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但为君故

——纷乱人世间,除了你,一切繁华都是背景。

织霞阁是洪章府首屈一指的金店,享有近百年盛誉。起初,原是一家不大的绸缎庄,也替人裁减刺绣,因而取名“织霞”,偶尔兼售少量珠宝,因为老板识货,又对外面的时兴花样儿别具慧眼,格外讨得女客喜欢,渐渐的,首饰生意竟然盛过绸缎生意,后来索性彻底改行开起金店,为了保有财运,店名依然沿袭如故,百年光阴,买卖蒸蒸日上,到了如今,已经成为洪章府最为炙手可热的首饰店。织霞阁历代掌柜不但善于辨识珠玉晶石,而且都舍得花大价钱聘用技艺绝顶的金工玉匠,但凡店中自造的首饰,无论用料稀凡贵贱,首先在款样上就独出心裁,引人注目。洪章府内侯门富户的夫人小姐,每遇婚嫁节庆,莫不以佩戴织霞阁的首饰自耀,然而顶尖的工匠终究有数,精工细作亦需耗费时日,因此店中打造的货品也并非随求易得,更显得稀罕珍贵,以至于府内各处人情走动,贺往迎来也将织霞阁的首饰作为馈赠重礼,愈渐名闻遐迩,不乏南北远客来此求得一两件以为美事。

这一日晌午,开张不久,店内已经招待了数位贵客。忽然阵阵香风扑来,一位少女出现在店门口,但见她蛾眉若春山,明眸含秋水,肌肤胜雪吹弹可破,朱唇如樱娇艳欲滴,云鬓间钗钿无多,宛若朗星熠熠生辉,周身裙裳不甚繁冗,却似彩霞灿烂夺目,待她步入店堂,恍如洛神出水,恒娥离月,满室的金银珠玉霎时间黯然失色。少女身后,跟了四位随从,个个相貌非凡,衣装不俗。凡在洪章府排得上名号的大商铺,谁家不认得这位挥金如土的小财神,正是袁府的千金大小姐袁凤翾。

吴掌柜连忙对正在招呼的老爷告一声罪,满面堆笑的迎向凤翾:“袁大小姐,您好些日子没来光顾小店,快往里请。”说着,将她让进内室。

内室自然不设柜台,列着绣墩画屏,几案箱柜,又挂了水墨画轴,摆上松石盆景,布局与随常家中一般无二,专门在此款待大主顾。一个俊俏的小丫鬟献上头等香茗,凤翾走的渴了,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偏着脸儿向掌柜道:“吴掌柜,你这里可有什么新鲜玩意?我出了趟门,遇见的不是陈年旧货就是凡金俗玉,只配赠与馆阁女子去卖弄声色。”

这话说得极是尖损,吴掌柜惟有讪笑:“小店偶尔也求得一两件差强人意之物,不敢擅作主张,都留着等大小姐过目。”伶俐的伙计早已掀箱开柜,搬出一摞摞雕匣锦盒,吴掌柜亲自捧过来,一一打开,呈给凤翾观览,一边不停口的介绍桩桩来历和掌故。

凤翾托着腮,斜眼瞄着,看罢了一桌子,脸上总没有笑容,撇撇嘴道:“你这些稀世珍宝,不论是东海的骊珠还是西山的血玉,又或者哪位神妃仙女贴身带过的钗钏,我见过的也有不少,纵然所值不菲,当真论起样式来,却总是味同嚼蜡,无非戴去炫耀身价而已。吴掌柜,你的店里养了那么些手艺人,都叫他们吃白食?”

吴掌柜哪敢辩白,仍旧毕恭毕敬的应答:“大小姐的眼光自然别出机杼,不同凡俗。只是依现在的世情,人人所求所好的,都是这些华靡气派,小店为了聊以经营,只得迎合一二。店里的工匠倒也做了两样东西。”说着,便去一处小柜中取,伙计自来将那些不入大小姐法眼的货色收存起来。

