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了,薄雾渐渐散去,初升的阳光照在水库上,无数颗金星在水面上跃动。大黄坐在略有些湿的滩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清楚的就是他没听到一声枪响,他还活着。两名武警仍按着他,法警仍站在不远处抱着枪,土坎上那群人已经等了足有二十分钟了,但上边的研究决定仍未下来,再过一会儿,上山干活的人就要多起来了,说不定会一下子招来无数围观的老百姓,到时候秩序就很难维持了。武警们按口令坐在地上等待,法院、检察院的那几个人和白面检察官不安地在土坎上下走来走去。
又过了漫长的十分钟,监察处长的手机响了,这响声在山谷间、水库旁显得特别响,弄得他周围的几个人和白面检察官的心跟着一抖,较远处滩地上的大黄也听到了手机响,不过他没感觉,就像听见草丛间的蛐蛐叫一样。监察处长接听手机的表情由崩紧而慢慢地松弛了一些,接听完手机他把法院的几个庭长、法官,以及白面检察官叫过来。他的声音略为有些低沉地说:“检察长让我通报大家,人犯黄××检举的问题,几天前市‘商检’一个姓姚的已经到新区检察院投案自首,关于新区交巡警大队大队长走私进口轿车的运输问题,材料已经齐备,无需留下人犯黄××作进一步补充,因此死刑命令照原计划执行。”
众人听完了处长的话全都不做声了,只有白面检察官仍说:“说不定留下他还能牵出其他线索。”
监察处长淡然地一笑:“他本来在其中就不过是小角色,车夫而已,况且他也说晚了,别人已经先自首了,他现在再说,也不能认为是检举立功行为。晚了!”
白面检察官听了这话,不再作声了。
“时间不早了,已经延误了。”处长说,已有些老百姓在远处向这边张望,“照计划执行吧!”处长对现场法官和武警负责人说。
所有在场的人立刻又都散开了,各就各位,几个相关的执行人员向洼地那边走去。大黄仍坐在那里,见白面检察官向他走来,抬起头,用目光向白面检察官询问结果。白面检察官没立刻回答他,过了一小会儿才语调迟缓地说:“我帮不了你了。”
“怎么?”大黄绝望地追问。
“你怎么不早点?!”白面检察官说,“晚啦!”
大黄没再作声,过了片刻,现场法官过来了,帮助执行的武警站在他的身后,法官问白面检察官说:“他还有话吗?”
白面检察官摇了摇头。法官见状退后一步,说:“那就开始吧,时间不早了。”白面检察官点点头,对大黄说:“希望你配合。”
“请你转告我的家人,帮我照顾好我的儿子。”大黄对白面检察官说。
“这你放心。”白面检察官说,说着也退后了一步。
执行法警听到现场法官的一声口令,上前了一步。这时大黄未等两边的武警过来架他便自行转过身来,双膝跪在湿软的滩地上,两名武警又将他往前提了几步,使他靠近那摊预先洒好的白石灰。大黄闭上眼睛,他闻到了水库水夹着白石灰味的气息。法警将自动步枪的枪口抵在大黄的后脑勺上,大黄只觉得凉凉的。他的脑袋在渐渐的胀大……
稍远处武警的一名中尉吹了一长哨,举起手中的小旗,间隔了几秒,现场法官发出一声喊:“执行!”法警扣动扳机,步枪颤动了一下,发出一记闷声,不太响。大黄向前扑去,一坨红色在阳光下溅开。大黄顷刻间失去了意识,栽倒在那摊白石灰上。
枪响过后,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法医上前察看了子弹贯穿情况,确认死刑犯黄××已经死亡,法官作了记录,白面检察官匆匆在现场记录上签了字。几个法警和武警一起过来把尸体装进一只黑色塑料袋,把浸着血浆的白石灰铲进另一只塑料袋,而后又将现场清理干净,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塑料袋被抬上一辆火葬场跟来的面包车开走了,随后行刑的车队也发动了,沿着山间弯曲的砂石路返回城里。
