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唤起先听小满说出这话,便有些为她脸红,只是这里不比小灯镇娘家,不想听她的那些话,转身躲开就是,这里她却是客,不能有丝毫冷待,正要婉言提醒她在温家说话须得谨慎些,转眼又听李大娘说出把凤楼挂到墙上的话来,不由得就是噗嗤一乐。一屋子的人厮缠笑闹着,忽然听见门响,却是凤楼推门入了内。他见屋子里诸人神色各异,笑问:“何事?”
小满才一看见凤楼,便羞得伏在月唤怀中不愿起来。李大娘心里鼓着一包气,口中笑答:“时候不早了,我来请龙姑娘回房安歇呢。”
月唤见凤楼头发滴着水珠,一身透薄的寝衣松松散散地穿在身上,胸膛露出大片,顿觉十分不妥,连忙将小满从怀中推开,柔声哄劝道:“你先回去吧,有话明天再说。”
小满不得已,这才站起来,含羞带怯地唤了一声姐夫,继而垂下头去,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凤楼要笑不笑的,眼睛就往她身上睃了一睃。
月唤生怕李大娘等人为此看轻自己姐妹,心里头不由得又是尴尬,又是难堪,遂笑着替小满描补道:“我这妹妹还是小孩子一个,跟四春似的。”
静好也进了屋子,闻言便道:“我上回听说龙姑娘和姨娘是同年生人,一样的年纪,原来不是?”
李大娘面上似笑非笑地瞅着小满。这龙家一家子的事情,她早就听阿娘说起过,原先对小满多多少少的,还有那么一二分体谅和可怜,当她是小门小户不懂规矩,平素里又没有爷娘管教的。钟家两公婆对龙家三兄妹再好,终究隔了一层。毕竟,自家的儿女,想打便打得,想骂也骂得,呵斥管教都无需顾忌;而对龙家三兄妹,却不能像对待自家儿女那样随意打骂教训,以至于养成了这位龙姑娘泼辣不怕羞的性子。
此时再一看,她哪里是不会害羞了?人家在凤楼面前,雪白颈子露得不多不少,脸蛋儿红得恰到好处,两手绞着衣襟,在灯下垂首娇羞的模样儿,任谁看了都要动心,更何况是凤楼这样天性里原有几分轻薄无赖的纨绔子弟?这架势,摆明了是要勾引凤楼,她一个女孩儿家都不顾忌名声,不自重自爱,凤楼他一个名声在外的放浪形骸之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李大娘如今是完完全全地明白了:这位龙家姑娘,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心里恼月唤看不透这位好妹妹的真面目,拿一片真心爱她护她,谁知却成了明月照沟渠;恨这位龙姑娘的厚脸皮,没规矩。当下给静好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齐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人一边,扯住小满的两条胳膊往外拉。到得门外,又开玩笑似的吓唬她:“龙姑娘,时候不早了,该去歇息了,你家大姐与我说的话,你忘记了么?她说你若是不听话,我可打得骂得呢。”
一夜无话,次日小满再起身,见静好和四春两个人四只眼睛,总不离自己左右,不消说,必是李大娘吩咐的。李大娘自己更是目光灼灼,当她是积年的盗贼一般,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再一思索,便知自己昨晚性子是有些急了,心思外露,太过明显,叫人家起了疑心,暗暗后悔不提。
小满的一颗心,热一阵,冷一阵,一早上都恹恹的,对着李大娘那张老脸,饭也吃不下,草草喝几口粥,吃下两根春卷了事。后见凤楼从屋子里出来,也只能在窗子内目送着他一路走远,再也无法去和他说一句话,搭一句腔。在屋子里怔怔许久,直到月唤又带她去给老太太请安,这才高兴了起来。
老太太年纪大了,最是喜欢热闹,对小满的一张巧嘴与巴结奉承很是受用,虽然这女孩儿性子跳脱了些,言语俗了些,但却也有其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所没有的泼辣新鲜劲儿。闲谈起来,得知她生日和凤楼竟是同一天,都是十月十二,这下更为高兴,将她拉在身边说了许多闲话,香梨与月唤靠边坐着,相对无言。
美婵今天也难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她这一阵子生气生得多了,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觉得人家欠她的。温家一家子上下好几十口人,也气恨不过来,见小满这情形,不过冷笑几声,也就罢了。
因说起生日,小满便问老太太:“老太太生日在哪一天?”