忽然,凤翾瞥见一枚精巧的锦盒,似乎是先前没看过的,随手取过来打开,却不由得愣住了。静卧在软缎上的是一支四寸来长的簪,一端是一位娉娉袅袅的豆蔻少女,一手挽着竹篮,篮中花团锦簇,还有一只翩翩蝴蝶歇在花间,另一只手臂扬在齐眉高,似是正要去折一枝花,却见二美并艳,难分伯仲,因此她蛾眉微蹙,樱唇稍抿,神情专注,正犹豫该如何取舍。这位小美人统共高不过二寸,完全用金丝绞簇而成,却连额前的刘海,腰间的丝绦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仿佛正在随风轻舞。凤翾越看越爱,终于展露微笑,向掌柜道:“这支簪我要了。”

掌柜的听闻,喜上眉梢,连忙走过来,看了一眼,却立刻面露难色:“大小姐,这支簪……已经有人定下了。” wωω ¸тtkan ¸C 〇

“你卖他多少钱?我付你三倍。”

吴掌柜有些尴尬:“那人已经付了全价。”

“你就回他说没弄到。他要你赔多少钱,我出。”

掌柜只得堆着笑解释:“大小姐,这支簪是一位客人拿了画样来,吩咐小店的工匠照图打造的,连那图样都要一并还回去,并讲明不得依式另造。”

凤翾一皱眉,心底暗自惊讶,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伙计的招呼:“……这边请,掌柜正在里面。”应声走进一位年已弱冠的公子,身着便行简装,清雅素净,绣着本色纹饰。凤翾却一眼瞧出,他这身质料之精致考究绝非常人所有,不由得向面上多望了一眼,但见他唇红齿白,眉目如画,是一位绝美少年,然而在凤翾眼中,早把那些绮襦纨绔看了个厌,因此毫不在意。

那位公子略略拱手:“吴掌柜,不知在下所定之物,可曾完工?”

“好了,好了,昨日便已备好,只等公子来取。”掌柜说着,将凤翾手边那只锦盒递上前去:“请公子过目,可还满意?”伙计也取过一轴画卷,展开来,恰是那位拈花少女,技法虽然不甚纯熟,却足以察知执笔之人颇费苦心,饱蘸深情,画中少女眉清目秀,淳朴无瑕,呼之欲出,我见犹怜。

公子向掌柜赞道:“贵店的手艺果然巧夺天工,名不虚传,远比在下所盼更为精美。”又冲那幅画点点头,伙计便将它卷好交还。公子再掏出一锭银两:“赏给你家工匠,多谢他成全在下的心意。”说罢,施礼告辞。

凤翾遽然起身:“等一等!”

那位公子转回身来,仿佛第一次留意到这位少女,彬彬有礼的一低头:“请问姑娘有何见教?”

“我要这支簪。你多少钱肯卖?”

公子不由得面露莞尔,摇摇头:“我不卖,这簪是送人的。”

“送给画里那位姑娘?”

公子含笑不答。

“这画是你亲手画的?”

公子仍是含笑不语,却点点头。

“我要你为我画一支簪。尽管开价。”凤翾扬起脸,盯着他。

那公子的笑意更明显了,他自然看得出凤翾的姿容远比画中少女强似数倍,却只是摇摇头:“在下并非画工,不赖此为生。”凤翾脸上一红,公子也收束笑容,认真的说:“在下对于丹青只是略知皮毛,便有此心,也难以效力。总要对所绘之人情真意切,方可摹得一二分相似。”言罢,对凤翾微微一低头,便走了。

凤翾被撂在原地,欲言又止,欲追还休,满面绯红,不知是羞还是气。她一转身,冲着掌柜:“他是什么人?”

吴掌柜原本生怕袁大小姐闹出什么事端,现下见这位公子应对得体,波澜未兴,总算放下心来,又堆起笑容应答:“这个,小人也不知道。半月前,他拿来画图,付过全金,既不曾留下姓名,也没有写下字据,只说今日来取。”

“你以前见过他?”

“没有。听口音,似乎不是附近人。”

“他是做什么的?”

“这位公子上次也是独自前来,未有随从,并不多言,装束亦如今日这般,实在看不出他在哪行发财。”

“他要那支簪给谁?”

“这个自然不曾对小人提起,只是说过……”掌柜尴尬的顿住。

“说什么?”凤翾柳眉一挑。

“说只有小店的名号方才配得过他所赠之人。”

“哼!”凤翾不屑的瞟了他一眼:“簪上有什么特殊记号?”

