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灭绝_第三部 逃离非洲

1

研人把自己关在昏暗无光的房间里,废寝忘食地开发新药,昼夜不分。

自开始合成药物之后,已经过去一周了。其间帕皮没有打来电话,与刚果的通信也一直断绝,研人得以专心从事实验。钻进地板上的睡袋里小睡一会儿后,研人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乔纳森・耶格和奈杰尔・皮尔斯会不会已经死在非洲大陆了呢?还是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到昨天为止,新药合成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为了制造GIFT1和GIFT2,起始物料经过三次反应,转化为化学结构完全不同的中间体。一系列反应结束后,研人将生成的所有化合物分离提纯,把样品送给大学里的正勋。药学院大楼地下,进行核磁共振分析和X射线结构分析的仪器一应俱全,使用这些仪器就能确认生成物是不是目标物质。由于采用邮寄这种方式相当费时,研人只好雇人骑摩托往返于町田的实验室和锦丝町的大学之间。

从昨晚到今天,合成工作进入了最紧要的关头。GIFT1的合成路径中,出现了论文搜索不到的反应,必须自行设计试剂和反应条件。贾斯汀・耶格还剩十天性命,不能有半点错误。研人之前花了好几天攻读反应机制相关的专业书,终于制定了有希望成功的实验计划,并付诸实施。将试剂和催化剂放入烧瓶中时,他的手都有点儿抖。反应进行了十二小时,今天下午晚些时候分离出生成物,然后将样品托人骑摩托交给正勋。现在,研人正在等待分析结果。

研人绕着占据六叠房间的实验台走来走去,为下一步反应做准备。他心中莫名地兴奋。通过尝试前人从未进行过的反应,自己终于进入了有机合成的世界。这次新药开发,不仅建立在诺贝尔奖获奖者的光辉成绩之上,还要感谢许多无名化学学者所积累的丰富经验。凭这点工作,自己只能忝居末座吧。不过,说不定将来会有人利用这个反应制造新药。对研人而言,前景令人欢欣鼓舞。

公寓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研人抬起头。正勋好像到了。听到有人从外楼梯疾步跑上来,研人连忙走到玄关迎接朋友。

正勋打开门,劈头便说:“结果出来了!”他急不可耐地脱掉鞋子,站在原地卸下背包,取出打印出的一卷纸。因为不能使用传真,文件也必须人工运输。

研人返回六叠大小的房间,浏览三种分析结果,即质谱分析、红外光谱分析,以及核磁共振分析。

最初的样本似乎与目标化合物相符。不仅分子量、质量、原子构成一致,红外光谱分析表明功能团也一致。

研人压抑着兴奋的心情,开始阅读核磁共振分析图表。图表上,沿横轴延伸的直线断断续续地攀升,形成好几个波峰。直线相当平滑。没有不纯物质。研人一边从图表中观察苯环的存在和氢原子的散布状态,一边在大脑中描绘与分析结果一致的化学结构式。有没有不一致的地方?看到这个分析结果,谁都能推导出同一个结构式吗?经过反复确认,研人终于攥紧拳头大叫道:“成功啦!”

“成功啦!”正勋也鼓掌欢呼。

“还剩下三个反应步骤,GIFT就完成啦!”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满面笑容的正勋递给研人一个塞满汉堡和饼干的袋子。

研人心怀感激地接过礼物。他早就厌倦面包和杯面了。但他没有立即打开汉堡的外包装,而是检查副产物的分析,结果有了意外发现。换句话说,当初烧瓶中发生了超乎意料的副反应。

园田教授曾反复叮嘱“注意副反应”,研人现在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因为如果只关注主反应,就会忽略潜藏在背后的反应。从前在实验室里,常有学生拿实验结果交差,而园田教授看了报告后却兴奋不已,这是因为教授有了意外的发现,也就是隐藏在背后的副反应。现在,研人也像恩师一样兴奋,他感觉自己又在有机合成的世界里迈出了一步。

“你好像很开心。”正勋微笑道,“一起去吃饭吧?”

“你先去吃吧。”研人返回实验台前,“我准备好下一步反应后再去。”

“需要我帮忙吗?”

“帮我测一下小白鼠的血氧饱和度吧。”

“好。”

正勋拿着实验动物用脉搏血氧计,往壁橱里看了一眼便立刻呼唤研人。

研人转过头。正勋指着笼中一动不动的小白鼠说:“死了一只。”

死的是一只经过基因转录、被人工诱发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小白鼠。耳朵标牌上的编号是“4-05”。研人翻查笔记本,找到了每六个小时记录的动脉血氧饱和度图表。“4-05”是病情最严重的个体。

研人没有给实验动物取名,极力避免对它们产生感情,但心里仍然沉甸甸的。他一边在心里向死去的小白鼠默哀,一边在图表末尾写上“dead”。

“我把这只小白鼠带去大学。”正勋说着,忍住恶心,伸手取出尸体。专攻理论研究的正勋还不习惯面对实验动物。“只要提取基因,注入CHO细胞中,就可以获得受体结合实验所需的细胞。”

一旦病源基因在细胞中运作,细胞膜上就会出现“变种GPR769”受体蛋白质。

“你连这个也会?”

“不,我不行,我打算去拜托土井。我不会报出你的名字,放心吧。”

“你在大学食堂请土井吃顿饭他就会答应的。”研人笑道。

“对了,研人,我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什么事?”

“我们要救的两个孩子,小林舞花在大学医院,而贾斯汀・耶格在里斯本的医院,对吧?”

“是。”研人一直在担心小林舞花的病情。因为得不到她的检查数值,无法估算她还有几天可活,就连她是否已经死了都不知道。就算派正勋去医院,也不能获准进入重症监护室。

“问题在贾斯汀那边。”正勋继续道,“我查了一下,给葡萄牙寄药的话,最快也要两天才能收到。”

“两天?”

研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严重考虑不周。他原本认为把药交给来找自己的美国人乔纳森・耶格就行了。但现在与刚果通信中断,连耶格会不会到日本来都要打问号。研人甚至想到最坏的情况,即耶格已经战死了。

“如果邮寄药物,最后期限就必须提前两天?”

正勋点头道:“我们只剩下七天了。”

考虑到剩下的反应,以及随后的受体结合实验和小白鼠药理实验,研人不禁一阵晕厥。

“必须想办法加快速度。”

“我购买的高速色谱分析仪明天到货。”研人抱着一丝期待说。他花了一百五十万日元的重金购买了这台二手机器。“用它可以节约大量时间。”

“节约出多少来?”

“总共十八小时。”

“那还差三十个小时呢。”

两人面面相觑,默默地思索对策。

“万不得已的话,”研人说,“药物合成之后直接寄过去,省略后面的检验步骤。”

“最低限度的检验也不进行吗?那样就无法验证‘GIFT’的预测是否有效了。”

“可是,如果来不及……”研人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从笼子里取出的小白鼠尸体躺在实验台的一端。如果不能及时将新药送到里斯本,那贾斯汀・耶格的命运就同这只小动物一样。

刚果民主共和国东部、布兰泼以北二十公里处的战斗结束后,奴斯等人就从涅墨西斯计划的监视网中消失了。

在十天前的那场战斗中,他们到底采取了什么行动?

在行动指挥部里,鲁本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仔细阅读“刚果民主共和国驻联合观察团”提交的最终报告。

我们在曼乔阿村大屠杀现场,共发现一百四十九具尸体,其中有四十八具是当地居民,九十五具是从乌干达北部绑架的孩子兵,五具是“圣主抵抗军”士兵,还有一具从外表看是亚洲人。这名唯一的亚洲人没有携带护照等证件,无法确认其身份。更奇怪的是,只有此人死在教堂屋顶。尸检结果判定其死因是头部被近距离枪击。我军另外还发现了十二名受伤的儿童,他们称,曾有少数武装分子在教堂屋顶同他们交战,但目前尚不清楚该亚洲男子所属的集团,以及出于何种目的出现在此地。

报告中附有尸体照片,从面部判断,这个身份不明的亚洲人就是柏原干宏。

自己制订的计划中,已经出现了牺牲者。

鲁本斯从文件上抬起头,一面呆呆地环视行动指挥部,一面整理凌乱的心情。

为什么日本佣兵死了?如果尸检属实,他就很可能不是被敌人,而是被同伴射杀的,而且不是误杀,是故意杀害。柏原干宏是因为让同伴陷入危机之中才被杀的吧。

然而,无论真相如何,鲁本斯都是凶手之一,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而且,如果耶格等人是出于自卫杀死孩子兵,他们的责任或许也应该由鲁本斯承担。还是说,自己只不过是执行涅墨西斯计划的齿轮,凶手的恶名应该由最高决策者万斯总统一人承担?

不管怎样,奴斯一行人已经逃出了危险。曼乔阿村的战斗结束后,位于当地上空的侦察卫星,就拍摄到一辆离开战场的运动型多用车,这辆车进入拥有二十万人口的布兰泼城镇后,便消失了行踪。

此后整整十天,鲁本斯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他们下落的线索。

鲁本斯暗自祈祷这一状态能持续下去。因为这样一来,涅墨西斯计划就会自然破产。

“阿瑟!”埃尔德里奇来到桌前,领带松开,一脸疲惫。计划成功在望,却让奴斯逃掉了。不出霍兰德局长所料,虽然鲁本斯已将指挥权移交给埃尔德里奇,但埃尔德里奇却频繁地寻求鲁本斯的建议。

“你能不能猜测一下他们到哪儿去了?”

“现在还说不准。”鲁本斯也想干扰埃尔德里奇的判断,让奴斯顺利逃脱,但无奈现在任何线索都没有,“乌干达跟卢旺达,都没有发现耶格等人搭乘的汽车通过边境检查站的迹象。”

“他们一定是逃往国外了吧?”埃尔德里奇似乎颇有自信,“那样的话,他们只可能往北或者往东走。”

“为什么这么说?”

埃尔德里奇指着正面屏幕上的非洲大陆地图说:“因为皮尔斯海运公司的船停靠在北边的埃及和东边的肯尼亚,这是他们离开非洲大陆的唯一手段。无论去其他什么地方,都很难逃离非洲。”

“但是亚历山大港和蒙巴萨港都处在中情局的直接监视之下,奴斯应该知道这一点,很难想像他会故意以身犯险。”

“照你这么说,他们哪里都去不了。他们都被作为恐怖分子通缉,无法通过非洲大陆的国际机场和港口离境。”

埃尔德里奇所言不差。此外,耶格等人还面临一个巨大的障碍。其他人可以伪造护照,化装易服,但奴斯是藏不住的。即使搭乘包租的私人飞机,也要通过行李检查,将三岁孩子藏在行李当中是行不通的。

“说不定,他们在非洲的什么地方,准备了长期潜伏的设施。”

埃尔德里奇刚说完,桌上的外线保密电话就响了。鲁本斯拿起话筒,打来的是国家安全局的洛根。

“虽然不能百分百肯定,但刚果和日本之间中断已久的密码通信似乎又复活了。”

“真的吗?”

“嗯。我们截获了通过卫星手机进行的加密通信。根据通信卫星的位置判断,非洲的监视对象已经离开刚果,正在津巴布韦附近。”

“津巴布韦?”鲁本斯将视线投向非洲大陆的地图。那里在刚果以南很远,邻近南非共和国。

“总之就是在非洲大陆南侧,对吧?”

“没错。”

鲁本斯不得不怀疑洛根情报的正确性。他本以为,奴斯等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南方。因为在那个呈三角形的大陆南端,应该没有任何逃脱的路径。

“我们会用先前的随机数破解通信内容。如果有发现,会立即联系你。”

“拜托了。”鲁本斯说,心中却焦躁不已。如果能破解密码通信,那岂不是可以找到奴斯身在何处?

鲁本斯挂断电话,向埃尔德里奇报告了情况,监督官似乎又恢复了活力。“那些家伙低估了国家安全局的能力。这下他们成瓮中之鳖了。让中情局的特工都集中到非洲南部。”

原本将自然破产的涅墨西斯计划,又恢复了生机。直到杀死奴斯,这个暗杀计划恐怕都会继续下去。

成功逃出刚果后,耶格、迈尔斯和萨纽三人轮班驾车。一人开车,一人警戒,一人休息。

皮尔斯指示的方向是南方。耶格原本设想从印度洋离开非洲大陆,这个选择令他深感意外。但即使问皮尔斯为何如此,他也不会说出脱逃的详细计划——皮尔斯似乎对唯一的外人萨纽心存戒备。而萨纽是难得的好旅伴,他主动同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令枯燥的旅程轻松了许多。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向南行驶,白天本应位于头顶的太阳,逐渐向北部的地平线靠近。这让他们意识到,地球真的是圆的。车子在一成不变的草原风光中疾驰,将伊图里森林抛在遥远的后方。耶格隐隐感到一丝寂寞。都说非洲大陆中暗藏着令到访者欲罢不能的魔力,也许耶格也中了这“非洲之毒”。

车子不时经过土著人聚落,夜晚则在暗黑的山道上行驶,陆续穿越坦桑尼亚和赞比亚,进入津巴布韦,朝非洲大陆的最南端行进。他们曾在夜里遇到两次武装强盗的袭击,不过这对他们而言是小菜一碟。一通AK47扫射之后,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赶跑了。

然而,令众人忧郁的不是这个问题,也不是长时间驾驶所带来的疲劳,而是阿基利。这个模样奇特的孩子,晚上总是无法安睡。睡着不久就开始呻吟、出汗,他似乎做了怪梦,每隔几小时就会惊醒。皮尔斯醒着的话就会抱他哄他入睡,如果皮尔斯睡了,就由善良的萨纽抱他。大家曾怀疑他得了疟疾,但经过检查发现没有异常。阿基利的问题纯粹是精神上的。

贾斯汀开始与病魔长期战斗的时候,耶格也同样对儿子忧心不已。这个孩子的心理将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就算逃到了日本,安全得到保障,也不会有家庭愿意收养阿基利。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个孩子的智力会突飞猛进,但心理恐怕会不停堕落。

开到津巴布韦和南非共和国的国境线附近,车子停了下来。耶格等人必须徒步穿越国境,留萨纽一人驾车。不过与之前不同,秘密进入南非相当简单。国境线上的电铁丝网没有电,到处都是洞。经济发达的南非为了获得廉价劳动力,无限制地接受津巴布韦移民。众人决定在夜里穿越国境。夜视仪的视野中,闪烁的尽是去南非打工的津巴布韦工人的电筒灯光。

耶格等人进入南非,穿过稀疏的灌木,再次钻进车子。车一口气飞奔了五百公里,抵达约翰内斯堡郊外。晨光中浮现出一座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大家下车,出神地眺望着广阔平原中屹立的建筑物。他们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直接从太古世界进入了现代文明社会。

“萨纽,我们该向你道别了。”皮尔斯说,将一捆南非兰特纸币交给乌干达年轻人,“附近有公交车站,乘飞机返回你的国家吧。”

“好的。”萨纽答道,脸上流露出大冒险结束后的轻松与恋恋不舍。

耶格和迈尔斯都觉得,面前这个黑人青年就像把自己带出地狱的天使。

“你到家时,就会收到尾款。”

听到皮尔斯的话,萨纽精神大振:“非常感谢!这样我就可以辞掉木工的工作,专心学习电脑了。”

“木工?你不是导游吗?”

萨纽略带惊慌地说:“说实话,我的本业是木工。”

“无所谓了。你出色地完成了工作。”皮尔斯微笑道,“这件事请你务必保密。还有,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有钱。”

“好的。”

耶格和迈尔斯相继同萨纽握手:“谢谢你,萨纽。”

“保重!”

“好。各位一路顺风!”

萨纽将装着换洗衣服的包从车上拿下来,最后摸着阿基利的头说:“你要乖哦。”

阿基利撒起娇来。他现在已对萨纽放松了警惕,这是好兆头,耶格想。

乌干达木工连蹦带跳地朝车站走去,路上屡屡回头,满面笑容。耶格坐上车后,久久地注视着后视镜中萨纽的背影。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幸福的人了。

在安静的车厢里,皮尔斯开口了:“我们在刚果耽误了,行程已经滞后。按原来的计划,我们现在已经到日本了。”

“那我们该怎么去日本?”副驾驶席上的迈尔斯问。

“先开车吧。”皮尔斯从后排指示道,“穿过约翰内斯堡,进入十二号高速公路,一直朝西南方向走。”

耶格点燃引擎,开动起来。“有没有安全的机场或港口?”

“没有,能出国的交通枢纽全都被监视起来了。”

“那该怎么办?在这个国家里停留一阵?”

“迈尔斯,你有飞机驾驶证吗?”

“有。”空军出身的年轻佣兵答道,“在加入空军伞降救援队之前,我曾经驾驶过运输机。”

“你来驾驶商务喷气式飞机。”

正在喝水的迈尔斯被呛了一下,猛烈地咳嗽起来。

“商务喷气式飞机?我只驾驶过螺旋桨式飞机。”

“准备了操作手册。请你驾驶波音737-700ER。这跟驾驶大型运输机差不多吧?”

“那是什么飞机?”耶格问。

“只能乘坐一百人的小型飞机。增设了燃料箱,提高了续航距离。”迈尔斯答道,心里盘算着驾驶这架飞机的可行性,“非要我开的话也行,但是不是舒适就不能担保了。对了……”他转头问皮尔斯,“这架飞机在什么地方?是包机吗?”

