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斌法官到看守所小号把死刑犯谭大伟提出来,听取谭大伟的死刑上诉意见。谭大伟说来说去无非是说他杀死了女友马倩倩以后是自首的,希望高院能从轻处理。罗法官多少有点不耐烦,心想自首也得看是什么案件,如果自首可以不偿命,那么大家都可以去杀人了。所以罗法官一边嗯呃啊地听着,一边间或简单地记着什么。至于末了谭大伟再大谈什么其实他是如何爱马倩倩的,杀人只是因一时性起云云,罗法官就觉老生常谈,更不愿意听了。但例行公事,又不好起身离开,只是仍敷衍地听着。
不过临到最后,其时天色已暗,谭大伟突然沉沉对罗法官说:“我想捐出我的肾。”
罗法官尽管听得清清楚楚,谭大伟说要捐出他的肾,却仍大吃一惊,连声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想在被执行后,捐献我的肾。”谭大伟倒反而显得沉着,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也知道的,我这案子就是上诉也是个死。”
“别胡说八道,什么捐献不捐献的?谁告诉你执行后可以捐肾的?”罗法官板着脸正色道,“再说你就是愿意捐献,你捐献给谁呀?有谁愿意要你的肾呀?”
谭大伟狡黠地一笑说:“这你就不用瞒我了。”
罗法官停顿了一下,继而说:“你倒是知道不少。哼,捐肾,你捐给谁?你愿意捐,可有谁愿意要呀?”
谭大伟笑得更厉害了:“医院里躺了那么多尿毒症晚期患者,不都需要换肾?我要说捐,那还不抢着要?”
罗法官似乎一时无法作答,便说:“你说得倒轻巧,抢着要就行了?就没法律法规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谭大伟不再笑了,说:“我知道有规定,不可以随便就捐的。可我是捐给马倩倩父亲的,将功折罪,这总可以了吧?也算是我表达对倩倩的歉意和悔过。”谭大伟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
罗法官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说:“好了,别瞎扯了,目前你还是争取上诉,还……还是有希望的。”
“那当然是。”谭大伟转而连声说,“还请罗法官多帮忙,假若是上诉成功了,当然就不存在什么捐肾,但我会把您当作再生父母的。再说我要是活着,也一定会把倩倩的父母当作自己的父母来赡养的,替倩倩给她父母当牛做马都愿意。”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罗法官打断谭大伟的话头,正要收拾卷宗离开,忽然又问:“你怎么知道马倩倩的父亲需要肾的?”
“是我姐前天来探视时告诉我的。”谭大伟回答说,“说倩倩父亲的病情最近恶化了,只有换肾,否则就没救了。你知道的,倩倩的父亲患的就是尿毒症。”
“噢。”罗法官恍然,而后又似斥责道:“你们探视就探视了,扯马倩倩家的事干什么?下次不准再乱说什么换肾不换肾的。”
“是是。”谭大伟一边应道一边说,“捐献的事是我想起来的,我总觉得……总觉得对不起倩倩啊!”说着又哽咽起来了。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罗法官再次重复道,“上诉的事待十天后省高院裁决,到时候我会通知你。”说着,罗法官起身离开审讯室,同时示意站在门外的法警把谭大伟带回监房。
谭大伟和马倩倩是一个厂的,谭大伟是纸浆厂的操作工,马倩倩是绘图室的绘图员,大学毕业,是厂里出了名的美人,谭大伟只是个初中生,不过身高一米八几,长得不错。按理说马倩倩是不会和谭大伟搞上的,但是一段时间内实在追的人太多,甚至连厂长、总工程师这一类的有老婆的人也在打她的主意,而真正诚心诚意爱她的人却没有几个。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马倩倩喜欢上了谭大伟,虽然谭大伟明知自己地位低下,文化程度不高,不敢奢望能和马倩倩搞对象,从没主动追过倩倩。起初二人的关系还不错,至少厂里的那一帮形形色色追倩倩的人,见马倩倩和一个人高马大的操作工在一起,都断了再打马倩倩主意的念头。厂里干操作工的都属于最底层的人物,一般文化不高,说话做事都比较粗,没人愿意惹他们,那谭大伟虽说模样生得不错,但脸上却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常常还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和人打架。大伟和倩倩谈对象以后,倩倩觉得屁股后面清静了不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互了解多了,马倩倩渐渐感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太大。谭大伟固然有倩倩向往的“底层人物”淳朴的一面,但“底层人物”情感的粗线条和脾气暴躁的那一面,身为“白领”的马倩倩也不得不承受。甚至在他们谈对象仅半年之后,在马倩倩不太情愿的情况下,有一次在谭大伟的宿舍里,连倩倩的初次也被谭大伟连温存带硬逼地拿去了。为此马倩倩后悔了好长时间,觉得当初真不该那么幼稚而太富幻想色彩地就喜欢上普通的操作工,否则自己的第一次恐怕也不会就跟被强奸差不多。
