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在陕西省宜林市的一条大街上,昏暗的路灯下,有一个人左歪右斜的向前赶着路。看步态像个醉汉,看穿着像个乞丐,看相貌像个逃犯!我们当然认得他:“张铁心”。

他全身上下黑乎乎的,像是刚从烟筒里爬出来似的,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脚上的一双开了绑的布棉鞋上满是泥浆,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如两只怪兽似的一步一张嘴,显的很是笨重,每次抬起来都非常的吃力。由于脸上沾满了煤炭,脸颊上的皱纹显得特别的深;那双呆而无神的眼睛显得出奇的大,黑眼珠和眼白对比非常强烈,很是瘆人。

在寂静的深夜,如果此时在空旷的大街上你独自一个人碰见他,他那恐怖的样子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那种阴森森的感觉会让你倒吸一口凉气,胆颤心惊地慢慢转过身,急忙撒腿跑掉。

他像个幽灵似的在大街上游荡着,那身衣服黑乎乎脏兮兮的,已破的不成样子。由于寒冷,他边走边不停地缩着脖子把双手捂在嘴上,用哈出的热气取暖。他已三四天水米没沾,疲惫不堪的他此时多想喝上一口热水解解乏,能有堆火让他取取暖那就更好了,可是即使如此简单的想法他也得不到满足。这里的土地是他年轻时踏过的土地,周围的环境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了。这个现在陌生从前熟悉的地方,这个多少次在梦里回来过的地方,此时他又回来了,却没有一丝的喜悦,却以一副狼狈的面目出现。

他一边走一边向马路两边不断地张望,各色的商店都关闭着,能借着商店门口灯箱里射出的光看清各种商店的牌子。他偶尔也会在马路边的垃圾箱边看到有捡垃圾的老头,他会迟疑着凑上去问人家宜林市公安局在什么地方。人家听到他打招呼的声音,会慢慢从垃圾箱抬起头,一副惊讶的目光望着他,吓酥了爪儿,停了手脚不敢动,又不敢不回答他的问话,胆颤心惊地指引着去“宜林市公安局”的方向……

六点多钟时,天已亮了,他终于找到了“宜林市公安局。”此时还不到上班的时间,他在公安局门口犹豫着,不断地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他的异常举动引起了两名在门岗上执勤警察的注意。其中一名警察走上来向他挥着手,嘴里厌恶的呵斥道:“滚远点!”他吓得心里一颤,只好慢慢走过大街,在公安局对面的一家关着的商店门前停下来等。

一个小时后,天亮了,不断有身穿制服的警察和各种轿车从大门进去。他站在大街对面观望着,浑身颤抖着,犹豫不决的样子。把两只手不停的相互握着,伸开手掌相互揉磋。在这样寒冷的早晨,他浑身寒冷,额头上却不停地流着汗。他心里怕极了,有些后悔来这里了。他的恐惧表情使他的脸扭曲,脸色黄得吓人,怕得忍无可忍了,突然他转身顺着大街向北跑去,逃离了公安局门口。

跑出大约三四百米后,看到前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站着两个交通警察,他又不敢往前跑了,怕人家看见,慌忙跑到街边停下来。他贴着街边商店的墙惊恐的四处张望,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去好。贴着墙慢慢地蹲下去,双手抱着头无声地哭起来。此时他又想到了聊尘,长长地叹了口气,像个卸了气的皮球,又站了起来耷拉着头向回走……

警卫室的两名年轻的警察见他又转回来了,显然有些气脑,大声地喝斥他、推搡他、可他非常地固执,他嘴里不停叫着,“我是来投案的,我是来自首啊!”

两名警察突然愣住了,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不相信,这样一个窝囊的叫花子会犯什么事,他们停住了推搡他的手。

在他们发愣时,他又颤抖着嘴说道:“我叫张、张铁心,我找刘、刘志,我要找他、他、投案自首。”

其中一个门卫怀着疑惑的心情走回门卫室,拨通了刘局长的电话:“喂:刘局长,有个叫花子说叫张铁心,要找您,说是来投案的。”

电话那头一分多钟没有回音,只听到重重地喘息声,稍后听到刘志局长有些颤抖着的浑厚声音:“把他带进来!”

当刘局长电话里听到张铁心这个名字时,他拿着听筒的手半天没有放下来。愣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兴奋、激动、还有积压在内心里多年的仇恨撞击着他,他浑身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地响。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急着想冲出去,身后的门由于他关门时用力过大,呯!的一声关上了。但当他来到走廊里忽然又停住了脚步,他现在是个领导,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又走回到了办公室。尽管心里非常的激动,但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耐心地回到椅子前坐下来等待。

张铁心由两名警察带领着,走进办公大楼的中央大厅,迎着大厅门的墙上方有一个红底金字的大横匾,很有气势的用草书写着:“为人民服务。”张铁心在两名警察的带领下,走向宣传牌右侧的楼梯,一步一步地向上走。

张铁心战战兢兢的双手抓紧了楼梯扶手,慢慢地往上爬。寒冷、饥饿、恐惧、几乎压垮了他,越往上爬越是恐惧,他怕极了,内心里又有了逃跑的想法;但一想到聊尘还关在看守所,他又违背着自己的内心,抗拒着自己的恐惧。他的内心矛盾重重,那张脸象变色龙似地变换着表情。爱和恐惧较量着:时而惊恐万状,时而又变得勇敢异常。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紧了牙关,全身颤抖着,拼了命似的向楼上爬着……