“不,是劫机。”人类学者说,不容两名佣兵反驳,继续道,“我要讲的这个计划,你们或许会觉得很难执行。但这是日本援军制定的成功率最高的计划。以我们现在的战斗力,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耶格忍不住问,“我们去哪个机场劫机?就算我们要劫持飞机,也通不过登机口啊。”

“这一点不用担心。这个国家有一个机场不受中情局监视。”

“在哪里?”

“泽塔安保公司。执行守护者计划之前,你们曾在那里接受过训练。”

听到这个名字,耶格开始搜索记忆。在武器库对面,确实有一条可供运输机起降的跑道。“这么说,我们要返回开普敦?”

“没错,秘密运输武器弹药的中情局飞机,将抵达泽塔安保公司的机场。我们要劫持那架飞机。”

“等等。”迈尔斯说,“就算我们成功劫机,接下来怎么办?无论我们降落在哪儿,都无处可逃。特种部队一进攻我们就会完蛋。”

“不,一切都将隐秘进行。起飞前就将乘务员监禁在机外,没人能发出飞机被劫持的信号。”

“还有一个问题。飞机一旦偏离航线,就会被地面指挥部发现。也就是说,就算我们已经起飞,也只能沿着原定航线飞。”

“我们会暂时沿那条航线飞。原定目的地是巴西,但我们到大西洋上空就改变方向,前往迈阿密。”

“迈阿密?”耶格不禁笑了出来,“跟日本是两个方向。现在去美国有什么用?偏离航线的飞机一旦侵犯其他国家的领空,就会马上被击落。”

迈尔斯接话道:“而且,凭借700ER,也飞不到迈阿密吧?”

“续航距离没有问题。实际续航距离比飞机制造商公布的数据多百分之二十。商务型的700ER可以抵达一万二千公里外的迈阿密。”

耶格讥讽道:“这也是‘日本的援军’计算出来的吗?”

“是。”

“那家伙脑子没进水吧?即便燃料充足,万一被战斗机盯上可就完了。”

但皮尔斯毫不让步,“这是不确定因素最少、最可靠的计划。成败的要素是时间。我下面介绍详细方案,请你们听好,不要随意插话。”

“好,你说吧。”

皮尔斯从后排探出身子,从潜入泽塔安保公司开始介绍详细的计划。

2

贾斯汀・耶格的生命还剩两天。

这几天,研人夜以继日地进行药物合成,同时盼着莉迪亚・耶格的电话。但检查数值却异常严峻。最先进的疗法也对末期症状无计可施。贾斯汀的病情如预想的一样日趋恶化。他每多撑一天,药物就越有希望送达葡萄牙,可死神并不答应这一请求。

三月一日凌晨一点,研人绝望地将正勋迎进门。

“这是核磁共振分析,这是质谱分析和红外光谱分析。”正勋将分析仪器得出的结果交给研人,见研人闷闷不乐,便问,“你怎么了?”

研人确认了分析结果,合成十分顺利。他一边着手最后一道反应,一边说:“实验按预期进行。一切都按照原计划……但这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再挤出三十个小时。”

正勋表情阴郁:“还是赶不上啊。”

研人用力点头。

“GIFT1和GIFT2都不行?”

“GIFT2不用担心,有问题的是GIFT1。即将进行的最后一道反应,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完成。最迟必须今晚将新药寄出,但反应要到深夜才结束。反应完成后,还要进行提炼和结构测定,假如让整个流程走完,绝对赶不上。我想我们是救不了贾斯汀・耶格了。”

正勋发出痛苦的呻吟后,被实验器具占据的六叠大小的房间又陷入了沉寂。

研人默默进行着合成操作,心中懊悔万分。如果当时一收到父亲的电子邮件就着手实验,说不定就来得及了。即使救不了贾斯汀・耶格,至少还可以救小林舞花。研人气馁地想着,看了眼朋友。眼镜背后,正勋的双眼开始发出研究者所特有的光芒。

“药物完成的准确时间是几点?”正勋问。

“如果把结构测定的时间考虑进去,应该是三月二日中午十二点。”

“那来得及。”

“来得及?”

“你有护照吗?”

“没。”

正勋闻言,毅然说道:“那我去。”

研人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我带上药,飞去里斯本。”

研人愣愣地注视着搭档。

正勋取出笔记本电脑,连上因特网,进入航空公司的网站。“现在放弃还为时尚早。坐三月二日晚上十点的飞机,就来得及。从成田机场起飞,经巴黎到里斯本。只需要十八个小时。”

研人连忙思索起来,问道:“就是说,日本时间三月三日下午四点,特效药就可以送到里斯本?”

“没错。”

“那样的话……”研人发现,从药物完成到正勋赶往机场,中间还有七个小时,“那时可以用CHO细胞和小白鼠进行验证。”

“对!我们依然来得及救贾斯汀・耶格。”

“太好了!”研人大叫起来,和正勋一同欢呼雀跃。正勋总能在危急关头力挽狂澜。

“告诉贾斯汀的母亲我的到达时间吧。”

“好。我来出旅费,你就坐头等舱吧。那样能更快办完入境手续。”

正勋笑道:“VIP待遇?”

研人重又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进行合成GIFT1前的最后一道反应。磁力搅拌机已经开始搅拌烧瓶内的**。若干看不见的化合物相互碰撞,变化形态,一步步转变为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

研人凝视着烧瓶中旋转的溶液,陷入沉思。

明天晚上,一切就会结束。

漫长而艰辛的大冒险终于要迎来胜利了。

经过彻夜研制,研人终于合成出了GIFT2,一大早便将样品送去了大学。

小睡一会儿后,正勋就告诉了他好消息。红外光谱分析证明,GFIT2合成成功。变构药的制造算是告一段落。

而关键的激动剂GIFT1还在反应之中。到今天深夜为止,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疲倦的研人躺在榻榻米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父亲留下的实验明天就将完成。他不知道,一切结束后,自己将何去何从。难道自己将作为罪犯潜逃一辈子吗?他很想出去探探风,但帕皮一直没有再给他打电话。

研人不知所措。除了实验,他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解开父亲身上笼罩的谜团,而现在或许是最后的时机了。

研人下决心去看看。他上网查到了要去拜访的地点。要获得坂井友理的消息,就只能从那里入手。地址是涩谷区的千駄谷。从这里出发,一个小时就能到。

研人穿上外套。他已经好多天没出门了,来到日光之下时竟有些站不稳。走下公寓的外楼梯,沿着隆冬的街道踽踽而行。町田站的检票口还有警察蹲点吗?研人屡屡回头张望,但没有发现被尾随的迹象。

研人背对车站,在国道旁的人行道上等出租车。他摸出手机,打算给报纸记者菅井打电话。现在是上午,研人正担心对方会不会还没起床,结果很快就听到了菅井的声音。

“喂?”

“我是古贺。”

父亲的老友似乎非常吃惊,“研人君?你一直没给我电话,我还担心你出什么事了呢。”

“很抱歉这么久都没联系你。你有没有再查到坂井友理的情况?”

“没。”

“这样啊。”研人很是沮丧。看来只有自己挖掘线索了。

“对了,你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现在?这个嘛……”

研人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对方自己在町田,但不知为何菅井语气急迫地说:“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们见面谈吧。最近你有什么安排?”

这个问题研人也不方便回答:“我目前没什么安排,但再过两三天就知道了。”

“是嘛。”菅井说,压低声音继续道,“研人,你赶紧到别的地方去。”

菅井的声音突然变得紧张,研人不禁汗毛倒竖。

“你说什么?”

“别待在原地!赶紧离开!”

“什么意思?”话音刚落,国道对面就出现了一辆空出租车。

“详细情况我们见面再说。尽快联系我。”

“好。”依旧一头雾水的研人拦下了出租车。

“再见。”菅井说完就急匆匆挂断了电话。

研人坐进出租车:“涩谷区千駄谷。”

“千駄谷的哪里?”司机问。

“非营利机构‘世界救命医生组织’所在的大楼。”研人将记录下的地址和大街的名字说了出来。

“啊,能乐堂附近啊。走高速吧?”

“好。”

“现在高速上的车比较少。”司机说着发动了汽车。

研人靠在椅背上,出神地望着外面的风景,思考着刚才同菅井的通话。报纸记者为什么让他“赶紧离开”?研人紧张起来,转身透过后挡风玻璃查看,没发现有人跟踪。

菅井想干什么呢?作为报纸记者,他是不是已经从什么地方得知研人成了罪犯,正被警察追捕呢?但令研人费解的是“赶紧到别的地方”这句话。莫非菅井担心警察在逆向追踪那通电话?为了谨慎起见,研人关掉了手机。

在开着空调的车内思考时,睡魔不断来袭。研人中断思考,想小睡一会儿,却在进入梦乡前睁开了眼。

一个念头闯进了他的大脑:菅井会不会就是帕皮?

自称帕皮的人之所以使用仪器改变自己的声音,就是因为研人认识他。而且,除了菅井,研人想不出还有谁详细知晓亡父推进的计划。

但这个推论也有问题。刚才那通电话中,知道警察动向的菅井发出了警告,但为什么菅井不先用帕皮的声音给研人打电话呢?

结果,研人一路都没睡,看着出租车进入市中心,沿着千駄谷附近错综复杂的道路抵达了目的地。低层办公楼林立的一角,便是研人要找的那座建筑。

研人下车后,在六层高的建筑入口找到了入驻单位表,上面写着“501室:经认定的非营利机构‘世界救命医生组织’”。研人朝电梯厅走去。建筑内部装修偏实用主义,除了铺着地毯之外,与大学药学院大楼没有太大差别。

研人乘电梯来到五楼,走过荧光灯照射下的走廊,来到501室前。镶在门里的磨砂玻璃后隐隐有人影晃动。没有对讲电话,研人只好敲了两下门。门开了。

“你好。”研人还没来得及开口,接待台后面的女人就首先打了招呼。她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抱着一摞文件。

“不好意思,我姓古贺。我想咨询点事。”

年过三十的女人表情毫无变化,问道:“什么事?”

“贵组织中曾有位叫坂井友理的医生吧?”

“坂井友理?”女人歪着头说,“何时在籍的呢?”

“九年前。她去过如今的刚果民主共和国,也就是当时的扎伊尔。”

“唔……”女人似乎在回想遥远的过去,“请稍等。”她说完,抱着文件进入房间深处。

世界救命医生组织事务局由三部分组成:摆着大约十张桌子的办公室、用隔板包围起来的接待区,以及一间关着门的会议室。负责接待的女人走到最深处的一张桌子旁,与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职员交谈。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研人这边看。真希望他们没有怀疑我,研人想。

男职员站起身,朝研人走来。他体格肥胖,几乎秃顶,但反而透露着威严。他的西装看上去也价格不菲。

“你是古贺……先生吧?”男人用与其体型相称的厚重嗓音问道。

“是,我是古贺研人。”

“古贺研人先生,”男人又称呼了一遍,“我姓安藤,是这里的事务局局长。”他自我介绍道,递出了名片。

研人不太懂交换名片的礼仪,姑且用两手接过来。安藤的头衔一栏,除了“事务局长”,还写着“医学博士”。

“你想了解坂井友理医生的情况,对吗?”

“对。我的父亲九年前也去过扎伊尔,当时与坂井医生共事……”

安藤闻言笑道:“莫非你是古贺诚治医生的儿子?”

研人大惊:“正是,您认识我父亲?”

“嗯。我当时也在扎伊尔。那里爆发了内战,我们可以说九死一生啊。”

真是走运,研人想。安藤表情柔和,不仅没有提防研人,反而充满热情。

“你跟你父亲一模一样啊。”

“嗯。”研人勉强承认。

“到这里慢慢聊吧。”安藤将研人带到接待区,从旁边的咖啡壶中倒出热咖啡递给研人,“话说,你找坂井医生什么事呢?”

“我想询问她的联系方式。”

“哦!这个嘛……”安藤严肃起来,“回国后,我很多年都没联系过坂井医生。她离开了世界救命医生组织,我也不知道她的住址和电话。”

“这样啊。”研人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办。桌对面的这位壮年医生就是活证人,他应该知道九年前在扎伊尔发生了什么。

“不过,为什么你想联系坂井医生?是你父亲要找她?”

“不,其实我父亲上个月过世了。”

“哎?”安藤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死?”

“主动脉夹层动脉瘤。”

安藤一边叹气,一边微微点头,“真是太遗憾了。”他沉痛地说。

“我觉得应该将父亲的死讯告知坂井医生。而且,父亲总提到扎伊尔的往事,我也想听听她的感受。”

“九年前确实发生了很多。”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安藤微笑起来,“我们去的是非洲大陆的正中央,驻扎在扎伊尔东部名叫贝尼的街道,在那儿的周边行医问诊。有时去公路旁的村庄,有时去雨林中的聚落,逐个治疗那些没有医疗保障的当地人。可当我们正打算建立一个小诊所的时候,内战就爆发了。”

“父亲好像调查过俾格米人感染HIV病毒的情况。他是跟您和坂井医生一起去的吗?”

“不,直到最后一周,我们才跟古贺医生有交流。”

研人对这个回答颇感意外:“在此之前,你们不认识?”

“是。俾格米人中有一个叫姆布提的种族。古贺医生负责采集他们的血液,发现病人后通知我们。”

安藤的话与研人的想象有出入。父亲与坂井友理不可能到这个阶段才第一次见面。“然后你们很快就回国了?”

安藤点头道:“那天是……对了,是文化日,十一月三日。从战火漫天的国家好不容易逃回来,才意识到日本的和平是多么难能可贵。”

听到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三日,研人越发混乱了。坂井友理的户口复印件中写着,一九九六年的十一月四日,她生下了女儿“惠麻”。莫非她从扎伊尔回国后的第二天,就为父亲生下了女儿?研人决定从安藤嘴里套些话出来。

“听说坂井医生回国后很快就生孩子了?”

“生孩子?”安藤一愣。

“父亲曾说过,坂井医生生了个女儿。”

“没这回事。”安藤笑道,“如果坂井医生怀孕,我们怎么会不知道?我们这些人不是医生就是护士啊。”

“但我确实听父亲说过。”在这件事上,研人决不能轻易放弃。他必须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与坂井友理出轨,生下研人的异母妹妹。

研人正要接着讲下去,安藤突然举起手:“啊,等等。研人君多半是记成别的孕妇了吧?”

“别的孕妇?”

安藤第一次露出诧异的表情:“真不可思议,前两天刚有报纸记者来采访,我也对他提过这件事。”

“报纸记者?”研人皱眉道,“哪一家报纸?”

“《东亚新闻》。”

“莫非是菅井?”

“不错,就是菅井。他说他是科学部的人。你认识他?”

“他是父亲的朋友。”研人答道,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为什么菅井刚才在电话里没提找到新情报?难道他掌握了父亲的重大机密,不想让研人知道?

安藤没有留意研人的忧虑,自顾自地说下去:“哦,这样就讲得通了。你是通过那个叫菅井的记者,得知你父亲跟坂井医生的事,对吧?”

怎么可能?还是自己把坂井友理这个名字告诉菅井的呢。“菅井是来调查什么情况的?”

“说是要写人物专题报道。”

“是坂井友理医生的专题报道?”

“对。坂井医生离开我们组织之后,就移居到低级旅店街上,给打短工的劳动者看病。菅井想好好报道一下这位无私奉献的女医生。我们还聊到了扎伊尔时期。”

研人推测,菅井多半是编造出采访目的,来这里暗暗调查坂井友理。“菅井先生不知道坂井医生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他找不到坂井医生,不知如何是好。”

“那他还找您聊了些什么?”

“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另一个孕妇。我只是给了菅井一点暗示。对研人君,我当然会实话实说。但请你务必保密。对我来说,这是一段痛苦的回忆。”

“好。”研人点了点头,竖起耳朵。

“古贺医生在扎伊尔拜访我们时,还有一位美国学者跟他同行,是位研究俾格米人的人类学者。”

又出现了一个研人知晓的人物。“是奈杰尔・皮尔斯吗?”

“对对对,他满脸胡子,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他们请我们去姆布提人的营地中诊治病人。我们去了之后,在一间简陋小屋中见到一名孕妇,名叫安佳娜,体型与孩子一般。给她看病的,就是妇产科的坂井医生。”安藤啜了口咖啡,继续道,“诊察的结果是,安佳娜严重妊娠中毒。附近没有设施完备的医院,所以我们打算将她送到尼安昆德镇子上的大医院,可这时内战爆发了,我们必须从当地撤退。所以问题来了,安佳娜怎么办。放任不管的话,她跟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会性命不保。但干道被截断了,我们无法前往尼安昆德医院。”

“后来呢?”

安藤低语道:“我下面说的你千万要保密,好吗?”

“嗯。”

“在扎伊尔,俾格米人被认为比人类低等,并且没有公民权。我们商议之后,决定贿赂政府官员,给安佳娜办一份护照,将她带到日本来治疗。”

父亲竟然参与了这样的大冒险,研人感觉不可思议。回国后父亲之所以对此讳莫如深,就是因为这种行为本身是非法的吧。

“但办手续花费了大量时间。”安藤悔恨地说,“我们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天回到日本,尽管安佳娜在坂井医生的诊所接受了治疗,但还是来不及,安佳娜和孩子都没有保住。”

听到这悲惨的结果,研人也不禁心生同情,不过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大问题。既然带到日本的俾格米人孕妇和胎儿都死了,而坂井友理本人又没有怀孕,那坂井友理户籍上记载的女儿“惠麻”是什么人?

