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绣云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她匆匆穿好衣裳,草草挽了发髻,便急忙跑到少蟾房内,只见他坐在桌前,俯首正读一封书信,这才放下心来,倚着门,手抚胸口。
少蟾愣了一下,站起身,关切的问:“出了什么事?”
绣云莞尔一笑:“现在没事了。刚才我醒来,生怕见不到你。”
少蟾见她妆容慵懒,言辞真切,不由得心底一动,忍不住要逗她:“你若是再迟晚一刻钟,便真的见不到我了。”
绣云立即颜色变更:“你要到哪里去?”
见到她如此慌乱的神情,少蟾心里又怜又悔,连忙把手中的书简递了过去。
绣云展信观瞧,熟悉的墨迹立刻跃入眼帘,那书法矫劲而潇洒,堪称字如其人,正是师兄的亲笔。信里要少蟾务必尽快赶到邻近的一处市镇相见,如若绣云尚不能远行,当另遣家人前来服侍。她好奇的看看少蟾:“会是什么事呢?”
少蟾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玉庭他只是想念你,见我迟迟不肯送你回家,所以随便找一个借口好接你走。”
绣云脸一红,低头不语。
少蟾又是暗暗自责,转而问道:“那么你是与我同去,还是留下来等候家里的车马仆从前来接你?”
“我当然要跟你一起走!你说过我已然痊愈,可以外出。如果这次和你分别,我怕以后再也……”
少蟾抬手掩住绣云的口,严肃的说:“只要你愿意与我同行,我当然不会拒绝。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切莫再胡乱说话。”
绣云望着他眼中温柔而坚定的神情,认真的点了点头。
少蟾时常出远门,随时都可以简装便行。绣云梳妆已毕,才开始收拾行囊。“我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有这么多衣物,每年四季还要不停的请人来做新的,现在却是没有办法都带走了。”又想到:“唉……我这些日子不在家,屋里的丫头们想必已玩得疯了,反正师兄从来都不约束她们,只怕等见到我回去,她们心里还不乐意呢。”一边念叨着,一边挑挑拣拣,最后收拾了三两套轻捷的装束包裹好。
少蟾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她,并没有告诉她,他与玉庭数年间一直书信往来频繁,却从来不曾见过玉庭像今次一般仓促相约而又语焉不详。
待绣云终于收拾停当,二人便起身,但见小英正犹犹豫豫的伫立在院门外。她看见站在少蟾身边的绣云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自然放下心来,却又隐隐觉得有一丝惆怅,轻轻的问:“李先生,林姑娘,你们要出远门?”
少蟾和蔼的点点头:“我要去见一位朋友。”
小英又怯怯的向着绣云:“林姑娘,前天的事情,我还没有好好感谢你。你的身子……”
绣云笑着说:“你看,我已经无碍了,多亏李大哥他为我……”想了想,又改口道:“李大哥神医妙手,我自然会安然无恙,多谢你挂念。”
小英红着脸低声说:“林姑娘,欠下你的那些钱,我一定会……”
绣云连忙摆手:“田姑娘,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时刻惦记着,不论什么时候等你方便了再说。”又看了一眼少蟾,道:“如果我们无缘再会,你就还给李大哥也是一样的,不过我想我还会回来呢。”
小英眼圈一红:“林姑娘,你心肠真好,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
绣云忽然灵机一动,走过去,贴到小英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话。小英听了,害羞的低下头去,脸上却多了一道期盼和兴奋的神采。
少蟾在一旁不解的问:“你们两个在那里偷偷说什么呢?”
