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京往北五十里余,有一矮山曰鹤山,内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温泉,晨有薄雾轻笼,暮有云海沉沉,夏日满目青翠,繁花紧簇,冬天林海雪原,红梅送香。
这样一块物华天宝之地,自然不是凡俗之人配享用的,早在开国指出,这里就已经被整修成皇家行宫。
若将鹤山比作占尽天地灵秀的蓬莱仙山,距其仅五里之遥的省德殿就堪为酆都地府……
省德殿并不只有一间殿,相反,它有着纵横近百亩的广大院落,百亩的住所对于此刻院中唯一的住户季沣来说见怪不怪,但如此大的院子,里头若是只有三间房就显得格外空旷了……
黑门黑墙,黑砖黑瓦,就连院子地砖也被刻意做成了黑色。
门外仅有的两个一身黑衣的衙役透过院门望了望里头中间那个紧闭的房门,其中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啧啧道:“这国主就是不必咱们凡人,真能忍,让我住在这里,过不了一天就得废!”
“你说上头这些人脑袋尽装些整人的法子,黑门黑窗,连茶具都是黑的,一天就傍晚能出得了门,出来一看,还是满眼的黑,人只道身体上的刑罚痛苦……”
年轻些的为两人斟上茶,继续道:“我看这要是给心上用上刑,也了不得哦!还省德呢,怕是用不了多久,人都醒不了了呢……进了省德殿的人,就没有正常走出来的,不是疯就是傻!”
年长者大喝一口茶凑近他神秘道:“确实用不了多久啦,我在掌鹿监有熟人,万首监今天就要过来……”
“啊!过来作甚?”
“这二位闹到这份上,你说过来做甚?”
……
丰京街头,热闹似往常,熙攘的街道人来人往,茶楼,酒馆生意火红,忽见“锵”的一声敲锣,声势浩大的一行队伍缓缓而来,吸引了忙碌着的人们目光。
“让开让开!”前后左右足足有十人骑兵的护持下,中间一两八驱马车堪称金碧辉煌。
马车两侧,风旗招展,华盖云飘。
人们被驱赶到道路两边,未敢表达不满,却还是小声猜测议论着马车里面究竟是何等人物。
队伍就这样享受着百姓的仰视,不紧不慢向北而行。
突然,“咚”的一声,一根拐杖重重杵在地上,拐杖后面,一如同朽木般的老人尽力挺直身板,面对驱赶丝毫不为所动,浑浊的双眼此刻炯炯有神,死盯着马车。
“找死吗!快滚开!”两个士兵下马,作势要将他赶走。
“先帝御赐手杖在此!谁敢叫我滚开!”老人举起手杖,傲视众人。
“你是……散丞相!”
其中一个士兵终于认出了他,走近他,还算客气道:“散丞相有何事非要拦道鸣冤呢?”
“呸!老夫要鸣冤还需挡他的道!”指了指马车:“他也配!”
声音之大,足以让两旁所有人听见。
“啊!他就是散丞相!”
“听说他犯事被罢免了……”
“看起来很普通啊……”
“看来他跟车里的人有仇怨啊……”
“这下有热闹看了……”
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瞪大眼睛看着事态发展。
——这正是散其那希望看到的。
“既然不为鸣冤,散丞相可否让让路……有要事呢!”那士兵被散其那唬得后退一步,看了看马车,又为难地求散其那。
散其那不理他,冲马车大声喊道:“见杖如见先帝,万公公伺候先帝数十载,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群情立即哗然,公公竟然也有如此大的阵仗?
那士兵左右为难之际,马车门被从里打开,锦帘微微抬了一角,一张淡眉细眼,脸色白的有些吓人的脸探了出来。
“哟!散丞相啊,好久不见,不如上车来,你我叙叙旧?”这个邀请却是实打实的诚意。
“万公公因何不下来?莫非也觉得你这副尊容见不得人?难道你见了先帝,见了陛下也是这般姿态吗!”散其那厉声质问,挑动着百姓情绪。
两侧百姓眼巴巴看着,有的甚至向中间挪了几步。
士兵护卫正欲将其逼退,万福年却思量一番,却摆摆手。
侍卫忙前呼后拥,七手八脚,终于将万福年从马车上挪了下来。
看热闹的百姓见他面上虽有笑意,眼睛却像毒蛇,令人后背发寒,不禁噤了声,静静打量着这位阵仗堪比王公的“公公”。
他走向散其那,在三步之外站定。
众人看上去,一个是膘肥体壮、锦绣云袍,另一个则枯瘦如柴,麻衣裹身。
“散丞相见罪于太后和陛下,不在府中思过,跑到这里来作什么?”
散其那上前一步,万福年警惕,却并没有马上后退,而是一点点往后挪。
“哈哈哈,万公公怎得如此小心了,老夫之所以等在此,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何秘密?”万福年心中耻笑,大昌还有什么秘密自己不知道的?
散其那再走近他,悄声道:“关于那能让人起死回生,改头换面的《异阳经》的秘密……”
万福年僵了一僵,微眯起细眼,喝退了护着自己的护卫。
大昌三大国宝,除了太元珠,还有就是斩荒剑和《异阳经》……
其他两样万福年并不在意,唯有《异阳经》,却是他的一块心病。
急切的渴望让他甚至探近散其那:“它在哪里?”