“对安佳娜来说,或许留在雨林死在家人身边更幸福。但那时我们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安藤用低沉的嗓音继续说,“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我现在都说不清。总而言之,扎伊尔的医疗援助行动在进行到最后时,发生了不幸的事件。你父亲不愿对你透露详情,或许是他也对此懊悔不已吧。”

研人又跟安藤聊了大半个小时,但并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

研人离开事务局,朝千駄谷车站方向走去。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新挖掘到的情报。他来到车站附近的套餐店,吃了多少天来第一顿像样的饭,然后坐进了出租车。

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这最糟糕的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不仅如此,根据安藤局长的描述,父亲出轨这件事本身就子虚乌有。

研人想得太出神,搞错了下车地点。来的时候,研人搭了一辆空车,让它走国道,但这时研人想起了菅井的警告,连忙变更目的地。“再走一会儿,进入左边的小路。”

目前,新药制造成功在即,最好谨慎行事。下车后,研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查看附近是否停着车。然后他一面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一面进入公寓楼的院子。没有人跟踪,也没有人埋伏,什么异状都没有。

研人放下心,爬上公寓外楼梯。这时,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从建筑背后现身。研人吓得心跳几乎都停止了,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是来找这间公寓里的人吗?”男人开口道。他外套下穿着便服。

“呃……嗯。”研人支吾起来,希望能糊弄过关。

“你认识二楼的山口先生吗?”

那间实验室,是用“山口”的名义签的租约吧。“嗯……”

“我是这房子的房东。”

“房东?”研人打量对方全身。来者年纪很大,如果是警察,肯定早就退休了。

“附近有人投诉有异味,不会是山口的那间屋子吧?”

研人立刻明白是试剂的味道。因为没有通风柜,只好用粗大的蛇皮软管安装在换气扇周围,权当排气装置。“应该不是吧。是什么味道啊?”

“投诉者只说是怪味。每天味道都不一样。”

“我觉得不是山口家传出来的。我来过很多趟。”研人说,心底盘算如果对方要求进屋看该怎么办。

但房东只是简单地说:“是吗?那就好。或许是一楼的岛田家。”

研人刚松口气,正欲往前走,猛然回头问房东:“这个公寓里,除了202室之外,还有其他住户?”

“嗯,一楼尽头的房间有人住。这里注定要拆迁,所以房租很便宜。”

在父亲准备的隐秘住所里,竟然还住着一个从未现身的人?研人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处在监视之下,不禁背脊发凉。这个叫岛田的人跟开发新药的事有无关系?还是说……

“这个叫岛田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不会是一个五十多岁、像报纸记者的人吧?”

“报纸记者?”房东不解地注视着研人,“不,是个女人,大约四十岁。”

“女人……”研人嘀咕道,脑中浮现出一个女人的容貌,“莫非是一个身材苗条、长发及肩、不化妆的女人?”

“嗯,不错。”房东使劲点头,“你怎么知道?”

“这个……”研人张口结舌,连忙寻找借口掩饰自己的慌乱,“我见过她,还以为她是什么可疑分子呢。”

“不是可疑分子。她是这里的住户,请放心。”房东笑道,“你要出去吗?”他边说边朝通往街道的狭窄小路走去。

研人拼命整理混乱的思绪,直到老人的背影消失不见。他迈步走向公寓楼,但没有登上外楼梯,而是蹑手蹑脚地走进一楼。因为同外围墙靠得很近,有三家住户的一楼过道,在白天也显得异常昏暗。

研人站在尽头的103室面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无人应门。

薄薄的门板背后,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研人环顾左右,确认没人,然后又敲了敲门。门似乎没上锁,竟然嘎吱一声打开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他说,但无人回应。踌躇片刻后,研人脱掉鞋子,进入房间。没有其他人的鞋子。住在这里的人似乎外出了。

103室的室内布局,跟有实验室的202室一样。厨房、厕所,以及六叠大小的房间。燃气灶上放着平底锅,表明有人生活在这里。

研人提心吊胆地往前走,打开通往六叠大小房间的隔扇。里面的陈设相当简单。矮桌上放着电视,衣架上一件衣服都没有。研人意外地发现壁橱中堆着两摞被褥,说明这个房间里有两个人在生活,但整个房间就像廉价旅馆的单人间,不像生活的据点,而仅仅是暂居地。

为什么这里如此冷清?研人开始寻找答案。他发现这里没有衣服,也没有装衣服的箱子。如此看来,住在这里的人也许去旅行了。这时他想到,玄关没上锁。感觉似乎不像是去旅游,而更像是匆匆忙忙逃走了。

研人继续在房间里搜寻线索。他一看到电话就停下脚步。话筒经过改造,上面装着某种装置。

研人取下那装置仔细观察,找到一个小开关,打开电源。他憋住一口气,对着装置说了声“喂”。内侧扬声器中传出了声音,如同来自地底一般低沉。这就是自己曾听到过很多次的帕皮的声音。

谜团竟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开。研人手拿变声装置,呆呆地站在原地。怕研人听出自己真声、对父亲要做的事了如指掌的人……

坂井友理就是帕皮。

但是,仅知道这一点,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对这一连串事件,现在可以勾勒出清晰的脉络图吗?

研人立刻想到那台小型笔记本电脑中关于坂井友理的报告。中情局之所以要调查这名女医生的身份,并非因为她是父亲的助手,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那么,坂井友理遭到怀疑的原因是什么?除她以外,还有若干日本医生九年前在扎伊尔待过。这些人里只有坂井友理被选中调查,理由应该只有一个:是自己无意间泄露了坂井友理的信息。他将坂井友理的名字告诉了报纸记者菅井。

想到这里,研人突然焦躁难耐,大脑痛得好像遭人殴打一般。与中情局暗通的不是坂井友理,而是那个科学记者。菅井正在调查研人的动向。

被抓住的话,就会死——

研人抑制住恐慌,努力回想他与菅井之间的谈话。自己到底泄露了多少情报?还好没提到这个实验室。菅井也不知道研人有一个叫李正勋的搭档。研人又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刚才那通电话。菅井让他“赶紧去别的地方”,他的真实含义是什么?

研人猜测,菅井多半只是搜集研人的信息。但他觉察到中情局的意图,知道研人面临危险。他发现电话被逆向追踪了,于是想帮助研人。但这一推测只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并不能改变自己已被逼入绝境的事实。

自己还干过什么可能招致危险的事吗?研人从头梳理自己的经历,终于发现了一种可能性。

常年闭门不出的孩子的家庭教师。

绝不能让外人看到自己模样的孩子。

莫非……研人惊呆了。

午夜零点前不久,仍留在行动指挥部的鲁本斯陆续收到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消息来自中情局,说是掌握了一直行踪成谜的古贺研人的消息。在疑似潜伏地——町田站的北侧,捕捉到了手机信号。据此计算出了古贺研人打手机的地点,误差在三百米之内。

报告上说,警视厅公安部正在重点搜索该地区,鲁本斯对此非常焦虑。古贺研人的新药开发进行到哪一步了?那个寒酸的日本研究生,是拯救十万孩子的唯一希望。

中情局的报告中,有一句话令鲁本斯心中燃起一丝期待:“当地工作人员‘科学家’似乎觉察出我们想找到古贺研人的意图,开始逐渐脱离我们的控制。‘科学家’今后可能会帮助嫌疑人逃亡,我们正在制定相应对策。”

鲁本斯只能祈祷这个“科学家”会背叛主人,转而支持古贺研人。

另一条消息来自于国家安全局的洛根,内容令鲁本斯惊愕不已——日本向非洲发送的密码通信被破解了。

看到这份报告,鲁本斯立即飞奔出行动指挥部,驾驶奥迪赶往米德堡。奴斯通过卫星通信传递了什么信息,现在终于水落石出了。倘若知道了奴斯现在的位置,那就必须想办法把这条情报封锁住。

鲁本斯抵达国家安全局总部时,虽已是深夜,洛根仍然出来迎接。经过与上次相同的入门手续,鲁本斯抵达了会议室。房间中已经有三名安全局职员:一人是数学家菲什,还有两人是生面孔。

洛根首先介绍了戴着黑框眼镜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这位是肯尼斯・丹佛德博士,语言学专家。”

鲁本斯同丹佛德握手。语言学家的手出人意料地有力。接下来介绍的是一名中年亚洲男子。

“他是石田・塔克,日语及日本问题专家。”

石田用略带东部口音的流利英语打了招呼。他应该是美国长大的日本人吧,而且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鲁本斯不禁感叹,世界最大的情报机构中真是人才济济。

大家落座后,鲁本斯开门见山地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菲什用一如既往神经兮兮的口吻说道:“从梅尔韦恩・加德纳的电脑中获取的随机数终于发挥了作用。不过,因为随机数被分为三段,所以破解出来的信息也有三种。首先是这个……”

菲什递出一叠复印图纸。鲁本斯扫了一眼,是一张用麦卡托投影法绘制的地图,包括从非洲到南北美洲大陆的广大区域。此外还有密密麻麻的数字信息。

“这是北大西洋海底地形图和洋流图,其他的是海水温度和洋流观测数据。”

鲁本斯一张张地查看。从非洲大陆西岸向西流动的北赤道洋流,在北美大陆附近成为墨西哥湾流,然后折向东北。这就是北大西洋的洋流循环。根据水温的不同,海水的颜色也从蓝色渐变到红色。

“今年的水温比往年都高。”菲什说。

“这是网上的公开信息?”

“没错。这是收集各国观测数据得出的,在相应网页上都有公布。”

“日本向非洲传送了这个情报?”为什么奴斯想得到北赤道洋流的信息呢?莫非南下非洲大陆只是声东击西,其实他打算从赤道附近通过海路逃脱?但这样的话,他的目的地就不是日本,而是北美大陆。

“我们也不知道这条情报的用途。另外还有两条被破译的信息,一条是语音,一条是文本。请先听一下这段语音。”

菲什将一张光盘放进笔记本电脑。

在播放前,洛根解释道:“您听到的是孩子的声音。根据我们的分析,说话者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

鲁本斯不解地问:“孩子?不是中年女人的声音吗?”

“不是。”

菲什敲击键盘,扬声器中传出了女孩的声音。鲁本斯听到后更近疑惑了,问道:“这是哪国语言?”

石田答道:“应该是近似日语的语言。”

“近似?”

“发音与标准语一致,但日本人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

“语法相当奇特,频频使用任何词典都没收录的词语。不过,我们并非完全没有头绪。”石田将最后一份资料交给鲁本斯,“这是同时被破解的文本。”

鲁本斯看着资料,上面全是从未见过的文字,他一个都看不懂。“这也是日语?”

“嗯。那孩子就是在读这段文字。好像有什么人在教她读写。在解说这段信息之前,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日语。”

“请讲。”

“我会尽量介绍得简短些。”石田说,“因为日本人没有发明文字,公元三世纪之前都处在蒙昧的先史时代。五世纪后,日本人从中国输入了汉字,并开始学习。抽象概念也随着汉字进入当时日本人的思维。所以,现代日本语中有大约一半都是来自中国的外来语。比如这个。”石田取出便笺本,写下两个字,“每个汉字都拥有独立的含义,将其组合成词后便创造出新的概念。这个词的第一个字有‘没有突起’‘镇定’‘什么都没发生’的意思,第二个字则有‘两者相加’‘两物相融

’‘顺畅有条理’的意思,而将两个文字结合起来,就成了表示‘和平’的单词。”

西方人和东方人的思维模式存在根本上的不同,鲁本斯想。但不存在孰优孰劣的问题。“汉字大概有多少个?”

“十万个以上。”石田坦率答道,“但现在日本常用的汉字只有两千到三千个。”

“日本人能记住这些汉字吗?”

“能。”石田笑着点头道,“或许你会觉得不合理,但汉字也有自己的优点。与表音文字相比,汉字可以作为视觉信息瞬间进入大脑,从而更快速传递其所代表的意思。也就是说,汉字的可读性更强,既可以快速读书,也可以毫不费力地看电影字幕。虽然学的时候很辛苦,但读的时候就轻松多了。好,言归正传。”

石田指着被破解的文字中的几个词:“先论系”“后论系”“暂决解”,在鲁本斯看来,这些字词只是奇妙的图形。

“这些意思不明的词汇,是用汉字组合而成的新概念。所以我们听到女孩说的像是日语,但又不知她说的是什么。”

“这些单词能翻译成英文吗?”

“就像我刚才说的,每个汉字都有它的意思,我们只能据此用类推的方法翻译。这种译法其实相当牵强。”石田取出了字母文字译文,“但这里又出现了更大的谜团。”

鲁本斯努力解读翻译成英文的信息,却只能一知半解。

0,0 先论系(基于前面的逻辑或主张形成的体系?) 1x1y 斯纳尼 后论系(基于后面的逻辑或主张形成的体系?) 2x1y,时间函数 3x1y斯纳尼 1x2y 真理值随概率变动 2x5y突然出现的对策 扎纳尼 真理值与妥当性线性与非线性迁移。卡奥斯与卡奥斯的“窗”中出现的暂决解(暂时决定的解?)成为决定解的必要条件是超游知(“超游知”一词无法翻译)的判断——

“这是什么意思啊?”鲁本斯盯着译文说。上面的内容有如天书,但也并非完全支离破碎。“真理值随概率变动?”

“我从未听说过这种理论体系。”数学家菲什说。

鲁本斯问石田:“‘超游知’这个单词的意义无法类推吗?”

“综合文字的含义,应该是‘超越了未固定化的智慧或知识的判断主体’。但翻译后也不知所云。如果有人知道这个词的意思,那他一定知道‘超游知’这种东西的存在吧。”

无奈之下,鲁本斯只好将信息片段拼凑起来强行解释。“这是在暗示与复杂系统相对应的‘复杂逻辑’吧?就像与量子论相对应的量子逻辑一样。”

“可是,我们不知道复杂逻辑属于哪种公理系统。”菲什连忙答。

“请允许我陈述一下看法。”一直在旁边沉默聆听的语言学家丹佛德开口道,“一开始我执著于对文章进行分析,所以觉得这段信息毫无章法。但后来我不再关注文字的意义,而将注意力集中在语法上,就得出了有趣的推测,这可能是从语法层面发明的新人工语言。”

“就是说,是基于某种规则所写?”

“不错。在语法方面,这种语言与我们大脑所生成的自然语言截然不同。研究这段文字的过程中,我意识到我们使用的语言只是一元的。表意文字也罢,表音文字也罢,都是沿着时间轴单方向延伸的。但这篇文章不同。概念和命题在平面上往来穿梭,编织出完整的信息。平面上的位置用x和y构成的坐标表示,但我们还不清楚这些位置有何含义,或基于何种规则设定。读到最后,出现了z坐标,所以这种语言是有上下层级的。使用这种语法的话,困扰我们的许多悖论都将不复存在。”

“可是……”对这不可思议的结论,鲁本斯仍然迷惑不解,“这段信息是小女孩儿念出来的,对吧?”

“对。”

“那这种语言就不仅可以阅读,还可以作为口语使用,如果文法太复杂,岂不是很不实用?”

“不错,我们的大脑是无法使用这种语言对话的。”

“我们的大脑?”丹佛德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令鲁本斯恍然大悟。他的耳畔响起了海斯曼博士低沉的声音:

你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如果用这种语言对话,就会迷失在语言之中。因为,如果不将散布在三元空间中的概念和命题的位置全部记住,交流就无法进行。除了语法之外,我还有一个发现。”丹佛德没有理会瞠目结舌的鲁本斯,指着译文中的两个单词,“原始信息中,反复出现了‘斯纳尼’和‘扎纳尼’。这两个词应该不是日语吧?”

石田摇头道:“日语中没这两个词。它们也不是汉字,而是用日语表音符号记录下的,所以只能从句子结构方面理解。”

丹佛德旁边的菲什会心地笑道:“这不就说得通了吗?连词增加了,逻辑常数也会增加。也就是说,语言不一样,逻辑就不一样。使用这种语言的人,拥有与普通人不一样的思维方式。”

但丹佛德的结论比年轻数学家更现实:“也有可能,这只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玩笑。”

鲁本斯竭力抑制住颤抖的声音说:“这次通信是从日本发往非洲的,而不是相反,对吗?”

“嗯,不错。”

鲁本斯内心产生的强烈冲击,转化为理性的兴奋。海斯曼博士提出的问题的答案,竟然如此超乎想象。

除了奴斯,还有一个进化后的人类。

为了佐证这个答案,鲁本斯想起了中情局的线人“科学家”的报告。从国际医疗援助团体的东京事务局得到的情报,是揭开真相的关键。

“石田先生。”

“在。”石田转过头。

“你了解日本的国内法和国内情况吗?”

“了解一点。”石田谦虚地答道。

“日本是不是有一种叫作‘户籍’的家庭登记证?”

“是的。”

“我听说会有人非法买卖这种户籍。”

“是有这种情况。犯罪组织会贩卖户籍。只要买到了别人的户籍,就可以隐匿自己的身份。”

“用什么方法买?”

“去流浪汉和打短工的人聚集的地区寻找卖家。缺钱的人才可能卖自己的户籍。”

“使用买来的户籍,就可以冒充别人的身份,与网络供应商签约,开设银行账户,出租不动产,对吧?”

“是的。”

“那要如何获得户籍?”

“出生之后去户籍管理机构登记。”

“需要什么证件?”

“医生开具的证明和出生登记证。”

“医生的证明可以由孕妇的亲人开具吗?比如,孕妇的父亲就是妇产科医生,他能开具证明吗?”

“法律上应该没问题。”

“我还有一个问题,日本的难民接纳制度是怎样的?”

石田望着虚空思索起来:“日本曾有半个世纪由保守党连续执政,对接纳外国人,态度非常消极。接纳的难民数量不及美国的百分之一,可以说不人道。”

“也就是说,在日本获得难民认证极其困难?”

