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红红已经意识到,自己在今天下午没有向陈成讲出内心的那个隐忧,是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吴卫东出事以后,高二。七班与学校保卫组的冲突已经激化。在这种情况下,那个致命的把柄——窃书时遗落的长裤,仍在袁一平的手中,这使自己处在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袁一平不会不加以利用,这样,结果将是非常难堪的。
理智告诉她,应该尽早把这个情况告诉陈成,而他肯定会有办法化解一切。但是在感情上,宣红红是绝对排斥陈成的。同学七年结下的宿怨,以及她在这个强悍、霸道的男子面前的不由自主地产生的对抗意识,都阻止她向他示弱、求援。
当然,她也很清楚,矜持和傲气将把自己挤入一个毫无转圜余地的困境,那时自己会很惨。她也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
他们是乘夜行客车西进的。
陈成决定保留吴卫东的骨灰,以待将来的某一天对她在海外的亲属有个交待。而且,她的最后安息地选在什么地方,应该遵循她本人的愿望。
陈成说,吴卫东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深深思念的是自己的故乡。
“故乡?”申金梅不解地问,“她的故乡不是就在这里吗?”
“这里只是她祖上梦中的故国。”陈成说,“而她自己,对这种梦境产生了幻灭,甚至恐惧。她思念的是大海那边的那块土地。她出生在那里,她的父母也埋葬在那里。”
“陈成,我们将把她安置在什么地方?”宣红红问。
“一个圣洁而又清静的地方。她能够在那里遥望大海,期盼亲人,获得安宁和解脱。”
“她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不,很快就会有人去陪伴她。”
“谁?”
陈成望着宣红红,低声说:“不是你,就是我。”
凌晨4点钟,他们在山西省境内的一个车站下了车,又转乘长途汽车南下。天色大亮以后,他们终于进人了恒山山脉的心腹地带。
那部老旧的燃气汽车精疲力竭地停在终点站,车上的乘客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下车以后,他们先是沿着一条古河川道逆行。河川雄浑而壮阔,两岸对峙的山峰相距有四五公里之遥,显得琐碎而矮小。
“这里曾是古战场,”陈成说,“几十个民族的热血汉子混编成两支鍕队,列阵、对撞、砍杀,马革裹尸,身首异处,厮拼了上百年,才拼出了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申金梅好奇地问。
“形成了我国北方的汉民族。参与战争的所有民族,最后都失去了自我。”
“参加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消灭自己吗?”
“不,战争是人类的天性。”
“陈成,你用刀子与人拼争酷斗,也是出于天性?”
“男人和女人的天性都是统治和占有。男人用刀子,女人用姿色。申金梅,你记住,女孩子应该温情脉脉、摧眉折腰……”
宣红红开心地笑了。
走出三十多里地以后,河道逐渐变得狭窄而又崎岖,地上的石块也越来越大。当河道最终变成了一道深深的雨裂沟时,他们已经来到一座孤挺、高峻的山峰的腰部。
仰头望去,在山峰的顶端,矗立着一座多层砖塔。
“吴卫东喜欢那里吗?”申金梅说。
“不管她是否喜欢,她都必须置身在那座宝塔之下。”
陈成转过身,遥望着远处那一条烟带般苍莽的古河川,冷冷地说。
“为什么?”
“在对着古战场上难以数计的亡灵,她会静静地思索,会消释对祖国的怨恨。她可以去死,但她不可以把不解、憎恶带进坟墓。”
没有上山的路。只能攀援着光滑的巨石,翻越一堵堵陡立的石壁,沿着那条由山顶垂直悬挂而下的雨裂沟逐级而上。
两个女孩子是被陈成一级一级地托举上去的。在通过最后一道一丈多高的白岩绝壁时,她们已经手脚酸麻,一丝气力也没有了。陈成咬着牙,用头和臂膀把她们硬顶了上去。而他自己却在爬到半壁时突然力竭而掉了下去。
他死了般倚着石壁躺了很久。极度的疲累使他面色惨白、四肢痉挛,大张着嘴,干呕不止。
在那一刻,宣红红的傲慢几乎被瓦解了,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她并不特别厌恶陈成。
晚9时,在溶溶的月色中,他们登上了山顶。
那个精致的雕花木盒被安放在山顶阳坡的一个隐秘处。盒子里,是吴卫东的骨灰和她的精灵。
这个小小的穴居地,四周,有巨大的青石围拢拱卫;上方,是千年灵塔的庇佑和护持;脚下,可以俯瞰空阔寂寥的古战场;无遗无拦的东南方极远处,苍茫浩渺间,是大海,是亡故少女苦思苦想的故乡。
那颗痛苦的、屈辱的灵魂,你可以安息了。
与骨灰盒一同存入地下的,还有一个密封的宽口玻璃瓶。瓶中,是吴卫东遗留给她的三个朋友的那笔大额存款。
“这笔钱,我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取用。
而且,不必事先协商,不计彼此份额,也不问具体用途,每个人都可以全权支配。“陈成对申金梅和宣红红说,”不过,这里仍然有一个限定条件,按照它的主人的要求,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们才真正具有动用它的权利。“
两个姑娘背靠宝塔跪坐在山顶上,默对着已隐于地下的朋友,悄悄地掉下了眼泪。她们没有说话。
“红红,金梅,你们两个人记住,当你们需要动用这笔钱购买那个特定商品时,你们随时可以来这里取走它。
这是吴卫东在生前对我的嘱托,也是她死后的心愿。“
“什么商品?”
“命运。”
“命运?命运是可以购买的吗?”
“当然,命运是最容易用金钱买到的商品,记住这个概念,你们的一生将没有大的不幸。那个限定条件就是,这笔钱的使用,必须能够使你们改变自己的命运,获得人生转机。舍此,就是对生者的背叛,对死者的亵渎。”
下山的时候,陈成发现宣红红似乎显得特别疲惫、沮丧。而且,她有好几次偷偷地、失神地打量着自己。
“红红,你一定有什么事要告诉我。”陈成盯着宣红红的眼睛,低声问道。
“没有。”宣红红避开陈成的目光,高傲地扬起头,淡淡地说,“陈成,我只是在想,你刚才在撒谎。”
“撒谎?”陈成一怔。
“你撒谎了,陈成。吴卫东遇到的不幸和厄运,是用金钱能够改变的吗?我们能够用钱赎买回她的生命吗?”
宣红红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陈成,你在撒谎!吴卫东在临终前一直在诅咒命运,因为命运太阴险、暴戾,它是无法改变的。”她说。
陈成神色黯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彼此之间后来都没再说什么,都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直到返回北京城,宣红红也没有能够对陈成说出隐藏在她心中的忧虑和恐惧。
这使她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申金梅后来坚持认为,这是陈成犯下的又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
“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敏锐而又厚颜无耻的男人,你应该有办法对付宣红红。”她对陈成说,“再委婉一些,再热切一些,甚至可以假装冲动地做出一些温存的、亲热的动作,软化她,逼她说出应该说的话,那样,一切都可以挽回。”
陈成说,宣红红的性格有缺陷,作为一个女人,她本来应该学会求助和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