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灭绝_第二部 涅墨西斯

1

阿瑟・鲁本斯接受幼儿园入园测试后,他的父母被园长叫了过去。“你们儿子的智商无法测定。”园长告诉他们。当然,这个“无法测定”是正面意义的,所以,在马里兰州经营小规模连锁餐馆的父亲和身为家庭主妇的母亲,都高兴坏了。

鲁本斯满十岁时,他的智商虽然在测定范围内,但早已在正态分布曲线的末端了。图表上的数据显示,鲁本斯拥有万里挑一的优秀大脑。将美国全国与他智力水平相当或在他之上的人集合起来,也不可能坐满棒球场的观众席。

不过,同大家的期待相反,鲁本斯很早就知道自己难成大器。十岁出头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缺乏独创能力。尽管他可以继承前辈所奠定的学问,但无法提出革新性的见解。人类历史上,构建高度科学文明的,是天才们头脑中的灵光一闪,而鲁本斯在人生的早期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大脑中没有接收这种天启的天线。

所以,十四岁进入乔治敦大学的鲁本斯,主动走下神童的宝座,满足于普通优等生的地位。他对金钱和权力都没有追求,只对知识有超乎常人的渴望。为了满足这一欲望,他所有的课都去上,其中最吸引他的是科学史。从公元前六世纪的自然哲学诞生,到二十世纪理论物理学的发展——鲁本斯可以在科学史课堂上领略人类知识的全貌,享受其他东西难以取代的愉悦。从科学的角度反观人类历史,尤其令人唏嘘不已的,是阻碍了欧洲人知识进步的黑暗时代。如果没有这段历史,人类最晚也可以在十九世纪登陆月球。

大学时代,鲁本斯的学习生活很充实,但其他方面却很糟糕。由于他年轻而聪明,还有一头金发,相貌出众,所以饱受学长嫉妒。经常捉弄鲁本斯的学长,总是流露出难以抹去的敌意。最令鲁本斯气恼的是,他们特别喜欢嘲笑鲁本斯是处男。这群得了红眼病的男生,用开玩笑的口吻贬低他人。在反复目睹他们丑陋的笑容之后,鲁本斯发现了一种倾向:智力水平越是低下的男生,越是渴望在性方面处于优势地位。如果见到鲁本斯同女生亲近,他们的语言就更加恶毒。这群愚蠢的男生,让鲁本斯联想到为争夺异性而两角相抵的公鹿。

自那之后,鲁本斯就成了一名冷酷的观察者。他装作懵懂无知,让对方得意忘形,暴露出心中的兽性。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已被鲁本斯看透,将自己的动物本性暴露无遗。

在鲁本斯看来,社会生活中可见的所有竞争的原动力,都可以归结为两种欲望:食欲和性欲。为了比他人吃得更多,或者赚得更多,为了获得更有魅力的异性,人会蔑视、排挤他人。兽性越是强烈的人,就越爱用恫吓和计谋,越汲汲于攀上组织的顶端。资本主义保障的自由竞争,就是一种将原始欲望的暴力性转换为经济活动能量的巧妙制度。如果没有法律,如果不关照全民福祉,那资本主义内在的兽欲就得不到抑制。总之,人类这种动物,总是用智慧来掩饰、隐蔽原始的欲望,冠之以正当之名,并满足于这种自欺欺人。

进入大学六年后,二十岁的鲁本斯凭借数学基础论研究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并头一次了解到了女性肉体的美丽与温柔。后来他离开了熟悉的乔治敦,前往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担任博士研究员。为了学习复杂系统这门新科学,鲁本斯又到了圣菲研究所。在那里的咖啡馆里,他偶遇一名心理学家,听对方说了一番非常有趣的话,从此决定了今后的研究方向:美军士兵在战场的开枪率。

“你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敌人近距离遭遇后,美军士兵扣动扳机的比例是多少吗?”

对这个闲谈中提到的问题,鲁本斯未作细想便答道:“十次里有七次吧?”