尽管刘局长有思想准备,当听到敲门声,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从工作台后站了起来。当两名警察推搡着张铁心推门进来时,积存在内心里多年的仇恨使他几乎又要冲动了,恨不得冲过去把那个人撕碎;但当他冲出工作台,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时,他目瞪口呆地愣住了,脸上的愤怒慢慢地消失了。望着那个人看了两三秒钟后,他怕弄出声响似的回身走回椅子边,慢慢地坐下。

张铁心的悲惨样子把他吓住了。尽管通缉令上的照片他看过很多回了,多年前在工地上也曾见过几次面;但是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在面前这个人身上找出当年那个人的影子。多年前那个身材魁梧,目光坚定,满脸自信的人,是很难和眼前这个头发蓬乱,一身煤灰,满脸凄凉的老叫花子联系在一起。

时间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张铁心应该是时间成就了他,然后他又把自己毁掉的那一类。尽管从他身上还能看到当年的几丝影子,但已没有当年那种坚定与自信的神态,本来才六十多岁的人,现在看上去像是有七十多了。

刘局长坐在办公台后面,两臂成八字,双手抓了板台的边沿,面无表情的两眼盯着面前的张铁心,低声呵问“叫什么?”

“张、张、铁、心。”张铁心低着头哆嗦着回答。

“多大了!”

“六、六十二。”

“哪里人!”

“宜、宜林。”

“年轻时从事什么职业!”

“建筑。”

刘局长抬起右手,打开板台上的电脑,在潜逃犯文件夹里找出张铁心的案宗,认真的一一对照……

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张局长积压在心里的仇恨消失了,心里竟然对他生起几丝可怜。他皱了皱眉,厌恶的向两名警察摆了摆手吩咐道:“先把他关押起来!”

张铁心呆若木鸡地站着不动,警察低声呵斥道:“走!”接着伸出一只手去扯他,意思是想快把他拉走。但此时的张铁心,却突然像被人抽掉了筋骨似的,慢慢地倒了下去。奔命似地逃来,就是想求刘志能救出尘儿,他找的那个人现在就坐在他面前,他忍不住朝着那个人跪了下去,颤抖着身子,老泪纵横。他沙哑着嗓音哆嗦着嘴唇说:“救救、救救孩子……”

刘志局长一愣,见张铁心还有话要说,吩咐警察道:“给他倒杯水。”

张铁心接过挮过来的杯子,一口气把一杯子水喝完,刘局长厉声问道:“救什么孩子?说!”

张铁心哆嗦着嘴唇说:“就是、就是您的侄,侄儿、亲侄子,聊、聊尘,他、他被警察、抓、抓起来了。”

刘局长大吃一惊,猛然想到多年前他曾还有个小侄子,他呼地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问道:“我的侄子,他、他在哪?”

“在、在浮云县公、公安局呢。”……

张铁心断断续续的,如实地说着聊尘案子发生的始末。站在一旁听着的刘志局长脸色不断变化着。一切都是他始料不及的,由于事隔多年,他几乎把还有个侄子的事忘记了,想不到张铁心竟然能将他抚养成人,还给他成了家,让他娶妻生子。他心里很复杂,不知对张铁心是该仇恨还是该感激。但是,当他想到当年哥哥的惨死时,那种彻骨的恨又从心灵深处滋生出来。他的侄子已长大成人,他内心里是高兴的,但当他听到聊尘在监狱里关押着时,他又为他的侄子担忧着了。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使他那张脸慢慢的阴云密布……

张铁心说完,用一种渴求的目光望着刘局长。刘局长沉思了一会儿,朝警察摆摆手,让他们把张铁心带了下去。

他吸着烟在办公室里来回的走着,思索着,最后终于下了决心似地把烟屁股向烟灰缸里猛地一按,坐下来从电脑里找出浮云县公安局的号码,他长出一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然后站起来,拿起电话拨通了浮云县公安局的电话。

当浮云县公安局一把手王局长在办公室接起宜林市公安局的电话,电话那头自我介绍说是宜林市公安局刘局长时,他心里莫名地感到有些紧张,虽然不是本地区的领导,但论级别毕竟也属于上级领导。

“你是浮县公安局王局长吗?”

“是、我是。”

“王局,你局里是不是前段时间抓了一个多年前宜林市的在逃嫌疑人?”

想到嫌疑人张铁心已越狱外逃,王局长慌忙站起来,脑门上渗出了汗水,“是、是的。”他一手握着电话一只手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

“嫌疑人是不是越狱了?”

“是、是!是我们看管不力。”

“此人已在我局投案自首。你们配合做一下手续就可以了。”

“谢谢贵局,谢谢上级领导。”王局长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珠说。

王局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又听到电话那揣说道:“听说你们还抓了一个叫聊尘的年轻人,是不是有这回事啊?

“是的、是的。”

“我基本也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们对这个案子要认真对待,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抓错一个好人,事情没查清最好不要随便抓人吗!”

王局长听出对方在说不放过一个好人时加重的语气,马上领会了宜林市公安局长的意思,用柔和的声音低声说:“领导说的是,下边的人有时工作不认真,我一定批评他们,认真查一查。请领导放心,聊尘这个案子我一定亲自去办。”

“那就好,查清了把结果告诉我。”

“好的、好的。”

放下电话,王局长当了这么多年领导了,有什么意思不能领会的,他擦着满脸的汗水。又拨通了县拘留所王所长的电话:“王所长,聊尘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呀!你们搞清怎么回事了吗就随便抓人!如果没事快他妈的给我放了!”……

“可是、项副县长那边……”

“上边下来电话了,项副县长那里我去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