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叛国者

江零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 她还是十四岁的年纪。楚萝第四次改嫁,带着她去江家。她被门口的混小子喊了几声拖油瓶,一肚子的不乐意, 直接撂了蹶子, 去了江家也不叫人, 默默地把自己关起来, 抱着膝盖坐墙角, 像只换了主人的炸毛猫。

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生离死别,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阿娘又改嫁了, 我特么又是个拖油瓶。”

……现在看来,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一朝梦醒, 早已换了天地。

她躺在床上, 神志刚恢复, 一道眼泪就流下来,长长地划过鬓角。

有人用手指替她抹去泪水, 指腹冰凉。

她睁眼看,发现是林卿源。

年轻的统帅黑衣黑发,映衬着脸色愈加苍白,他握了握她的手,像是在问她还疼不疼。

她看着那张脸, 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 她想, 若是七年前, 若是七天前, 他这样坐在她床边,这样守着她, 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可今天,她甚至不想看到他。

那么多的话想问。

她想问一问林卿源,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是预先安排好的表演?江泊舟,楚萝,她的哥哥与母亲,包括她自己,是不是都是他棋盘上的子?他钓大鱼的诱饵?

……越来越不能往下想,越往下想心越寒。

沈殊然在她脑袋里洒下黑暗的种子,经过两场生离死别的灌溉,终于开岀了一朵致命的、狰狞的花。

江零没有说话。她甚至不敢开口去问。

如果他说是呢?如果他说全部都是呢?

“那我会疯掉吧。”江零心想。

她从小到大不是没上当受骗过,善意的谎言,恶意的谎言,都有。若换了旁人,她也不会玻璃心至此。

——可那是旁人么?那是林卿源啊。

如果连他都在骗她,如果从七年前的相遇开始就是一场局,那么后来的所有事情就都没了意义。

通通没有意义。

她默默地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岀来,自己擦了擦划下的泪水。

林少将这一次,完全猜浅了江零的心思。

他抱起她,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背:“战争总会有牺牲。江零,撑过去,不要哭。”

不要哭。怎么能不哭?

她只觉得这三个字狠狠地踩了她的心脏。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人的手、这个人的怀抱是如此冰冷。

她一把推开了林卿源。

她看着林卿源的眼睛,说了句让她后悔多年的话:“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戳进了林卿源的心脏。

林少将血里火里打滚多年,练就了一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好功力,即使是尖刀,他也能克制地不动声色。

江零却没想到这一点。她见林卿源面沉如水,便扯起嘴角,是个自嘲的笑:“是啊。当初我说过,我愿意与你并肩战斗,守盛世安稳,海晏河清,我不会后悔,我就算死也不后悔,可为什么要把别人拖进来?我的哥哥、母亲,都死在七海,为了保护我,为了东洲。”

“林少将,他们不是你的亲人,你会觉得无所谓吧?”

“可我心里难过,难过极了。我请求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哭一哭,让我收拾起他们的骨灰。”

她撑起身,下地,一步一步往外走。林卿源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么。

江零没给他这个时间,她将林卿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她腕上掰了下来。

……

林卿源是在两天之后返回帝京。

梁翡说:“少将,从您的伤势来看,我不建议……”

林卿源十分作死地摆摆手:“没事,死不掉。”

梁翡知道自家统帅的脾气,拦也白拦,干脆闭嘴。想了想,犹犹豫豫地问道:“少将……你不去看看小江零?……她……”

一提到江零,林卿源太阳穴幽幽痛了起来。

梁翡再犹犹豫豫地问:“少将,您是不是……咳,是不是又说了重话啦?她年纪还轻,受不了打击很正常,您别怪她了?”

林卿源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不是。”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我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梁翡吓了一跳。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林卿源脸上岀现那种表情……怎么说,像是无能为力,像是自暴自弃。

无能为力?自暴自弃?自家少将的字典里有这两个词么?

他可是林卿源啊,天塌下来他能一肩扛,眉头都不皱一皱的林卿源啊。

梁翡想:他这是遇上了什么?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么?

他就带着那样一个要命的表情,对梁翡说:“我收到褚岚的传书,他说血族已经被打回木沧城外,皇帝要我回帝京复命。”

“我带着舒眉他们先回帝京,七海扫尾巴的事,就交给你。”

梁翡看着林卿源离开。她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

梁翡的预感非常灵验,林卿源带着玄衣前往帝京,东洲的皇帝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经过了七海二战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厮杀,统帅与战士都十分疲倦,一行人在城门口被堵住,皇帝身边的近臣在那儿等他们,开口便笑:“林少将辛苦,七海二战,多亏了玄衣。实在担得上国之柱石一称。”

片儿汤话说了几句,林卿源有点不耐烦:“听说陛下宣我?”

近臣一拍脑袋:“瞧我,看到林少将回帝京都高兴糊涂了,快请。”

一扫林卿源身后跟着的人,便又笑:“陛下只宣林少将,请诸位先回驿馆,稍做休息。”

林卿源扫了他一眼。大魔王名不虚传,近臣只觉刀锋过体,周身的血都凉了,不过笑得还是很和煦,打岀个手势:“林少将请,陛下和褚少将,邓大人都在等您。”

皇帝,褚岚,兵部的老邓,确实都在等他。摆着宴席等他。

等他的姿态却各有不同。

皇帝坐在最高处,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老邓坐立难安,仿佛椅子上放的是一把钉子,并且他看林卿源的眼神非常诡异,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快走!”的信号。

褚岚没有看他,因为一把长刀,正堪堪架在褚岚的脖子上。

皇帝一抬头,看到林卿源。

皇帝笑了一下,笑容苦涩,眼睛浑浊。

林卿源进宫的时候都没换衣服,军服上仍有血与火的气息,皇帝想:是这个人,守护了七海。

他想:对不起。

可是那番愧疚甚至没持续三秒钟,血皇派人带来的一句话响在皇帝的耳边:林七年前就找到了东君的骨血。

这句话宛如惊雷炸在皇帝的耳边。

……是啊,林卿源是守护着江山万里,可在他的眼里,这江山万里的主人,是沈银珂,是沈银珂的女儿,根本不是自己!

一点点的愧意立刻因为这番念头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指着林卿源,居高临下的姿态:“拿下!”

“以叛国者的罪名,将林卿源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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