“是的。日本常被诟病为奉行‘难民锁国’政策的国家。”

鲁本斯放缓语速,问题开始具体化:“基于刚才的情况,我想提一个假设。假设一个孕妇从爆发内战的国家逃到了日本,在生下女儿之后就死了,一个日本女人成了孩子的监护人。为了保护孩子,她该怎么做?”

面对突然提出的难题,石田思考片刻后答道:“首先还是要争取获得难民认证,但在日本,很可能无法通过难民认证,而被强制遣返。如果女孩的父亲还留在他的祖国,那可能性就更大了。她也可以将女孩收为养女,但那样就必须说明生母的身份,结果又绕回难民资格的问题上。”这时石田似乎想起了刚才的问答,微笑着问鲁本斯,“那个成为监护人的日本女人,她的父亲是妇产科医生吗?”

“是的。”

“为了保护孩子,她愿意知法犯法吗?”

“当然。”

“那就简单了。首先,她要开具死亡诊断书,证明孕妇在分娩前就已死亡。这样,孩子就不会成为难民了。再让父亲伪造出生证明,说孩子是自己女儿所生,然后将这份证明寄给户籍管理机构就行了。”

“就算孩子的母亲未婚,不清楚孩子父亲身份,也可以吗?”

“可以。只要将户籍中的父亲一栏空出来就是了。因为不需要写出生母的姓名,所以不用担心这份伪造的申请被识破。”

鲁本斯满意地用力点头。Q.E.D.。证明完毕。

人们掌握语言,将它作为交流工具。假如有人发送了意味不明的语言,必然存在另一个会使用这种语言的人。

奈杰尔・皮尔斯早就知道康噶游群中会出现超人类吧。因为九年前,第一个超人类个体就已经在日本诞生了。

扎伊尔爆发内战,一名孕妇被转移至日本,但她生下孩子后就死了。作为主治医生,坂井友理希望帮助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决定伪造证件,使其成为自己的孩子。那孩子先天异常的头部应该也激起了她的同情。然而,本以为是残障儿的俾格米女孩长大后,却表现出了惊人的智慧,于是坂井友理与人类学家皮尔斯取得联系。他研究了这个被命名为“艾玛”的孩子的智力,确信新人种已经诞生。两人预见到还会诞生第二个超人类,于是开始制定将其从战乱不已的刚果救出的计划。不对,主导计划的可能正是坂井艾玛。当时她还是唯一的超人类。对艾玛来说,必须想尽办法将这个早晚会出生的第二个超人类孩子带到日本。因为如果没有**对象,物种就会灭绝。

从奴斯的角度看,开发特效药是最合理的解答。

海斯曼博士仅凭少量的线索,便看穿了谜底。艾玛和奴斯多半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如果将来近亲**,耶格夫妻的悲剧很可能会再次上演。生下来的孩子,很可能会继承父母双方相同的病源基因。古贺诚治委托儿子研人进行特效药开发,无疑是治疗近亲结婚导致的遗传病的初步尝试。

鲁本斯试着计算坂井艾玛的实际年龄:八岁四个月。涅墨西斯计划的对手,不是在蛮荒之地出生的三岁幼儿,而是在发达国家掌控所有情报的满八岁的超人类。

再给你一个提示:你仍然低估了敌人的智力。

如果进化后的人类,在三岁时就能达到智人的智力水平,那现在坂井艾玛的智力水平,已远远凌驾于我们之上。

鲁本斯确信计划会失败。从被破解的密码通信看,坂井艾玛的思维能力明显已经超过智人。这个八岁的孩子认识世界的方式已经超过了智人理解能力的极限。

现在,在人类难以企及的智慧生物的保护下,奴斯一定能从非洲抵达日本,除非援助他的人类犯错。

想到这儿,鲁本斯突然担心起古贺研人来。那个研究生应该与坂井友理有接触。如果日本的警察抓住了他,就能顺藤摸瓜查到坂井友理。

研人回到自己房间,他出门时上了锁,但进门却发现入口的地上放着一部崭新的手机,手机下还压着一张字条,写着:把之前用的手机丢掉。

研人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已经有好几个未接电话,但语音信箱中没有任何消息。

实验室中,GIFT1的最后反应正在进行。研人脱掉鞋子,正要走进实验室,新手机突然响了。研人接起电话,又听到那仿佛来自地底的低沉声音:“马上离开房间!”

“为什么?”研人问。

“你犯了错。你打给报纸记者的电话被逆向追踪了,你的位置已经暴露。现在有五名警察在搜索公寓周边。找到你只是时间的问题。”

寒气爬上研人的后背。警察之所以这么快就赶来,会不会是因为公寓楼的房东向他们报告了异臭的事?

“可是,”研人用颤抖的声音说,“药物反应还没结束。”

“我这是为了保护你。”

“你是叫我放弃实验?”

“不错。”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将实验仪器转移到别的地方……”研人说,但他心里知道,必要的物资太多,将它们全部转移是不可能的。就算有车装载,也必须进进出出搬好几趟,动静太大。

“别说不切实际的话。你逃脱的机会只有一次。你一出门,保不定就会被认出来。你马上离开公寓朝东走,搭出租车去市中心。我随后会通知你下一个落脚点。”

研人看了眼手表,离GIFT1合成结束还有十小时。接着还需要八个小时分离最终生成物,确定其最终结构。“还有一天就可以完成特效药开发了啊。”

“时间不够了。快逃!”

小林舞花满嘴鲜血的痛苦身影,浮现在研人的脑海中。研人坚信自己能救那个孩子。

“我不能逃。还有孩子等着我。”

“你会有生命危险。”

“你自己不是也曾救过一个孩子吗,坂井友理女士?”

虽然不是当面交谈,但研人还是感受到电话另一头的人很震惊。研人继续道:“你来抢电脑,就是不想让我也卷进来……为了让我远离危险,对吧?”

没有回答。

“但我还是卷了进来。我带着父亲的电脑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会继续将新药开发进行下去。”说着,研人就挂断了电话。

研人等了一会儿,但对方并没有再打来电话。研人进入实验室,凝视着磁力搅拌机上的烧瓶,陷入沉思。

研人是在国道旁给菅井打电话的,警察应该是从研人打电话的地点开始向外搜索,而那里与实验室所在的公寓楼之间,还隔着好几栋商品楼。五个人挨家逐户地搜的话,要大约一天才能查到这里。

研人向天国的父亲祈祷:

我会完成你的遗愿,请保佑我。

请保佑我拯救那十万个孩子。

祈祷结束后,研人又淡淡一笑,补充了一句:请原谅我错怪了你。

3

进入开普敦前,耶格和迈尔斯采购了所有必要的装备。电池等消耗品、各种工具、用来代替战斗服的黑毛衣和工装裤。皮尔斯没有携带打印机,只好在路上上网吧打印出必要的资料,交给两名佣兵。

傍晚时分,车子载着众人来到泽塔安保公司附近。公司坐落在丘陵地带一大片平地中,沐浴着余晖。在铁丝网背后,耸立着有如旅游区酒店的公司大楼。公司大楼的背后就是飞机场。

众人留在车内,进行最后一次会议。“日本援军”发来的数据包含了所有必要的情报。泽塔安保公司的设计图、监控摄像机的死角、警卫人员的配置和人数、解除各房间电子锁的密码,此外还有迈尔斯想要的波音737-700ER的操作手册。但手册实在太厚了,迈尔斯只读了有用的部分,将驾驶席的仪表和各种开关的位置记在脑中。

确定行动计划后,耶格将视线投向后排。阿基利正兴致勃勃地阅读着一摞资料。

“你在看什么?”

阿基利对耶格的提问置若罔闻。他不是故意的,因为他完全沉浸在了资料当中,两只眼角上挑的大猫眼,正飞速扫描着纸面。

“阿基利看的是北大西洋的洋流图。”皮尔斯代替阿基利回答道。

“我们不是要坐飞机吗?研究洋流做什么?”

“这是最后的王牌。”皮尔斯说,但脸上却流露出不自信的神色,“对这个脱逃计划,我也有不理解的地方,但现在只能相信日本援军了。对了!”人类学家取出了阿基利与他们对话时使用的小型电脑。

“我安装了语音软件,今后阿基利输入的文本可以转化为声音输出。”

“他一定是一个话痨吧。”耶格说。

众人打开罐头,吃了在非洲大陆的最后一顿饭,将车开到泽塔安保公司后部。

晚上九点四十分,巡逻车按时通过后,耶格发动了隐藏在树林背后的车子。他没有开头灯,径直穿过公路,停靠在铁丝网旁边。高四米的铁丝网上挂着画有骷髅的警示牌。铁丝网上通了一万伏的高压电。

耶格下车,戴上橡胶手套,坐在铁丝网旁,使用塑料工具撬开铁丝网。对原特种部队队员来说,这只是基本的入侵技术。地面与铁丝网之间打开一个大洞后,迈尔斯将一块大塑料板插进去,确保耶格能顺利通过。

耶格躺着滑入地面和塑料板之间,避免触碰电网,钻进了泽塔安保公司的领地内。然后他立刻起身,跑到铁丝网内侧的电源箱边。金属箱只有他的腰那么高,上面挂着一把很小的锁。耶格用工具破坏了锁,打开箱门,找到报警开关,将其关闭,然后切断了通往警卫室的通信线路和电源。

迈尔斯朝金属网投了一把匕首,确认安全后,铁丝网外侧的三人也陆续从窟窿中钻了进来。

行动迅速进入第二阶段。四人选择走监控摄像机的死角,朝公司大楼背后迂回前进。见到熟悉的泽塔安保公司,耶格不仅没有紧张,反而有点怀旧。

夜里十点零五分,他们比预定时间提前五分钟抵达建筑后门。眼前是水泥制的武器库,武器库对面便是沐浴在橙色光芒中的机场。

众人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着下一个机会。不久后,远方的夜空中出现了机身上防撞灯的红光,喷气引擎的轰鸣越来越近。那是中情局的空壳公司所属的波音737飞机,飞机正缓缓地朝地面降落。

轰鸣声震耳欲聋后,四人一同行动,跑到武器库入口处,在密码面板上输入密码,沉重的大门立刻开启。耶格和迈尔斯进入武器库,放下AK47,换上带消声器的M4卡宾枪。将装上子弹的手枪交给皮尔斯,所有人都穿上防弹背心。因为没有适合三岁孩子穿的防弹服,皮尔斯只好将阿基利背起来。人类学家的身体便是阿基利的防弹盾。

准备好携带的装备,众人推出推车,逐个挑选将装上飞机的物资,包括头盔与护目镜、小型氧气罐、方形降落伞等高空跳伞所必需的装备。因为拥有空降资格的两名佣兵必须分别携带皮尔斯和阿基利一起跳伞,他们特别检查了降落伞背带和连接器。

这时,机场传来的引擎轰鸣达到了最大音量,然后戛然而止。波音飞机应该顺利着陆了吧。

耶格从武器库入口探出半截身子观察外部情况,确定行动是否可以进入第三阶段。这时出现了一个小意外。公司大楼后门打开,走出了一个高个儿男人。耶格很快就认出,那人是作战部长辛格尔顿。耶格飞速转动大脑,判断这是一个绝佳机会,可以为接下来的行动省去许多麻烦。于是他打手势告诉迈尔斯,敌人出现,让他跟上自己,悄无声息地溜到武器库外。

辛格尔顿似乎正要去机场迎接中情局特工。耶格从背后接近辛格尔顿,将手枪顶在他的后脑勺上,故意让他听到扣下扳机的声音,命令道:“别动。”

辛格尔顿身体微微一晃,举起双手,“谁?”

“老朋友。”

“光听声音认不出,能回头吗?”

“可以。”

私营军事公司的作战部长缓缓转过头。他一看到用枪对着自己的耶格和迈尔斯,就惊讶地瞪大了眼。

“是你们?守护者计划执行得怎么样了?”

“两个队友死了。”

“什么?”辛格尔顿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痛苦的表情,“是因为感染了病毒吗?”

他的反应打消了耶格的顾虑。辛格尔顿并不清楚守护者计划的真实目的。耶格不再对他怀有敌意,但并没有放松警惕。

“计划仍在执行。接下来你按我说的做。”

“怎么回事?是五角大楼的意思吗?”

“随你怎么想。总之,你必须听我的。”

辛格尔顿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玩过头的恶作剧。

“我不同意怎么办?”

“反抗的话,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哪种人。”

赤手空拳的原军人逐次打量了两名佣兵,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我怎么才能活下去?”

“到武器库去。”耶格命令道。

十分钟后,辛格尔顿离开武器库,独自朝机场走去。

全长三十米左右、曲线优美的小型客机,正停在机库前的停机坪上。周围有九名工作人员在搬运货物,给飞机加油。

辛格尔顿在舷梯下发现了五个美国人,于是走上前去:“欢迎来到泽塔安保公司。我是作战部长麦克风・辛格尔顿。”

运来武器弹药的中情局特工逐个自我介绍,与辛格尔顿握手。

“食堂里准备了便当。各位在这里歇会儿再走吧。”

“嗯,好。”副驾驶露出亲切的笑容。

辛格尔顿等所有货物都卸下来后,命令所有搬运人员:“大家都到这里集合。”

搬运人员集合,辛格尔顿从中选出两人,说:“武器库中有一辆堆满货物的推车,把车推过来,搬进客舱。”

“是。”两人答道,朝武器库走去。

波音飞机的机长诧异地问:“搬上飞机的是什么东西?”

“刚才我收到指示,让我把增补的物资运上飞机。”

“是兰利发来的指示?”

“是的。”

一名特工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手机。见他要打电话回国确认,辛格尔顿不禁冷汗直冒。

“不好意思,请不要打电话。”

“为什么?”特工狐疑地问。

“因为这个。”辛格尔顿说,敞开了衬衣。他的胸部绑着便携式无线电通话器的麦克风和带遥控爆炸装置的C-4高性能炸药。“包括我在内,这里所有的人都被劫持为人质了。现在,武装分子正用狙击枪从远处瞄准我们。”

中情局的特工们望向跑道另一侧,机库附近太亮,根本看不见黑影中有什么。

“他们正通过声音监控这边的情况。各位请务必照我说的做。先将携带的武器和通信装置全都放到地面上。”

一名特工大概想到了什么,拔腿便跑。但就在他起步的瞬间,伴随着锐利的啸叫,一枚子弹划空而来,击中他的右肩。他短促地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伤口蹲了下去。

“他们训练有素。”辛格尔顿继续说,“只要我们不抵抗,他们就不会开枪。拜托了。”

特工们勉强遵从辛格尔顿的指示,跪在地上,接受搜身检查。他们被蒙上眼睛,堵住嘴,背着手戴上了塑料手铐。只有负责加油的人没被束缚,辛格尔顿命令他们道:“把油箱加满。”

这时,奉命去武器库推推车的两个工作人员回来了。他们觉察到停机坪的异样,立即停了下来,但一见绑在辛格尔顿身上的炸药,他们就猜到发生了什么。“快点!”辛格尔顿吩咐道。他们什么都没问便遵命行事。两人将物资搬进机舱,辛格尔顿让他们不关舱门,取掉舷梯,待他们办完这些事后,也排进人质的队列。

在这之后又加了一个小时的油,其间所有人都留在原地,相安无事。

工作人员加完油,将加油车从飞机主翼下开走,然后也被辛格尔顿戴上了手铐。耶格透过瞄准器看到这一幕,从地上站起来,放下狙击枪,换上M4步枪,穿过跑道走过来。

机库旁只有辛格尔顿一个人站着。辛格尔顿问:“可以了吗?”

他的低沉的嗓音中透露着疲倦、无力,以及不至于引起对方愤怒的敌意。

“可以了。”耶格答道,给辛格尔顿也戴上了塑胶手铐。

迈尔斯、皮尔斯和阿基利从各自躲藏的地方现身。确认人质没有能力抵抗后,迈尔斯放下医用包,对肩部中枪的特工进行紧急处理。

“放心吧,你不会死。”

特工被塞住了嘴,发不出声音。虽然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在表示感谢。

迈尔斯钻进机库中的卡车,发动了引擎。所有人质都被押上载货平台,运到了公司大楼背后的训练场。耶格把所有人质的腿捆住,关进人质营救训练用的模拟房屋。

“这里什么时候进行下一场训练?”耶格问作战部长。

“后天。”

两天后在这里训练的佣兵一定会因为发现真的人质而大吃一惊吧。耶格也帮辛格尔顿蒙上眼塞住嘴。“坚持两天吧。”说完他就离开了。

等在走廊里的皮尔斯看了眼手表,“顺利极了。”他说,“我们离开这个国家吧。一起逃离非洲!”

众人坐上卡车,车子再次朝机库驶去。

夜深了,耶格抵达机场,眺望着即将乘坐的那架飞机。

纯白的机身上没有航空公司的标志,只有一个航空器注册编号:N313P。

迈尔斯取掉飞机的制动块,返回耶格身边,说:“帮帮忙。”

两人进入机库,抬出伸缩式梯子,靠在机体前部的门上。门距地面十米左右。迈尔斯率先攀上梯子,背着阿基利的皮尔斯和耶格也陆续登机。

飞机内部漆黑一片。迈尔斯打开手电筒,照亮客舱。舱内已改装为商务机的模样,与通常的客机差别很大。前部和后部有两个会议室,座位并非安置在窗边,而是围绕着中央的桌子。

众人放倒梯子,试图关闭舱门。但他们不熟悉关门的方法,半天也没弄好。正在大家争论时,黑暗中响起了一个电子声音:“让门与机体平行,然后向外推。”

是阿基利在使用电脑指挥大家。照他说的办法推动厚门,门终于平顺地关闭了。

“好样的!”迈尔斯摸了摸阿基利的头,朝驾驶舱走去。

微光射进驾驶舱中,映出驾驶席周围无数的装置。

“我还是第一次坐机长席。”说着,迈尔斯坐进了左侧的座位,然后将座位向前挪动,“耶格,你就坐我旁边吧。”

“我可以吗?”