不仅如此,这以后谭大伟还胡乱猜疑马倩倩又跟别人好,下班以后还时常跟踪她,进而动手打过马倩倩好几次。马倩倩实在忍受不了,终于提出分手。谭大伟骂她是“臭婊子”,说要想分手,除非他死。马倩倩很伤心,开始处处回避谭大伟,再怎么约她,到办公室来纠缠她,马倩倩总是千万百计躲着。直到今年夏天,马倩倩又在本市教育局谈了个干部。谭大伟获此消息后,先是带了两个哥们把那个干部揍了一顿,而后又约马倩倩,说是和她最后再谈一次,俩人间的事好有个了结。
没想到那天马倩倩还真去了厂后面的一个旧仓库附近,她想这事早晚要说清楚,也该有个了结,所以就应约去了。不仅去了,而且表示,要重找对象完全是她个人的意思,因她和谭大伟合不来,即使不找教育局的那个干部,也会另找一个人,反正不会和谭大伟再搞对象,更不会和他结婚。谭大伟想不到马倩倩的态度这么坚决,就拔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把三角刮刀来威胁她,其实本也只是为了吓唬吓唬马倩倩,以为她看到谭大伟拿刀出来,会被吓住,会和他恢复关系。没料想马倩倩却铁了心,偏迎着谭大伟的刀尖,说:“就是死也不回头!”谭大伟血涌脑门,一时性起果然将尖刀刺向马倩倩,一刀下去还不解恨,一连捅了刀,直到马倩倩倒在血泊中不能动弹。
纸浆厂在市郊,那天正好是个厂休日,旧仓库附近没人,谭大伟行凶后将马倩倩的尸体拖到仓库旁边的一个小池塘里,盖上尼龙编织带和芦苇。擦擦身上血迹,慌忙翻过厂围墙跑了。到了晚上,他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想想跑到最后也难免被抓到。而且他已经后悔不该一时冲动行凶,杀死马倩倩,觉得对不起倩倩。最终还是决定去投案自首,为心爱的倩倩去死,也值了。所以已经到了火车站那儿了,后来还是回到厂所在的镇上,向派出所投案自首了。
其实罗法官并不很清楚马倩倩的父亲患了尿毒症,只知道她父亲有病,那天在看守所听谭大伟说捐肾的事,心里觉得挺意外的,就借口再核实一个笔录,把马倩倩的哥哥专门叫到法院来,询问其父是不是尿毒症很严重,真的需要换肾,同时隐隐约约地向马倩倩的大哥透露有人愿意捐肾。倩倩大哥觉得很惊讶,他说他父亲确实是患的尿毒症,本来就比较严重,倩倩的事出了以后一刺激,尿毒症病情加重了,现在做透析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全身浮肿,只有换肾才有可能拯救生命。可换一个肾需要二十五万元的费用,二十五万这个数字对倩倩这样一个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倩倩的父亲已经退休(原厂不景气,无法支付如此庞大的一笔费用),母亲内退在家,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是工薪阶层,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来,而且就是拿出这笔钱来了,也不太可能说立刻就可以换,还要等肾源,到时候病情发展到什么程度都还说不定。
罗法官听了倩倩哥哥的话一面若有所思地“噢”着,一面心想按照马家的这一说,似乎谭大伟杀人倒杀得正是时候,他杀死了马倩倩,杀人偿命,这是从古到今的法则(至少中国是这样),可偿命说到底是个虚的,或者说对法律来说是个形式,而对死者家属来说,只是为了平一口气(对其他人亦有一定的吓阻作用),实际意义并不大。现在摆在面前的这个案件倒凑巧了,或许杀人者提出捐肾可能对死者家属倒是一件有实际意义的事,甚至可以看作可解燃眉之急的事。说不定能告慰那个已在九泉之下的冤魂,死者马倩倩也算是间接地尽了做女儿的孝道。罗法官想想不由得觉得这事仿佛太蹊跷,也太奇特,甚至显得有点荒唐,从法律法规的角度,又几乎完全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从无先例。倩倩的哥哥见罗法官在发愣,就接二连三地追问究竟是谁愿意捐肾,是不是真的是无偿的。罗法官含含糊糊说只是牢里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有这个意向,想死之前减轻一点罪孽感,但只是个意向,犯人是不是真的就愿意,就是愿意,是不是允许也都还难说。
“说说的。别往心里去。”罗法官镇定了一下自己,冲着倩倩的大哥竭力作出随意的样子。
倩倩大哥满腹狐疑地又与罗法官核实了一番早已核实过无数遍的一个证据后,就离开刑一庭办公室走了。
马倩倩的哥哥走了以后,罗法官的心里一点儿也不随意,一点儿也不轻松。这事他从没碰到过,按他的想法,如若真的处理好了,把事情办成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不是经常讲重视人性吗?在这种事情上,在法律问题上,也不是不可能讲重视人性。中院刑一庭是专管二十年以上重罪案审理的,庭长老吴在庭里已经呆了十多年了,马倩倩的大哥走了以后,罗法官就把去看守所听取谭大伟上诉意见时,谭大伟提出捐肾的想法和马倩倩父亲患尿毒症病情恶化的情况向吴庭长作了汇报,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只要双方愿意,也不是完全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