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一夜无眠,汪精卫都在牢中思考此次行动的前因后君的毅然与果敢,他感到万分欣慰,又害怕她的将来——对于清廷的承诺,他并无信心;对革命事业的回顾,他感到无怨无悔,又痛恨自己见识不明——书生造反,果然三年不成。
忧从中来,悲从中来,才情大动,遂提笔写下诗一首。
天明后,他却被引去见了善耆。王府里有一间房间完全按日本式样布置,榻榻米亦从日本原装进口,原是王府所聘家庭教师川岛浪速与善会谈的场所,此时用来接待汪精卫,倒也是恰如其分。
宾主双方依东瀛之礼就座,中间摆放的却是一副玉子围棋。
“不知汪先生对此兴趣如何?”
“在日本时尝偶然为之,却不精通。”
“那么,便请先生赐教如何?”
“可以,不过手谈前我想先请您过目一下我昨夜所作诗词,阅后便知我心意,免得浪费多余口舌,与双方面上不好看。”汪精卫板起脸孔,一字一顿地说道——笑话,他当然知道善耆和他会面的目的,不就是想说降我汪某人么!
善耆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有意思,有意思!令人别开生面。先生才华名动京师,大作自然是要拜读的,不过……”他拖长了声调:“容我先猜一猜此诗中词句。”
“王爷好雅兴。”汪精卫倒是落落大方直接称呼善耆为王爷,或许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丝毫不代表对皇权的畏惧。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一句。当为少年英雄写照。”善捻着胡须,笑眯眯地说道。
“什么?”汪精卫大惊失色,这正是他诗中一句。对方如何知晓?
第一回合过招就隐然占据上风,善耆大笑:“怎么,不是么?”
“王爷从何而知?”汪精卫仔细回想了整个过程,确信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依牢房的结构与布局,似乎也没有窥视地可能性——邪了。
“《帝国日报》有道上谕。不知汪先生是否见过?”
“哪一道?”
“皇上得神人襄助一事……”
晕!汪精卫目瞪口呆,他素来对神鬼附身之事嗤之以鼻,认为无非是统治者愚民政策和花招手段罢了,这当中究竟蕴藏着什么样地异常?
“皇上昨日便说,汪先生或将作诗明志,若果作,则会有此句。”善得意地看着对方,“如何。不是本王诓骗于你吧?”
摊开一看,汪精卫昨夜所书历历在目:
街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
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
青粼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他还在目瞪口呆中,善耆已经捻起棋子:“请先生赐教!”
汪精卫手忙脚乱,拿起一枚黑子,直接在右下角落子,随即便是星?小目开局——这在日本也颇为流行。善动作飞快,摆下了先布厚势,次取实地的架势。
“实不相瞒,汪先生在《民报》上的篇篇大作本王均曾拜读,文章所极力主张地中国必须自强自立,改革政体,提倡民众参政议政,效法欧美列强立宪变法的道理我都赞成……但我也想告诉先生,朝廷目前颁布了《预备立宪九年筹备纲要》,拟两年内召开国会,九年内完成立宪,今年各省就要召开议局,明年国会一开,民众便能投身政治——窃以为,这和先生的革命目标并无冲突。”
“表面上看没有区别,但实质上却南辕北辙。我们革命党人主张的宪政,是指‘三民主义’之下的宪政,是指推翻帝王专制后的共和宪政。”
“我以为‘三民主义’主张太过见识狭隘,为什么要主张灭满兴汉?靠民族互相仇视能使中国富强起来?满族固然人少,亦有500万之数,其余还有蒙古、回部、藏族等各族,加起来当有上千万之数,汉族虽有4万之众,难道要将此等异族全部杀之而后快?”
“王爷今日说要民族团结,要各族协和,200年前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时怎么便不想着?”