“嗯,给我照着仪表。”

耶格坐进副驾驶,取出电筒。一束光照在电子设备上。

迈尔斯摊开自制的检查清单,“燃料阀?辅助动力装置的开关?”他自顾自地嘟哝着,逐个打开开关。不一会儿,舱内亮起了灯,从液晶屏开始,仪表盘也陆续发出五颜六色的光。

迈尔斯又将同样的操作重复了一遍,成功启动了第二台引擎。现在,机舱里回荡起喷气式引擎强有力的咆哮。

“成功啦!一切顺利!”耶格狂喜地大叫道,但他的不安一点儿都没有消除,“飞机起飞了再欢呼吧。”

皮尔斯抱着阿基利,坐到驾驶舱后部的位子。“比我们的飞行计划稍微提前了一点儿,不过还是起飞吧。”

“别忘了系好安全带。”迈尔斯用机长的口气叮嘱皮尔斯,然后再次面朝前方,“出发了。”

迈尔斯微微前推油门杆,引擎的轰鸣立刻高昂起来,整个飞机开始缓缓向前滑动。

见迈尔斯双手离开了操纵杆,耶格吓了一跳。当飞机在地面滑行时,驾驶员使用的是座位左侧的另一套操作仪器。飞机忽左忽右,摇摇晃晃地沿着滑行道前进。进入跑道前有一个大转弯,这对临时机长来说,是一次大考验。他反复前进、停止,避免偏离跑道,终于转过了弯。

最后的方向转换结束后,飞机暂时停下来。现在,透过驾驶舱的窗户,可以看到眼前笔直的跑道,如今在跑道灯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

“无线电频率、襟翼位置、应答器输入……”最后的检查结束后,迈尔斯对耶格说,“顺利升空后,就拉起这个杆,收起起落架。”

“还有呢?”耶格搜索着贫乏的知识储备,问道,“需要读出起飞前的速度吗?”

“这也需要,但我不知道正确的数值是多少。”

“什么?”

迈尔斯本想报以一笑,但面部却是僵硬的。“哎,算了。这样吧,速度计达到190节时,你就大喊‘VR’。”

“这就行了?”

“相信我。”

迈尔斯左手握住操纵杆,右手将油门杆推至九十度的位置。引擎转速上升,低沉的轰鸣逐渐转化为刺耳的高音。

“准备好了吗?”迈尔斯大叫。

“好了。”

“断开自动油门。”

迈尔斯将油门杆推到最大位置,机身突然紧急加速。座椅后背紧贴上耶格的后背。他感觉机体整个向左倾斜,差点儿惊恐地大叫。刚一冷静下来,机体就提升到了无法停止的速度。

驾驶席中的迈尔斯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跑道中心线,用脚下的方向舵调整前进方向。喷气式客机引擎全开,左摇右晃着急速冲过跑道。耶格注视着速度计。还没有到达190节。抬眼一瞥,即将抵达跑道的尽头,如果再不离地就要撞上外面的树林了。

“迈尔斯!”

耶格怒吼的同时,迈尔斯拉起了操纵杆。机头抬了起来,但角度不够。机体虽然离开了跑道,却眼看着就要逼近机场周围的铁丝网。

耶格一下子心灰意冷,心里仿佛开了一个空洞。他感觉身子飘了起来。波音飞机擦着铁丝网边成功起飞,越过前方的树林,升入夜空。

驾驶席上的两个人半晌说不出话来。耶格好不容易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收起了起落架。机体底部传来前轮和主起落架的声音。仪表盘上的红灯停止了闪烁。

迈尔斯面无表情,继续拉动操纵杆,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动了动下巴,“喂?”他开始与负责航空交通管制的雷达管制员联系。飞机飞在大西洋上空期间,会一直处在雷达搜索的范围内。

与管制员简短地交流了几句后,迈尔斯说:“看来很顺利。劫机行为没有暴露。再过一会儿就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

“干得好,迈尔斯。”耶格称赞道。得分是C-,不过好歹起飞了。“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抵达目的地?”

“需要大约十四个小时。半天后,任务就完成了。”

耶格点点头,全身放松,靠在椅背上。透过舷窗俯瞰地面,灯火辉煌的开普敦之外,便是广阔无垠的黑色大洋。本以为无法逃离的非洲大陆,正一点点向后退去。

“逃离非洲”的时间到了,想到这里,耶格突然感到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把自己往回拉。过去数百万年间不断孕育出新人类的这片大陆,似乎伸出了大手,想阻止耶格逃脱。我必须逃,耶格想。我必须摆脱这邪恶的力量,摆脱这多舛的命运。

耶格看了看手表——还没有到儿子生命终结的时间。贾斯汀还活着。父子两人还要继续战斗下去。

为了活着迎来十四小时后的结局,耶格开始确认计划中有无漏洞。

4

研人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警察应该已经中止了搜查行动。可以说,这座公寓楼暂时是安全的。

研人用薄层色谱法,确认反应已经结束。至此,生成GIFT1的所有合成操作都已完成。

研人将烧瓶从磁力搅拌机上拿下,仔细观察。烧瓶中装满了无色溶液。如果实验成功,那溶液中就含有能激活变种GPR769的激动剂。

研人谨慎地着手后期处理,从混合溶液中提取目标物质。首先提取出有机物,然后进行浓缩去除有机溶媒,再加以分离。研人用上了自己掌握的所有知识和技术,一步步创造这史无前例、堪称奇迹的新药。

天亮后不久,后期工作进入了最后的提炼阶段。垂直的细长玻璃管中,分离出了三种生成物。肉眼就能看出,极性不同的物质分成了三层。

他将各层物质转移到茄形烧瓶中,用旋转蒸发仪进行蒸馏。因为各种物质都溶解在有机溶媒中,必须去除溶媒,才能得到纯净的最终生成物。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研人又用真空泵将溶媒全部剔除干净。

最终生成物终于提炼完成。三个烧瓶中残留的物质都没有结晶,而呈泡状非晶质状态。这里面,GIFT1是哪一个?

研人来不及感慨就取出了手机。虽然还不到上午九点,但对方很快就接起了电话。

“喂?”

“在睡觉?”

“我早就起来等你电话了。”正勋答道,“情况如何?”

“成功了。”

“太好啦!”正勋用力说道,“接下来就是结构鉴定了。”

“生成物有三种,没有结晶化的物质。全部可以通过核磁共振分析来鉴定,现在能送到大学来吗?”

“没问题,我已经预约了共享机房。”

“样品之外,我还送来了写有GIFT1结构式的笔记本,给共享机房的伯母看看吧。”

“共享机房的伯母”是指维持和管理机房装置的光谱分析专家。她的眼力惊人地准确,无论分析结果多么复杂难懂,她只需看一眼图表就能知道样品的化学结构。只要请伯母出马,她就会判断出哪个样品是GIFT1。

“这样就不用将结果送回给我看了,可以节省时间。”

“好。对了,我已经买好机票了。”

正勋今晚就将前往里斯本。

“终于到最后时刻了。”研人说。

“加把劲,千万别在最后阶段犯错。”

研人点点头,将现在使用的新手机号码告诉正勋。“以后就打这个号码联系我。”

“出什么事了?”正勋问,“你没事吧?”

“没。”研人只能如此回答,“傍晚再商量药物交接的问题吧。”

“好。”

研人打完电话,叫来骑摩托送货的人,确认样品上的标签没有弄错。

贾斯汀・耶格的性命应该可以保住了,问题是另一个命在旦夕的人。小林舞花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吧。还是说,那个孩子已经败给了病魔,升入了天国?

研人想起正勋的话,鼓励自己:现在放弃还太早了。

美国东部时间晚上十一点。鲁本斯正想离开国防部,但刚到停车场就被叫了回去。

“紧急情况,请尽快回来。”留在行动指挥部的部下艾弗里在手机中说,“刚才发现了奴斯的行踪,似乎已经逃离了非洲。”

“什么?是乘船吗?”

“是飞机。‘航空专业’公司的飞机被劫持了。”

“航空专业”公司是中情局执行秘密计划的空壳公司。尽管鲁本斯心存疑问,但还是快速返回了五角大楼的地下一层。

他通过生物特征识别系统,进入指挥部,艾弗里迎上来,语速极快地报告说:“一架秘密输送武器弹药的中情局飞机被乔纳森・耶格等人劫持了。”

“是哪里的机场?”

“泽塔安保公司的机场。”

原来如此,鲁本斯不禁感叹。他之前完全忽略了私营军事公司的机场。“四个小时前,有保安发现机场的灯光一直没关,于是前去查看,结果发现了被监禁的乘务员。现在,管制雷达已经捕捉到了被劫持飞机的踪影。”

“他们正朝什么方向飞?亚洲吗?”

“不,正在往大西洋的西北方向飞。”

鲁本斯又是一阵错愕。难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北美大陆?

“这条航线同‘航空专业’公司提出的飞行计划一致。飞机应该会在累西腓降落。”

“累西腓?”

“位于巴西东端,南美大陆在大西洋的突出部。他们打算伪装成中情局特工,秘密进入巴西。”

鲁本斯觉得奴斯的计划不会如此简单。但只要不说破,让大家照这个思路制定对策,奴斯逃脱的几率就会大幅增加。就在这时,埃尔德里奇打来了电话。涅墨西斯计划的监督官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一意外事件的惊慌。八成是担心丢掉官帽吧,鲁本斯窃笑。

“我已经掌握了情况。将布置在巴西的所有中情局特工都集中到累西腓的瓜拉拉佩斯国际机场。”

“要不要联络巴西政府?”

“没必要。不要把国务院那帮家伙卷进来。那样会把事情闹大,就让情报机构来处理吧。”

“明白。”

“我现在就去那里。”埃尔德里奇挂断电话前,又撂下最后一句话,“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行动指挥部立即开始忙碌起来。军事顾问斯托克斯与其他工作人员进入房间,鲁本斯还来不及同他打招呼,霍兰德的保密电话就响了起来。抱着些许期待,鲁本斯接起了中情局局长的电话。

“鲁本斯,用平辈语气说话。”霍兰德开口道,“别让人听出你在跟高官对话。”

“嗯,我知道了。”鲁本斯顿时会意。

“你知道泽塔事件的详情吗?”

“不知道。”

“我刚跟一个叫辛格尔顿的人通了电话。据他说,沃伦・盖瑞特死了。”

“死了?”

“嗯,似乎是耶格说的。”

鲁本斯感到自己身上的罪行又多了一条。这个打算控告美国总统的勇敢男人壮志未酬,已经死了。激发盖瑞特的是一种自责,而鲁本斯此时对自己也抱有同样的自责。

“这下就有可能中止计划了。”中情局局长表现出的却是喜悦。但这不是因为奴斯会因此得救,而是他亲自经手的“特殊移送”的肮脏秘密,将不会被公之于众。

面对毫无罪恶感的霍兰德,鲁本斯怒不可遏,但现在最好将霍兰德争取到自己这一边。虽然涅墨西斯计划不可示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但要终止计划仍然困难重重,因为比霍兰德更加无耻傲慢,却手握世界最高权力的暴君,仍然想抹杀奴斯。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霍兰德说,“将特工集中到瓜拉拉佩斯机场可行吗?奴斯可以顺利逃脱吗?”

“让尽量少的特工去。”鲁本斯说。令中情局局长也相信奴斯等人将秘密进入巴西,这才保险。“只要给他们故意留破绽,就没问题。”

“好的,我明白了。”

“现在就只有这样的对策吗?”鲁本斯反问。

“嗯,飞机此刻在大西洋中央飞行,战斗机的续航距离没有那么远。而且,这架波音飞机平常用于毒品走私的监控,机上设有军用雷达。如果我们派出预警机,很快就会被发现。倒不如让他们在累西腓降落。”

“那架飞机的续航距离是多少?”

“一万一千公里多一点。最远可以飞抵迈阿密。”

听到美国的地名,鲁本斯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架飞机上的防御装置如何?”

“没有任何防御装置。除了装有雷达,它跟普通商务喷气式飞机没有不同。在战斗机面前,它不堪一击。我想用不着通知巴西政府吧。”

奴斯要到哪里去?鲁本斯再次盘算起来。如果在累西腓附近再掉转航线,巴西空军就会立刻起飞。波音飞机进入其他任何邻国也都会被当地空军驱逐,只能在公海上空东逃西窜,最后耗尽燃油。可以确定的是,波音飞机不会飞到美国来。只要进入美国领空,它就会立刻被击落。

“雷达有没有发现什么?”驾驶席上的迈尔斯问。

“没。”耶格从设在驾驶舱后部的装置上抬起头说,“没有发现可疑飞机。”

从开普敦出发后,他们已经飞行了六个小时。天还没亮,在一万一千米的高空,群星璀璨,似乎触手可及。皮尔斯坐在副驾驶席上,抱着阿基利。阿基利正用手一个个地指行星,仿佛在进行天文观测。

“就要忙起来了。”皮尔斯看着手表说,“燃料状况怎样?”

“节约了不少。”迈尔斯说,“真不可思议。”

“这是因为我们利用了向西的气流。”

波音飞机其实已经偏离了预定航线,但程度甚微,没有到会引起怀疑的程度。“日本的援军”随时会通过电子邮件告知自动驾驶系统的输入数值。大家用“艾玛”这一代号称呼“日本的援军”。名字是皮尔斯起的,在姆布提人的语言中,这个词的意思是“母亲”。

“艾玛是气象预报专家吗?”

“她什么都清楚。”皮尔斯笑道,转头问耶格,“准备好了吗?”

“嗯。大家都到这里来。”

驾驶席上的人都站了起来。飞机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即便没有人操作,照样能顺利飞行。

进入客舱的四人开始检查降落伞装备。三个成人首先穿上保暖用跳伞服,耶格和迈尔斯相互帮助,背上了跳伞包,然后将供氧设备安装在身上,检查双人跳伞用连接装置。迈尔斯将身体前面的环状铁锁连接在皮尔斯的背带上,两人的身体被紧紧地固定在一块儿。

阿基利头很大,戴成人头盔正好合适。防风眼镜和氧气面罩与他的脸也相匹配。但因为他个头太小,没有合适的背带,只好将他放进背包中,悬于耶格的两腿之间。

“看起来没问题了。”皮尔斯满意地说,“该偏离预定航线了,否则巴西空军的战斗机就会来拦截。”

众人卸下装备,返回驾驶室。

驾驶席里的迈尔斯将手放在操纵杆上,说:“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偏离预定航线之后,我们真的要往北飞?那样肯定会进入美国的防空识别圈。战斗机肯定会起飞拦截我们。”

“现在只有这条飞行路线可行。”

“但我们会被击落。”

“艾玛说没问题。”

“别以为在公海上就能安然无事。美国空军的迎击范围包括‘领空外和防空识别圈内’。也就是说,即使在公海上也仍然会被击落。”

“对这点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皮尔斯承认道,“但艾玛的回答是,‘不用担心被击落,专心驾驶飞机。’我们应该思考的是如何在正确的时间抵达正确的地点。只要做好这些,就能顺利。”

迈尔斯转头看着副驾驶席上的耶格。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这么做了。”耶格说,“相信艾玛吧。”

“我觉得我们是赶不走战斗机的。”迈尔斯握着操纵杆说,“那出发吧。”

皮尔斯带着阿基利坐到后部的座位上。“准备好了!”他大声说。

迈尔斯前推操纵杆。波音飞机从一万一千米的高空机头朝下,朝海面迅速下降。

下午一点,被劫持的飞机从管制雷达屏幕上消失了。与此同时,华盛顿特区的保密通信网的通信量陡然大增。

不到一个小时,国家安全保障有关的所有阁僚都集结到白宫地下的局势研究室。

5

在正勋打来电话之前,研人一直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GIFT1的合成成功了吗?使用小白鼠和CHO细胞进行的最终确认是否顺利?警察搜索到哪里了?

因为担心被警察发现,他不敢出门买东西。整整一天都没吃东西的研人,只好舔白糖应急。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让大脑停工。

研人忍受着身体上的饥饿和精神上的不安,忍耐到正午,才盼来了正勋的电话。

“成功啦!”正勋大叫,“GIFT1在样品里!”

研人睡意顿消,立即问:“标签编号是多少?”

“G1-7B。”

桌上排列着从“7A”到“7C”三个烧瓶。研人拿起居中的“7B”,不胜感慨地看着手中的烧瓶。GIFT1就在这里面啊。

“研人,你成功了!”尽管正勋是新药开发的一号功臣,却毫不居功地向研人表示祝贺。

“不,这都是托了正勋的福。”研人笑道,“对了,拜托土井做的细胞怎么样了?”

“似乎还要点儿时间。下午四点应该就会送到。”

“好的。”研人开始调整最后的安排。正勋今晚就要去里斯本。“你什么时候从大学出发?”

