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胜于文”,大概是念在李静是李家本家孩子的份上,给的比较客气的评价。从李家那位长者的神色间,李静觉得,那位长者其实是想说她“少年顽劣”的。
不同于李静的“质胜于文”,李静的双生哥哥,李让得到的评价是“君子如玉”。
对于这位多年不见的孪生哥哥,乍见之下,李静确实惊讶了一番。
在李静的意识里,龙凤胎是异卵双生,加上性别不同,应该没有相像的地方才是;可是,李静看到李让的瞬间,竟以为自己在照镜子。除了额头没有那个长开了的莲花形状的胎记,除了李让比李静稍微白皙一些,再除了李让比李静矮一些,两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李静动作不雅的揉了揉眼睛,可是,再映入她眼帘的,还是跟照镜子一样的一张脸。
“君子如玉”,单就长相气质来说,李让确实衬得上那四个字。
大概因为常年生病很少出门的原因,李让一个男孩儿,皮肤竟然比李静还要白皙,不过,也不是那种苍白孱弱,而是莹莹生光的感觉,只有被很好的照顾着的人,才会有那样的气色。
乍看之下一样的一张脸,仔细看,却会发现大大的不同。两人站在一起,只要是有眼力的人看来,李让就像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而李静却像一块拙劣的仿冒品。
不是容颜,而是气质。
十二岁的李让,散发出一种通灵剔透的光晕,每一个神情,都显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却又不失少年独有的天真可爱;与之相比,李静就像一潭死气沉沉的池水,虽没有散发出异味,却全然没有生机,更谈不上升华的气质。
即使不说话,都能让人看出两人的分别。
一开口,更是让这种差别变得明显。十二岁的年龄,雌雄莫辨,李让的声音有着稚子的清脆,却又如珠宝一般圆润动听;李静的声音,如她的面容一般,沉静中略带着沙哑(早晨走得急没有喝下一杯茶水),单独听来,也算是有自己的特色,跟李让比起来,堪堪落了下乘。
不管李静是多么反应弧长的人,但总还是一个有感觉、有判断力的人。
一直作为自己活下来的李静,骤然间身边出现了一个容颜相同的人,对方还是个男生,可是,同样的脸,对方的比她的更耐看,同样的一句话,对方说出来比她更动听。
不管李静多么努力说服自己不要介意,不管她多么严厉的警告自己不要嫉妒,不要跟一个孩子计较;可是,她的心中,那种本能的嫉妒感情还是滋生了出来。
大概,就像现代人撞衫,一样的衣服,不一样的人穿出来效果天差地别,那个落了下乘的人内心的感觉一样;因为连容颜都一样,李静的那种羞耻感就更胜几分。
出了祠堂,李静告辞了李寂夫妇,匆匆快步走向拴马的柳树下。
这匹三岁的黑色南番母马,是去年李静生日时,秦勇送给她的。因为这匹马,还让长她五岁的秦汉不高兴了好长时间,后来到秦汉生日时,秦勇送了他一匹成年的,比李静那匹贵两倍的青色儿马,秦汉才又展了笑颜。
因为这匹马特别喜欢吃酒糟,李静就给它起名巴库斯,取了一个男性的名字,也是希望它跟卡列宁一样,比起异性,更喜欢亲近她这个身为同性的主人。
实际上,这匹马也确实跟李静很亲近,是她这一生的第一个朋友。
李静解开马缰绳刚刚踩上上马石之际,李让从众人中间穿出来走到李静面前道:“静,一起回家吧。”
李让言笑晏晏的脸上,竟带了一丝讨好的表情。此时拼命压抑着自己心中这种不该滋生的妒意的李静,哪有心情在乎被众人捧在手心的李让,为什么会对她这个被众人回避的人露出讨好的表情。
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都对着她笑了,李静也不好置之不理。
“咳,我要去舅舅家。舅舅上次出镖的时候,说在今明两天就回来了,会给我带礼物的。”说到礼物时,李静的声音里有着虚张声势的骄傲。仿佛一个不受宠的孩子,在对一个受宠的孩子没有底气的炫耀“看,也是有人关心我胜过关心你的”。
听了李静的回答,李让脸上的表情瞬间黯然了下来,随即,他又展颜笑道:“那,晚上你一定要早些回来,今天爹爹为我们的束发礼准备了庆祝的酒宴。”
“呃•••要是舅舅回来晚了,我就不回去了。”李静说完,上马疾行而去。
心里也为自己的孩子气赧然,也知道嫉妒一个孩子太丢人了,可是,李静就是克制不住那种嫉妒的情绪,两世以来,第一次对人产生这么强烈的嫉妒心。
前世的李静,因为智商比同龄人可能高出一点点,又总是想着快快长大,以后能够不让父亲为她担心,所以,有过两次跳级的经历,高考成绩也是全省前三十,大学里,单论智育成绩,也一直都是第一;家庭环境,虽是单亲,但是,父亲经营者一个中等规模的建筑设计事务所,虽不是大富大贵,也绝对是小康以上;她的容颜,又承袭了母亲的美艳。从哪一方面讲,都只有别人嫉妒她的份儿。
前世的李静,第一次产生嫉妒的情绪,是对她的继母,那个让她的父亲露出真心幸福笑容的女人。可是,那种嫉妒心,她用自己的理智还能压制。
可是,如今,对方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李静忘了甘罗十二为使臣,孙权九岁出使刘表讨要父亲尸首。人的智力、胆识,与年龄、阅历是没有必然的关系的。
这一点,李静本来应该清楚的。可是,对方长了一张跟她一样的面容,对方是真的幼童,而她却是两世加起来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成人,生生被对方比下去,李静心里自然难以平静。