“哦,我记起来了!那位公子要求镌刻一个‘云’字。”

凤翾记在心中,也不再看其余货品,转身就走,那几位家人紧随其后。吴掌柜长出了一口气,暗自擦了擦汗。

函岭以东大片富庶疆土,乃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小侄子宸王的封地,宸王宫邸就设在洪章府,府内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自然多不胜数,袁家亦荣列其中。袁氏的家业原先姓卢,卢老爷苦心经营数十年,攒下的家底几辈子也吃穿不尽,及至卢老爷年过半百,恰遇夫人染患慢疾,索性举家迁往南方,去那山静水清,四时如春之处安养天年,却将本地的产业尽数留赠外甥。卢老爷的幼妹早年嫁与袁氏,不幸青春而逝,遗有一子侍麟,侍麟之父曾经以武立身,虽然技艺超群,结局却颇为惨淡,侍麟便无意于此多费心血,所幸他聪颖敏锐,圆熟沉稳,自从接手卢氏家产,便兢兢业业的持理,不到十年间,却比当初更加兴旺昌盛,在洪章府内也数一数二。

侍麟生母早丧,其父亦未久寿,继母苏氏辛苦操劳,将他抚育成人,却于他承袭巨产前便已辞世,留下一名幼女。侍麟深深感念苏夫人教养之恩,却无缘再卧冰为报,惟有将满腔情意倾注于异母之妹凤翾,供她锦衣玉食,呼奴唤婢,但凡有求,从无不应。这位袁大小姐乃是天生的西子貌,比干心,只是自幼便被长兄娇惯得傲慢无礼,恣纵任性,全因她美若天仙,家财万贯,旁人也不敢稍有非议。凤翾生母出身江湖正派,她也跟苏家学得一手洛珠钉,一双日月剑,却将暗器蘸上从左道旁门觅来的诡异奇毒,虽不致命,却也使人饱受折磨,又嫌长剑不便携带,有碍外观,特意请人打造了一对轻巧锋利的短剑藏在身上,稍遇拂逆便要出手伤人,她还专训了一班身手不凡的男女家奴,贴身跟从。整日间,袁小姐不在闺阁拈针弄瓦,只是随心所欲,四处游逛,时而男装取乐,却从不刻意掩饰身份,更将洪章府内显贵富豪家的子弟结交个遍,兴起时便在一处饮酒听曲,吟诗作对,骑猎较武,无聊时便冷眼横语,随意责辱,全无礼节。那些少年公子自然对袁小姐的容貌家世垂涎三尺,凤翾却只将他们视若蝼蚁草芥,全不入眼。到她年过二八,求亲之人已经踏破门槛,侍麟不重财势,一心要将小妹嫁与真心相爱之人,因此全令她亲自挑选,凤翾自然是一个也瞧不起,侍麟便尽数回绝,因小妹尚且年少,侍麟总不心急。

那日,凤翾从织霞阁回来,即刻派人将全城网罗筛过,寻找持簪公子,各家豪门大户都回从未待过此人为客,又命查访茶楼酒肆,终于有一家客栈掌柜回想起来,说这位公子先后来过两次,时隔半月,皆是独身一人,住过一宿便走了,并不知晓他的来龙去脉。凤翾再三盘问,掌柜又记起,这位公子随身佩剑,剑身刻着盘根错节的上古文字,也看不出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凤翾便亲自提笔,将家门口的“袁府”招牌换了下来,侍麟也任由她去。凤翾仍旧命人往临近府县并更远处寻访搜索,务要求得那位公子的名姓,只可惜所持线索实在有限,宛如大海捞针,总不如意。

如此过了一年又半载,那位公子好似石沉大海,始终杳无音信。忽有一日,凤翾宴集洪章府内所有富贵少年,当众宣告:“凡欲娶我袁凤翾为妻者,无需较量文武,不必炫耀财势,只要每人送来一支金簪,如能被我看得上,当即嫁他为妇,绝无食言!诸位有在天南地北的亲朋好友,尽管传告!”此言一出,万众皆哗,那些原本心有此意者,自然倍下苦功,费尽机巧,只为博取美人青眼。然而那些簪子送来袁府,凤翾只扫过一眼,便当作暗器一般,一枚一枚随手发出,直入丹柱粉壁。渐渐的,家中的金簪也可另开一座织霞阁了,凤翾的心境却是越来越消沉,连向日那些声色犬马也不再过问。

侍麟虽然纵任小妹胡闹,然而见到她愁云惨淡,却也疼在心里,便将她叫到眼前:“凤翾,你还年少,若没有遇到称心的男子,也不必急于许嫁,大哥更不会催促。你何苦自寻烦恼?”

