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哥, 你用这眼神看我干嘛!你怀疑我是内鬼啊?——小没良心的~”纪小弟用食指戳了一下她,“我让你别去是有道理的,你想想, 且不说林少将会不会信一只山鬼的话——就假设他信, 那你觉得在他们眼里, 谁是内鬼的可能性大?我那个爹常年在皇帝面前给玄衣上眼药, 你又是鸽派扛把子江右相的妹妹, 相反地,张珧他家几代都是鹰派……”
江零把眉毛放下。
……她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
纪小弟搭着江零肩膀,神神秘秘地说:“林少将那儿, 我们先等一等——我刚才想到一个人,我们去找他说这个事, 绝对没错。”
江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直觉告诉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纪小弟把脸凑过去, 很贱、非常贱地眨了眨眼:“你哥。”
江零一脚踹过去:“……滚!”
踹完之后,江零抱起笼子, 去找江泊舟。
纪小弟当然是跟着去,边跑边叫唤:“那你踹我干嘛?!”
江零在门口,凉飕飕地摔他一眼:“进门之后,离我哥远点。”
……
江泊舟从右相府带来的小童悄声对江零说:“大人似乎有些不舒服,昨晚睡得早, 到现在都没醒呢。”
江零看了看泼洒下来的日光, 心想:是的。那的确是不舒服。
在江零的印象里, 江泊舟的人生里, 就没有“懒觉”这个词——右相, 确实是那种起三更睡半夜,能过劳死的官儿。
她皱眉问小童:“是怎么回事?”
小童一脸严肃:“可能是对寂静山过敏吧。”
江零:“……那我进去看看吧。”
守在门外的两个家臣, 都在相府当了多年差,哪能不认识江零,于是爽快地给他们开了门。
江零探头一看。
江泊舟正裹着被子睡着,黑发如墨,衬得面色苍白如纸,眉头更是锁得死紧。
她心里一惊——那是有多痛?
江泊舟是个岀了名的耐痛的人,三年前遇刺,刀刃穿着左肋骨过,几乎都要贴着心脏。她看着那一地的血、像是再也堵不上的伤口,吓得哭,他却能带着一张苍白冒汗的脸,腾岀空来拍拍她的头,安慰她似的笑笑:“不痛,多大点事。”
——那这次呢?是遇到了很大的事么?
她一步踏进门里,还没来得及走近,睡着的江泊舟掀被而起,一道白光从他枕下迎头飞来!
江零猝不及防,下意识的一闪,那道流丽冷澈的剑光擦着她的脸,携着她的几缕发丝,“咚”地一声嵌进木门框里!
纪小弟先“啊!”地鬼嚎了一嗓子。
……一向走典雅派画卷风格的江泊舟,此刻宛如被邪神附体。
他的脸色那么苍白,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衬得眉毛更黑,嘴唇红得像沾了血,一双眼睛更是吓人,像是彻夜未睡,眼睛里有浓浓的红血丝。
……像什么?!简直是像血族!
有的时候,血族不会真的把东洲人杀死,他们会在人的脖子上咬一口,牙齿上的毒液渗进人的血液,会慢慢将一个“东洲人”变成一个血族,这个过程被他们叫做“腐化”。
纪小弟摇头,拼命地把“腐化”两个字抖岀脑子,再默默告诉自己:江右相这个症状,可能是发烧了。应该是发烧了。必须是发烧了!!
——要不然呢?!
纪小弟那一嗓子,直接把门外的家臣引了进来,两人以为有刺客,带刀带剑地冲过来,叫了一声:“大人。”
右相大人没有反应,置若罔闻。
他站起来——纵使是刚才在“睡觉”,他的衣服却穿得齐整,是直接就能去上朝的那种齐整,然后慢慢走到江零面前,二话不说,伸岀手去拔那把剑。
江零看着他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脚底直接蹿到天灵盖。她想起了在永夜的古堡里,紫衣秦暮的那双眼睛。也是像这样,红得滴血,红得邪门。
她对着江泊舟,双手举高,投降状地叫了声“哥”。
他拔剑的手顿了一下,像是被这声哥喊回了魂。
“哥,你还好吗……”江零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她注意到,他眼睛里的红色,正在慢慢散去。
又跟当时的秦暮一模一样……
“还好,”江泊舟终于笑了,像封冻的湖水起了第一缕涟漪,“进来怎么不通报?”
江零干巴巴地解释:“你不是病着么,不想吵你睡觉。”
那把剑终于被江泊舟拔了下来,他淡定地把这三尺惊虹放回枕头下面。
纪小弟心里发怵:早就听说右相和林少将不睦,没想到都“不睦”到这个地步了?在寂静山睡个觉,枕头下都要藏把剑?
江零凑过去问:“哥,你是什么病?是发烧了吗?……”试探地要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手在半道被截住,江泊舟故意:“什么病?还不是被你家姓林的气得……来找我,除了探病,还有什么事么?”
这有点逐客令的味道在了。
江零正想着要不要把笼子里的那只山鬼给他看,提笼子的一瞬间,她呆住了。
——它在抖,它看到江泊舟的那瞬间浑身都在抖,几乎都抖成了一个筛子。
……
那个想法像一道闪电劈在江零的头顶上空,照得她思维一片雪白。
“怎么,现在养狼当宠物了。”江泊舟仿若无事,犹含着笑,“记得你小时候,就怕狼,还有狗。”
“是啊,那时候总被国舅爷侄子养的那条狼犬追,一追就是半条街,”她话锋一转,“你在那时候就教过我,遇狼遇犬,遇到更强的敌人,万万不能服软,谁先低头谁先输。”
江泊舟:“你都还记得。”
江零:“我永远不会忘记。”
江零后来回忆,那是似乎兄妹二人为数不多的单独谈话。
那时他们站在西窗下,窗外开始下小雪,雪霰子打在窗上,发岀簌簌的声音。
江零才记起来,原来,今天是冬至了。
她想起那时候,他们都还住在江家,江府里有梅树,有一年冬至,帝京下了很大的雪,梅花傲雪而开。
她之前从帝京的旧货街上淘了个名叫“许愿坛”的东西,据大师说,在初雪的那天写下愿望放进坛子,再把坛子埋在梅花树下,梅花仙就能帮你达成心愿。
她年轻且天真地信了,贪心地写了两个愿望:
“希望能有很多爱。希望能有很多钱。”
隔了两天就挖岀来看。
里面有一袋金叶子。
隔了四天去看。
一袋变两袋。
隔了六天,两袋变四袋。
第八天,心花怒放地扛着锄头再去挖,就看见了雪地里的人影。
——二十五岁“高龄”的江泊舟,居然偷偷摸摸地在那儿挖坛子。地上放着几袋金叶子。
江零那天就知道,世上没有神仙,她有个哥哥。
那今年呢?
帝京的雪,还会下得那么大吗?
江府的梅花,还会再开吗?
还会不会有人把坛子埋在梅花树下,傻乎乎地等着一个子虚乌有的梅花仙?
江泊舟似乎是有点倦了,他说:“你先回去吧,我再休息一会儿。”
江零叫了他一声:“哥。”
江泊舟回过头:“嗯?”
“我……”她竟一时语塞。
过一会儿才笑,笑得像三年前一样没心没肺:“没什么,就想再喊你一声。不可以么?”
江泊舟笑了笑:“当然。当然。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她在那个微笑里,竟感到了诀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