在岔路口,李静并没有往城门方向行去,而是策马驶离了官道。
这个时候,似乎该为李静安排一个奇遇,一个救赎他的英俊潇洒、文采风流的男子;可是,当天李静所到的河边,就她一人而已。
冷静了心绪,李静拍了拍脸颊,就着河水洗了把脸,骑马去了秦家。
这一天,秦勇并没有赶回家,不过,李静还是收到了生日礼物,来自表妹秦芳的礼物,一个绣着,在李静看来,是鹧鸪的“腰上黄”。
其实,李静眼里的鹧鸪,本来是鸳鸯,不过,因为秦芳没有见过鸳鸯,又不好意思问人,就绣成了鹧鸪的样子;李静心里还是对自己被李让比下去这件事有些化不开,心不在焉,就那样收下了秦芳躲过所有人递给她的礼物。
以至于,几年后,秦芳一直拖着不婚,还说已经有了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的人。秦夫人问她是谁,她也不说,只是,经常用幽怨的神情看着练武时腰间系着那块已经洗得发白的“腰上黄”的李静。
这一天晚上,李静还是被秦夫人赶回了李家。
李静回去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并不是李静想象的家中人聚在一起过生日,而是真如李让所言,是宴会。宋州城中,所有上层人士,甚至包括知州、节度使,都受邀来到了李家。
说是为两个小孩子行束发礼的庆祝,更接近于大人之间的寒暄交游。
迟到已经不对,在大厅待了半个多时辰,李静实在忍不下去,就起身出了客厅。
李静离开后,大厅中一瞬间陷入安静的尴尬,随即,因为知州手下一个师爷的巧言,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氛。
出了李家宴客的大厅,李静穿过回廊,径自往自己的偏院走去,这个时候,如果不练武发泄一下情绪的话,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作出更加失礼的事来。
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都按着套路耍了一遍之后,李静扔下手中的软鞭,就那样躺在了练武场——其实也就是她的院落的庭院——应了她的要求,除了一颗梅树之外,寸草不生的庭院。
“好!好!好!想不到李家还有这样有天分的晚辈后生,在下今日来李府,真是不枉此行。”伴随着叫好声和说话声,还有响亮的鼓掌声。
李静还没有说话,奶娘的声音就叫道:“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戍子,竟敢闯郡王府内院!”
李静本想不理会那个人的,可是,奶娘都出声了,她也只得双手撑地,弹力起来。
“哦,这位嬷嬷莫激动,在下魏季方,是今日来参加郡王府两位小世子束发宴会的客人,因见小世子练武英姿,忍不住心中激动出声叫好,绝无冒犯之意。”魏季方说着,拱手向奶娘和李静施礼赔罪。
奶娘还要说什么,李静不想惹麻烦,开口道:“奶娘,我渴了,去烧壶茶水来。”
“可是,少爷•••”
“顺便做碗面,今天舅妈没有让我吃晚饭就把我赶回来了,要是没有奶娘做的长寿面,我今天就要饿着肚子失眠了。”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奶娘离开后,李静对魏季方拱手道:“家中下人,不懂规矩,让魏公子见笑了。”
“哪里?是在下唐突了。日前在醉红楼听小小姑娘说起了小世子英姿,就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本来想在厅中与小世子搭话,可是,看小世子兴致缺缺的样子,一直没有机会开口。尾随小世子出厅,看到小世子练武,一时看得忘形,作出那样失礼的事,让小世子见笑了。”魏季方说着,再次拱手。
“我叫李之姝,你若真想与我结交,就不要张口一个小世子,闭口一个小世子,让我听了心烦。”眼前的人,分明不是那种拘礼的人,却故意说着那些啰嗦的客套话,让李静本就烦乱的心,更加了一丝浮躁。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那些劳什子的繁文缛礼,我也不喜。今日晚了,那位嬷嬷我也着实不擅应对,之姝贤弟如果方便的话,明日辰时三刻,我们约在悦丰酒楼相见,把酒言欢。”
魏季方的话,让人听着怪怪的,所谓“看中”,以及,第一次见面就邀约。即使是现代人交友,也不会有这么快的节奏。
不过,这样的魏季方,李静并不厌恶。
“我倒是没有什么要紧事。”
“那我就当之姝贤弟答应了,我先行告辞了,明日悦丰酒楼,不见不散。”魏季方说完,挥了挥手,就转身快步离去。仿佛被什么东西追着一般。
实际上,虽没有人追着他,却有人拿一双看贼人的眼睛盯着他。
魏季方走后,奶娘走上前道:“少爷,您怎么能轻易答应第一次见面的人的邀约?”
“怎么了?魏兄一片赤诚,我又不是女子,两人相交,有何不妥吗?”一般情况下,奶娘的劝说,李静会听的。就算心里不听,李静也不会在言语上为难她,可见今日,李静真的是被对李让的妒意,冲得有些失常了。
李静一句话,让奶娘尴尬地欲言又止。知道自己说重了,只是,这一天,李静真的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别人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