凤翾委屈的说:“我有了中意的男子,可是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侍麟好言相劝:“你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而已,不但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连他的品性也一无所知。也许他不过是位寻常的浪荡子弟,德薄才寡,或者他早有聘定,甚至已经成家立室。”

“我不管!这世上,除了他,别的男子我都不要!”

“凤翾,大哥明白,你身边交往的这些少年,总没有一个令你如意,你便把自己的心愿都寄托在这位陌生人身上。我担心,就算你找到他,恐怕也只会更加失望。不如静下心来,慢慢结识一些贤良子弟,一定会遇到能够讨你欢心的男子。”

“我知道,他们贪恋的,不是我的容貌,就是咱们家的钱财。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一个男子能够像他对画中少女那样待我呢?”凤翾扑到大哥怀里失声痛哭,侍麟惟有心疼的轻拍小妹的后背。

侍麟的夫人自然更为明了女儿家的心意,便对夫君道,小妹自幼久居于锦绣堆畔,绮罗丛中,难免心浮意躁,乱花迷眼,不如令她远游四方,登临山水,遣放胸怀,或许性情有所改观。侍麟深以为然,当然无法亲自陪她前往,便精心选派得力的忠奴老仆,一路照管护卫。苏卢二家的亲友遍布各地,侍麟事先去信一一拜托,因此凤翾所经之处,倒也尽受礼遇,平安顺利。

有一日,凤翾路过染玉江边一座小镇,来到镇上颇有名气的酒楼,见到匾额上有个“云”字,心底先生几分不快,想不到,恰在此楼顶层,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那支簪正饰在一位姑娘的发髻间,她的容貌与画中少女果然有几分神似。这个姑娘极为无礼,不肯吐露实情,凤翾便要以武相逼,偏巧又被一名其貌不扬的男子出手阻拦。

凤翾自然先去问过醉云楼的掌柜,掌柜道,这个男子曾与一位衣装华贵的公子在此把酒言欢,只看出那位公子乃是远道来此会友,未再留意他们说过什么。凤翾听那公子的年貌,正是当年织霞阁中的持簪少年,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刻吩咐随从在镇上细细打探,终于从药铺得知,这位男子住在不远的一处山村中,替百姓诊病为生,不闻他有妻室相伴。

待凤翾赶到村中,那位男子却不在家,似乎出了远门。于是她挨家挨户敲门寻问,只问出那位男子姓李,孤身一人在此住了七八年,时常远行,近来确有一位年轻女子住在他家中,姓林,看似出身富贵,村民对他二人的了解便仅限于此,更无一人知晓他们下落如何。问到田家,小英低头只说“不知道”,小芠虽然见过一位佩剑的公子用马车将林姐姐送来,听师父称他“玉庭”,又听他们提起一处“归闲庄”,但见跟姐姐说话的这位女子虽然花容月貌,却气势汹汹,远不如林姐姐那般温婉和善,便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说。凤翾自然也没把这等小儿放在眼中,问遍了全村,却得不到一丝头绪。

凤翾眼见一线光明亮起,却又转瞬即灭,只知道那枚金簪果然落入一位年轻少女手中,时隔四年,她依然时时刻刻贴身佩戴,然而她既已占据如此珍宝,却又另与男人同住,那男人更对她温言软语,又肯为她出手。想到这些,凤翾满怀委屈和愤怒,日夜赶回洪章府,躲在家中,再不出门,却整日无端的乱发脾气,连兄嫂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绣云和少蟾终于来到洪章府,问起先前的卢府,现今的袁府,却是妇孺皆知,很快认明道路,找到大门。举目仰望,但见一方紫檀阔匾,三个鎏金大字,却非“卢”非“袁”,极为虬曲难辨。

绣云微皱鼻翼:“不好生写字,却画些蚯蚓。”