“在……”散其那凑近他的耳朵,外人看上去,二人姿势可算得上亲密无间了。
“在地府!”散其那突然死死拽着万福年的衣袖,声音中隐约还透着些兴奋。
万福年忙后退。
突然变故让侍卫慌了神,纷纷检查万福年身上是否有伤。
周身完好,连衣角都没破一下……
然而百姓的惊呼,又将他们包括万福年的目光拉向散其那。
只见散其那倒在地上,拐杖还牢牢攥在左手中,右手紧紧压着腹部,那里此时正插着一把匕首,刀刃已尽没于腹中,鲜红的血正在从伤口中潺潺外冒……
万福年明白过来了,看着散其那那张看着自己,痛苦中隐隐透着痛快的脸,他恨不得再上去补上一刀。
终于,在听到一声从人群中发出的“杀人啦!太监当街杀人啦!”之后,散其那闭上了眼……
……
丰京东城某个角落,有一座不起眼的府邸,青砖灰瓦,在众多民居包围中甚至格外普通,却在府门匾上题着“济王府”三个字。
一进到府内,却是和门外一样的萧条简单,因为此刻算上主宾在内,统共就三个人。
“公主,我刚才转了一圈,还真一个下人都没有,难不成这济王真要得道升天?”灵歌咋舌,就算稍微有些牌面的乡绅府邸都比这个气派,何况堂堂大昌济王……
“慎言,人家救了咱们,怎么可以在背后随意议论!”季初阳喝着自己刚煮的茶道。
原来,当日掌鹿监下了死手,四面街巷都部了人手,眼见二人即便自己有飞天遁地之能也难逃出去之时,突然救兵破空而来,一青衣蒙面男子带着两人躲避逃窜,很快躲进了一家宅子。
三人隔着门听外面掌鹿监的人挨家挨户敲门排查,很快便查到他们这里。
只见那青衣男子给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摘掉面巾和外衣,阔袖一甩,双手背到身后,端的是一派行云流水,潇洒自然。
淡然开了门。
季初阳灵歌二人藏在门后,听他对外面掌鹿监的人道。
“我乃大昌济王李应,诸位觉得我是那窝藏要犯的人?”
看着掌鹿监悻悻离去。
李应关门进来,季初阳和灵歌后退三步,警惕打量着他。
瘦削的脸棱角分明,一双凤目更为他增添了威严之感,却在微笑是眉眼弯弯,异常温和。
因褪去外衣,紧窄的内衫更显得他身材修长,匀称有致,叫人挪不开眼,隐约中,还有香灰之气从他身上传来。
季初阳没来由地脸上一热。
那李应温温一笑,竟还行了个同辈礼:“公主不必惊慌,本王并无不良之居心……”
……
“……济王为何知晓我的身份?”不知为何,只一句话,季初阳就莫名的选择相信他。
李应指了指季初阳腰间佩戴的玉佩:“小乐太子季越身上有一块一样的玉佩,我见过几次,还知道这上面的雕刻花纹是你们兄妹四人独属……”
季初阳跪地叩首:“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同时也在心里打鼓,他看似不是路见不平的拔刀相助,自己做的那些事,他知道多少?又会如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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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应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双手扶起她,道:“季国主遭人陷害脱不开身,小王既偶遇了公主遭难,怎能不略施绵力?”
季初阳这才放下心来。
后经过两日相处,二人不仅发现这李应的确没什么歪心思——因他没事就钻进主殿改成的道堂诵经,还惊讶地发现这堂堂济王府,竟只有李应一人……
“据传此人少时异常聪明,是世出无二的神童,又集父兄宠爱于一身,但在十三四岁时不知为何突然性情大变、自此从人们视野中消失……”季初阳给灵歌讲着关于这位大昌济王的传说。
“吱呀”一声,府门被从外面推开,难得出门的李应回府了。
季初阳忙上前,期待能听到一些关于父兄的消息,却见李应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济王殿下有何事不妨直说……”季初阳道。
“……散丞相当街被杀!”
“什么!”
“就在半个时辰前……”
季初阳如当头棒喝,一下子懵了:“什么叫……当街被杀,他不是被禁在府里吗?”
李应摇摇头,道:“公主不想知道杀人者是谁吗?”
季初阳睁大眼睛看向他:“谁?”
“万福年……”
季初阳的不可思议很快变成了愤怒。
“他竟如此嚣张!光天化日当街杀人!”
眼见她怒不可遏,李应安抚:“公主稍安勿躁,据我推测,万福年再一手遮天,不可能当着众目睽睽的面杀人……应当是散丞相的计谋……”
“……什么样的计谋要将自己的命搭进去?”季初阳想起最后一次见散丞相是的光景,眼中水光轻泛。
“万福年已在朝堂中势不可挡了,若要牵制他,唯一的办法或许就是让他的罪行众目昭彰,无可辩驳……”李应语调平静道。
“能……能牵制住他吗?”季初阳抹掉眼角眼泪,问。
李应缓缓摇头,却道:“牵制不了一世,但却能牵制一时……只这一时,救季国主足够了!”
“父王?父王在哪里?二哥呢?”
“季宾在陛下身边无事,季国主被关在了省德殿省过,那是一个进了就别想安然出来的地方……”李应叹了口气:“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个厉害,散丞相才出此下策!”
“父王会被放出来吗?”季初阳焦急问道。
李应又摇摇头:“万福年当街杀人和季国主的事无关,不过……”他嘴角微微一扬,看着季初阳:“现在拖住万福年一时,就能多一份救出季国主的可能!”
“会有这个可能吗?”季初阳避开那沉静眼眸。
李应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吉人自有天相,自然有的!”
看他这般自信,季初阳发现了不对劲,她重新打量李应。
“我以为济王殿下只一心向道,殿下对国事也……”
李应闻言沉默半响,幽幽看向某个方向,整个人散发出某种肃穆气息:“身在皇家,怎能全然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