小英依然红着脸不说话,绣云却皱着眉望着他,道:“这是我们女儿家的心里话,男人不能听。”
少蟾只得无奈的说:“田姑娘,那我们就启程了。请你多保重。”
小英送二人来到村口,又一直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
走出一段路,绣云才笑着对少蟾说:“李大哥,刚才那些话,我不是成心要瞒你的。只是怕在你面前说出口,会令田姑娘感到难堪。”
少蟾心里原本十分关心田家姐弟,只是行起事来终究不能过于殷勤,他见到绣云对小英热情真挚,已经深感宽慰,便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既然是你们之间的秘密,我也不便过多打听。”
绣云向来口快心直,越是人家不肯听的话,她却越是偏偏要说,便得意的笑着道:“李大哥,你只知道我有一位师父是鼎鼎大名的褚大侠,你还不知道我另有一位师父魏大娘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魏大娘年轻时曾在皇家做过三宫六院的总教习,当今天子的龙袍上,只怕还少不了她的针线。魏大娘年长出宫,还归故里,就住的离归闲庄不远。师父说过,女儿家即便身处江湖,若是整日只舞刀弄剑,心野性急,失却了闺阁本质,也不为美事,所以特地请来魏大娘教我针黹女红。大户里的小姐应有的诸般手艺,我全都不外行。我想田姑娘现在以此为生,我若把自己会的告诉她,或许多少能帮她一些。”她见少蟾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彩,转而顽皮的说道:“便是我自己,倘若有朝一日嫁与一位贫寒的夫君,只要凭借身上的手艺,想来也足矣持家了。”
少蟾心疼的说:“女儿家生来便应被人宠爱,而不该辛苦操劳……”
绣云立刻接过话:“只是命途时常多舛,岂能人人称心如意,生来便都做了小姐、太太呢?田姑娘生于穷苦之家,那可算她的命。我虽然生的含金衔玉,但倘若我中意的男子清贫惨淡,那也是我命中注定,无可怨悔。”
少蟾略略一惊,不知应该如何答言,默默的又走了一程。
绣云终究是年少不识愁,虽然少蟾不曾给她许约誓诺,但也从未对她冷言坦拒,她只道若是二人倾心相慕,必能收得美满结局,所以心头再无负担。想到将与师兄重逢,便十分快乐,不知此行所为何事,又满怀好奇,况且重伤痊愈,又能行动自如,随心所欲,故此心情十分畅快。她看到沿途明朗生动的景色,情不自禁的哼起自己最爱的一支曲子:“菡萏香连十倾陂。小姑贪戏采莲迟。……”声音渐渐亮起来,虽然算不得天籁仙音,到也淳朴动人。
忽然,绣云止住歌声,皱着眉,疑惑的望着少蟾:“李大哥,你笑什么?莫非我的歌声实在不堪入耳?”
少蟾含笑说道:“当然不是,你唱得很好听。只是我替檀栾子深感惋惜,惋惜他无缘见你‘梢头弄燕子’的情境,不然,必有更为绝妙的好辞流芳百世。”
绣云满面飞红:“李大哥,你还在笑话我!为了那件事,你岂不是要笑我一辈子!”心里却暗自乐开了花,原来李大哥也时常记起年少往事,我若能与他执手偕老,便是被他笑话一辈子,也比天天吃蜜糖还甜。嘴里却说:“等我见了师兄,一定要好好打听打听,看看你可有什么把柄被他知晓,我也要时时提起来笑话你!”