少蟾莞尔一笑:“这是大篆‘累错园’。”

绣云心中一动,嘴上仍不肯轻饶:“足见这家人如何装腔作势。”

府门前若干侍卫,各自身着号衣,持械肃立,颇有官衙的架势。二人上前报了真名,等候许久,才传出回话:“主人允见。”

绣云和少蟾被领到偏厅,但见当中端站一人,正当而立盛年,果然有坐拥金山的气派,服束华贵而不奢糜,神态庄严而不倨傲,却又虎背豹腰,龙眉凤目,隐隐有些武将风范。二人抱拳施礼,侍麟微微点头:“不才乃一介贩夫,久居俗世,于江湖风云只是略有耳闻。不知二位少侠客盛驾光临,有何贵干?”

不待少蟾答言,绣云抢前一步:“请教主人尊姓大名?”

“敝姓袁,贱字侍麟。”

绣云深吸一口气:“再敢问令尊高名。”

“先父讳孝诚。”

“那令堂呢?”

“先母卢氏讳锦心。”

“函岭苏家的千金与阁下有何亲故?”

“先父续弦苏氏讳芷蘅。”

“贵府还有什么人?”

“小妹凤翾,苏夫人所出。”

绣云长叹一声:“就是这里!”

侍麟气定神闲的望着绣云,他虽然久作商宦,但也绝不是那等一心只会计较锱铢,却又欺软怕硬的寻常俗辈,他向来惯经大阵势,自能处乱不惊,况且府内保镖护院不在少数,洪章府又是王辖重地,因此侍麟并非惧怕二人身携凶器才有问必答。他知道生父与继母皆出身江湖,也知道先父为官之时曾结下数起怨仇,今日见这两人来得突兀却不凶险,问得鲁莽而不失礼,不知是敌是友,侍麟却也全然无畏,只是耐心作答,看她再出何言。

见主人一派风平浪静,绣云也安稳心意,淡淡的说:“先父林夙与苏夫人曾有秦晋之约,后来因故未谐。在下此来,乃为探问故人之后,以了先父遗愿。”

侍麟对于人情世故是何等纯熟练达,便已参透几分,遂将二人让进内室,看座上茶。见到绣云犹疑不语,他也不虚辞客套,索性直言坦告:“袁某初见苏夫人之时,年仅三岁,生母方逝,正由家父携抱还乡,途中借宿小苏庄,愧受主人精心照料。三年后,随父拜寿,再谒苏府。不足半载,家父仓促赶往函岭,月余,与苏夫人同归,命我改称其母。袁某生母早逝,印象淡薄,心中常怀思顾。苏夫人始终将我视为己出,关怀备至,我对她十分敬重。”

追忆昔日情景,侍麟的神态也渐渐变得柔和:“我家的境况自然无法与小苏庄相提并论,尚可度日而已。”见到绣云面露惊讶,左右环顾,他笑着解释:“家母卢氏的确出身豪门,然而爹爹娶她却并不为此。家母在日,家父只以薪俸侍养妻儿,家母去后,他更不肯仰赖岳家。苏家固然殷富,苏夫人却嫁妆无多,几乎赤手孤身来至袁家。当时,祖父祖母依然在世,我还是三尺孩童,苏夫人侍奉老幼,操持家务,十分辛劳。一年四季,家里人的衣物,都由她一人裁缝。二位长辈偶染小恙,她便亲手煎汤喂药。就连我择师入墅,并文武功课,她也认真过问。我十岁时,小妹凤翾出生。两年后,家父就辞世了,一则功过颠倒,发妻早丧的沉重打击曾令他心灰意懒,二则当日效劳于冯大人时,出生入死,身有旧伤。此后,苏夫人独自一人照顾二老二幼,愈加艰苦,更为痛失所爱而悲伤欲绝。家父续娶时,母舅和外祖曾要将我接回,我说愿与爹爹和苏夫人同住。家父故世后,母舅再次为此来信,我只道如今自己是家中唯一男儿,自然要照护寡母幼妹,怎能弃她二人而去,便亲笔谢绝。母舅又邀苏夫人和凤翾同往,但是苏夫人说,袁氏高堂在此,自当恪尽孝道。我十八岁那年,二老寿终正寝。然而不久,苏夫人也逝于长年伤心劳形。我便带着小妹来到洪章府,母舅将此处家产尽数馈予我。我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直至如今。”

