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寒夜霜雪

——是谁和谁在风中松开的手。

苏家乃是函岭一带的名门望族,又凭借着一双日月剑,在江湖上亦响当当的占有一号。如今,小苏庄的苏二爷年逾不惑,膝下无子,只有一位独生的千金小姐,闺名苏芷蘅,芳龄十七八,生得淑丽聪颖,温雅识礼,远亲近邻人人赞不绝口,父母师长莫不百般疼爱。

这天傍晚,芷蘅用过饭,要往上房去给父母行礼,刚来到院门外,只见一个平日跟随父亲的书僮正捧着一叠纸,也向院里走,便叫住他。

那小僮毕恭毕敬的低头应答:“回大小姐,老爷方从周家回来,这些都是白日里收到的书函,正要送去给老爷过目。”

芷蘅叫丫鬟接过来,和颜道:“你跟着老爷一整天,想必也累了,早点下去休息吧,这些信我带进去便可。”

书僮连声谢过,自去安歇。

芷蘅进了房,果然看见母亲正在服侍父亲更换做客时穿着的繁复正装,连忙上前:“娘,让女儿来。”说着,帮父亲将冠袍带履一一脱下,仔细折叠整齐,交给丫鬟,又接过居家便服,为父亲披上,顺理端正,再认真的结好束带,然后扶着父亲坐下,取过丫鬟端上来的茶水,为父母各献上一杯,这才来到父亲身后:“爹爹,您在外奔忙整日,一定感觉疲倦,让女儿给您舒筋解乏。”一边说,一边不轻不重,一下一下的为父亲捶肩捏背。

苏二爷先端起茶盅,品了一口,而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的向苏夫人道:“我知道人家都笑话我苏二生不出一男半子来承袭家业,他们却哪里晓得我这个宝贝姑娘的好处,便是拿十个小子来换,我也断断不肯。娘子,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夫人假装嗔怪的说:“只怕外人都以为是我心胸狭隘,悍妒无理,容不得老爷另置姬妾呢。”

二爷开怀大笑:“由他们说去!只要为夫心里知晓娘子对我的恩情便足矣。”

夫人脸上一红,尤其当在女儿面前更觉羞赧,但又格外舒心,便故意怨道:“现在你是不嫌我,再过个三两年,待女儿有了人家,只剩下我这个黄脸婆与你朝夕相对,到那时看你心中可悔不悔!”

芷蘅平素见惯了父母恩爱,只觉得十分温馨,听见母亲提起自己,立刻撅起小嘴:“娘,我都说过了不嫁人,女儿这一辈子,每日都要像这般陪伴爹娘,侍奉爹娘。莫非……莫非你们嫌我。”

“好,不嫁人,不嫁人。爹娘活到一百岁,便养活你到八十岁。”苏二爷拍拍女儿的手,慈爱的说,却与夫人相视一笑,彼此会心。

芷蘅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远远近近慕名前来求亲的人家也有不少,苏二爷却一桩也未应允,只因他早已知晓,女儿和同郡林家的三公子情投意合,彼此倾慕。林公子与苏小姐本是门当户对,年貌般配,他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之后更是情深意浓,从无嫌隙,那林公子德行端正,文武双全,与苏小姐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双壁人。虽然二人未曾明约婚誓,但双方长辈早已心照不宣,只待儿女长大成人,明媒正娶,结为亲家,算起来大约也就在这一两年间。因此苏家二老皆无操心挂念,只是芷蘅究竟身为闺阁少女,情怀羞涩,万万不许人家提起婚嫁二字。

丫鬟见主人已略事休憩,便把那一盘信笺呈上来,二爷一封一封慢慢拆读,无外乎致礼问候,邀约传告而已,直看至最后一封,面色却渐渐凝重。阅毕,长叹一声,问向夫人:“娘子,你还记得三妹出阁那年见过的孝诚?”

夫人想了想:“孝诚?你说的是三姑爷家里的袁郎?”

二爷点点头。

“听说他跟着广宁府的冯大人,做了贴身侍卫,也是朝廷封的品官,后来又娶了冯夫人娘家的内侄女,可算前程似锦呢。这封信便是孝诚寄来的?”

