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区到南乡镇并不太远,四十公里不到,正常情况下有一个小时足足的了,押解车队早晨七点不到就从市区出发,目的是避开早晨上班高峰,也为了赶个早,也好早去早回。没料想越着急越出事,车队出市区倒顺顺当当,没耽误时间,偏偏出了市区在市郊公路上碰上了车祸,一辆桑塔纳和一辆大货会车时撞上了,公路上的车全堵了,童法官这车上的副院长命令前面武警的车拉警笛开道,后面车跟上,车队穿过密密匝匝的大小车辆一直往前,可再向前,到了两辆事故车那儿却怎么也走不动了,那辆带拖挂的大货因为遇上情况急打方向,整个儿横在路上,这边的车怎么也不可能过去。事故刚发生不久,交警还没到现场,所以这边车队过不去,只好干着急。旁边有些围观事故的群众和驾驶员见这三辆车是押解犯人的,觉得好奇,有不少都围过来看热闹,带队的副院长下令紧闭车窗,法警们警惕地注视着窗外,为防发生意外,甚至将手都扶在枪套上了。童法官也有点紧张,心里盼着附近的交警赶快来把事故处理了,这边车好早点过去。
纪年根的眼睛向车窗外四处打量,连他也跟着有点紧张。
等到交警赶来处理好交通事故,把事故车挪开,让法院的车过去,已经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再赶到东沟村,已近中午了。村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是纪年根的亲属赶来送纪年根的父亲出殡的,更多的是周围村上的村民,他们听说纪年根作为杀人犯,居然还能从监狱里出来奔丧,都觉得稀奇,所以从四面八方赶来,少说也有好几百号人,把个原本就挺小的东沟村挤得满满当当的,连村口的那条土路上也站满了人,以致随车来的副院长挺犹豫的,考虑是不是还要在村口停车让纪年根下去。
这时候纪年根的情绪很微妙,起初他显得很激动,似乎他都可以看到他们家的树梢了,仿佛都可以看到大树下搭起的丧棚下躺着的他父亲了,他的眼睛里已经充盈着泪花了,就等着去跪在父亲的灵前大哭一场了。可看到副院长和童法官几个脸色跟着开始严峻起来,以及窗外涌动的人群(有人甚至还喊着他的小名),纪年根又低下眼睑,尽管低下眼睑,他的眼珠还是间或快速地一闪,而后又恢复到一副极乖巧的样子。双手顺从地放在两腿之间,老实而丝毫看不情绪波动,似乎他的一切全都听从法官的安排,法官不让他下去,立刻调头回转,他也一点儿怨言也没有。可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压抑了巨大的悲伤,泪水已不知不觉地滚落在他戴手铐的手上。
副院长和童法官等人商量以后,决定还是按原计划让纪年根下车到村上去,既然已经来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不下去,似乎便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回去也不好说。不过车到村口,便不再向前了,副院长指挥前面车上的武警先和一名法警到纪年根家去打个招呼,维持好那边的秩序。这边跟着全部在村口的小土路前下车,车停在路边,一干人押着纪年根步行进村。正是寒冬,虽说已近中午,通往纪年根家的小路上还有冰碴子扎脚,一行人走在上面嚓嚓作响,也正亏了是寒冬(或者说纪年根的家人考虑到尸体会变质,所以在堂屋前搭了个丧棚,将人搁在外面),否则纪年根的父亲也等不了五天。
还没等纪年根走近家门口,纪年根的两个姐姐就哭嚎着迎了过来,而后门前的丧棚下一片哭声,纪年根的家人和村民们纷纷涌过来,一时秩序有点混乱,童法官见状心里不禁有点后悔,觉得刚才在村口既然已经发现秩序有点乱,就不该在和副院长、庭长等人商量时他还竭力主张让纪年根进村,到现在倒有点骑虎难下了。虽说他们似乎站在正义一方,以法院的名义进行一种类似司法行为的活动,但具体到这儿,这儿只是乡下的一个小村子,是生纪年根,养纪年根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纪年根被法律判处了死刑,但到了这儿,却是人家的地方,似乎法律在这儿有点苍白。纪年根被他的家人簇拥着到了家门口搭起的丧棚,还没到他父亲的灵前,隔着好远他就一头跪了下去,而后跪着挪到其亡父面前像个小牛犊似的大哭起来,口中连声说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死去的母亲,是他在外闯祸,活活把父亲给气死了。说着,就要一头撞死在一旁的树上,亏了旁边的人拉住。童法官看着心里有点酸,想再往前去,但却被周围涌过来的人挡住了,人越来越多,连远处高堤上都站满了人,这时候童法官才预感到要出事了,这时才真正开始后悔,不该力主让死刑犯纪年根回来奔什么丧。