“飞机十点起飞。七点出发的话,八点就能到成田机场。”

“好,那七点钟在大学医院前碰头。我带‘GIFT1’过来。”

“好。”

挂断电话后,研人再次忙碌起来。将GIFT1和GIFT2转换为盐酸盐,使其溶于水,然后调节浓度,给小白鼠口服。

饲养在四个笼子里的小白鼠中,有二十个是普通个体,其他十九个被人为诱发了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研人决定每十个一批给药,药量遵照制药软件“GIFT”的指示。逐个将小白鼠放在手掌上,用安装于注射器顶端的细长管子直接将药物注入它们的胃中。这种操作他之前练习过很多次,所以很快就做完了。

接下来进行动脉血氧饱和度测定。只需将测量装置夹在小白鼠的耳朵上,就能获得血液中氧饱和度的数据。如果发病的小白鼠在服用药物后,这个数据开始上升,就表明新药起效了。

然而,研人至今都拿不准,药理实验如此简陋是否可行。但如今情势紧迫,他没有时间进行代谢和毒性检测,只能相信“GIFT”的计算结果。

给药三十分钟后就显现了效果。“GIFT”预测得十分准确。没有给药的患病小白鼠,动脉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而服用药物的患病小白鼠,在一段时间过后,该数值开始停止下降了。不过,现在得出结论为时尚早。研人告诉自己务必冷静,在实验笔记本上做好记录,将要送到里斯本的药物转移到容器中,然后每隔三十分钟测量一次小白鼠的动脉血氧饱和度。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两组小白鼠的动脉血氧饱和度数值的差别越来越明显。三小时后,研人开始期待服用新药的小白鼠的数值会上升。四小时后,他的期待应验了。这组小白鼠的肺部功能开始恢复。肺泡重又可以换气,开始向身体中输送氧气。

研人惊愕地看到,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小白鼠,居然摇摇摆摆地活动四肢,到给水装置中喝水。眼前这一幕仿佛不是真实的。对新药的奇迹功效,研人始终都有点难以置信。变构药的威力竟如此之大,令研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睡眠不足导致的幻觉。

研人翻看实验笔记,检查测量是否发生了误差,这时突然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

研人吓得差点叫出声。

警察!

警察已经发现这间公寓了。

但很快,研人就听到门外有人说:“摩托送货的。”他紧绷的肌肉顿时松弛下来。

土井制作的基因改造细胞终于送到了。

到玄关打开门,站在门外的不是穿着伪装的警察,而是货真价实的送货员。研人接过货物,将门关紧,返回实验室。

送来的是一个小纸板箱,里面有四个塑料烧瓶、少量经过灭菌处理的器具,以及按操作步骤手写的实验指南。土井巨细无遗地说明了受体结合实验的操作方法。

烧瓶中是导入了病源基因的CHO细胞,细胞膜存在着导致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受体“变种GPR769”。这种受体被特殊荧光试剂标示了出来,如果被激活,就会发出蓝光。换言之,如果GIFT1和GIFT2能令受体发出蓝光,就意味着新药开发成功了。

阅读实验指南的研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酶标仪”这种装置,不由得心头发慌,但看到“单是发光的话肉眼也能确认”时,他又放下心来。

进行实验可以说是与时间赛跑。因为不熟悉操作,研人有点手忙脚乱。光是将培养细胞转移到浅底盘就耗费了不少时间。他小心翼翼地操作,花半个多小时完成了准备。

平底的圆形玻璃盘中,散布着基因改造细胞。研人用移液管吸起“GIFT”溶液,轻轻洒在细胞之上。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至少需要十分钟G蛋白耦连受体才会被激活,慢的话可能需要一整天。但如果小白鼠的数据准确,这个实验在三十分钟以内应该就会有结果。

但是,三十分钟过后,一直没出现蓝光,研人开始焦急起来。莫非哪里操作有误?还是说,“GIFT”没有同受体结合?

研人离开桌子,再次对壁橱中小白鼠的动脉血氧饱和度进行测量。服用新药的小白鼠动脉血氧饱和度进一步上升。那为什么细胞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研人将视线重新投向浅底盘,霎时反应过来——房间是不是太亮了,以至于眼睛捕捉不到细胞发出的微光呢?于是研人关上荧光灯,在漆黑的房间中摸黑前进,再次朝实验台上望去。只见小小的玻璃盘中,闪烁着无数的蓝色光点。一看到这一幕,研人如遭电击,不禁汗毛倒竖。

被激活了!

研人默默地注视着浅底盘,“GIFT”与受体陆续结合,接连不断地发出蓝色的光芒。

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特效药成功开发出来了!此时此刻,亲眼目睹“变种GPR769”被激活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自然只给自己一个人展露出掩盖已久的真容。

研人激动得战栗起来,沉浸在不可思议的陶醉感之中。人类大脑似乎对求知欲有一套奖赏系统。他沉浸在飘然欲仙的快感中,脸上浮现出微笑,这笑容不代表开心或雀跃,而是人生从未体验过的滋味。“我没办法停止研究。”父亲说这句话时,脸上也挂着这样的笑容。

研人忽然觉悟——这就是科学。父亲虽然没有取得什么大成绩,但仍然在日常的研究中,一点点地积累细微的发现,并且乐此不疲。解开自然之谜,能让他的大脑莫可名状地兴奋。

坐在椅子里的研人沉浸在幸福之中,但心中也对科学技术的可怕一面深感戒惧。开发原子弹的科学家们也是这种快感的俘虏吧。他们之所以埋头研发原子弹,并不是为了要残害生命,而是为了实现爱因斯坦的预言,并获得取之不竭的能源。挑战未知所带来的陶醉感,对人类社会是一把双刃剑。

研人站起身,打开房间的电灯,穿上外套,准备外出。他已将“GIFT”平分成两份,装到两个小容器中,分别给贾斯汀・耶格和小林舞花用。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研人顿时停下手上的动作,聆听门外的

动静。

过了一会儿,玄关处的薄板门又响起了敲门声。研人想假装没人在家,但外面的人似乎不打算离去,一个劲儿地敲门。多半是看到电表在转,推测房间中肯定有人吧。

但研人已经不再胆怯,反而不由得怒火中烧。想到新药开发如此来之不易,决不能前功尽弃。他将新药、实验笔记、手机和小型笔记本装进包里,朝门口走去。

“谁?”他问。

一个男人答道:“我是警察,有点儿事想问您。”

“好的,我就来开门。”

站在门口的瘦个儿男人一见到研人,眼神陡然一变。“你是古贺研人吧?”

研人立刻转过身,屏住呼吸,将手中试管里的东西倒在警察的脸上。

“唔……”警察痛苦地呻吟起来,弯下身子,当场呕吐起来。研人防身用的试剂是一种低毒性的化合物,能发出猛烈的恶臭。衣服上只要滴一滴,就会臭得连电车都不能坐。而且这味道洗澡也洗不掉。这个警察明天怕是得请假在家了。

研人从趴在门口狂吐不止的警察身边溜过去,全速跑下公寓的外楼梯。天已经黑了,研人看了下手表,刚好下午六点。

没问题,研人一边打车一边想。从正勋抵达机场到飞机出发,有足足两个小时。现在赶去医院的话,肯定来得及。研人又饿又累,两腿发软,拼尽全力迈着步子。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药送到。

一定要挽救贾斯汀・耶格和小林舞花。

波音737客机以几乎要坠落的高度持续超低空飞行。

高度计上的数值是330英尺,但在副驾驶席上的耶格看来,飞机就是贴着海面在飞。曙光开始照射在之前漆黑的海面,不时翻起的白色浪头宣告了黎明的到来。

迈尔斯拼死握住操纵杆。由于超低空飞行,整个机舱里回旋着警报声。迈尔斯大喊:“现在到哪儿?”

“迈阿密东南约四百五十公里。”皮尔斯答道,紧盯着小型电脑,传达来自日本的指示,“一分二十五秒后爬升。方向东北偏东。爬升后再指示准确航线。”

“在这里爬升?”

这意味着,飞机将再次被管制雷达捕捉到。

“为什么不在偏东五十公里的地方爬升?故意在防空识别圈内爬升,简直疯了!美国会派F15战斗机攻击我们!”

“一切都在艾玛的掌控之中。总之先爬升吧。耶格,你知道如何自动驾驶吗?”

“嗯,交给我吧。”

仪表盘上方的自动驾驶装置只有小按钮和开关,操作简便。用这个装置就能设定飞机高度和机头方向。

“我们接下来的行动都以秒为单位。只要我们不犯错,就不会被击落。”皮尔斯又看着腿上的电脑,继续道,“二十秒后抬升机头。速度提升至430节,以15度仰角上升。然后高度维持在33000英尺。”

“明白。”迈尔斯说。

皮尔斯开始读秒,读到“0”时,迈尔斯拉起了操纵杆。机体从近在咫尺的海面上抬升,朝着蔚蓝的天空飞去。

失联的波音飞机再次出现在雷达上。涅墨西斯计划指挥部里响起了一片惊叫。以搭载的燃料计算,被劫持的飞机应该已经坠落了。

待在行动指挥部里的鲁本斯注视着对面的屏幕。上面显示的是北美防空联合司令部发来的CG画面,以及正在召开电视会议的白宫内的情形。CG画面呈现出佛罗里达半岛的轮廓,并用三角形标记出的大西洋上空波音飞机的位置和方向。

“迈阿密东南450公里的空域中突然出现的飞机,真的就是被劫持的中情局的飞机吗?”白宫地下的局势研究室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问空军上将。

“只有这种可能。一分钟以内,我们的战斗机就会起飞迎击。”

“通信网络没问题吧?”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确认道。空军的武装无人侦察机曾有遭敌人控制的先例。

“没问题,紧急起飞的‘猛禽’可不是无人飞机。”

鲁本斯静观事态进展,开始担心起来。听到四架F22飞机组成的编队从佛罗里达州埃格林空军基地起飞,鲁本斯愈发不安起来。波音商务机没有任何可以对抗空对空导弹的设备,肯定会被击落。

突然鲁本斯皱起了眉。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迈阿密东南四百五十公里的空域。

波音飞机出现的地点似乎别有深意。鲁本斯搜索记忆,终于想起来了。不久前发生的贩毒集团骨干事件,就发生在这里。那个哥伦比亚人乘坐私人喷气机试图进入美国时,飞行员陷入昏迷,飞机即将坠毁。但毒贩握紧操纵杆,拉升低空飞行的飞机,竟然神奇地穿过了美国的防空雷达网。这架小型飞机再次出现在雷达屏幕上时,其位置便是迈阿密东南四百五十公里的空域。

鲁本斯渐渐明白了奴斯的想法。这起事件之后,北美防空联合司令部重新调整了防空体制,制定了包括F22战斗机在内的新防御计划,并且通过军事通信网将计划通告了各相关机构。凭借奴斯与日本的艾玛的网络入侵本领,他们一定窃取了这一机密情报,掌握了美国空军将对侵犯领空的不明飞机采取何种行动。而刚才紧急起飞的F22编队,应该是艾玛引诱出来的。

“遭劫飞机改变了航线。”听到有人如此报告,鲁本斯抬起了头。

CG画面中,北上的三角形突然朝东北偏东方向飞去。鲁本斯再次陷入迷惑。波音飞机正在远离佛罗里达半岛,重返大海之上,朝大航海时代常有帆船遇难的魔鬼海域——马尾藻海前进。这片海域上,唯一可以降落的只有百慕大群岛,但落在那样的小岛之上就无处可逃了。换言之,奴斯等人只有三种结局:要么被战斗机击落,要么被追进死胡同,要么燃料耗尽落入大西洋。

“威胁正在远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说,然后询问美军最高司令官,“这架飞机飞出防空识别圈该怎么办?”

“继续跟踪。”万斯总统答道,从电视会议的画面中对行动指挥部里的人说,“没意见吧。”

“是,总统阁下。”涅墨西斯计划监督官颤抖地答道。对埃尔德里奇来说,现在的状况像一场噩梦。计划完全失控,他的前途也岌岌可危。

鲁本斯观察着会议画面中霍兰德的表情。列席者都逐一在小画面中出现,其中就有中情局局长,虽然看不清细微的表情变化。鲁本斯注意到一个男人从局长背后跑上来递给他一张纸片。

霍兰德戴上老花镜,盯着手中的纸片。他的头部和肩部瞬间僵住。好一阵子,他才轻轻摇头,对万斯总统说:“刚收到的情报,美国遭到了攻击。”

万斯皱眉问:“什么?”

“阿拉斯加州、威斯康星州、密歇根州、缅因州的火电站受到网络攻击,电力供应中断。另外,三十五座核电站的控制系统发生异常,停止运转。”

与局势研究室一样,涅墨西斯计划指挥部中,惊魂未定的特工们都陷入了沉默。

“如果不及时恢复,恐怕会有数万到数十万民众冻死。对了……”霍兰德犹豫片刻,补充道,“网络攻击开始的时间,与战斗机紧急起飞相同。”

原来这就是最后的王牌!鲁本斯想。超人类赌上种族的存续,发动了绝地反击。艾玛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紧急起飞的战斗机发射导弹。

研人乘上出租车,从锦丝町出口下高速,大学医院就在不远处。尽管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十五分钟,但只要立即将药交给正勋,就不会有问题。正勋骑摩托去成田机场,不会被堵在路上。

就在研人给司机指示去医院的路时,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是正勋。研人将手机贴在耳朵上,心中隐隐不安,“喂?”

“研人吗?你在哪儿?”

“已经快到了。大概三分钟。”

“等等。”正勋小声制止道,仿佛担心被旁人听见,“你先别过来。”

“为什么?”

“我在大学医院正门,看到外面的路上停着一辆车,司机似乎在监视门口。”

很可能是警察在蹲点。警察的监视对象,除了研人的老家和实验室,还包括大学医院。研人连忙捂住送话器,告诉司机:“不好意思,请靠边停车。”

“好。”司机说着变换了车道,将车停在路边。

研人挪开送话器上的手:“车有没有开动的迹象?”

“没有。”正勋答道,“怎么办?谨慎起见,我们到别的地方会合吧。”

“你等我一下。”

如果不避开警察的视线进入医院,就无法将药送给小林舞花。研人考虑过让正勋代替自己去送药,但医生会相信一个陌生韩国留学生说的话吗?这时,研人心头忽然涌上一个疑问:小林舞花还活着吗?如果那孩子死了,岂不是白白冒了这么大的风险?

不,研人告诉自己。我就是为了那孩子才坚持到现在的,怎么能舍弃希望呢?

“司机先生,请您绕到医院后门去。就在前面的路口右转。”

“第二个红绿灯路口右转,对吧?”说着,司机打起了转弯灯,发动了车。

“正勋,”研人对着手机说,“我从后门进入医院。你帮我留意正门那辆车的动静。”

“明白。”

“不要挂断电话。”

研人从背包中取出耳机,连上手机,这样就能在保持通话的同时将双手解放出来。

出租车在大路上右转,进入通往后门的路。车头灯照亮了大学医院的水泥围墙。研人从后排探出身子,确认没有可疑车辆停在路边。好像没问题,没有警察在附近蹲点。

出租车停在后门前,研人匆匆付钱下车。

“你那边没动静吧?”研人问。

“没。”正勋答道。

研人一面祈祷小林舞花还活着,一面通过后门,对接待处的保安说:“我要给小儿科的吉原医生送东西。”

“你是哪位?”保安问。

“东京文理大学药学院的土井。”研人谎报姓名的瞬间,心脏突然狂跳。接待处的窗户中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那是曾手持搜查令试图闯进研人公寓的门田。他从医院停车场一角的黑色乘用车上跳下,快步朝这边走来。

“请进。”保安说。

进入医院大楼的研人朝电梯跑去,但他很快改变了主意。如果门田看到楼层显示器,不就知道他在哪一层下电梯了吗?

正勋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喂,研人吗?车上的人下车,进医院了。”

“我这边也来了警察。”研人边说边走进旁边的楼梯间,“好像发现我了。”

“怎么办?”

“你待在原地。我把药送到六楼的重症监护室之后,再想办法出来。”

“好。”

“暂时挂断电话。”

研人关掉手机,跑上楼梯。到达六楼,推开铁质大门,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重症监护室。警察到这层来需要多少时间?走廊尽头的旋转门上装着窗户,透过窗户就可以看到电梯间。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暂时不用担心。

研人来到重症监护室前,隔着墙上的窗户往里看。你一定要活着啊,研人一面祈祷一面搜寻小林舞花。只见监护室左侧聚集了一大群人,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还有看样子像那孩子父母的夫妇围在病床边。

母亲频频拭泪,其他人也表情沉痛地低垂着头。研人暗叫不好,挪动位置,从人墙缝中看到病床上的孩子。她戴着氧气罩,正打着点滴。见她胸口微微起伏,研人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小林舞花还活着。躺在那里的仍然是一条生命。

研人快速打量左右,确认警察还没有到这一层。他找到病床边的吉原,举手吸引对方注意。正同医生学长谈话的吉原发现了研人,面露疑惑,朝研人走来。

吉原穿过自动门,来到走廊里,脱下口罩,不快地问:“这时候找我什么事?”

“那孩子什么情况了?”

吉原无力地摇了摇头:“快不行了。已经给她父母解释过了。她坚持不到明天早上。”

这番话反而激起了研人的勇气。还来得及!只要三十分钟,“GIFT”就会发挥威力。

“你来干吗?来看望舞花吗?”

“不,我是来送治疗肺硬症的药的。”

吉原皱眉道:“你说什么?”

研人从包中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好些塑料容器。“口服,一日一次,这是半年所需的药量。请让病人现在就服药。”

但吉原的表情愈发严肃起来:“哪里来的药?”