“不对,只有两次。”

见鲁本斯脸上浮现出惊讶与怀疑的表情,心理学家继续道:“剩下的八次,士兵都会以弹药补给等理由回避杀人行为。即便在遭受日军自杀式攻击之后,这个数字也没有变化。也就是说,对最前线的士兵来说,自己被杀的恐惧,其程度远不如杀死敌人的紧张。”

“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人类很野蛮。”

心理学家闻言一笑,接着说:“还有呢。对这个调查结果感到惊慌的是军方。士兵讲道德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们进行了如何提高开枪率的心理学研究,结果越南战争中的开枪率就陡增到百分之九十五。”

“军方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他们将射击训练的靶标从圆形换成了人形,并且让靶标像人一样自动竖起,然后根据射击成绩奖优罚劣。”

“操作性条件反射啊。”

“没错,就像通过投食器控制小白鼠的行为一样。不过……”心理学家沉下脸说,“这种‘一见敌人就条件反射开枪’的训练方法有一个重大缺陷,士兵只有开枪时心理障碍才会解除,但杀死敌人后仍然会产生精神创伤。结果,越战老兵中出现了大量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患者。”

“可是,”鲁本斯不解地问,“如果人类如此憎恶杀人行为,为什么还会有战争?就凭百分之二十的开枪率,美国又是如何在二战中取胜的呢?”

“首先,在男性士兵中,有百分之二是‘天生杀人魔’,可以毫无顾虑地杀人,即精神变态者。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返回社会后会过着普通的市民生活,只有在战争中,他们才会变成对杀人行为毫无悔意和自责的‘理想的士兵’。”

“可是,光靠这百分之二的士兵,怎么可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实际上,将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八的士兵培养成杀人恶魔是很简单的。首先,通过对权威的服从和归属集团的同一化,消除个人的主体性。然后,很重要的一点是,让士兵与杀戮目标保持距离。”

“距离?”

“嗯。这个词由两个概念构成:心理距离和物理距离。”

比如,如果敌人属于其他人种,或者语言、宗教、意识形态不同,那就会有心理距离,杀起来会容易得多。平时就与其他民族有心理距离的人,即相信自己所属民族优秀、其他民族劣等的人,在战争中很容易变为杀人者。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人很常见。只要再将敌人劣等、与畜生无异的观念灌输进他们的意识,打着正义旗帜的杀戮就可以开始了。这种洗脑教育,在所有的战争中,乃至平时,都屡见不鲜。给敌人取诸如“日本佬”“越南猪”之类的蔑称,就是这种教育的第一步。

“为了保持物理距离,”心理学家继续道,“就必须使用武器技术。”

在战斗最前线迟疑开枪和不愿开枪的士兵,只要与敌人拉开一段距离,就会毫不犹豫地使用更具破坏力的攻击手段——发射迫击炮或舰载炮、飞机空投炸弹等。在眼前射杀敌人的士兵会背负终身难以愈合的创伤,而参加空袭、夺走上百人性命的投弹手则感受不到丝毫内疚。

“有学者说,想象力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可是,在使用武器时,人连最低限度的想象力都被麻痹了。他们根本想不到轰炸机下乱窜的人们会如何惨死。这种反常的心理不仅出现在军人身上,一般市民中也普遍存在。明白吗?”

鲁本斯点点头。人们往往会鄙视用刺刀杀死敌人的士兵,却将击落十架敌机的飞行员视为英雄。

“杀人武器的开发,强调尽量远离敌人,尽量用简单的手段大量杀伤敌人。于是,人类逐渐放弃了徒手搏斗,发明了刀、枪、炮弹、轰炸机等武器,以至于洲际核导弹。而且,在美国,武器工业成了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所以战争永远不会消失。”

接触到这类研究的鲁本斯,察觉到现代战争的一个共通点。战争当事者中最为残忍、决定发动战争的最高权力者,往往与敌人的心理距离和物理距离最远。出席白宫晚餐会的总统,既不会溅上敌人的鲜血,也听不见战友肉体被撕裂时发出的临终惨叫。总统几乎不用承受杀人所带来的任何精神负担,所以他与生俱来的残忍才会被彻底释放。随着军队组织的进化和武器的改良,现代战争中的杀戮必然愈演愈烈。战争的决定者下达大规模空袭命令时,不会感到半点良心上的责备。

那么,明知数十万人的性命将毁于一旦,却仍下令开战的一国领袖,其残暴性与普通人一样吗?还是说,他们本就是异常的人类,在社交性的微笑背后隐藏着非比常人的攻击性?