“唉——”二爷连声喟叹:“冯大人是个清明好官,前些日子查办了几个在广南一带为非作歹的恶霸,着实为百姓做了一件大事。可惜,可恨,也正是因此得罪了朝中裙带,现在高悬府印,放做个不理事的闲职。孝诚本应是擒贼功臣,反倒判为罪魁祸首,已被削去官职,永不录用。他先前替官家效力,缉贼捕盗,早就得罪了不少绿林中人,时常有人向他追讨夙债。他那位卢氏夫人,产后一直体弱多病,历经如此变故,竟然……不幸长逝。”

苏夫人听了也不住的摇头:“那孝诚现在何处?”

“他正携幼子归返原籍,只因扶着夫人的灵柩,一路之上多有不便。此信便是求问咱们,可否留他在此借宿一晚。”

“孝诚是个好孩子,遭遇如此不幸,如何还能与他为难,让他尽管住下。正好东小院久无占用,一直空在那里。”

芷蘅听得真切,虽然不晓得这位“孝诚”究竟是何许人也,却也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原委,忙道:“请爹娘尽管放心,女儿明日就命人把东小院拾掇整洁,给这位……”

二爷微微一笑:“这是你三姑丈家的两姨表弟,论礼应称作表叔的,不过他的年龄其实比你也长不了几岁。”又向夫人道:“有香奴在,替你我分去多少烦忧,真是舍不得……”

“爹爹,您又叫女儿的小字了。”芷蘅峨眉微蹙,撒起娇来。

二爷连忙笑道:“对对,我又忘了,是蘅儿,是蘅儿”。

原来函岭一带气候温润宜人,花木长盛不凋,小苏庄也着意留心此道,园内百花斗艳,四时常新。芷蘅儿时最喜欢在花丛间穿梭玩耍,又时常把花儿朵儿携在身边,藏于房内,直玩得衣袂飘芬,指颊留芳,家人因而戏称她“香奴”,叫来叫去就成了小字。待她晓事成年之后,自然不肯人家再唤她幼年乳名,只是在父母心中,孩儿始终是孩儿,芷蘅始终是那个步履尚且蹒跚便要乱钻花丛的香奴。

第二日,芷蘅果然带了仆役把东小院打扫干净,收拾整齐,格外留意将那些色饰明艳的应用之物都换的素雅简洁,只因客人正在服丧,并特意设置一间静室以供停灵。又精心挑选了两名稳妥能干的男女仆佣,既足堪支使,又不致吵乱多事。

数日之后,傍晚时分,袁孝诚果然来到小苏庄。两个壮夫抬进一具棺椁,领了力钱,便走了。马夫开算完路费车租,也去了。孝诚肩挎行囊,怀抱幼儿,除此之外,别无长物,更没有帮役随从。

苏二爷亲自迎接出来,以示郑重,妻女也伴在一旁,表达安慰。

“苏老爷。苏夫人。”孝诚微微躬身,神情很是端肃恭敬。

二爷连连点头:“好。孝诚,这么多年不见,你已经……已经长大成人了。”又将女儿唤到身边:“这位是小女芷蘅。”

孝诚目不直视,低眉垂首对芷蘅道:“苏小姐。”

芷蘅小心翼翼的看过去。孝诚原本是少年得志,到此时也不过二十六七,堪称眉目端正,只是近日接连遭逢劫变,痛失爱侣,一路之上又风雨兼程,舟车劳顿,因此周身风尘仆仆,满面悲哀憔悴,令人不忍观瞧,乍一看去好似已经年过而立。他臂间的孩童将有三岁,不声不响,软软的偎在爹爹怀中,倒像一件包裹。

芷蘅犹犹豫豫,终究叫不出“表叔”二字,只是低低应了声:“袁老爷。”

此时,芷蘅身边的妈妈走上前把孩儿接过来,定睛一瞧,便道:“袁老爷,这位小公子恐怕有些不舒服吧。”

