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一行, 于公于私,我都不得不往。
我再三告诫自己:鲜卑要造反,如果辰王举事成功, 那么北齐就要改朝换代。这对东宇虽无近忧, 却实为远虑。辰王的野心和谋略远在明成太子之上, 改日他铁骑踏破荆州城门也不无可能。更何况, 明成太子是我表兄, 自拜见过祖父母之后,这一层关系我就难以忽视了。
还有……我想要亲自确认。
纵是如此,当我驾马立于天都紧闭的城门前时, 还是产生了退却的想法。
“公主,”□□从一侧转了出来, “北齐许多主事大臣都已遭暗杀, 如今北齐犹如一盘散沙, 明成太子率其余部下退守皇城。天都被封,百姓闭门谢户, 大街上空无一人。”
派□□前去打探,果然听到这般骇人的消息。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以前我不了解长生的军事手段,但是如今看来,他确是奇才。天都守卫森严, 而且周围城池都有援军, 但长生只有三千武士, 出其不意暗杀主事大臣, 削掉明成太子的臂膀, 他这一招真的是又狠又快。如今天都人心惶惶,明成太子只得退守未央宫, 百姓就更是没了主意,而临近城池只怕也有隔墙观望的。
“可查到辰王如今何在?”速战速决,困住明成太子几日,只怕是就要逼宫了。
“未曾查出。听说辰王和那三千武士未曾进城。”
未曾进城?
我心里一谙,加上他自己也才三千零一个,只要不招摇过市,谁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不管他在城内还是城外,我都要找到他。
可是,找到他后,我该要说什么?直接让他放弃逼宫远走高飞?还是让他打开城门负荆请罪?做不了他眼睛里的玫瑰花,那我是他心中的朱砂痣还是面前的饭粘子?面对他,我如今更加没有信心了。
那个被人称为辰王的男子,他还是不是长生,我如今已不能确定。我没有想过分手后再做朋友,但是我也不愿相信他是一点也没有爱上我﹑他利用我伤害我时一点都没有难过过。
我反反复复想,想我为什么会这么轻易的喜欢上他,并且不愿自拔。回想起来,他对我实在说不上好,连叶衢对我的一半都没有。可是,我就是那样快的喜欢上了他,与他的相遇像是上天早已安排好了一般,每次见到他总是觉得欢喜,他的每句话总能深入我心。
是的,他总是能轻易就能抓住我。在他面前,我就是那孙猴子一般,无法逃出他的五指山。当初,我离开东宇是他的算计;后来,我参加百花大会也是他的计谋;而后,我被俘是他的安排;就连我离开北齐,不也是如他所愿吗?
可是,如今,他可曾料到我会半途而返?
一念及此,心底禁有一股恶作剧般地快感油然而生。
长生,当你在北齐看见我时,会是怎样的情景?
“□□,我们进城。”
随着□□从一偏处入了天都,费了半日的脚力才赶到宫门外。正踌躇着如何让□□带我进宫时,却听见远处有哀乐传来,还有人又哭又嚷。
我屏息听来,不想却听到一句“庆泽公主安息”,而后又是妇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嚷声。我一惊,抬头看了看□□一眼,对上的也是一脸疑惑。
“公主,容属下先去打探一番。”
“一起去。”我摇了摇头。因为耳边那个老妇人哭嚷的声音越来越熟悉。
靠在宫墙一角向那边望去,入眼的便是一片悲戚情景——诵经的和尚,作法的道士,还有一排排穿着白色哀衣的仆侍,而在那中央哭得最为伤心地居然是嬷嬷!
“公主,小心有诈!”还未容我抬步,□□就拦住我道。
按奈住狂跳的心,我停了下来,又向四下里看看,却半个疑点也未发现。
这里在给我超度,难道是他们以为我死了?可是我却安然无事。如果没有亲见我尸首,嬷嬷怎么会哭得如此凄惨?
“公主,你看!”
