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草忽然开始快速地长高。树木以我无法看清的速度疯狂扒节。瞬间覆盖住想念。我看不见草木之上天空的颜色。这样很好,不用担心日光太过猛烈,或者暴雨不期而至。还有风划过喉咙,却再也没有了凌厉的嘶哑。有隐约光穿射进来,透过树林后抹去了原本的色彩。我的视线一片模糊,被深不可测的绿色掩埋。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我带你去看看树林,好吗?
“可是,”我每次必然会固执地睁开眼,尽管那时眼前依然漆黑一片,“阿布他更喜欢红色啊。”
我在太阳底下走路的时候看见一个人。
他也在走路,仰起头,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偶尔抬起遮挡住照向脸上的日光。这样的落拓动作不能不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人,习惯在看远处时单手去遮挡射入眼睛的强烈光线,他每次都会用这样频繁到几近刻意的姿态闯入我的视线。
只是后来那个人离开了,他说他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我还是脱口而出,秦非、你是秦非么?他放下手时,我看见他目光中的喜悦就那样轻快地浮了起来。像是一条沉睡很久的鱼,在某个清晨苏醒过来,正好看见水草摇曳时的轻快。他照例拥抱我,很久以前那样用他的胸膛靠近我的胸膛。他说,真好,你还记得我。
我就这样与秦非重逢了。
他正是在一个知了叫的绵长午后离开,时光烫得扎手,存放着的记忆现在触碰到仿佛还是会觉得痛。我看见他站在那里,背包很大,球鞋是新的。他向我挥手。他说,再见。我没有叫他不要走,我知道他是怎样迫切地想要踏上他的旅程。我应当欣喜,至少他还来得及与我告别。他是那么高兴。很久以后他回忆说,哪天的夕阳那么好看,整个世界都铺满了温暖的光芒。只是由于他记得他挥手时我在哭泣,那一天的暮色有略微的凉。
而在我的记忆里,那一日的夕阳并不是他所回忆的那般哀而不伤,相反,那是残破的血红。在视野的每个角落,悲伤燃烧得如火如茶,世界就要陷入挥洒的灼热。我以为我就要被灼伤。可是忽然有风吹过。之后,我觉得很冷并且瑟瑟发抖,然后我哭泣了。
我就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蹲下去抱着膝盖痛哭。我等着他像以前那样蹲在我身旁,待我哭够了拉我起来一起回家。他开始安慰我,可是我听见他的声音犹豫了一会儿就消失了。那天我一直等到天昏地暗,甚至喉咙开始嘶哑,隐约间听到萤火虫拍着翅膀的声音。
再抬起头时,他已经不在那里,空荡荡的草地真的被大片的萤火虫点亮。我从未见过那么美好的夜晚景色。于是我擦干眼泪,一个人走上我从未独自走过的路,一步一步踩着回家。
我把他带回家里,妈妈已经做好了饭菜。我说这是秦非,到我们家来玩。
我的妈妈很高兴。她说,秦非啊,来尝尝阿姨做的饭菜味道好不好。我的妈妈是一个温柔很善良的女人,她喜欢做美味可口的饭菜让大家一起分享。她总是乐意我和同龄人在一起的,她说不和小伙伴一起玩的小孩都不会开心。可是她忘记了我已不是小孩了。所以虽然我有很多小伙伴,我和他们一起玩,甚至常常带他们到家中,我还是不高兴。只是没有让她知道。
我的小伙伴太多,我妈妈已经记不起很久之前我带回家的第一个,他也叫秦非。
夜晚,秦非坐在窗前与我说话。他欢喜地说起这些年都去过哪里,遇见过哪些人。他说起在哪个山谷里的哪个季节会开出怎样鲜艳的花,他说起坐在上海看见的日出是怎样美好,他说起眺望地平线的夕阳时没有人相伴会怎样的忧伤。
我说,哦。哦。
他停下来用手触碰我的头发。他说,那一年我走的时候你还留着长发。
我低下头去任由他说。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从前留着长发是因为我以为他会喜欢,而他走的第二天我就拿走了裁缝店里的大剪刀。那些记忆沉睡在那里,连我都快要把它们忘记。如果不是他一一提及,也许我会真正的统统忘记。
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还是忽然打断了他。
我说,秦非,我该去为我的男孩阿布写字了。
醒来的时候秦非正在为我的花儿浇水。我快步走过去告诉他,这些花儿是男孩阿布送给我的,我不喜欢别人为它们浇水。
秦非愣了愣,我看见他脸上有不自然的神情略过。我低下头去,这时我觉得自己有些轻微的欣喜。
我看着他手里的花洒。他的手松松地垂落下来,水倾倒出来流了一地,我盯着一股支流缓慢地穿过凹凸的小石子就快要蔓延到我的脚尖。我等待着那样冰凉的触感忽然抵达,却在这时分明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这些都还是那一年我送给你的花儿,是你一直照顾着直到现在。
我猛然抬头,却看见秦非在这时忽然微笑着过来牵我的手,他说,如果我再去买一盆花儿,你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照顾。
我低头应允。看见地面是干的。
夏日的太阳照在我的皮肤上让我感觉到疼痛。我看见秦非的额头上也有了大颗的汗珠,攥着我的那只手温热而微微湿润。
我说,秦非我们一起去吃冰淇淋吧。
向左转穿过三个红绿灯后会有一家冰淇淋店。我告诉秦非,我常和阿布一起去那里。他喜欢那里一种味道很淡的冰淇淋。他吃冰淇淋的时候会微微眯着眼,露出和冰淇淋一样颜色的牙齿,看上去是那么欣喜和满足。我告诉秦非,这样的时候我会感到欣喜和满足。我将悬在颈上的乳白色吊坠举起了给秦非看,我说这是男孩阿布在一次吃完冰淇淋后从他颈上取下来送给我的,因为我觉得这像极了他牙齿的颜色,会让我蓦地想起他笑的样子。
我看见秦非皱了眉头。他的手心的温度忽然冷了下去,却越发的潮湿。我有一次想挣脱他的手,但是他先松开了。我分明听见他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荡,你记错了,这个吊坠是我送给你的。
我错愕地抬起头,发现其实他仍握着我的手。他说,很好看的吊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