也不知是来自哪个方向的人流,忽然一冲(也许就是有意的,童法官看到纪年根的姐姐和姑父就夹在人流中),就把跪在那儿的纪年根和押着他的两个法警分开了,再要上前抓纪年根的胳膊,法警、包括童法官都怎么也挤不过去,进而连纪年根的人头也淹没在人流中看不见了,急得副院长等人在后面连声大喊。村民和纪年根的家人却越发挤得厉害,甚至有的小青年脸上还挂着笑,似乎有意在那儿捣乱,或者幸灾乐祸,副院长退后一步,站在一个土坎上大声喝令大家站在原地不准动,谁再动就动枪示警了,谁知这一喊不要紧,人群反而更乱了,一个小孩被人踩着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起初似乎是纪年根的姑父和纪年根的一个舅舅为了什么吵了起来,进而纪年根父亲家的人和纪年根母亲家的人推搡起来,而这一切不早不迟,偏偏就发生在纪年根刚刚抵达,刚刚跪下给父亲磕了一个头的那一刻,纪年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两个姐姐中的一个乘机连连扯他的胳膊,他先以为是法警在扯他,再抬头看,法警和童法官已被人有意无意隔在好几步之外,动弹不得。
纪年根犹豫了一下,他的手上还戴着手铐,他不知是被他的姐姐扯着走的,还是他的脚下由于某种求生的指使,反正他不知不觉就被人流裹挟着溜进了堂屋。堂屋板壁后有一个小门通后面的桑园。他就从那儿趔趄着,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桑园,逃到了高堤下面的水井房。有不少人看到他逃进去了,就连几名站在村边警戒的武警也看到了,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桑园那儿还有一条小路通江边高堤,死刑犯纪年根竟然从他家屋后穿过桑园逃到了堤下的水井房。
就连童法官都看到了纪年根逃进了水井房(此刻他的心仿佛都快爆炸了),而慌乱中的纪年根只以为自己逃进了安全的处所,直到透过水井房茅草的缝隙看到法警和武警以及部分村民向水井房指指点点,围拢过来,方才知道实际未能逃得掉,从水井房再向江堤上跑,则是一片光秃秃的高坡,再跑也跑不掉,再跑,只有可能会成为武警或法警的活靶子。
他仅仅得到了几分钟的自由,他觉得自己仿佛挣脱了死神之手,但很快,便似乎重又陷入了更深的深渊。就在纪年根的身影将要隐入水井房时,童法官身边的一名武警举起自动步枪向纪年根瞄准,童法官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喝令那名小战士放下枪,他知道这名小战士的枪弹只要一出膛,那就意味着他童法官就将蒙受今生以来难以抹去的耻辱,或者说就算犯下了一个总也说不清的错误:这一切都源于他不该有的同情心,不该有的异想天开。小武警有点不解,还有点不服地放下了枪,原本没有命令,他也不会贸然开枪,只是作好射击的准备而已。而这对童法官来说,就已经够让他心惊的了。
事出了,到底还是出了。
村上的几个老妈妈,还有纪年根的两个姐姐围着副院长和谢庭长,让他们千万别开枪,说纪年根没跑,也许只是因为见到从小将他带大的父亲走了,心中可能过度悲伤,一时情绪失控,所以跑到水井房去了,那儿是他从小玩要、嬉戏的地方,老妈妈说纪年根从小没母亲如何苦,可这孩子从小争气,很勤劳,从没做过任何一件坏事,哪怕别人家的一根线头,一把柴火都没动过。纪家就这么一个男伢儿独苗,请市上的法官大人无论如何留下这根独苗苗,也许,可能,就在马上,纪年根他会自己走出来的。