“原来,你对苏夫人的情意如此之深,她果然是一位孝媳贤母。”

侍麟郑重的点点头。

“那么,她与令尊之间的感情自然……”

“家父对家母一往情深,绝非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之徒,所以才因哀恸难释,过早辞世。在苏夫人之前,家父也曾屡次婉拒亲友续弦提议。然而据我所忆,苏夫人过门之后,爹爹从未再言及发妻,苏夫人亦不曾提起旁人。他二人始终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彼此间连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过。”

“如此看来,苏夫人也算心满意足,无怨无悔了。”

“苏夫人去世前,曾经对我说,她与夫君相伴的时间虽然算不得长久,然而那是她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令她此生此世了无遗憾。家父故世之时,她悲痛难当,虽有追去之心,却难弃家中老幼。待到二老安然长逝,我也长大成年,她终于可以无牵无虑的走了。”

“她……”

“苏夫人亲手将家父与家母合殓于袁氏祖籍,而她自己却立愿葬回函岭故里。她说一世结缘,永世珍念,生而夺人之爱,死当完璧归赵。”

绣云曾经对苏小姐满怀鄙夷憎怨,只当她贪新负旧,必然轻薄无情,然而听过侍麟所述,不由得感同身受,心中只有深深的悲悯,想到那些早已故去的长辈,亦曾像自己这般青春年少,情痴意执。

“还有一件事。”看见绣云感伤动容的神情,侍麟迟疑的说:“凤翾刚满周岁不久,苏夫人接到一封家书。自从她嫁至袁家,便很少回函岭,因此凡有家中寄字,莫不贵抵万金,令她欢欣喜悦。然而,读过那封信后,她却一个人躲在房中哭了一整天。爹爹白日不在家,晚上回来后听我说了,便去问她,我只听到苏夫人说‘三郎走了’。那是他二人唯一一次提起此人。”

绣云痛得一抖,心里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悲哀,只管喃喃自语:“这么说,她到底还是知道……”

“这位三郎是……”

“先父上有两位兄长。”

侍麟已然了悟大半,便不再多问。

绣云起身施礼:“袁公子,多谢你肯告诉我这些事。今日贸然来访,多有搅扰,我就此告辞。”侍麟微微点头。

绣云走出几步,忽然听到侍麟在身后叫她:“世妹……”她一惊,顿住脚步,慢慢回过身,颤颤的看着他。

侍麟犹豫了一下:“世妹,今后倘若你有什么需要……”

绣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摇摇头,转身离去。

绣云还没出房门,便听见一声银钟玉铃般的娇音俏语:“大哥,嫂嫂让我……”随之走入的,正是那位在醉云楼遇到过的白衣少女,她已经换回女装,而且是最寻常不过的居家便服,一身乳白底淡藕色花纹的细棉布衣衫,简单无赘,面上不施一丝粉黛,身上未着一件金玉,只用淡藕色的丝带束着秀发,却宛若娴花弱柳,皎月清露,别能惹人观之忘我。绣云心底一栗:“原来这位姑娘果真是苏氏后嗣。看她女儿如此姿容,更可以想见苏夫人当年风华,难怪我爹爹恋她恋得命都丢了。”

凤翾一眼看见绣云和少蟾,骤然止断话语,神色剧变,一个箭步窜到侍麟跟前,颤抖着伸出玉手,指向绣云:“大哥,她就是那个横刀夺爱之人!”

绣云自然不肯示弱,挽住少蟾的手臂,不假思索便道:“我心爱的人现在就站在我身边,他从来都不认识你,‘横刀夺爱’之说又从何谈起!”

凤翾不屑一顾的斜了少蟾一眼:“他?哼!看他这副寒酸相,怎么买得起那么贵重的首饰!”