“这是中药。”研人临时敷衍道,“安全性得到过验证。”

“胡说八道!对肺硬症我做过深入研究。根本就没有什么治疗肺硬症的中药。”

“我用小白鼠确认过。”研人强忍住大叫的冲动,继续说,“这种药的效果立竿见影。现在给那孩子服用的话,肺部功能马上就会开始恢复。用脉搏血氧计测量就会看到效果。”

“但你没做过临床试验吧?医院的伦理委员会不会同意给病人服用这种药的。”

“这时候还伦理个屁!”研人脱口而出。

吉原沉下脸来:“你脑子没进水吧?来历不明的药能随便给病人吃吗?”

“但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孩子肯定会死的!”

这时从走廊深处传来了电梯到达的声音,研人惊惶地转过头。旋转门背后,两个护士走出了电梯。研人重又看着吉原说:“我已经用基因改造鼠确认了肺泡的换气功能。只需三十分钟,动脉血氧饱和度就会开始恢复。求你把药给那孩子吃吧。”

“可如果病理解剖的时候发现异常……”

“不会有病理解剖。那孩子不会死!这药绝对能救她!”

再次传来电梯到达的声音,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出电梯。是门田。公安部的警察东张西望,正寻找着研人。

“该死!”研人咒骂道。没时间了。如果在这里被抓住,就无法将贾斯汀・耶格的药交给正勋了。他背对电梯厅,说:“是见死不救还是放手一搏,吉原学长你自己选择。求你一定要救舞花!”

研人将装着“GIFT”的塑料袋塞给吉原,逃回楼梯间。

“喂,等等!”吉原在背后叫道,但研人没有回头。再磨蹭下去的话,就会被门田逮住。研人夺路而逃,好像背后有妖怪追赶似的。这个样子想不引人注意是很困难的。研人跑到走廊尽头,推开通往楼梯间的铁门。看来只能一口气跑到一楼了,研人想。但他刚迈出一步,就听到楼下有人跑上来。沉重的皮鞋敲击着地面,研人的直觉告诉他,来者正是监视正门口的另一个警察。

这下两面受敌,只能往楼上跑。但如果楼梯和电梯都有警察,他就彻底无路可逃了。该怎么逃出医院?

也许逃不掉了,研人不禁绝望起来。他一步两台阶地跑上狭窄的楼梯,忽然听到摩托引擎的轰鸣从医院大楼外传来。抵达七楼的研人打开窗户往地面看去,只见长明灯的灯光中,正勋正骑着摩托往上看。

正勋发现了研人,右手松开油门,比划出手机的模样。研人连忙打开手机,立刻收到来电,耳机中响起了正勋的声音:“你没事吧?”

“没事。”研人撒谎道。正勋是不会抛弃朋友的。如果他知道研人有难,一定会伸出援手。“我从这儿把‘GIFT’扔给你,你快去成田机场!”

“好!”

研人取出装着新药的塑料袋,瞄准正勋投了下去。白色袋子刚好落在了正勋伸出的左手中。

“正勋,快走!”

正勋放下头盔面罩。“贾斯汀・耶格一定有救!”他高呼道,猛然开跑。

研人站在窗边,目送大型摩托冲出医院后门。也许这就是自己同亲友的最后道别吧。

随着摩托引擎声的远去,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研人推开门,溜进七楼的走廊,寻找藏身之所。厕所旁边是杂物间,里面有一个堆放拖把等清洁用具的小柜子,大小似乎容不下一个成人,但对身材矮小的研人而言,似乎没有问题。

研人钻进柜子。堆放着塑料桶、毛巾、扫帚的箱子里有一股呛人的霉味儿。他抱住双膝,蜷缩着身子,除了祈祷幸运之神眷顾之外,已没其他事情可做。

古贺研人仓惶离去后,实习医生吉原正欲将手中的药丢进垃圾箱,但研人说的一句话让他停了下来。

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孩子肯定会死的!

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是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无法治愈的疾病。难道喝了这个小容器里的无色透明**,这种绝症就能治愈?

想到研人疲惫的模样,吉原觉得他应该没有开玩笑。研究生时代的酒会上,古贺研人总是独自坐在角落里,个性木讷。但就是这样一个内向的人,竟然泪眼婆娑地恳求自己让别人服下这种药。难道他说的只是玩笑?

什么都不做的话,小林舞花肯定会死。二十四小时后如果她还活着,那就是奇迹。给她服下这**,真会发生奇迹吗?

不如试试吧,吉原对自己说。但这样做就会违背医院的伦理规定。

自动门打开了,主治医生、护士和小林舞花的父亲走出重症监护室。舞花的父亲三十五岁左右,形容憔悴,正在感谢主治医生倾尽全力治疗舞花。

舞花的母亲留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边,呆呆地盯着女儿发紫的脸。吉原看着舞花母亲的眼睛,对人类竟然能流那么多泪深感惊讶。或许,她正在心中默默与女儿诀别吧。

主治医生返回医务室后,吉原对舞花的父亲说:“小林先生,能跟你说句话吗?”

“可以。”舞花的父亲有气无力地答道,来到放着长椅的角落里。

吉原用旁人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我接下来说的话,希望你能保密。”

小林皱眉道:“什么事?”

“请先答应我,不要泄露给其他人。”

小林不解地答道:“唔……好吧。”

吉原将手中的塑料袋递给他看:“这里面装的是可能治好肺硬症的中药。”

“什么?”舞花父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期待,他已经尝过太多次希望被无情打碎的滋味了,“有这种药?”

“但是,因为这种药的安全性还没得到确认,医院方面无法给舞花服用。我也不能将药正大光明地交给您。”

“那该怎么办?”小林急迫地问,似乎已经不想再受煎熬了,“有药却不能用,是这么回事吗?”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马上办理出院手续。只要舞花不是这个医院的病人,就不受医院管辖。您一办完出院手续,就可以给舞花服用这个药。在病房中服用也没关系。”

舞花的父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吉原继续说:“请马上行动。药物服用后三十分钟就起效。趁舞花还有呼吸,抓紧!”

6

佛罗里达半岛外海,高度一万一千米。破晓时分,天空呈现出一片诡异的色彩,从深藏青色变幻到橙色,而身下的海面还是漆黑一片。

但副驾驶席上的耶格却没有心情欣赏风景。燃料表的报警灯已经闪烁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搭载的燃料还剩不足百分之十。

驾驶席背后传来电脑合成的声音:“调整航向到093,高度1500英尺。”

阿基利笨拙地敲击着键盘,发出指示。

“又紧急下降?”迈尔斯问。

皮尔斯答道:“快!我说了,成败的关键是时间。”

耶格将奴斯说的数值输入自动驾驶装置。操纵杆自动摆动,波音飞机右转,开始下降。机头几乎对准正东方,可以看到海平面上太阳已经露出了头。

看着那红色的光点,耶格想到了防御迎击战斗机的方法。莫非坐镇日本的总指挥“艾玛”,打算利用太阳光扰乱瞄准引擎发射的红外线制导导弹?

“目标点还没有确定?”迈尔斯问。

“还没有。”皮尔斯答道。

“燃料已经不足三千磅了。我们二十分钟之内就将坠落。”

“没问题。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马上就要进入马尾藻海了。”

“雷达探测到什么情况吗?战斗机追上来了吗?”

“没有战斗机紧急起飞的迹象。”

“怎么会……”迈尔斯说,努力在下降的飞机中保持平衡,离开驾驶席,“空军不可能没发现进入防空识别区的不明飞机。”

耶格问弯腰查看雷达屏幕的迈尔斯:“怎么样?”

“什么都没捕捉到。”

见迈尔斯的表情愈发僵硬,耶格淡定地问:“你怎么了?”

“这不是好消息。看来美国派出的不是F15,而是‘猛禽’。”

耶格听说过“猛禽”这一爱称。“F22?”

“没错。”

F22是雷达捕捉不到的最新型隐形飞机,战斗力堪称史上最强,曾在模拟战斗中创下令人瞠目的144:0的击落率。而现在,F22正从背后偷偷靠近,打算击落波音商务机。

“只有它们发射导弹时,才会被雷达捕捉到。”迈尔斯说,“但到我们知道对方位置时,已经太晚了。空对空导弹会以4马赫的速度飞来。”

从佛罗里达州埃格林空军基地紧急起飞的四架F22战斗机编队正向马尾藻海飞去,巡航速度为1.8马赫。北大西洋上空万里无云,太阳已经升起,视野中尽是蔚蓝一片。

编队队长格莱姆斯上尉对这次出击深感自豪。反恐战争愈演愈烈,相继发生了哥伦比亚毒贩入侵领空事件和副总统遇刺事件,美军戒备状态被提高到第三级,尚处在测试阶段的最新隐形战斗机被秘密配备到第33战术战斗航空团。而这次的紧急起飞是F22战斗机首次投入实战。

目标是遭劫的波音731-700ER飞机。通过数据传输器传送回来的雷达画面上,出现了敌机的身影。它正在一百二十公里前方的高空,反复微幅调整着航线。

令格莱姆斯感到意外的是,敌机正在发射强烈的雷达波,那是普通客机上不搭载的军用雷达。之所以下令拥有完全隐身性能的“猛禽”,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吧。尽管敌机拥有侦察能力,但说到底也只是一架商务机,派“猛禽”有点过头了吧?

波音飞机沿着怪异的航线前进,突然开始紧急下降。从格莱姆斯的座机开始,一字排开的“猛禽”编队顺次下降高度,紧跟不舍。F22编队的行动不是平常的紧急起飞迎敌,它们已经飞出防空识别圈很长距离了。

格莱姆斯开始注意到燃料的剩余量。到底要在公海上追踪多久呢?再这样下去,还没追上敌机,自己就不得不返航了。想到这里,他似乎猜到了即将接到的命令。

三分钟后,敌机就将进入中程空对空导弹的射程。

难道连无线电通信和警告射击都不进行,就直接对目标实施视距外打击吗?

“内华达、加利福尼亚、科罗拉多、纽约四州也受到了攻击。”电视会议画面中,霍兰德将简报念了出来,“另外,胡佛大坝的控制系统发生异常,德克萨斯州的输油管停止运转,所有金融机构的网络系统也出了问题。”

针对美国的网络攻击越来越猛烈。已有三十个州的电力供应停止,美国北部被迫重返无电时代。

鲁本斯在心里计算,照此事态发展下去,工业生产和金融系统自不待言,所有经济活动都将陷入停滞,美国至少会遭受数千亿美元的经济损失。除了冻死者之外,交通系统混乱和社会暴动必然也会造成许多人死亡。

人类与超人类之间的战斗已经演变成了“懦夫博弈”。双方就像两辆以极高速度相向而行的车,先避让的一方为败家。想赢就必须抱着必死的觉悟直冲到底。但如果对方也采取相同的策略,那双方就会同归于尽。

艾玛肯定不会先避让吧,鲁本斯想。为了保证物种的延续,她一定会紧握方向盘,踩死油门,争取博弈的胜利。

“中国!肯定是中国干的!”局势研究室里,拉蒂默国防部长号叫起来,“我们马上就采取报复措施!”

“目前,国家安全局正在分析原因。在未确定发动攻击的国家之前,匆忙做出判断是不……”

国家情报总监沃特金斯话音未落,屏幕上的画面便消失了,行动指挥部停电了。虽然在辅助电力系统的帮助下,局势研究室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无论是白宫的阁僚,还是涅墨西斯计划指挥部的工作人员,都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们知道,首都华盛顿的电力供应中断了。

万斯总统开口道:“我想听听中情局局长的意见。你还是坚持上次的说法吗?”

被总统点到名的霍兰德毫不退缩地答道:“您指什么?”

“这些也是那个孩子干的吗?”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确认。”霍兰德说,“现在立即终止涅墨西斯计划。不耍花样。请您下令停止所有行动,并将命令传达给各相关机构。如果敌人就是奴斯,那他一定正在窃听我们的对话。得知我们停止攻击后,他也会停止攻击。”

见万斯沉默不语,霍兰德继续说:“我们不用付出任何成本,不会有损失。”

“怎么办?”空军上将插话道,“再不决断,F22就不得不折返了。要击落敌机的话,就必须现在下令。只要敌机进入导弹射程就能将其击落。”

“敌机正在朝正东,也就是太阳的方向飞行。”拉蒂默说,“F22将使用什么导弹?”

“AIM120,雷达制导导弹,不会受到阳光的干扰,百分百能击落敌机。”

“但那是在公海上……”

拉蒂默打断霍兰德:“附近没有民用飞机飞行,而且击落的是中情局自己的飞机,谁会不满?”

霍兰德不依不饶:“等等。没有必要发射导弹。被劫持的飞机即将燃料耗尽,会在抵达百慕大群岛之前坠入马尾藻海。”

“该怎么办,总统阁下?”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请求最高司令官做决断,“要不要击落被劫持的飞机?”

鲁本斯在一旁静观,期待万斯做出理性的决定。“懦夫博弈”的最优解是,一方继续直行,而另一方回避相撞。输的不是懦夫,而是更加理性的一方。当下,格雷戈里・S.万斯将接受最后的考验。超人类正在逼迫人类社会最高权力者做出正确的决断。

“我再问一遍。”万斯打破沉默,转头面对霍兰德,“这场网络攻击是那个俾格米孩子干的,对吧?”

“是的。”霍兰德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好,让他为攻击美国后悔吧。”万斯说,对空军上将下令道,“击落它!现在马上把被劫持的中情局飞机打下来。”

“是,阁下。”空军上将答道。

鲁本斯感觉自己此刻正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人类社会的危险似乎都被压缩进了这短短的一瞬。政治领袖瞬间的疯狂,足以将数亿人的生命置于险境。如果未来爆发核战,那也会是一个疯狂的掌权者做出决断并加以实施的吧。

这下奴斯无计可施了。忧心忡忡的鲁本斯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

大开杀戒吧,鲁本斯在心里对超越人类智慧的生物说。

艾玛,你尽情地杀戮吧。

成为司掌天罚的女神涅墨西斯,快向狂妄自大的下等生物复仇吧!

玻璃驾驶舱的多功能显示器上,浮现出“击落目标”的命令。格莱姆斯上尉暂时解除无线电封锁,向正在编队飞行的僚机传达命令。

数据传输器传回的雷达画面上,低空飞行的敌机正在爬升,并调整方向朝北飞。不过,无论商务机怎样挣扎,都无法躲开空对空导弹。

格莱姆斯按下“主力武器”键。机体底部的武器舱打开,AIM120导弹准备就绪。这种最新锐的导弹,是人类伟大智慧和杀意的结晶。飞行速度4马赫。导弹内置雷达,能在一分钟内准确击中四十公里以内的任何目标。自从人类用岩石和棍棒杀死同胞后,二十万年间,人类不断改良武器,最终得到了这种快如闪电的杀人工具。

格莱姆斯打开雷达,锁定目标。雷达波发射后,敌机就会觉察到“猛禽”的存在,但那时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波音飞机绝无逃脱导弹攻击之理。

在平视显示器上,浮现出两个字:发射。格莱姆斯握住扳机,“Fox-Three。”他念出发射中程导弹的暗号,然后用力扣下扳机。

空对空导弹呼啸而出,喷射着火焰,笔直地射向大洋彼端,就像扑食猎物的猛禽一般。刚想到这儿,格莱姆斯就看到奇怪的现象。飞到两公里外的导弹,被突如其来的红光裹起来,继而消失了。

格莱姆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从雷达画面上确认了导弹的消失。莫非是制导装置发生了故障?他正要通过无线电向僚机下达发射第二枚导弹的指令,嘴里却不由发出惊叫。飞机骤然失控,从高空坠下。格莱姆斯下意识地抓住了两脚间的弹射手柄,但他的座椅却没有弹射出来。机体后部的爆炸将格莱姆斯和“猛禽”在空中撕裂。

看到雷达屏幕上出现了战斗机的身影,耶格不禁汗毛倒竖。敌人距离之近超乎他的预想。波音飞机处在空对空导弹的射程之内。波音飞机紧急爬升,却没有足够的机动性能摆脱喷气式战斗机。“四十公里后发现敌机!”

听到耶格的声音,紧握操纵杆的迈尔斯转头问:“雷达有反应了?”

“是的。”

“我们被锁定了。”迈尔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导弹就要飞过来了。”

“别慌!”皮尔斯对两人说,但他的声音也因为恐惧而提高,“不要改变航向!按原计划前进!”

继续拉动操纵杆爬升的迈尔斯问耶格:“只看到一架飞机?”

耶格重新看向雷达,屏幕上出现了第二个光点,以比战斗机快得多的速度朝他们飞来。“发现了另外一架,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我们飞来!”

“那是导弹!我们该如何避开?”

“红外线制导导弹的话,可以利用阳光……”

迈尔斯打断耶格道:“不对!这个射程上,发射的应该是雷达制导型导弹。我们这下死定了!”

“等等!”耶格大叫。雷达上的光点突然消失了。“敌人不见了。”

“不见了?不可能。至少能看到导弹!”

这时皮尔斯大声插话道:“别管‘猛禽’了!现在我们的高度是多少?”

迈尔斯看着仪表盘答道:“17000英尺。”

“好。现在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我们进入行动的最后阶段。”

“终于到关键时刻了?”

“是的!”

就算空对空导弹袭来,他们也没有任何防御之策。大家将飞机交给自动驾驶装置,强忍住即将被击落的恐惧,转移到客舱之中。几分钟过去了,商务机仍然平安无恙。耶格怎么也想不通,飞机为什么还没被击落。

大家穿上装备,皮尔斯看了眼手表,说:“晚了二十秒。不能再耽搁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分毫不差地完成。”

两名佣兵背着降落伞包返回驾驶舱。迈尔斯看着高度计向皮尔斯确认道:“飞机爬升至34000英尺后开始减压,对吧?”