孝诚面露尴尬:“我第一次带孩儿出远门,也不晓得应该如何照料。麟儿一路跟我受苦,始终无精打采,也没有力气哭闹调皮……”

芷蘅方才醒悟,忙道:“袁老爷,你的下处已经准备妥当,请你早些过去休息吧。”

来到东小院,处处宁静整洁,苏家的仆役早已将棺椁抬入静室安置好,又端上热水毛巾,清茶素点。孝诚见到如此种种安排以及居室陈设,感恩之情油然而生,强忍哽咽,向主人施礼道:“多谢老爷和夫人拳拳盛情,孝诚实在愧不敢当。”

二爷自然明白这是女儿的一片苦心善意,既赞赏又欣慰,却不便明言,只是拍了拍孝诚的肩头:“放心住下吧。再有什么需要,只管跟管家说。”

芷蘅又问:“妈妈,你看要不要为小公子请个医生来?”

妈妈笑着应答:“那倒不用,又没有什么病症,只是照理不周全,稍过劳累罢了。”孝诚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芷蘅便吩咐:“妈妈,你就留在这里照料小公子,让袁老爷安心休息。”

妈妈连声答应:“大小姐放心,小公子只需好好休养一宿,明日一早保证活蹦乱跳。大小姐小的时候玩到累了,也常像这般恹恹的,都是我亲手伺候的。”

芷蘅脸上一红,退回父亲身后。孝诚恍然发觉,庄里的家务,似乎是苏小姐在操持。

次日清早,小公子果然精神大好,孝诚却病倒了。其实他早已身心疲弱,只是数日以来一直咬牙支撑,勉强坚持,到了苏家之后,受到体贴关照,精心服侍,便骤然松懈,那些积蓄已久的倦惫、哀痛才一齐发作出来。

孝诚还要启程上路,苏二爷说什么也不答应,让他躺下,请医生诊过,开列药方,抓来药,煎好,芷蘅亲自把汤药端过来。苏家一向由大小姐理事,孝诚算内亲,又是长辈,武林中人更不忌讳许多,因此苏家人皆不以为意,孝诚却是十分过意不去。

芷蘅让丫鬟服侍袁老爷喝药,自己四下检视一番,见到诸事稳妥,小公子亦健康无恙,正安安分分的坐在床头,不言不语,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爹爹。芷蘅便问:“袁老爷,请问你的小公子如何称呼?”

孝诚低头答道:“犬子袁侍麟。”

芷蘅温柔的笑着,疼爱的摸摸侍麟的头:“麟儿,姐姐带你去玩,好不好?让你爹爹好好休养。”

侍麟瞧了爹爹一眼,一声不吭的跳下床。芷蘅命丫鬟抱着,又叮嘱院中的仆从要细心侍奉袁老爷,不可吵闹,便走了。

芷蘅带着侍麟在花园里逛了一圈,又抱回自己房中,找出自己儿时的玩具给他玩耍,午饭便一同吃,下午哄他睡了半个时辰,再带到正房给父母做伴,丫鬟还拿出各色瓜果点心。侍麟年纪虽小,却十分乖巧懂事,玩起来开心尽兴,但也不撒娇胡闹。自从芷蘅长大成年,小苏庄里已有十几年未曾听见孩童啼笑,二爷和夫人把侍麟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夫人不禁暗暗思量,只盼望芷蘅快点嫁过林家,生儿育女,方能再享此天伦之乐。

隔了一日,孝诚已恢复了□□分,坚持要继续赶路,因他携着夫人的灵柩,苏二爷也不便多留,但执意要派车马壮夫,及那善顾幼儿的仆妇同行。孝诚还要推辞,二爷沉下脸来:“我三妹在家最小,最受宠爱,嫁至夫家,上上下下皆待她不薄。你与三姑爷有亲,便是我们的亲戚,你再要拒绝,就是拿我们当外人了。”孝诚只得再三拜谢,二爷又嘱咐他此后多通书信。