行刑的执法人员相互开着玩笑,递着香烟。白面检察官坐在最后一辆“依维柯”上,始终没说一句话。
六号给了锅炉间老罗一个热吻,当时老罗正铲了一铲煤往浴室锅炉的炉膛里送。六号小姐,不不,叫小姐多难听哪,六号就是二楼那个长得甜甜的服务员小吴。六号小吴晚上八点多下来拿盒饭,盒饭在铸铁锅炉边温着。小吴拿起温热的盒饭都已经准备走了,忽然转身在弯腰铲煤打算往炉膛里送的老罗的面颊上吻了一记。说热吻也算是热吻了,因为小吴充满肉感的嘴唇不仅贴上了老罗有点干涩的脸,而且还发出了“啧”的一声响,就像电影上年轻人热吻发出的声音一样。不过小吴的唇并没有在老罗的老脸上停留太长时间,说是吻,其实也可以说是贴了一下。须臾,小吴那充满肉感的红唇就与老罗的老脸分开了,小吴拿着温热的盒饭,冲着老罗仿佛很神秘,又仿佛很感谢地一笑,很快就转身出了锅炉间上了二楼。二楼说不定还有客人在等着小吴,或者说小吴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她确实饿了,她要吃饭去了。
六号小吴这么一贴,或者就叫热吻了一下不要紧,她去吃饭了,没事了。老罗却愣在那儿了,铁铲刚才一抖,煤撒了不少在地上,余下的也不知道往烧得红彤彤的炉膛里送,就举在那儿。他在想六号为什么给他这么一吻。当然不是爱,扯淡,老罗都已经五十二岁了,人家才十七八岁,最多不超过二十。怎么可能喜欢上他呢?再说,小吴的嘴唇虽然肉感,可小吴是干那个的。老吴则是一楼普通浴室一个正儿八经的职工,换到三十年前,那还算是个“工人阶级”的一员,正儿八经拿公家工资的主儿。
老罗一边想着一边将铲子里剩余的煤送进炉膛,旋即听到生煤在炉膛里烧得劈啪乱响。老罗坐下来时想了起来,其实问题可能并不复杂:老罗一直以来是在前面堂口男浴做服务员的,前一段烧锅炉的辞职不干了,经理一时半会又招不到人来顶替,于是便让曾经学过烧锅炉的老罗来顶空缺。这家叫宝泉的浴室是家老字号,一楼还是过去集体所有制的普通浴室,二楼则早已改为休闲中心了。休闲中心是干什么的,至少在本地已是不言而喻的事,而经理不知为何总还是保持着几分躲躲闪闪(大概因为不远处便是宝泉路派出所吧),规定二楼的小姐没事不准出去乱逛,中晚饭也一律由经理让人负责送到浴室来,送来还不准送到二楼,仅就送到一楼锅炉间搁着。
从前那个锅炉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人家送来的盒饭他就搁在那儿不管不问,往往接待客人下来取迟了,那些女孩们吃的都是冷盒饭,而老罗心好,心想冷饭吃下去对肠胃不好,小姐们的肠胃也是人的肠胃啊(那个经理不知为什么,同样也不愿花钱给二楼买一个热饭用的微波炉之类)。所以他接手兼职烧锅炉后,每天中午晚上,只要快餐店将盒饭送来,他都将盒饭悉数放在锅炉旁,利用炉子的温度为盒饭保温,甚至有时只剩下一两份盒饭时,他复上塑料袋再用自己的工作服盖上为盒饭保温,以保证每一份盒饭到最后都是热的。刚才六号在楼上被一个客人缠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八点多才下来,揭开老罗的工装一摸盒饭,发现还是热的。大概就是出于感激,所以……大概随口送了老罗一个吻。
这个像“贴”似的吻对六号,不不,对所有楼上的服务小姐们来说,也许是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行为,她们似乎每天就是靠吻之类的来挣钱的,不不,比吻厉害许多的行为她们都敢干。可对老罗来讲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