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秘书长从检察院出来,妻子和大姨子小舅子大呼小叫地拥上来嘘寒问暖,忙不迭地问这问那,就像他刚刚到地狱里走了一遭。徐秘书长显得有些疲惫,一连三天两夜没睡,思想高度紧张,虽说平常他身体还不错,但实在也快顶不住了。“都别烦了!”他挥了挥手喊道,围着他的家人都被他忽然拔高的声调吓了一跳。他没再作声,在家人的注视下,一个人到房间里顺了几件换洗衣服便出门去离家不远的一家洗浴中心。临出门时妻子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去洗个澡。不会有事的。”他把声音放柔和了。“早……早点回来。”妻子叮嘱道,似乎都带了点哭腔,大姨子小舅子什么的全都站在后面。徐秘书长抢出门外,他怕再延宕哪怕只一点点时间,他也会跟着发出哭腔。他不愿意那样,尤其是不愿意在家人面前那样。
三天前,也就是星期天的下午,他突然接到办公室主任的电话,说市委一把手汪书记让他立刻到常委楼来,传达重要文件精神。当时他正在给一盆君子兰换盆,君子兰的叶子出现了焦边,再不采取措施,说不定整个儿就要枯死了。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连忙拍拍手,稍加整理,便叫上住在隔壁的司机,赶往市委大院。本来嘛,他这个当秘书长的似乎天经地义就没有个休息天的概念,也从来没有上下班时间,永远是忙,开不完的会,传达不完的精神,下达不完的指示。难得有个半天清闲,这不……又打断了。所以说当官有当官的快活,当然也有当官的苦恼。今天不知是传达什么重要文件,办公室还要借汪书记的名义来通知他。徐秘书长心里有点犯嘀咕,会不会是……正想着车已停在了常委楼前。
他的脚刚踏进会议室,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除汪书记外,其他常委一个也没有,倒反而是有几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的人坐在那儿。一直是他的老领导、老上级的汪书记见他进来头也没抬,仍在翻阅一沓材料。过了好一会儿,待徐秘书长坐定,汪书记才把头抬起来,指着几个生面孔说:“这几位是省纪委的同志,他们想向你了解沿江高速公路的有关情况。不好意思,星期天把你从家里叫出来。”书记的脸上略微泛起一点笑容,而后又把头低下去继续看材料。
徐秘书长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和那几个生面孔打个招呼,但发现那几个生面孔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便只好将已提起的身体重心重又放了下去。他知道出事了。一个多月以来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甚至心中舒了一口气,似乎某种精妙的预测终于得到了印证,或者说他终于可以从整日提心吊胆的状况中解脱出来。再看看坐在他面前的几位,除了一个年龄稍长,大约四十多之外,其他两位几乎才二十来岁、三十来岁,像是还稚气未脱,涉世未深的样子,这与他多次在虚幻中出现的纪检干部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大相径庭。于是他一面嘴里念念叨叨地说:“噢噢,是省里来的同志。”以掩饰尴尬,一面心里反而平静下来,甚至或多或少地对面前的几位生出一丝轻蔑,他调整好坐姿,等待对方发问。
那位四十多岁的处长没有急着发问,而是盯着徐秘书长看,像是一个屠夫正在寻找从哪儿下手。徐秘书长让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忍不住便主动开口:“是哪一方面的问题,是工程质量方面的问题,还是……”这话刚出口,徐秘书长就觉得失态,连汪书记也抬头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他这是怎么啦?莫非他全不了解纪委的职责?还是在故意装糊涂?纪委的人与工程质量有什么相干?那位处长一笑:“也算与工程质量有关。我们想问问有关储老板的情况。”
“噢噢,我知道。”徐秘书长说。
“这个人是谁介绍过来的?”处长问。处长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拿出本子和笔。
想不到上来就是一个尖锐而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他知道有一个人这会儿屏息在等待着他如何作答,这种时候哪怕转动一下眼球都是愚蠢的,只能凭感觉,凭判断,或者说凭良心。仅仅还是在七八年前他不过还是市委办公室的一个小秘书,那时候汪书记刚从外地调过来,这七八年的变化常常使他自己也觉得吃惊,从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到市委副秘书长、秘书长,可以说在这个中等城市除了书记、市长之外,就数他权大。过去瞧不起他的人,如今见到他也都唯唯诺诺,秘书长长秘书长短,像条狗似的,就连在家里的地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向怕老婆的他,由于职务的升迁,变成了老婆怕他,甚至……甚至,怎么说呢?甚至连多年的非器质性**也不治而愈,常威猛得让老婆怀疑他是否吃了“伟哥”之类的药物。
要知道这些年来他和汪书记等领导同志几乎跑遍了世界各地,什么好玩的地方都去过了,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从一个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腰都不敢站直了走路的小秘书,变成了汪书记面前的红人,就连一些副市长、副书记要向汪书记递个什么话之类的,都得先跟他打个招呼。这一切的得来,当然都和汪书记对他的器重和提拔分不开,没有汪书记就没有他徐余祥,也就谈不上他徐余祥在社会与家庭的彻底翻身解放,他很可能还像大多数别的秘书一样,永远只是在主人前后转悠的一只犬类,上了床还要痛苦地被老婆斥为没用的东西。
并且在两年以前,汪书记还出面保过他,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的政治生命,虽说那一次的事情并不大,不过是一个企业在他出国考察时送了他两千五百美元作所谓“零花钱”,但事后还是被嫉恨他的人告到了市纪委,纪委为这事专门向汪书记作了汇报,当时只要汪书记说声“按正常程序办”之类的话,那就意味着时任市委副秘书长的徐余祥在仕途上算是到站了,而且也许进而导致翻车受处分、进班房。他很清楚,纪委那帮人不会仅限于两千美元的事,从两千五百美元一直再查下去……他不愿意再往下想。
问题是汪书记听了纪委的汇报以后没再给纪委答复,而是在一次会议间隙把他叫出来,对他说:“听说有个两千五百美元的事。你该处理就处理一下。有些反映呢!”这话说得随便,可徐秘书长体会到其中的巨大分量,于是他立刻不失时机地赶紧凑了两千五百美元给那家企业送还回去,名义是把“借”的钱还给人家。而纪委见汪书记迟迟没给答复,知道没给答复实际已经是给了他们答复。的确,同级纪委要是学不会看同级党委一把手的脸色,揣摩不透书记的心思,那叫他存心找不自在,说过分点,那叫找死。果然不久以后,徐副秘书长不仅没受影响,反而又被提拔为秘书长。因此当时去汇报的几个同志心中庆幸亏得没有不识相再去向书记要答复,否则不是自己狠掐着自己的大腿不放,跟自己过不去吗?
