又追问。

“不,不是……”

李所长猛地站起来,脸上没有了一丝笑容,一双眼睛像锥子似地盯着大爷问:“哪里人?”那声音很低,但让人听了又非常的冰冷。

在沙发上坐着的大爷身子一颤,鬓角上渗出汗来,手里的半截香烟抖落在地上,脸色变得苍白,用两只惊恐的眼睛望着茶几对面站着的李所长。“陕、陕西。”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叫什么?”李所长阴沉着脸冷冷地问道。

大爷两只眼睛长时间的看着我,像是祈求让我替他回答似的,我小声对身边的他说:“说啊大爷,问你叫啥不碍事的。”

他额头上已浸满了汗水,脸色变得苍白,哆哆嗦嗦地低声回答道:“叫、叫善、善如、如良。”

李所长像个变色龙似的脸上又露出疑惑的表情。轻轻地摇着头笑着,又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噢——陕西好!好!好啊!”然后又客气地说道:“我听洪琳说了。他和聊尘是很好的朋友。我又是洪琳的表叔,既然都不是外人,以后有什么事让洪琳过来说声。

大爷用衣袖子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沙哑着声音说:“李所长,聊尘做下了丢人的事,我真是没脸来麻烦您啊!”

李所长笑着说:“年轻人哪有不犯点错的。既然都不是外人,我自然会帮忙,咱就是在家里说了,宋大彪的舅舅人家是副县长,他要是从中作梗还真不好办;不过只要莫小羊一口咬定不是强奸,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是才开了一回厅,再开厅她怎么说咱也不知道啊?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坐在一旁听着的大爷,脸上一阵黄一阵白的,额头上已渗满了豆粒大的汗珠。他有些可怜兮兮的望着李所长哀求着说:“李所长,您无论如何也得救救聊尘啊!我就这一个孩子,我老了还指望他哩!”说着眼圈有些发红。

李所长像是很关心的样子:“老哥你不要太难过,我尽力,关几天放出来也是可能的。我再给你找找其它关系,能帮忙的一定帮。”

“那、那感情好!”大爷脸上显露出希望的火花。

事情像是有了点眉目,大爷心情显得轻松了点。我用胳膊碰了碰他,示意他拿出钱来,他一边把手伸进怀里,一边说道:““李所长,该花钱的地方尽管花,”随手把黑色方便袋里的钱掏了出来。一看大爷就是个不会办事的,你把方便袋直接放下不就完了。

李所长看着大爷手上从方便袋里掏出来的钱,一脸严肃,“你这是干什么呢?您想让我犯错误吗!”

大爷一时答不上话来,脸憋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朝着李所长笑了笑说:“表叔、你去找人家也不能空着手去呀。你就先收起来吧,给人家买点礼物,吃个饭啥的是少不了的。事情办完了以后再说。

“不行!这个坚决不行!”李所长说。

大爷拿着钱的手悬在胸前,不知如何是好,脸上僵硬地露出尴尬地笑。

李所长瞟了一眼大爷手里的钱,很快又转变了语气温和地说:“你们先坐着,我去方便一下。”说完他站起身去了卫生间,

看李所长进了卫生间,我对坐在我身边的大爷用眼色示意他把钱放下;可我朝他使了两次眼色他就是不明白,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我发愣。我有些急切的小声说:“大爷!放下。”

大爷仍是一脸雾水的看着我。“大爷!快放下钱咱好走!”我拍了拍他的胳膊说。

他尴尬地冲我笑了笑,急忙把钱放在了茶几上。低声问我道:“就放这?”

“放那里就行!”我压低了声没好气地说。

放下钱,我和大爷一前一后地往外走,走过卫生间门前时,我提高了声音说:“叔!天不早了,我们走啦!”

没露脸儿的李所长在卫生间里说道:“再喝杯水吧,慌什么呢。”

“不了,天不早了,您早休息吧!”说着话,我和大爷从李所长家走了出来。

从李所长家出来已九点多了,我和大爷上了摩托车。路上他一句话没说,只是沉默着。我感觉他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想到刚才对他的态度不好,我有些内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到建筑公司时已十点多了,在大爷家的那幢楼下停下摩托,让他下去后,我说:“大爷、 我回去了,你上楼早休息吧。”

他一脸神不守舍的样子对我说道:“路上小心点。”

我边回转身推着摩托走边回头说道:“好!您上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