顺着□□的眼神提示,我看到瑶古娜正在法台后,一双眼睛四处巡视,好像在等什么。
瑶古娜劫我未遂,如今又在这里唱大戏。看来果真有诈……她劫我要挟长生,如今这个假葬礼,定是摆来套长生的了。可是,我转头望向台中央,嬷嬷哭得肝肠寸断,难道她真以为我死了?或者遥古娜拿什么事情威胁她?还有,怎么只见嬷嬷独自在此,月离呢?
“公主——”
□□想要拦我,却奈何我坚持要过去,他也只得紧了紧手里的刀跟着我。
从阴影中走出来,骄阳炙得我突然焦躁难安。我虽是朝着嬷嬷的方向走,眼睛却是看向暗处的瑶古娜。
瑶古娜也发现了我,她看到我十分吃惊,瞪着眼睛不敢吸气的样子。待我又走出十多步,她方恢复平静,而后又是一脸志在必得的诡笑。
我一心只想着嬷嬷和月离,不愿在瑶古娜身上停留。可还未等我收回目光,瑶古娜却突然惊恐地提了剑朝我冲过来。
我愣住——瑶古娜一动,随后四面八方突然冲出许多武士;□□也是一惊,但很快就将我拉至身后,全身戒备。我被□□拉得一个踉跄,不得不转个身才稳住。扶着□□抬起头,却迎面顶上一片阴影。
耳边一阵劲风扫过,我整个人被带得连转数圈,接着就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心里翻江倒海,可我却并未开口呼救,因为,我已看清那拉我的人是谁。
所以,当□□发现后,当瑶古娜和其他武士涌上来后,我已被长生带着飞奔而去了。
波涛轻拍着长满水草的河岸,岸上的杨柳一片翠绿妖娆。
长生一身深灰色长袍,却仍是挺拔颀长。原来黑长布巾遮掩着头,此刻他抬手将布巾往后一拉,便将耳边的一缕碎发带落,而后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庞。
看着他耳边那缕随风轻舞的黑发,我心一颤——黄花县城,就是那个不经意的一撞,还有他那缕额间的落发,才让我鬼使神差的追了上去……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当我细想时已是弥足深陷。
潼水依旧。
只是,如今临水而立的那个人,可还是他?可已不是他?
风起。
我莫名的哀从心中来,鼻尖的酸意促动,似乎想从颤抖的嘴唇上跳落,又似乎想从发胀的眼圈内倾泻而出。
“你如何不恨我?”长生开口,声音一如从前,却隐含着钻心的无奈。
“你又怎知我不曾恨过。”心恸,我偏过脸去,生怕再多看他一秒。
我恨过的。
得知是他让西厥斐绑架的我,我愤恨而去。想明白他是借此逼我离去才告知我真相,我更是恨得不愿去多想。
可是知道他单领三千武士就要造反,我还是回来了,找了千万个借口回来了。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要阻止他伤害别人,我只是要向他讨个说法,可是,当他刚才那一句话出口,我就知道,原来借口还是借口,原来我恨得这么没有力量。
“福儿,”长生一声轻叹,举手将我身体扳正,自上而下看定我,目光深沉而悠远,“你可知晓你在做什么?”
闻言,我抬头,两行热泪迎风滚落,滑进嘴角的是淡淡的咸涩,“我原是知道我要做什么的,可是一遇见你,我便什么也不知晓了。”
听着我的话语,看着我的落泪,长生竟是颤抖着双唇久久不能语,而他握着我的肩膀的两只手,也是抖若筛糠。
“好!好!好!”
长生仰天长笑,好半日才静下来,“想我鲁辰,生不愿落叶归根,死亦不求有人承后。我本不是世俗之人,世间俗论与我何干;我本不是道义之士,正经义道与我何干;我一心只想将负负我之人,框定本属于我的江山,一统天下,可是这些,又怎能抵我福儿分毫?”
我哑然,抽泣着看向他。
迎上我疑惑的目光,长生灿然一笑,似要破茧而出一般,顷刻间眉目飞扬。长生放开我的肩膀,婉婉温情自两道深眸中流淌出来,他慢慢启口,犹如朝圣一般虔诚的话语响起,“不知便不知吧,我定保你一生安然无虞。福儿,待我终结该做之事,你可愿随我隐居山林﹑相依相伴以至终老?”