少蟾仍旧笑着说:“你若生在水乡,必然也是一位‘脱裙裹鸭儿’、‘隔水抛莲子’的顽皮少女。”
“果真如此?这支歌我只是听人家唱起,觉得很好听,便学了来,其实我却并没到过江南。家中的池里也种了些莲藕,飘香时节,我觉得已是妩媚婀娜,可师兄却说,与江南的芙蕖比起来,实在是不及十之一二。唉……我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说着,眼里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
少蟾柔声说道:“不必心急,你正当青春年少,前路必然有无数时机,可以去领略天南地北的大好风光,和凡世之间的人情百态。”
绣云一撅嘴:“哼,这样说话,倒好像你自己已经有多老似的。”
少蟾淡淡的说:“我的确年长你许多,当我开始为生计而奔波的时候,只怕你还在襁褓之中呱呱啼哭呢……”
绣云打断他的话:“等你到了一百岁,我便有九十岁,那时我们都是风烛残年的伛偻翁媪,彼此又有什么分别?”又豪爽的一笑:“我师父已逾耄耋,却从未曾亲口言老。他终老之时年近百岁,一生了无遗憾,别离亦豁朗大度。李大哥,像你那样看待自己,境界上便先落了下乘。”
少蟾对绣云的怜爱之中又多了些许钦敬和赞赏,她坦露真情时那副小儿女情态固然娇婉动人,然而论及大事时的豪侠情怀却又丝毫也不输于须眉。
当二人终于赶到市镇的时候,天已向晚。找到信里提到的客栈,报上姓名,掌柜说那程公子早来了半日,已经包下自成一院的三间上房,此刻正在房内相候,然后吩咐一名小二引路。
来到房外,少蟾轻轻拍了拍门,听到里面传出一声“进来”。推开门,只见窗前立着一个身着华服的俊美背影,正是玉庭。
待玉庭听清来的不是下人,便遽然转过身,一眼看见少蟾,几大步走上前,热情的扶住他的臂膀,爽朗的笑道:“没想到你来得这样快!”然而只消彼此对望一眼,少蟾便已敏锐的发觉,玉庭的神情中充满了忧虑不安。
绣云却是一无所察。走进房门看见师兄背影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一阵害羞,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即使是在对师兄情有所误之时,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心慌意乱。她低下头,躲在少蟾身后,不敢去看师兄的双眼。
玉庭却毫无介怀,一把拉过绣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千钧重负终于卸下心头,却又发现了一些意外的惊喜:“云儿,让师兄好好看看。你真的已经无恙了,倒比上次分别时愈加漂亮了。少蟾果真是妙手回春啊!”
绣云定了定神,不自在的笑了笑。
玉庭早已定好上等酒席,三人都已劳顿饥渴,因此轻松的吃喝谈笑,拣一些无关紧要的见闻随便说说。
酒饭已毕,玉庭先把绣云送回房内。二人独处之时,那种相依相伴十几年的温情又回到绣云心中,她轻柔的叫了声:“师兄……”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玉庭疼爱的拍了拍她的肩头:“云儿,你一路辛苦了,早些安歇吧。有多少话,明天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然后,玉庭又来到少蟾房中,见他并未休息,而是若有所待的坐在桌前,便道:“少蟾,我们有很多日子没在一起喝酒了,今晚可有雅兴?”
少蟾点点头,默默的随着玉庭来到院中。石桌上早已摆好了杯壶酒果。
二人坐下来,先干了一杯。又斟满,一小口一小口,各自品着。
玉庭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也不转弯抹角,直言道:“少蟾,最近我得到一个消息,恐怕你还没有听说。”
少蟾慢慢的把玩一只酒杯,面无表情的看着玉庭。
“数日前,潼山派送信给大师兄,信里说……说贺前辈……已经过世了……”
少蟾手中的酒杯停止了转动,轻轻的,稳稳的,落在桌子上。他低下头去,痛苦的闭上双眼,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
“这么说来你果然是不知道!”玉庭压低了声音,却抑止不住语调中的愤怒。“自从师父退隐林下,跟潼山派的来往就淡了。他老人家过世之后,我更不必和那些人有什么瓜葛。倒是大师兄多少有几分薄面,所以潼山还是派人送了丧贴给他。”他“咣当”一声放下酒杯,满脸的不屑与厌恶:“如今方掌门正在闭关练功,山上的大小事务都临时交给那个姓秦的打理。”他见少蟾不说话,径直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师父……贺前辈他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又养育我长大成人,对我有传道授业之恩。‘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我忤逆不肖,但是无论如何,我要去拜他这最后一次。”
“好,我和你同去!就算没有接到丧帖,谅他们也不能拦我们上山!”玉庭一手抚剑,一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少蟾心里分明想拒绝,转而说道:“我被逐出师门的事情,我已经告诉林姑娘了。”
玉庭一愣,笑意渐渐浮上面庞:“你连这事也告诉她了?那么她可问起其中的缘由?”