不过这次是省纪委来的同志,情况就不太一样,虽然说上级纪委很尊重地方党委,来了以后还是先找一把手汇报,但毕竟来头不一样,至少,对方不必看汪书记的脸色,而且省纪委处长来之前,省纪委的书记、省委常委还专门给汪书记打了电话,言明省纪委来的同志是代表他来的。这个力道就不一般了。汪书记再三问省纪委书记大概来了解哪方面的情况,但对方只是说来的同志会告诉他,硬是一点儿风也不透。汪书记也只好作罢。他知道再问下去多有不妥,省纪委的这位书记是本省有名的铁面包公。此人多次在一些场合散布言论,说他就不相信汪书记所在的这个市搞不出个大鱼出来,周边城市基本上每一个城市都在他的亲自督办下查出秘书长以上市级领导干部的贪污受贿问题,唯独汪书记治下的这个地级市,连个秘书长这一级的也没查出来。如此异常的情况,不仅省里的同志觉得奇怪,就连汪书记本人也觉得奇怪,他总不能说本市的领导干部受贿有方,方法巧妙吧?
徐秘书长稍微停顿了一下,略作考虑,这时的空气相当紧张,似乎可以听得到在场人呼吸的声音。因为来得突然,徐秘书长没有机会和任何人商量,连打个手机的机会也没有。
“来找谁的?”处长紧接着又发问。这种时候再要拖延个一两秒回答,后果很可能将是致命的。
“来找我的。”徐秘书长迅即答道,没再犹豫。他好像听到一个人从旁轻轻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像打开了话匣子:“是电视台的一个同志介绍过来的。”
“哪个电视台?谁?叫什么名字?”发问者连珠炮似的追问,一点儿也不打算含糊。
“本市电视台,叫李霞,一个主持人。”徐秘书长答道,“因为工作关系,常见面的一个同志。”他强调了工作关系,因为北京的王宝森涉嫌与某电视台的主持人有染,故现在的领导干部都避免和电视台的主持人一类有涉。而事实上他的确和这个在本市声名显赫的李霞是一般认识,他不太喜欢那么张扬的女人,尽管他自己也偷偷地背着老婆和一个饭店的女服务员有来往。当时李霞是来找汪书记的,她和汪书记的关系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也不过就是汪书记若在小范围请客或来了密友、老同学,请她来作陪。李霞特能喝酒,而且操一口标准、悦耳的普通话,再加上风姿绰约,的确给私人生活相当枯寂的汪书记挣得不少面子,带来些许喜悦。自然,他也确实看见李霞单独出入书记的办公室,不过也许是联系采访呢?因为大家知道李霞和书记关系好,所以李霞来了,只要书记没事,也就让她进去了。说真的,要真有什么实质性的事,也不会在办公室里发生。
书记要在哪个宾馆开个房间,还有哪个宾馆敢啰嗦一句?况且即使书记和李霞有什么事,似也在情理之中,书记的夫人长期患糖尿病,想必夫妻间的乐趣是要大打折扣的,乃至归于无。书记也是人,工作如此繁忙,来点生活的乐趣,谁会反对呢?自然如果仅限于这种熟识关系,就向发问者说白了亦无不可,问题是此事涉及到沿江高速公路问题,而高速公路问题说到底又涉及到经济问题,这就非同小可了。如今的干部,一不怕政治问题(也没有哪个呆子去碰没有任何现实利益的政治问题),二不怕生活问题,就怕经济问题。一旦出了问题,十有是经济方面的问题。经济问题和广大干部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所以再怎么扯,也不能往经济问题上扯。因此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把汪书记和经济问题纠缠在一起,不把汪书记和经济纠缠在一起,目前至少从一开始就要把书记和那个李霞扯开去,扯得毫无干系。否则出了问题,说不定书记有惊无险,平安过关,可他则可能因缺乏忠心或头脑,却连个保他的人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