“时移则事易,历朝历代更替之时都免不了杀戮,此世间常理,恒古不变。退一万步说,当日即便有错,难道便是
复之借口?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再者,灭明者非国朝尔;杀汉人至多者非八旗,乃张献忠尔。”
“屠杀固非常态,可有清300来,民族压迫、民族歧视却是常态。汉人衣冠、服饰、风俗被迫满化,号称‘留头不留发’者,200余年从未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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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此言有一定道理,但皇上已下明谕,辫子去留可悉听尊便!其余风俗、习惯,亦可自由变异……先生在日本吃西餐,穿洋服,说洋话,看洋书之时,是否想着这亦是一种民族压迫与民族歧视?无非软刀子手段而已。”
汪精卫辩解道:“此种变异却为人所自愿,何谈压迫?日本虽有种种不如意之处,但从大处着眼,实是吾国仿效对象。”
善耆紧紧抓住此语:“既然先生也主张仿效日本,但为何一定还要搞流血革命?朝廷已答应实行宪政,用和平、渐进地方法实现政治改良不是比流血更好么?不是和日本君主立宪是一脉相承之途径么?”
“王爷此言差矣。”汪精卫提了对方一子后道,“日本明治维新,是西乡隆盛等领袖武力将幕府手中的政权重新交还天皇,亦有伏见、鸟羽之役,决不是幕府拱手将政权让出。”
“日本有将军独揽大权,鄙国却无!朝廷大权统于君上,日本流血是为了将大权交还皇帝,我国皇帝本来就有权,何用交还?”
“所谓有权,不过是空头权力,皇帝被囚瀛台,康梁党徒奔走呼号之时,权在何处?如果皇帝真有权,则御下必严,如此则国会定成为傀儡机构,议员亦为皇帝走狗。《钦定宪法大纲》劈头便说‘皇帝万世一系,永永尊戴’当国会与皇帝有矛盾之时,民众与皇权有矛盾之时,所谓‘永永尊戴’当如何处置?”
“中国国情十分复杂,各地民情不一,实难操之过急,先生想法是不错的,但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列强虎视眈眈,天下瓜分豆剖,稍有变乱便是波兰灭国之事……”善耆拍下一子,一口气吃掉汪精卫一条大龙,“法兰西革命之时,声势浩大,卷入者甚众,吉伦特派、雅客宾派兔起鹘落,杀人无数,最后惹得欧洲14国武力干涉。亏法国本属大国,又有拿破仑这等不世英才,方免为他国所乘,保全了领土主权,却也不免伤痕累累……如果现在革命成功,姑且不论中国实力是否与法国相提并论,单我就问一句,革命党是否有人才足以与拿破仑相提并论,可抵抗列强侵略?”
这句话却把汪精卫给问住了,他满脑子想得都是革命,革命,只想革命成功,没去思考革命成功后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倘若四分五裂,还不如不要革命的好。他搜索枯肠,仔细点看盘面,发现并无起死回生的妙招,便含笑认输了。
“我告诉汪先生一件事情,此事我还不曾和他人提起,先生是头一个。皇上说了,国家改良,以10年为限,10年到期,若国家仍毫无起乃至于更糟,他便拱手让出皇位——也不用革命党来争来抢,朕就让给他们经营。皇上做法我不太赞同,但他的心思我是明白的——不愿意做亡国之君,不愿意落得个类似崇祯吊死煤山的下场,如果真不行,不如仿先贤禅让制度,天下以有德者居之……”
汪精卫愣住了,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地耳朵,这根本不像是皇帝说话该有的概念,既让人不可思议又令人震惊。他在反复琢磨”如果不成直接让革命党人操天下大权”的建议,果真如此,何必流血?为中国保留一分元气也是好的。
看着他陷入沉思地模样,善耆哈哈大笑:“改造国事,民富国强,革命党和我们皇室的想法是一样地,双方只是手段不一样,方法不一样罢了……这个法子,先生等会回去可以好好思考一番。”
汪精卫走后,像鬼魅一样的赵秉钧便出现了:“王爷,皇上真说过此话?”
“废物,这都看不出来,这明显是皇上的遁词和缓兵之计。后,这世道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现在画个饼让革命党充饥岂非很好?”
“王爷高明,高明,那汪兆铭已经有一些心动了。”
“火候还不够足,还得再加点力气。”第二轮的论理攻势以汪精卫的怦然心动而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