鲁本斯推测答案是后者。被权势欲所俘虏、在政治斗争中取胜的人,应该具有超常的好战资质。可是,在民主国家,这样的人反而会被选为领袖。民主选举遵从民意,被人民选中的人体现的正是集体的意志。换言之,战争心理学研究的其实是当权者的心理学。为了了解人发动战争的原因,就必须破解发动战争的人的精神病理。

在圣菲研究所,鲁本斯一边加深对复杂适应系统理论的认识,一边利用闲暇时间从事此类研究。返回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之后,他对以掌权者为唯一研究对象的战争心理学的兴趣也没有减弱一分。他在短时间内学习了精神病理学和临床心理学,运用病理学,尝试分析了下届总统候选人的人格,得出的结论是:假如格雷戈里・万斯当选总统,更可能发生战争。半年后,万斯在总统选举中获胜,鲁本斯判断人类历史将朝坏的方向发展,他非常渴望一窥万斯政府的内幕。当时他已经快三十岁,也萌生了结束学究生活的念头。是时候走出象牙塔,投身到人类这种生物构成的汪洋大海中了。

他首先通过洛斯阿拉莫斯研究所的同事,寻找能接近白宫的就职机会。国家机构都非常欣赏鲁本斯非凡的智力。陆军情报部和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都向他发出了邀请,他不知作何选择。就在这时,他得知了一个以前从未听说过的智库:总部位于华盛顿特区的“施耐德研究所”。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设立的诸多智库之一。其他研究机构设有经济、外交、军事战略等研究类别,而施耐德研究所专攻情报战略。表面上是私营的公共关系公司,但实际上最大的客户是中情局和国防部。之所以它的知名度远不如兰德公司,是因为研究所谨小慎微地活动,尽量避免引起公众注意。

施耐德研究所在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间,持中立立场,所以同历届政府都保持着良好关系。鲁本斯觉得这是绝佳的机会,于是经过人事负责人的面试,进入了研究所。

在波托马克河河畔的一座外观并不起眼的六层建筑里,鲁本斯得到了专用的房间和“研究员”的头衔。他被告知,在完成必须处理的繁杂工作后,他可以继续从事自己喜欢的研究。他这才明白,自己那时还处在试用期。鲁本斯在不经意中接受了心理测试和测谎仪测试。联邦调查员走访了他所有居住过的地方,对他进行了彻底调查。一年后,他们确认,鲁本斯既不经济拮据,也没有外国亲属,既同所有反政府活动无涉,也没有犯罪经历或异常性癖,于是鲁本斯获得了绝密级情报的接触资格。他立刻忙碌起来,被提升为“分析员”,派往国防部主导的情报战最前线。

这项机密任务是针对本国国民,而不是敌国的心理战。当时,万斯政权正在策划对伊拉克的军事入侵,必须将民意往支持开战的方向诱导。于是,国防部选拔了约八十名对其马首是瞻的退役军官,伪装成“基于个人见解支持进攻伊拉克的军事评论家”,送入各家媒体。利用媒体操纵人心其实非常简单。通过让电视中的评论家反复鼓吹伊拉克威胁论,万斯总统的支持率急速攀升。

但就在这时,中情局派出的三十名伊拉克裔美国人潜入他们的祖国,掌握了伊拉克放弃开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计划,并揭露尼日尔向伊拉克输出铀的文件是伪造的。可疑的核燃料已经被欧洲和日本的公司作为几年后的期货买断。可是,万斯政权却无视所有的报告,一意孤行,挑起战端。

除了完成分配给自己的工作,鲁本斯秉持观察者的立场,很早就看穿了这是一场旨在掠取石油资源的侵略战争。虽然不正义,却对国家有益。他尤其注重的,不是国家或者军工集团等抽象的存在,而是现实中的人。因为所谓国家的人格,本质上就是国家最高决策者的人格。