“你所谓的该做之事,是杀兄弑父还是谋朝篡位?”泪眼朦胧,掠过他突来的请求,我心里却一阵骇然。方才我听得一清二楚,长生他自称鲁辰。鲁是北齐国姓,这样说来,他是承认自己是昭帝之子无疑了。
长生突然面色沉静的看着我,眼神中微微吃惊。我眨了眨眼睛,亦是直直看向他,一副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决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兜兜转转间,我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予任求的萧天福,面对他,我更是用加倍的谨慎来弥补天生的愚钝。
“昭帝﹑文朝云不除,我将永无宁日,我不能让你随我颠沛流离。况且,如今鲜卑宇文一族随我举旗,我当为他们谋好后路,否则,华斌必死无疑。”
我将他一看再看,直到从他黑色的瞳孔中看清我带泪的脸庞,才从他的话里觉出些许真实。
“福儿,我知你不信我,可我不是这样的。黄天造我而为他人鱼肉,造化却偏要成就我这等心性;我算不得好人,但对我好的人我亦不会亏待;我虽机关算尽,可我也无时不刻不被别人算计;我行事不留余地,是因为我不曾得过别人的好,而对你,”长生深眸若谭,“若我知道你我有此渊源,有此际遇,我万不会那般行事。虽不曾伤过你,可我还是利用过你,我,我……”
长生说着,竟是两眼水光闪烁,一丝乱发挂在嘴角,两片薄薄的红唇在轻风中瑟瑟颤动,许久,终是不能出声,不得不偏过脸去,沉默不语。
望着第一次在我面前语无伦次的长生,我怔住。
他行事不留余地,是因为他不曾得过别人的好!
这次回来,我设想过他会如何狠绝,设想过他会如何冷漠,设想过他会如何腹黑,可是,我就是没有想到,他竟是如此的绝望!
踮起脚尖,抬手将长生嘴角的那丝乱发挂到他耳后,慢慢落下重心,将手掌放在他的胸口,直到感受到他的心跳,直到让他重新看向我,我方启口,“我们去找昭帝,将话说清楚,你退回盘郡,从此后再不入天都。”
“福儿,你如何这般天真,文朝云将我视为复仇的工具,是因为我是昭帝犯的一个错误。如今昭帝被文朝云下了毒——”
未等他说完,我手下一用力,打断道,“虎毒不食子。而且,我的长生锁里有一颗舍利,据说可以解百毒,我们替昭帝解毒,让明成太子先答应我们的要求。”
话音刚落,手下却是一紧,因为长生的心跳慢了一拍。
“你与叶衢定亲的长生锁?”
我不语,待到重新感受到他沉着有力的心跳,才轻轻点了点头。
“你与叶衢,”长生眉头微皱,“要如何交待?”
我要对叶衢如何交待?
被长生如此一问,我便急急的将手拿下,心里就乱了起来。
“叶少皇心地善良为人豁达,舍利救人性命,他不会计较的。”虽知长生另有所指,但我还是回避了他的问题。
长生沉默。
又一阵风过,将我方才慌乱的心情抚平。我抬头,对上脚下波光粼粼的潼水。
“福儿,以后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孩子,就叫潼儿,可好?”长生突然轻叹一声,亦是望向淼淼河水。
收养一个孩子?
我一讶,转头瞪大眼睛看向长生,可是还未等我问出口,眼睛就早已被一只干燥的大手盖上。
“最难过是你瞠目回眸。”长生在我耳边低吟,说着又将我轻轻拥入怀里,任他那强健的心跳敲打我的心门。
我手足无措。
“此地不宜久留,先随我回去吧。”好半日,长生低头看向怀中的我,声音中试难掩的喜意。
“可——”
“嬷嬷被瑶古娜欺骗,以为你没了。不过有明成太子在,嬷嬷不会有危险的。”
我抬头,迎上他暖暖明目,眨了眨湿润的眼睛——说好不原谅他的啊!
可是这样温暖的长生,这样无奈的长生,这样了解我的长生,我该怎么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