侍麟便由仆妇抱着,跟老爷夫人行礼告别之后,又向着芷蘅招手:“姐姐再见。”孝诚只是对小姐一低头,便去了。

不足半月,车马仆役返回,禀告主人,说一路顺利,袁老爷已经还归故里,小公子平安无恙,袁夫人灵柩亦入土为安,苏家人这才放下心来。此后一年半载,孝诚也有书信寄来,总说日常平安,万事如旧。

转眼之间,过了三年,适逢苏老夫人七十大寿,大苏庄内张灯结彩,宾朋满座,热热闹闹的连庆了几日。远远近近的亲朋好友纷纷前来拜贺,苏家三位姑奶奶都回到娘家,苏二爷全家更不必说。

这一日,芷蘅正在大苏庄的后花园里陪几位表姐妹说话,忽然发觉有人在后面拉她的手:“姐姐,你还记得我吗?”回身一看,是一位六七岁的男孩,浓眉大眼,身板茁壮,小小年纪便显出些许英气,正想不起来是哪家的亲戚,旁边一位表妹好奇的说:“麟儿,原来你认识芷蘅表姐。”芷蘅方才恍然大悟:“麟儿,是你,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急忙起身四下望去:“你是跟……”只见一名男子从廊下稳步走出,正是袁孝诚。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他已经装束一新,休养充分,看上去面色润朗,矫健挺拔,果然便是侍麟那一身英姿的源出。只是芷蘅隐隐察觉,在那副和蔼有礼的微笑背后,仍然有着永远不会消融的哀伤。

“袁老爷,你们也来了。”芷蘅盈盈施礼。

孝诚也还了一礼:“袁某本打算先来贺过寿诞,然后亲自去贵府登门拜谢,不想在此先遇到苏小姐。”

芷蘅莞尔一笑:“拜谢就不必了。不过你一定要来我们家,我爹娘都很挂念你呢。我也……总在想麟儿长大之后,还会不会认得我们。”侍麟乖巧的说:“姐姐,我还记得在你院里骑竹马玩。”一听见“竹马”二字,芷蘅心里遽然一动,顿时满面绯红,只是匆匆添了句:“你们一定要来。”便转身走掉。孝诚略觉不解,又想到她也是这里半个主人,恐怕有什么事务正要去忙碌,便不在意。

芷蘅独自一人,快步走到一处山石后,一手掩住脸颊,一手平抚胸口,心中却是起伏万千。忽然,一声清脆的莺啼打断她的思绪:“芷蘅表姐,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一定是因为有一个人,他本应该来,却还没有来,你在生他的气呢。你放心,等到那个人回来,一定就有喜事,只怕比起今天来,还要热闹百倍呢!”

孝诚听得断断续续,想到那些原是闺阁私话,便摇摇头,急忙带着侍麟去往前厅。

寿筵过后,孝诚果然来到小苏庄,二爷和夫人欢喜非常,连连称赞侍麟长得出息,又请孝诚父子与三位主人同入家席。

酒菜之间,苏夫人关切的问起:“孝诚,不知你可曾续弦?”

孝诚低眉垂眼,微微摇摇头。

夫人劝道:“鳏居三载,也算对得住你娘子。麟儿还小,应该有人照料。”

孝诚抬起头,自嘲道:“有谁愿意把女儿许给像我这样的男人呢?”

夫人不满意的皱起眉头:“这话就不对了。你相貌堂堂,品性端正,又身负绝艺,家世也不差,况且你正当盛年,自然配得上好人家的姑娘。”

孝诚摇摇头:“其实,表哥表嫂早有此意,只是……”他真挚的望着主人:“老爷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孝诚也不敢有所隐瞒。不怕二老笑话,此生此世,除了锦心,我心里再也不会有别的人。何必……何必无端耽搁旁人的大好青春。况且麟儿十分懂事,也无需我操劳许多。”说着,无比疼爱的抚摸儿子的脸庞。侍麟眨着大眼睛,安静的盯着爹爹。