老太太道:“我同你一样,也是十月里生人,十月十八是生日。”
小满道:“月唤姐叫我过到下月再家去,我就等到给老寿星磕了头后再家去。老太太是个有福气的人,我这个做晚辈的若是能沾上一二分喜气,便能终生受用不尽了。”
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一时高兴,便叫人拿首饰衣裳来赏她。香梨忽然向月唤笑道:“瞧这架势,说不定咱们家又要添新人了呢。”
月唤心里忽然一跳:“什么?”将小满仔细瞧了一瞧,忆起凤楼曾对她说过的那些情话,想起他与自己的林林种种,半响,方摇头轻声道,“他不会。老太太年纪大了,喜欢和小孩子说话逗趣儿罢了。姐姐怕是多虑了。”
美婵身后跟着的两个妇人听见这话,不由得对望一眼,各各冷笑一声:我们夫人与五爷成亲时,初初不也是这么想的么,到后来,姨娘不是有一又有二?
香梨伸手取过一盏茶碗,揭开碗盖,拨去浮沫,轻抿一口,笑道:“哦,是么?大约是我多想了。”
从老太太出请安出来,香梨的心腹婆子忍不住嘀咕道:“小灯镇那个地方,我看邪门,净出那样妖精似的女孩儿。五爷抢了一个来家,又贴了一个上来,把个老太太哄得晕头转向,赶明儿也进了门,两个人把持住五爷和老太太这祖孙俩,温家便成了她们姐妹的天下,再也没有旁人说话的份儿了。”
另个一向爱多嘴的妇人就附和道:“沈大娘说的是,真是叫我看不惯。三姨娘是抢来的,就不必去说她了;看那龙家姑娘的巴结劲儿,看着就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儿。好人家的女儿,会上赶着去给人家做小?”
香梨当下顿足,微微一笑:“哦,你见识果然高明,谁说不是呢?上赶着去给人家的姨娘的,哪里会有什么正经人?”
妇人听她语调冰冷,再一看她神色不对,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明白这一句话戳中了二姨娘香梨的痛处,当下就吓白了脸,嗫嚅道:“……我是说那龙家姑娘,看她那样儿,实在看她不上。”
香梨冷然一笑:“知道你眼光高,我们做姨娘的,哪里能叫你看得上?只有东院夫人才能配你去伺候,跟着我,原是委屈你了。既如此,不用跟着我了,你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叫沈大娘给你另派个差事罢,若是东院夫人能看上你,叫你去伺候,那最好不过了。”
妇人知她行事果断,言出必行,呆了一呆,知道哭求无用,原地站了许久,失魂落魄地走了。
香梨三言两语发落了那多嘴妇人,沈大娘也是胆颤心惊,见香梨脸色始终阴沉,遂赔着小心笑道:“姨娘,你瞧那一位到底是什么心思?”
香梨将她一睨:“你话不说清楚,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呀?”
沈大娘朝远处的月唤那行人努了努嘴。香梨微微一笑:“旁的不敢说,这件事情上,她呀,什么心思都没有。”
婆子撇嘴不信:“我老婆子经的人多了去了,她要是没有……”
香梨一哂:“你什么你?你的眼光就是脱了鞋子赤着脚也跟不上你的年纪,不信,咱们走着瞧罢。”
小满在温府日子过得甚是兴头,每天早晚晨昏两回请安,倒比月唤还要着急,月唤若是慢了一时半刻,她便要不停催促,唯恐晚了一步。
家下人等因老太太甚是喜欢她,又因着月唤的缘故,便也把她当成了个正经亲戚看待,都奉承她一声“表小姐”,她起初还扭扭捏捏的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听见人家这样唤她,也只笑笑,并不敢答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了两天,老太太的赏赐的宝贝得了好几样,镜子前一照,见自己头上一般的金银首饰,身上一般的华丽衣衫,就觉得自家真是那等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了,自家的身份也就贵重了起来,与李大娘等人说起话来,也不若初时那般小心翼翼了。
李大娘明里暗里与月唤提过几次,说她这个小满妹妹只怕是个心思多、不大安分的。但月唤自小到大被家里人捧在手心宠着惯着呵护着长大,未有经过什么波折和苦楚,亦不曾见识过人心的险恶,一片心田澄澈空明如水晶,片尘不染。
跟了凤楼后,虽吃过美婵的亏,受过她的几回闲气,但事后却又被凤楼哄得服服帖帖,是以仍旧天真如孩童,不愿轻易把人想坏,遇着什么事情,反倒要站到旁人的立场上为人开脱,所以对李大娘的话全不萦怀,每每听过算数。
李大娘说得多了,她也留意过小满在凤楼面前的言行举动,觉得她不懂分寸的地方是有,但李大娘等人担心的事情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便替她分解道:“你不晓得,小满一家子人嘴都会说话,小满更是随了她娘,一张嘴什么都敢说。她不懂规矩是有的,爱说俏皮话也是有的,但人却不坏,我从小同她一起长大,会不知道她的性子?”
李大娘听她如此说,也是无可奈何。再说下去,只会叫她疑心别人暗地里看不起她家穷亲戚,惹得她不高兴。也知道她这样的天真单纯的性子,只能亲身吃过亏,受过苦,才能明白世事与人心的险恶。一时无法,还是叫四春寸步不离地跟着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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