绣云一按绷簧,宝剑“叮啷”弹出一道寒光,少蟾伸手将它压回剑鞘:“绣云,不要鲁莽。”

“你名中带有‘云’字?那就更不会有错!大哥,快叫人将他俩拿住,严刑拷问,看她肯不肯说实话!”凤翾手边没有兵刃,却仍旧一副呼风唤雨的派头。

听罢此言,绣云不怒反笑,就连少蟾也忍不住面露莞尔,倒要看这位姑娘如何将自己捉去用刑。

侍麟终于沉下脸来:“凤翾,不得无礼!这两位是咱们家的客人。”

凤翾极少见大哥对自己稍假厉色,心中自然十分委屈,拉着侍麟的衣袖,哀婉的说:“大哥,让我找了四年的那只簪,就在这位姑娘手上。”

侍麟犹豫了一下,向绣云和少蟾一拱手:“小妹言辞不妥,还望二位见谅。只是小妹与林姑娘之间,似乎有些误会,不知二位可肯赏在下一个薄面,略释其中疑惑。”

绣云还要反驳,少蟾便耐心劝她:“绣云,你该听袁姑娘把话说完。”

凤翾不等绣云答应,开口直问:“你有一支金簪,簪上是一位美人。”

绣云不情愿的点点头。

“哪来的?”

“师兄送的。”

“什么时候?”

“四年前。那时我年将及笄,他赠我此簪以贺成人之礼。”

“他从何而得?”

“师兄外出访友,捎回来的,说是他亲手绘好图样,再请匠人打造。啊——好像就在你们这里……”绣云恍然忆起。

“你怎么知道?”凤翾急急追问。

“盛簪的锦盒上写了‘洪章府织霞阁’几个字,这里是不是有一家……”

凤翾抓住侍麟的手臂,兴奋不已的说:“大哥,我终于找到他了!”

绣云的心思何等冰雪剔透,一下子便猜得八九不离十。

“林姑娘,请问你师兄……他尊姓大名。”

“我师兄尊姓程,大名玉庭,现为归闲庄庄主,我们的师父是先庄主褚慕褚大侠,师兄的祖父乃是镇守西疆四十七年的程老元帅,师兄的父亲便是老元帅之长子并麾下先锋小程将军。”绣云一口气说完,又满含嘲讽的添了一句:“怎样,可能配得上你们袁家?”

凤翾脸上一红,惴惴不安的问:“他……曾否婚娶?”

绣云轻声叹息:“师兄今年二十有六,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那么……可有许约?”

绣云本欲说:“有也无妨,照样可毁。”却想到李大哥必定不愿听自己说这等话,便只是摇了摇头。

“你知道不知道……在他心中……有没有中意之人?”

绣云柔声道:“我从三岁起,便和师兄朝暮相处,彼此之间,从来不会隐瞒心事,据我所知,他从未对哪位姑娘稍加另眼。大概这尘世间的凡俗女子,总不能令他动心。”说着,极其挑剔的将凤翾从头到脚细细端详起来。

凤翾听绣云说到她与玉庭如何亲密,便面露疑虑,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绣云当然明白,淡淡一笑:“我和师兄自幼一同在师父跟前长大,师父将我们视若儿女,我二人自然情同手足。师兄对我的情意,便和你大哥对你的情意一般无二。”

凤翾见她说得十分真挚,终于如释重负,紧紧抓着大哥的衣袖,笑靥中盈溢着娇羞和期许,分外妩媚动人。侍麟也欣慰的拍了拍小妹的手,对她含笑点头。

绣云一扬脸,不客气的说:“好了,我想问的事已经问清楚了,你要我答的话我也讲明白了。就此告辞,不必送。”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加上一句:“我师兄最不喜欢的便是女儿家蛮横任性。”见凤翾红着脸低下头去,又得意扬扬的说:“还好,被你瞧上的只是我师兄,不是我家亲兄弟。要不然,我可不要这么凶恶的女人做我嫂嫂。”说罢,扭头就走。

凤翾辛苦自恼了四年有余,今日终于寻到持簪少年的下落,更得知他尚未心有所属,早已欣喜若狂,当然顾不上对绣云的刻薄言语还以辞色。

绣云刚出房门没几步,忽见凤翾从身后追了上来:“绣云,你见到玉庭,不必对他提起我。”

“怎么,怕我说你坏话?”

“好话坏话我都不需要。我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自己去取。”说完,转身跑了。

绣云望着她婀娜的身影很快没入浓绛淡粉的紫薇花丛,转过脸来笑着问少蟾:“李大哥,你总说自己经得多,见得广。请问你有没有见过比袁姑娘更美貌的女子?”