作答的是阿基利抱着的电脑:“修正为33000英尺。航向设定为019。”

耶格将这些数值输入自动驾驶装置,然后问:“阿基利,是你把导弹赶走了,对不对?”

阿基利一言不发,只在嘴角浮现魔鬼般阴森的笑意。

操作二号机的是马多克中尉。在右前方队长座机爆炸的瞬间,他就做出了紧急规避,急速爬升并向左猛转,然后恢复水平飞行。另外两架战斗机也同样散开,落到他的左右前方,重新组成编队。

编队队长格莱姆斯顺利逃出舱外了吗?马多克搜索海面,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1000英尺下方广阔无垠的海面正在变成白色。

马多克本能地觉察到危险,解除了无线电封锁,正要通知僚机更改航线,但三号机、四号机相继爆炸。飞行员都来不及弹出就坠落了。

马多克再次紧急爬升,躲开空中飞散的碎片。因为加速过猛,他感觉大脑供血不足,眼前发黑。而且飞机似乎也受损了。“猛禽”开始失控。

僚机的残骸被纯白的海面吞没。马尾藻海上空只剩下马多克一人。为什么会这样?他惊骇不已地问自己。为什么“猛禽”会接二连三地坠落?是机械故障,还是受到了攻击?

“这里是阿尔法1,伊戈尔2,你听到了吗?”司令部问。

马多克答道:“这里是伊戈尔2。”

“报告现状。”

“其他三架飞机都坠落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再报告一遍。”

“伊戈尔1、3、4已经坠落!”下一个说不定就要轮到自己了,马多克感到一阵恐惧。

“被击落的吗?”

“不清楚坠落原因。排气口发出红光,紧接着就爆炸了。飞行员无一生还。”

“目标是什么状况?”

“没有击落。”

“再次发动攻击。”

马多克怕得发抖。为了用导弹锁定对象,就必须将机头对准变色了的海域。于是他暂时左拉操纵杆,转了一个大弯,沿着被染成白色的海面边缘飞行。“明白。”

启动机载雷达,目标波音飞机浮现在屏幕上。马多克立即锁定了目标,希望能尽快逃离这片诡异的海域。

“Fox-Three!”马多克念完代号就扣下了扳机。这时,身下本应平静的海面开始浑浊泛白。马多克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水面上布满无数的气泡,大海像是沸腾了一样咕嘟嘟冒泡。那场景壮观无比,仿佛有个城市般庞大的潜水艇,正在紧急上浮。就在一公里外,发射出的导弹上下摇摆着,坠入了水泡之中。霎时,周围的海面全都燃烧了起来。

马多克想避开火焰之海,但操纵杆却不听使唤。失控的“猛禽”急速坠落。马多克清醒地意识到,一种神秘的力量正抓住飞机,将其拽入海中。“大海燃烧起来了!我要弃机逃生了!”

这是紧急起飞的战斗机编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倾斜的波音飞机渐渐恢复正常的飞行姿势,在33000英尺的高度水平飞行。

驾驶席后面的迈尔斯后拉油门杆,降低飞行速度,这时失速警报响了起来,操纵杆开始颤动。

耶格检查了头盔是否戴好,拉下防风眼镜,向大家发出指示:“戴上氧气面罩,检查呼吸!”

耶格将阿基利装进背包,悬挂在身体前面。迈尔斯把氧气面罩戴在阿基利头上,旋转氧气流量调节阀,确保阿基利能自由呼吸。高空跳伞的生命线——氧气供给系统没有异常。

确认所有人点头后,迈尔斯探出身子,关闭增压装置。舱顶立刻落下氧气面罩,仪表盘上再次闪烁报警灯。但那红光一点儿也不惹人注意,因为整个驾驶舱里所有的报警灯都亮了。

引擎传来的压缩空气被切断,舱内气压陡然下降。如果没戴氧气面罩,几分钟内就会窒息。迈尔斯一面等待内外压差达到平衡,一面指着燃料表,示意燃料箱几乎空了。“三十秒后跳伞!”皮尔斯叫道,从氧气面罩内发出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大家钻出驾驶舱,进入客舱,跑到机体中央的紧急逃生口。那是主翼上方的一道舱门。迈尔斯和皮尔斯将降落伞背带连在一起,做好双人跳伞的准备。耶格一打开舱门,狂风就灌进了舱内。客舱里垂下的氧气面罩翻飞狂舞。因为舱内已经减压,四人没有被吸出舱外。

皮尔斯伸出手,张开手指,大吼道:“还有十秒!”

四人匆匆交换了一下视线。苦战了这么久,现在终于要结束了。他们的眼中全都流露出对患难之交的感激。

“五秒!”皮尔斯说。耶格双手抓住舱门。阿基利像小袋鼠一样从他肚子上的袋子里探出了头。

“四!三!二……”

皮尔斯继续读秒,在他念到“零”时,耶格纵身跳下飞机。他本以为自己会降落到正下方的主翼上,但狂风将他掀倒,将他推至一万米的高空。水平尾翼从头顶掠过,他感觉内脏仿佛都快被吸出体外。在气流和引力的作用下,他猛烈翻转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在湛蓝的天空中伸开手脚,以平稳的姿势朝地面垂直坠落。

回头一看,迈尔斯和皮尔斯就在不远处。他们的后方,无人的波音飞机继续飞行。不过在下一瞬间,机头突然抬起,机体一歪,失去了升力。将众人带出非洲大陆的飞机,终于耗尽燃料,引擎停转,如同一枚巨大的树叶一样,落入马尾藻海。

耶格转回头。遥远的下方,是那颗蕴藏着莫大水量的蓝色星球。耶格眺望着这个美丽的球体,不禁感慨,自己马上就要回到地球了。

马上就要返回孕育了所有生命的地球了。

返回那个充斥着爱恨纠葛、善恶之争的灰色星球。

与马多克中尉失去联系后,空军上将立即下令派出战斗搜索与救援部队。“猛禽”编队遇到了什么事?面对这一匪夷所思的事件,列席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人全都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连波音飞机都从雷达屏幕上消失了。那里距离百慕大群岛两百公里。

“怎么回事?”万斯打破沉默,“为什么从雷达上消失了?”

空军上将答道:“目标坠落了吧。”

“被击落了?”

“不,没有侦测到导弹发出的雷达波。遭劫飞机应该是燃料耗尽坠落了。”

“有没有可能在海上迫降了?”

“不可能。飞机是垂直落下的,无疑是坠落了。”

总统转头面对中情局局长:“就是说,涅墨西斯计划成功了吗?”

“是的。”霍兰德将信将疑地说,“奴斯已经死了。”

然而,通过电视会议系统旁听对话的鲁本斯坚信奴斯还活着。

他想起了守护者计划执行者的选拔标准。这些人都具备空降资格,包括奈杰尔・皮尔斯。

这时,南部十州电力供应停止的报告传了过来。霍兰德看了眼简报,对总统说:“接下来,我们是否应该放弃涅墨西斯计划的相关行动,专心应对眼前的危机?”

万斯将视线投向正面的屏幕,上面投映的雷达画面上什么都没有。“好吧,就这么办。”

“不光是政府,所有情报机构都停止行动,可以吗?”

万斯点头道:“那个计划已经不存在了。”

“听到了吗,埃尔德里奇?”霍兰德从画面中对埃尔德里奇说,“虽然多少有所牺牲,但涅墨西斯计划到底成功了。让所有特工停止活动,立即解除相关人等的通缉,停止办理与‘特殊移送’有关的所有手续。”

“是,长官。”埃尔德里奇答道,命令行动指挥部的诸多下属与各相关机构联系。中情局、国家安全局、国防情报局、联邦调查局等情报机构开始着手收尾计划,向分散在日本与非洲大陆的特工下达停止活动的命令。

涅墨西斯计划的终结,让人联想到巨大怪物的死亡。怪物断气后,美国全国的发电站都开始恢复运转。阿拉斯加、密歇根、缅因、威斯康星……各个州都传来了好消息,但局势研究室里不是一片欢喜,而是再次被不安的气氛所包围。

“是谁下令发电站恢复运转的?”拉蒂默国防部长问。

没有人答话。

万斯继续问:“是‘奴斯’?”

过了一会儿,霍兰德提了第三个问题:“要恢复行动吗?”

总统稍加思考,微微摆头道:“不用了。”

耶格从高空自由下落,在八千米的高度拉开降落伞的开伞绳,打开了降落伞。长方形的降落伞在头顶打开,降落速度骤减。他操作左右两侧的拉手,控制降落伞,朝目标点降落下来。因为在高空就打开了降落伞,降落点与目标点之间的水平距离可能有三十公里。方形降落伞太小,不用担心被雷达捕捉到。

在空中降落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看到了大海正中的目标点。皮尔斯海运公司的大型货船就像远海中的孤岛一般。

耶格一边朝甲板上密密麻麻的集装箱顶部降落,一边心想,冒险终于就要结束了。自己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从开普敦逃到这里的路线设计得如此周密,令他惊叹不已。代号“艾玛”的日本援军,肯定是大脑极其发达的人。

耶格脑里浮现出那个如同森林精灵般的男人艾希莫。在讲述自己同怀孕的妻子诀别的经过时,艾希莫指着日本人米克说“穆尊格”。被“白人医生”带走的怀孕的妻子,再也没有返回伊图里森林。

从名字判断,“艾玛”应该是女性。阿基利应该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货船越来越近。耶格看准时机,将手中的拉手拽到腰下,停止降落,两脚落在集装箱上,全身重新感觉到地球的重力。

阿基利也安然无恙。迈尔斯和皮尔斯紧随其后,落在甲板前部别的集装箱上,降落伞缓缓飘落在他们背后。

耶格和迈尔斯竖起大拇指,互致庆贺。

两名佣兵与新人类一起完成了“逃离非洲”的壮举。

7

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准时降落在里斯本机场。

李正勋从头等舱的座位上站起来,第一个冲出舱外。想到有人正在焦急万分地等他,他恨不得快一点到达会面的场所。入境审查在中转站巴黎就完成了,正勋径直就去了行李提取处。

**新药无法带入客舱,他只好托运。

等了好久,终于,行李传送带上出现了背包,正勋检查了包里的东西。事先转移到塑料小箱子中的新药没有一枚被弄坏,依然完整无缺。

然后是最后一关海关检查。匆匆离开日本时,正勋只带了一个包裹。正担心自己行李太少会不会被怀疑时,他看到排在免税窗口的乘客都未经检查就放行了,于是松了口气。

正勋急匆匆地走出到达大厅。周遭都是异国的景色。里斯本机场规模很小,不像国际机场,但外壁都张贴着玻璃,天花板又特别高,所以显得并不拥挤。

环视左右,正勋很快就发现了要找的人,她正双手高举着写有“贾斯汀・耶格”名字的一张大纸。正勋立即跑向那名金发的美国女人。

“你是李先生?”莉迪亚・耶格问。

虽然只有三十来岁,莉迪亚看起来却异常苍老。这位母亲一定为了独子吃了好多年的苦吧,正勋想。“是的,你是耶格女士吧?”

“真高兴见到你。”莉迪亚强行挤出的微笑令人心痛。此刻,她的孩子正挣扎在死亡线上。

必须争分夺秒。正勋取出塑料制的小箱子,简短地说明道:“这里面装着新药。一天给贾斯汀吃一次,其他的请放入冰箱储存。这里有半年所需的药,我会尽快将追加的部分送过来。”

“谢谢。”莉迪亚用颤抖的声音说,“费用是多少?”

“不必付给我,这是我送给你儿子的‘礼物’。”

莉迪亚用手指擦掉滚出眼眶的泪水。

“那就快回到贾斯汀身边去吧。”

莉迪亚点点头,朝出租车站台跑去。但没跑两步就停下来,转过头,抽出宝贵的时间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家人。”

正勋这辈子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迈向了正确的方向。药学是值得他奉献终生的事业。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得到了回报,想到这里,正勋就振奋不已。

“这药是我跟朋友一起研制出来的,你要感谢他。”正勋露出温和的笑容,“他叫古贺研人。”

研人睡了很久,醒来时身上一股霉味。看到时钟指向六点,他都不知道是早上六点还是晚上六点。研人裹在睡袋里查了下日期,才知道自己竟然连续睡了十六个小时。

昨晚,躲进大学医院装清洁用具的柜子里不久,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帕皮,但传入耳朵的不是先前低沉的合成声,而是正常的女声。

“是研人吗?”对方问,研人立刻就听出是坂井友理。但研人担心附近有警察,所以不敢答话。坂井友理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没必要再躲下去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研人将信将疑,但蜷缩在小柜子里的身体开始强烈抗议。他觉得自己无法再保持这样的姿势了,于是爬出了柜子。

医院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没有医生和护士,也看不到警察。研人匆匆跑下楼梯,在六楼停下来,将门推开一条缝。从走廊尽头窥视重症监护室,他看到小林舞花的主治医生和吉原跑进了监护室。留在走廊里的孩子父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监护室内。不一会儿,舞花父亲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笑容。研人意识到,吉原肯定给小林舞花服用了“GIFT”。

研人笑了。舞花终于得救了。太好了。

研人轻轻关上门,下到一楼,从便门走出医院。他饿得差点儿跌倒,于是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份便当,在路边吃了起来。他不知道接下来到哪儿去。是去大学附近自己的出租屋,还是去町田的实验室?

不知为何,研人想回到父亲留给他的实验室。他觉得那里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研人钻进出租车,返回东京都另一头的破旧公寓楼。

房间的入口处还残留着警察的呕吐物和试剂的强烈恶臭。研人屏住呼吸打开门,进入房间。实验室还是同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被警察搜查过的痕迹,没有东西被翻出来。他感觉危机这次真的过去了。

研人望着恢复健康的小白鼠,沉浸在幸福之中,给参照组的九只老鼠也喂了“GIFT”。他刚钻进睡袋,就立刻感到强烈的睡意,深深地沉入了梦乡。

也许是因为补充了睡眠的缘故,研人感觉自己精神焕发。他从睡袋里爬出来,在厨房洗了把脸,正想着必须去桑拿店好好泡个澡,无意中看了眼手机。语音信箱收到了两条留言。播放第一条留言,手机里立刻传出了正勋开朗的声音。

“研人吗?我是正勋,在里斯本。任务完成了。我刚把‘GIFT’交给莉迪亚女士。”

研人笑盈盈地听着搭档的话。

“我马上就回日本,到了之后再联系。”

新药开发的第一功臣,即将完成四十小时环游地球的壮举。研人不得不再次感佩正勋充沛的精力。

语音信箱中的第二条留言是坂井友理的。她说自己发来了重要的信息,让研人打开那台A5大小的笔记本电脑。密码并不复杂,只需要连续敲两个“1”就可以了。

研人一面祈祷不是什么坏消息,一面打开了电脑。在蓝屏上输入两个“1”,电脑就进入系统了,很快屏幕上就自动显现出邮件软件的界面。

研人滑动鼠标,点开收件箱,不由得轻声叫了一下。收件箱里有一封名为“研人,我是爸爸”的信,发信人是“多摩理科大学古贺诚治”。

是父亲发来的消息。与最开始那封邮件一样,这通邮件也是父亲生前就准备好的吧!研人正欲点开查看,但突然停住了手。这也许是父亲留给自己的最后遗言。想到这儿,研人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匆匆打开。

研人的手暂时松开鼠标,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再度握住鼠标,打开了邮件。与第一次一样,屏幕上浮现出了一段小字体的文字。

研人:

如果你收到这通邮件,那就表示我已经发生了不测。爸爸本以为能很快返回你和你母亲身边,但愿望似乎落空了。爸爸可能再也不能与你见面了。

研人心想,他确实没法与父亲见面了,再也看不见父亲寒酸的模样,再也听不到他发牢骚。自己也无法与父亲交谈,一起露出那神秘的微笑。

事情变成这样,我感到非常遗憾。研人,你要照顾好妈妈。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要说的太多,无法一一罗列。爸爸不想自欺欺人,说自己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或者说自己度过了无悔的一生。事实刚好相反,我是个失败的人。我本想给你一些建议,以免你重蹈我的覆辙,但就连这一点我都做不到。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人生难免不如意,你可能在失败中奋起,也可能在失败中沉沦,都看你自己。人只有通过失败才会变得更强。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记住。

光这句话怎么够?只要十分钟,如果能同父亲再见十分钟就好了……研人打从心底希望父亲能活着,那样的话,他又会对自己说什么呢?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人生训诫呢?

最后,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爸爸交付给你的研究,你完成了吗?

你有没有拯救患病的孩子?

你有没有为人类做出贡献?

你是不是真心真意地热爱挑战未知世界?

自然是不是只对你展露出令人倾倒的真容?

还有,你是否体验到任何艺术都无法给予你的感动?

我知道,你一定都做到了。

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感到无比自豪。请你继续坚定地在药学这条道路上走下去。

就说到这儿吧。

永别了,研人。

一定要当一名优秀的科学家。

爸爸

父亲的遗书到此结束。

研人感到两行热泪滚下脸庞。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压抑着悲伤。自己和正勋,竟然想用一滴药水拯救成千上万即将从这个世界消失的生命。

但我做到了,研人向父亲的在天之灵报告道。在杰出的搭档的帮助下,我终于成功了。父亲,您一定要继续保佑我。保佑“GIFT”能进入正规的研发轨道,拯救十万患病的孩子。

我将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研人的冒险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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