在主导侵略的政权中枢中,有人利用战争大发横财。上届政府任国防部长的张伯伦,曾积极推动军队业务委托给私营军事公司,政府换届后,他便到曾受惠于他的私营公司担任董事长,获取了巨额利益。万斯上台后,又将他召回白宫担任副总统,充当进攻伊拉克的急先锋。战争还未开始,他就着手勾画起战后复兴业务的蓝图。当然,战后承包伊拉克各种基础设施重建工程的,就是他自己经营的能源公司。最近他的个人资产猛增了数千万美元。

将自己的金钱欲披上新保守主义政治思想的外衣,这样的政治家在政府内部数不胜数。国防部长拉蒂默自己也与军需企业关系密切。

鲁本斯最无法理解的是万斯总统。从他的发言内容判断,他对伊拉克独裁者深恶痛绝,但为什么恨到必须杀掉对方?决定总统态度的,除了国家利益和军工集团的利益输送,或许还有万斯本人都未察觉的无意识动机。就这一点,鲁本斯以媒体报道为依据,追溯总统的生活经历,提出了一种假说:万斯之所以要打倒伊拉克独裁者,或许是他将其影射为家庭中的专制型父亲。鲁本斯嘲笑过自己,竟以如此匮乏的数据得出武断的结论,但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就太恐怖了。地球上某个人的父子关系不佳,竟然会导致十万人以上被杀。万斯如愿以偿的那天,一定会感到很空虚吧。自己打倒的其实并不是应该打倒的人。他所杀死的,只不过是自己内心深处虚构出的敌人而已。

无论如何,战争开始了。正当伊拉克战争打得如火如荼时,万斯总统宣布取胜。然后,如狼似虎的国家纷纷打着帮助战后复兴的旗号,进入伊拉克。如果战争结束的国家出现战死者,会影响战后声誉,所以许多国家就雇用私营军事公司的佣兵承担警卫工作,这简直就是一场黑色喜剧。费尽心思向美国表忠心的国家分得了主子施舍的残羹冷炙,即部分石油权益。这些国家的领导人醉心于非人道的国家利益,以子虚乌有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口实,欺骗本国国民;这些国家的国民也甘心被骗,充当间接杀害伊拉克人民的凶手。各国能源企业冠冕堂皇地攫取了巨大的利益,市民也得以享受更便利的生活,被送往最前线的士兵则身心俱伤。

主导这场史上罕见的愚蠢战争的美国领导人,在人生走向终点时,一定会被他们所信奉的上帝打入地狱吧。

当伊拉克的战后事务陷入泥潭之时,鲁本斯被升级为高级分析员,但他下定决心离开施耐德研究所。这个研究所里能见到的东西他都见过了。接下来,他要去研究美国的再生能力。美国人不是笨蛋,万斯政府的愚蠢行径必将带来余震。下届总统选举,可能会诞生美国历史上第一个非洲裔或者女性总统。如果进入有力候选人的选举事务所中工作,就可以更近距离地观察谋求最高权力者宝座的人的精神和兽性。

就在这时,他接到研究所内其他部门的传唤。在保密措施严密的会议室内等待他的,是负责与中情局和国家安全局等情报机构联系的对外协调部部长。

“先看看这个。”部长将一份名为《人类灭绝原因研究及对策建议》的论文递给他。看到执笔者是“施耐德研究所首席研究员约瑟夫・R.海斯曼博士”,鲁本斯不由得暗暗吃惊。海斯曼博士的专业是理论物理学,但对其他科学门类也都通晓,可以说是博学广识、声名显赫的人物。尤其是科学史领域,他堪称学界泰斗。鲁本斯曾读过他的好几本著作。这位海斯曼博士,三十年前竟然曾隶属于施耐德研究所,这点连鲁本斯也不知情。

鲁本斯饶有趣味地读着《海斯曼报告》。通读后感受最深的是,博士是一位彻彻底底的反战人士。在冷战如火如荼时提出这份报告,肯定需要相当大的勇气。鲁本斯对海斯曼愈发尊敬了。

“对这份报告,你有什么看法?”对外协调部部长问。

鲁本斯立即答道:“博士所言极是。”

部长点点头,“那再看看这个。”说着,他递出一份文件,“国家安全局监视非洲局势的部门截获了一通从刚果民主共和国发出的电子邮件,发信人是名为奈杰尔・皮尔斯的人类学家,收信人是他的研究伙伴。你的任务是详细调查和分析电子邮件中的内容,在一周之内提出报告。首要问题是,信中的内容是否可靠,这种事是否会真的发生,博士是否作了误判。”

“我能问两个问题吗?”