二爷夫人亦是过来人,听他如此一说,皆已明了他的心意,虽然替他惋惜,却也十分敬重,便不再提此事。

芷蘅却在一旁听得心潮翻涌。江湖之上,恩怨情仇,生老病死,她也见得不少,却从未见过男儿如此哀婉动容,不由得暗自思量:“倘若我青春早逝,三郎将会如何?”转念又一想:“三郎真心爱我,我也真心爱他,我断断不会令他为我落至如此哀恸的地步!虽然三郎的为人文静内敛,从不不多夸言辞,但是我明白,他对我的情意,却和袁老爷待他卢娘子的情意一般无二!”想到此处,不禁偷偷舒颜微笑。

孝诚又住了一日,便告辞还乡,侍麟仍与芷蘅依依不舍。二爷玩笑道:“麟儿,你这样喜欢姐姐,不如留下来跟她做伴。”侍麟却毫不犹豫的说:“不,我要和爹爹在一起。除了我,再也没有人陪他!”听者心中皆是一动。

又过了月许,秋日将尽,合府上下都在添置逾冬的衣物。苏二爷的衣装向来由女儿亲手准备,长短肥瘦,宽窄薄厚,芷蘅了解得一清二楚,色泽花纹,质料款样,也总能恰如二爷的心意。这一日,芷蘅正带着几个丫鬟在自己房内绣缝裁减,心中忽然想起:“天气渐凉,不知道那位袁老爷身边,是否有人替他盘算衣物?麟儿尚小,他爹爹可曾学会如何照料孩童?倘若他们还住在府里,我自然也要为他们量体裁衣……”正在乱想,一个丫鬟突然气喘吁吁的闯进来:“小姐……有……有喜事……”芷蘅一惊,还在惦着袁家父子,并未听清丫鬟说些什么,只见她跑得慌张,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丫鬟见惹得小姐神情紧张,急忙解释:“是好事!林公子来了!”

芷蘅丢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三郎!他已经回来了!”

见到小姐喜上眉梢,脸颊飞红,丫鬟便抿嘴笑道:“不只是三公子,还有大公子和二公子呢。”

芷蘅稍觉意外,林家两位少爷皆在南边有了家业,此番三郎陪同父母前去探望两位兄长,一去便是一载有余,芷蘅第一次尝受离别相思苦,心中十分牵挂。

“林老爷也来了。”这倒不奇怪,林老爷带着小儿子就住在本郡,跟苏家足有二三十年的交情,相互串门更是常事。

“还有……还有一位好像是姓褚的老爷,带着两个说是他的徒弟,都是人高马大的,好似罗汉金刚。”丫鬟继续说道。

“褚伯伯也来了?他跟我们家也算世交,平日与大伯父来往更多一些。可是褚伯伯住在慈州,并不常来函岭。莫非他们要在这里商议什么武林要事?”芷蘅想到此层,便问道:“还有些什么人,你索性一次说清楚。”

“嗯——再没了。对了,还有咱们家大老爷。”丫鬟一笑:“那林老爷车载马驮的,拉来好些个大箱子呢,光是给管家的单子,就有这么长!”说着,伸开双臂一比量。

芷蘅还在不解的琢磨着这算什么节庆,莫非是补过月前给老夫人的寿贺?却也不必补到小苏庄来。

房里的丫鬟早就各自撂下针线,都凑过近前,放开约束,嘻嘻哈哈的笑着:“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林老爷这是来提亲呢!”

芷蘅心下骤然一惊,虽然她早已持家理事,井井有条,却从未曾想到自己的婚嫁上,她只道自己与三郎自幼便亲如一家,虽然知道自己早晚是林家的人,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更让她惊异的是,自己的心中竟然没有欣喜和羞涩,而是满怀隐隐约约的不安。她不理旁人,匆忙跑出房去,那几个丫鬟在后面笑个不住:“看把小姐急成这样。”又肆无忌惮的猜议起来,不知道她们哪个会被小姐挑中带过门去。

芷蘅当然不能去前厅,到了正房,母亲也不在,又跑至后园,躲进假山的一处角落里,自己儿时常和三郎藏于此处,有一次便叫家中的大人找了好久,甚至用船到湖里去捞了半天,后来自己不过挨了几句骂,三郎却受了一顿好打。芷蘅又来到这里,心中不住的想:“我就要嫁给三郎了,我就要嫁给三郎了,我就要做林氏夫人了……”想着想着,却只得一片茫然无措。

晚饭后,苏二爷把女儿唤到上房,慈爱的说:“蘅儿,想必你也听说了,夙儿他们已经从南边回来了,你林伯伯到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向为父提亲。”他见芷蘅低头不语,料定是害羞,便朗声笑道:“黄金彩礼自不必说,林家还特意请了威震江湖的褚大侠前来保媒,礼成之日他老人家必然也是你二人的见证。你这夫家,可真是为你长足了颜面啊!”