少蟾故作一本正经的说:“这个我自然不能告诉你。”

绣云真心诚意的叹道:“大概只有袁姑娘这般人物才配得上我师兄。”

少蟾却忍俊不禁:“依我看,恐怕只有玉庭那样的男人才能降住她。”

绣云感到十分意外,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少蟾。

步出府门,回首再次望向“累错”二字,绣云心底别有所动。

9.子规不啼20.芍药依旧15.劳燕分飞22.见面如字19.同根并蒂20.芍药依旧6.沧海月明14.天地同寿8.莫惜勿忆27.庐山嫣然23.竹马难行15.劳燕分飞9.子规不啼6.沧海月明21.鄂不韡韡5.红尘耳语20.芍药依旧6.沧海月明13.草木自在16.螟蛉还巢22.见面如字12.但为君故16.螟蛉还巢5.红尘耳语24.他朝何期17.月老无心3.当时年少6.沧海月明25.扑朔迷离7.水岸依伴25.扑朔迷离23.竹马难行13.草木自在19.同根并蒂11.江湖相忘25.扑朔迷离11.江湖相忘10.寒夜霜雪22.见面如字9.子规不啼25.扑朔迷离10.寒夜霜雪2.此生有你26.亦真亦戏9.子规不啼20.芍药依旧11.江湖相忘11.江湖相忘13.草木自在5.红尘耳语13.草木自在16.螟蛉还巢7.水岸依伴16.螟蛉还巢9.子规不啼14.天地同寿8.莫惜勿忆3.当时年少6.沧海月明12.但为君故16.螟蛉还巢23.竹马难行20.芍药依旧16.螟蛉还巢7.水岸依伴18.青梅未凋5.红尘耳语26.亦真亦戏19.同根并蒂15.劳燕分飞2.此生有你24.他朝何期22.见面如字21.鄂不韡韡16.螟蛉还巢9.子规不啼5.红尘耳语11.江湖相忘6.沧海月明7.水岸依伴5.红尘耳语4.轻易离别27.庐山嫣然16.螟蛉还巢26.亦真亦戏6.沧海月明13.草木自在21.鄂不韡韡8.莫惜勿忆4.轻易离别16.螟蛉还巢24.他朝何期3.当时年少21.鄂不韡韡20.芍药依旧
9.子规不啼20.芍药依旧15.劳燕分飞22.见面如字19.同根并蒂20.芍药依旧6.沧海月明14.天地同寿8.莫惜勿忆27.庐山嫣然23.竹马难行15.劳燕分飞9.子规不啼6.沧海月明21.鄂不韡韡5.红尘耳语20.芍药依旧6.沧海月明13.草木自在16.螟蛉还巢22.见面如字12.但为君故16.螟蛉还巢5.红尘耳语24.他朝何期17.月老无心3.当时年少6.沧海月明25.扑朔迷离7.水岸依伴25.扑朔迷离23.竹马难行13.草木自在19.同根并蒂11.江湖相忘25.扑朔迷离11.江湖相忘10.寒夜霜雪22.见面如字9.子规不啼25.扑朔迷离10.寒夜霜雪2.此生有你26.亦真亦戏9.子规不啼20.芍药依旧11.江湖相忘11.江湖相忘13.草木自在5.红尘耳语13.草木自在16.螟蛉还巢7.水岸依伴16.螟蛉还巢9.子规不啼14.天地同寿8.莫惜勿忆3.当时年少6.沧海月明12.但为君故16.螟蛉还巢23.竹马难行20.芍药依旧16.螟蛉还巢7.水岸依伴18.青梅未凋5.红尘耳语26.亦真亦戏19.同根并蒂15.劳燕分飞2.此生有你24.他朝何期22.见面如字21.鄂不韡韡16.螟蛉还巢9.子规不啼5.红尘耳语11.江湖相忘6.沧海月明7.水岸依伴5.红尘耳语4.轻易离别27.庐山嫣然16.螟蛉还巢26.亦真亦戏6.沧海月明13.草木自在21.鄂不韡韡8.莫惜勿忆4.轻易离别16.螟蛉还巢24.他朝何期3.当时年少21.鄂不韡韡20.芍药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