少蟾摇摇头:“她说她不在意。”
玉庭朗声大笑:“好!果然是我的好妹子!所以你便没告诉她?”
少蟾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今后也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说起。如今方师妹已经嫁了称心如意的郎君,秦师兄春风得意,前程似锦,我又何苦无谓多言?”
玉庭摇头叹息:“你这个人,总是替旁人着想,有什么委屈和苦痛却自己一个人担着。你想过没有,倘若被云儿得知你是因为你师妹而受罚,她会怎么样?”见少蟾神情遽变,玉庭笑着说:“别害怕,云儿的性情我最了解,她不会对你如何。只是恐怕你那位秦夫人,却要不好过了。”玉庭这样想着,仿佛心里觉得十分有趣,脸上荡漾着笑容,迟迟不肯散去。
少蟾低沉的说:“所以,我想请你带林姑娘离开。我一个人去潼山便可。”
“那也无妨,”玉庭摆摆手:“我带了家人来,派人送云儿回家就是了。”
“只怕……只怕她不肯……”
听了此言,玉庭又是一愣,想了一会儿,忽然抚掌大笑:“哈哈!真是‘世上方一日,山中已千年’!我先前还颇觉惊叹,云儿不仅身体康复无恙,就连心境也豁朗开怀,活泼如昔。原来你不但身怀起死回生之绝技,还深谙开心解语之奇术!”
少蟾淡淡的说:“玉庭,你不要拿此事说笑。林姑娘仁厚善良,重情重义。她感激我救她性命,又同情我境遇坎坷,况且我们朝夕相处,数月有余,即便她心中有所感念,亦不足为奇。她正当青春华年,心地单纯,待她博览世事,增广阅历之后,自然会慢慢淡了此念。所以,此刻何须令她为些许小事徒增困扰呢?”
“如若她不淡此念又如何?真正仁厚善良,重情重义的人是你。我能想象,如果有位姑娘对你表露心迹,即便你并未动情,也决不会冷言相却,而会好好的照顾她一辈子。不是因为你爱她,而是因为你不忍害她伤心,但是你却从不顾及自己的心意。”玉庭收起笑容,忧郁的摇摇头,诚挚的问:“少蟾,那么在你的心中,对林师妹又作何感想呢?”
少蟾坦然一笑,毫不犹豫的说:“林姑娘的性情很像你。你们俩的性情,都深得尊师的真传。”
玉庭细细体味他的话,又认真看了看他的神情,然后坚定的说:“好!如此说来我就更要去潼山了,而且要带云儿一起去!你一个人情愿忍辱负重,安贫乐道,我心里只有尊重你。但若事关云儿的终身,我决不会袖手旁观。”
少蟾见他立意已决,再难劝说,只得郑重的说:“玉庭,我求你一件事。此次去潼山,无事最好。倘若果真有变故发生,请你看在我们多年友谊的情分上,不要为我出手。”原想加一句“请你照顾好林姑娘”,仔细想来这话却轮不到自己来说,便咽了回去。
玉庭自来一诺千金,不轻言约许,看着少蟾固执的眼神,终于勉强应允了。
次日一早,玉庭先去看绣云。见她已经起身,梳妆停当,与昨日相比,面庞上却微微多了些忧倦之色,便关切的问:“云儿,你昨晚没有休息好。是不是这里的床铺不舒服?”
绣云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玉庭猜到她是为少蟾担心,便坦言:“云儿,少蟾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如今,他的恩师贺四侠故世了,我打算同他一起上潼山拜祭。你可愿与我们同行?”
绣云神情黯然,满眼愁苦:“师兄,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李大哥对他师父感情很深,得知了这个消息,心里一定十分难过。我和你们在一起,也许……也许可以开解他,让他不要过于悲伤。”
玉庭怜爱的看着师妹,温柔的说:“好,那我们三人一同去。”
玉庭命人备了三匹高头骏马,又吩咐同来的家人前往潼阴城候命。然后,伴着少蟾和绣云一同起身上路,赶奔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