苏夫人也将留恋不舍深埋心底,怜爱的说:“傻孩子,说不嫁人,真的就一辈子不嫁人吗?你和夙儿情真意切,原本是一对神仙眷侣,早早嫁过去,咱们两家都安心。以后爹娘便只等侍弄孙儿,颐养天年了。”

芷蘅仍旧低着头,咬紧嘴唇,泪水却扑簌扑簌落下来,她忽然起身跪倒:“爹,娘,女儿不孝,可是……可是女儿不能嫁给三郎……”

二老皆是一惊,芷蘅一向孝顺听话,处事沉稳有度,从来也不曾见她如此这般惶恐。二爷连忙扶起女儿:“蘅儿,你若有什么顾虑,尽管对爹娘说,不要闷在心里,爹娘一定会替你做主。”

芷蘅只是咬着嘴唇,强忍眼泪,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三郎的好处女儿心如明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亦是人之常理。女儿也心愿嫁与如意夫君,做个贤妻孝媳,生男育女,奉养老人。只是……只是……女儿不能嫁给三郎……”

苏二爷沉吟半晌,神情严肃的说:“白日里,爹爹已将这桩婚事允诺下来,收了聘礼,换了庚帖,你大伯父、褚大侠和他两位弟子、林老爷并两位公子都在当场为证。你可是……可是要你爹爹出言反悔?”

芷蘅又是“扑通”一声跪下:“女儿不孝……”

“你可曾思量仔细?婚嫁乃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头一桩大事,毁约背誓的后果……”

芷蘅鼓足勇气:“女儿……女儿已经想得清楚……再无犹豫……”

知女莫若父,苏二爷明白,自己的孩儿从来都不是任性冲动,鲁莽妄为的性情,便沉重的点点头:“蘅儿,你去早些休息吧,心中不必再有负担。”

第二日,芷蘅在屋里躲了一整天,连卧房的门也不出,捧着裁剪好的衣料,却把针捏倒了都未曾察觉,丫鬟们垂手列立院中,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喘。日落时分,一个丫鬟怯怯的走进来,战战兢兢的回话:“小姐……三公子说……说他在后园……等你……”芷蘅没搭言,也不点头,站起身,直直的向外就走,没有哪个丫鬟敢跟上前去。

来到园中,水榭曲栏畔,立着一个白衣翩翩的俊影,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三郎,芷蘅慢步走上前,张了张口,却叫不出声。林夙见到芷蘅来了,露出温婉的笑容:“香奴,这么久没有见到你,你……好像瘦了……”

“三郎……”芷蘅低哀的唤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林夙将她拉到亭内坐下,见她身上只穿着暖室内的单薄衣衫,便把自己的斗篷取下来为她披好,然后满眼疼爱的望着她:“香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如果你有什么心事,我又不能陪在你身边,听你诉说,你的心里一定很难过。现在我回来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不论你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一同想办法。”

斗篷上还存着主人暖暖的余温,风帽边缘柔软的银狐毛轻轻抚过芷蘅的下颔,她从三年前接到袁老爷来信讲起,将至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无分巨细,一一倾吐。连芷蘅也第一次发觉,原来这三年间,自己曾经将袁氏父子想起过那么多次。她讲得很低很慢,但很清楚,林夙安静而耐心的聆听着,待她讲完,他才沉稳的说:“香奴,我一定会像袁老爷对他夫人那般深情的对待你。不,我会比那还要好,我决不会让你像袁夫人那样……”