可是过了一会儿,纪年根不仅没有出来,反而当法警向水井房靠拢时,忽然从水井房的茅草间伸出一只胳膊叫道:“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说着扯开一片茅草,露出身躯,双手紧紧地抱着一只废弃的磨盘,一只脚跨入井栏中,完全是电视上常看到的以跳楼自杀相要挟者的形象,只不过怀中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石磨。纪年根躲进井房才清楚自己实际上无路可逃,不仅如此,他自以为逃进井房至少暂时无人发现,可当他再抬头看时,发现他躲进水井房不是秘密,人们向这儿围拢了来,有几个小武警用枪向他这个方向指指点点,也许再过一小会儿,他不是被活捉就是被当场击毙。情急之中,他抱起一块石磨,一只脚跨入井栏中,他只有一个念头,如果那些警察再逼近几步,他就毫不犹豫地跳入井中,是的,与其被当场打死或者被捉住接受死刑,挨枪子儿,还不如跳入井中。
虽是隆冬,童法官急得汗都下来了,纪年根逃得虽没多远,但死刑犯人逃跑,这已是既定事实,更要命的是,纪年根任怎么喊,他就是不从水井房里出来,还不让任何人向那儿再靠近一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很快,半个小时就过去了,再这么下去,纪年根说不定耐不性子,自己从井栏那儿跳下去,而且周围的老百姓也是越来越多了,这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也许犯人会在老百姓的掩护下逃走。最着急的要数执行庭的那些人,那高个儿庭长几次要带头冲进水井房把纪年根抓出来,或者干脆让武警用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将在水井房茅草间若隐若现的纪年根击毙(无论如何,犯人逃跑,将其击毙,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急之中甚至作为现场职级最高的副院长也在犹豫,但他和执行庭以及武警的一个中队长商量以后,还是让携狙击步枪的武警退下了。
童法官先是在靠后的位置打转,后来索性在一个树根下蹲了下来,他在部队时就闹下了胃病,只要一着急准犯,此刻胃里隐隐地有一种紧缩感,他想也许过一会儿他的胃病就该正儿八经地犯了,疼得站不起来也说不一定,这会儿副院长还算冷静,没让人硬冲过去,或是哪怕只是让武警用枪瞄着水井房(武警只要一举枪,纪年根的家人就哇哇哭嚷成一片,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处理这种突发的意外,的确也是破天荒的)。可过一会儿,副院长和庭长什么的再作出什么决断,也许童法官已胃疼得不行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是纪年根真敢往井里跳了,就是纪年根的身上真的挨枪子儿了,难说的,鬼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是他童法官因为这事最少得挨一个处分,还要连累和他一块儿共事多年的谢庭长。是他害了谢庭长,甚至肯定还会带累副院长和本院执行庭等等的一大帮人,他成了什么人了?他成了臭狗屎了?他……他妈的纪年根也该为我姓童的想想,我好心好意成全你,费了老鼻子劲让你回来见亡父最后一面,你倒跟我来这么一手,就算你是临时被人撺动,想想我一片好心也不该这样,到此刻,真不知道这局面怎么下台,如何了结。
童法官忽然站起来,纪年根后来说,他童法官从人丛一站起来,他就看到了他,谢庭长想拉住他,谢庭长看到他脸色不对,怕他出什么事——好多人都喊过话,就连纪年根的姐姐、姑父也都喊过话,水井房那边全都没回应,只是间或茅草被风吹开,看到纪年根像块石头那样抱着石磨立在那儿不动。
“是我——童法官。”童法官的嗓音有点颤抖,“纪年根——你小子别的不讲,总要讲良心吧?!啊?……讲点良心吧!”
没有回音,只有童法官重复的声音伴着芦苇叶的颤声,在江堤下的田野里回响。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记重物落入水里的闷响,所有人的心都一惊。武警与法警正要向水井房那边冲去,却见纪年根摇摇晃晃地,从水井房的茅草间挪移出来了。他手上的石磨不见了,渐渐地他向这边走来,近了。
武警和法警迎上去,按住他,给纪年根加铐,并用绳子一道道地把他重新捆了个结实。
他的两个姐姐在一边嘤嘤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