“我明白,从我第一次听说袁老爷的事情,我便想到了。我也决不会令你像袁老爷那样,为了我沉溺哀恸,不能自拔。”芷蘅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林夙也微笑着回望她,二人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不约而同的想出同一个鬼主意,心照不宣的藏匿同一个小秘密。

“只是……”芷蘅凝视着三郎的眼睛,挣扎了许久,才咬牙说道:“如果……如果我嫁给你,我的心里,一定会时常想起袁老爷的。我……我不想那样对你……”她低下头去。

无论林夙心里是否感到震惊,他的面容却始终沉静,只是淡淡的问:“那么假如……假如你嫁给袁老爷,你的心里,还会……还会想起我吗?”

芷蘅不敢抬头,咬了咬嘴唇,终于狠心说道:“那却是不一样的。我想起你,知道你另娶名门淑媛,子孙满堂,团圆和美,我心里也会替你喜悦。便不会……不会再牵挂你……”

林夙点点头:“我明白了。”他握着芷蘅的手,静静的坐了很久,仿佛情愿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到黄河枯底,北斗回南。但是最终,他还是慢慢放开手,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搁在芷蘅手中:“香奴,这不是信物。我自幼便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从今往后,我不再陪你,希望它能够代替我,护佑你一生一世幸福美满,与你所爱之人相濡以沫,白首偕老。”说完,缓缓合上芷蘅的手,轻轻的拍了拍,莞尔一笑:“香奴,恐怕是最后一次有人这样唤你。”然后便立起身,慢慢的,却是永远的,走出了芷蘅的视线。待她张开手,定睛看去,只见那枚无瑕的白玉上镌着一双根缠枝绕的连理树,角落里是二木合而为一的“林”字。芷蘅把玉佩捧在胸口,潸然雨下。

当晚,林氏父子与褚大侠师徒便离开小苏庄,此后与苏家再无往来。

半月之后,苏二爷来到大苏庄,将此事的原委内情如实禀告兄长,把大爷听得满脸涨红:“二弟,蘅儿一向是最乖巧、最孝顺的好孩子,多少有女儿的人家把你们夫妻俩羡慕得要死。那个姓袁的到底施用了什么妖魔法术,竟然令得蘅儿鬼迷心窍!难道……难道他们……”

“大哥,孝诚只到我庄里来过两次,统共呆不过三五天。他言行谨慎,更无半分逾礼,只怕……只怕他心中对此事亦是毫不知情……”

“照此说来,倒是蘅儿自己一厢情愿?她少不经事,一时糊涂,你们做爹娘的便任由她胡作非为!你是不是还打算到袁家去给她倒提亲,却未必人家允不允?”苏大爷原本在说气话,却见二爷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不由得浑身颤抖,点指二爷:“二弟啊,二弟!咱们苏家虽然并非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可是在江湖之上,乡里之间,也堪称声名端正,受人尊崇。现如今,你要把好端端一个清白女儿,倒贴给落魄的鳏夫去做填房,当继母,你让列祖列宗颜面何存!姑且不论此层,你做爹娘的想要女儿幸福,我作叔伯的便只把侄女往火坑里推吗?论年貌、论人品、论家世、论才识,姓袁的有哪一点比得上夙儿!他是蘅儿的长辈,年岁相差却也不算太过,我们武林中人,便不计较许多。然而他仕路已绝,在江湖中亦难立足,倚赖几分薄产度日而已,自身尚且难保,你叫他如何侍养蘅儿!我也知道,少年男女心中最看重的无非‘情意’二字,夙儿待蘅儿的情意,普天之下孰人不知,哪个不晓?夙儿富贵年少,俊秀文雅,对他中意的少女岂在少数,他始终洁身自好,行止端谨,为的谁?还不是为了蘅儿!这些年来,被你回绝的亲事也有十几桩,为什么?不就是等着林家登门求亲的那一天吗!金山银山你不稀罕,褚大侠的威望你不入眼,绝好的女婿你往门外推,你……你到底想怎样!”苏大爷越说越气,几乎昏倒过去,夫人赶忙过来服侍,满面无奈,向二叔连使眼色,暗示他快快顺着大哥的心意说些好话。

苏二爷垂首立在一旁,额头、手心全是汗,低声却固执的说:“大哥,咱们为人父母,养得了儿女的身,养不了儿女的心。蘅儿她已经深思熟虑,下定决心,既然女儿有此心意,小弟惟有尽力帮她如愿。至于是否如此就能求得一生幸福,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也该她自己认命,做爹娘的便有心无力了。”

苏大爷瞠目结舌的盯着二弟,仿若从来也不曾见过眼前之人。那位苏小姐果真和苏二爷一般无二,向日里始终温顺安分,稳妥规矩,有朝一日真要行起荒唐事来,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苏二爷回到家中,便写信将三妹和妹夫叫来小苏庄,私下明述实情。二人自然早已听闻悔婚之事,既惊讶,又困惑,却万万不曾想到个中缘由原来如此,立刻觉得极为不妥。三姑爷更是愧疚不已,怎么也想不到表弟会做出这种事来,他的母亲乃是孝诚之母的同胞长姊,且年岁相差甚远,孝诚在这世上的亲人,除了父母,便是姨妈姨丈和表哥。三姑爷自悔平日对表弟疏于约束关怀,才致此事端,因此心里格外愧对二舅哥和芷蘅侄女。

苏二爷却摇头摆手:“事已至此,不必多提。烦劳三姑爷去一封信,把孝诚请到这里,为兄亲自对他言说。”三姑爷只得照办。

孝诚自然不知所为何事,信中亦未明言,一入庄门,已然察觉气氛异常,众人虽然礼数周全如故,但面目表情却颇多尴尬做作。当然除了四位主人,旁人并不知晓详情,然而悔婚一事的阴霾却始终难以尽散。

见过表哥表嫂,孝诚便被苏二爷单独唤入内室,待他听清来龙去脉,不由得大为震惊。他羞得满面通红,倒身下拜:“苏老爷,晚辈实在是罪大恶极,愧对老爷和夫人的向日恩情,但是晚辈的确不知此事。晚辈对苏小姐未曾起过丝毫非分之想,更不敢一言半行稍有不敬。”

二爷连忙扶起孝诚:“好孩子,快起来,这些我早已知晓,便是你对你那卢娘子的情意,我又何尝不明白。如今,我不是责怪你,而是……而是诚心恳求你,我知道男女之情不可勉强,但是,你也身为人父,唉……我们这些做父母的,除了盼望儿女能够得偿所愿,还会有什么别的奢求?”他的声音渐渐变得苍老而凄切:“孝诚,我贸然拜托你,帮我满足蘅儿的心愿,代替我照顾她的后半生。”

孝诚惶恐万分,不知所措:“苏老爷,您言重了,孝诚不敢当。只是婚姻大事,不容儿戏,像这般突如其来,令晚辈实在……”

苏二爷点点头:“你理应禀明父母,一应媒妁礼聘自然不会潦草马虎。只是你的心意……”

恰在此刻,房门一敞,芷蘅闯进来,搀住父亲的手臂:“爹爹,女儿听说……袁老爷……来了……”然后强作镇静,直视孝诚双眼:“袁大哥,我不敢奢望你能够像对待卢娘子那般对待我,但是我一定会像对待亲生孩儿一样对待侍麟。”

孝诚看着苏小姐消瘦的柳肢和憔悴的花容,又想起初次借宿小苏庄时,那套陈设素雅的房间,于是低垂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袁氏二老自然无话可说,早已盼望儿子再续断弦,奉老抚幼,更何况娶的又是表亲家的女儿,名门大户的千金。芷蘅执意不肯大事操办,许约聘定尽礼而已,不曾张扬喜讯,更不曾宴请宾朋,只与孝诚拜过高堂,便坐上车马,离了娘家,去往夫家。

苏二爷夫妇养育女儿二十年,从芷蘅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心里便怕着,又盼着女儿出阁的那一天,却无论如何不曾料想,仲冬里,这一车一马的萧索背影,便是女儿此生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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