“可以。”

“为什么要找我来做这件事?这难道不是国家安全局和中情局的分析员的工作吗?”

部长淡淡一笑,“这是他们做不了的工作,只有你能解决。《海斯曼报告》发出的警告颇具现实意义,所以又轮到我们研究所登场了。”

鲁本斯点点头,提出第二个问题:“关于奈杰尔・皮尔斯这个人,是不是可以提供一些背景资料?”

“必要时参考一下这个。”部长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报告。

鲁本斯首先通读了这份报告。根据国家安全局的身份审查,奈杰尔・皮尔斯是四十七岁的白人男性,父亲是大型贸易公司“皮尔斯海运”的老板。但奈杰尔・皮尔斯生来喜好学术研究,将家族产业的继承权让给了弟弟,二十七岁就取得了人类学博士学位,然后主要从事野外调查,四十一岁时成为罗斯林大学人类学系教授。

外界对皮尔斯的学术水平评价不高,他所写的关于俾格米人中的姆布提人的论文惨遭抨击:“作为游记非常有趣,但缺乏学术价值。”皮尔斯之所以还能继续担任教授,其实是因为家族运营的皮尔斯财团向学校提供了大量研究资金。中情局的报告对他的性格也有分析,说他“精神极其健康,不热衷于学术上的竞争和功名,可以说是全凭兴趣在从事研究”。可见,此人淡泊名利,与政治家的性格恰恰相反。

报告中附有一张照片。鲁本斯把皮肤晒得黝黑、满脸胡子的皮尔斯的形象铭刻在脑中,然后把视线投向皮尔斯发送的那通电子邮件。那份文件上盖着“最高机密”的印章。鲁本斯原以为那是关于致死性病毒的邮件,读后却惊愕不已。

亲爱的丹尼斯:

如你所知,我相信了刚果政府和反政府势力之间的停战协议,返回了伊图里森林。我在那里又见到了好朋友姆布提人。不过,那里发生了令人惊异的事件,我想向你报告。但我下面谈及的内容,请你务必保密。我之所以给你发送这通邮件,是为了留下证据,证明我是最先见证人类历史新一页的人。

进入康噶游群的营地后不久,我就遇到了从未见过的生物,其形态很难用语言准确表达。尽管他的四肢和躯干像人类的幼儿,但只要看一眼他那奇特的头部,尤其是眼睛,就会知道他是另一种生物。我似乎天生就具备辨认异种生物的能力。我看到这奇特的人种时,思维霎时混乱,大脑中生出无数疑问,全身都僵硬了,丝毫动弹不得。

шшш ★тт kдn ★℃ O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恢复正常的思考能力。我的脑海里冒出一个自己不想使用的词:畸形儿。我听说,这个生物是三年前由一对姆布提人夫妇所生。可是,经过持续观察,我发现这个生物不仅身体功能完全没有问题,而且还拥有与其年龄不相称的高度智慧。

此后几个月,我确认了这个孩子惊人的智力水平。可以说,他简直就是超人。详情我回国之后再讲,这里只举几个例子。

我向他教授英语,包括读写在内,两周时间他就掌握了。现在,他甚至能与我讨论政治、经济等复杂问题。不过,尽管他已出生三年,咽部却还未发育,尚不能发声对话。我们之间的沟通,都是通过笔记本电脑键盘进行的。

智力方面,他的数学抽象思考能力尤为出色。最让我惊奇的是,他能非常轻松地进行素因数分解。我在电脑上准备了四十位的合数,他只需要心算五秒钟,就能分解为两个素数。人类尚未解开的与素数有关的数学规律,竟然被这个三岁的孩子发现了。倘若美国政府,尤其是国防部知道这个俾格米孩子可以解读最高强度的RSA密码,那一定会万分震撼。不仅如此,就连证明黎曼猜想也并非遥不可及。

我写到这里,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想说的话了吧。考虑到异常发达的额头,以及解剖学上的幼期性熟表现,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大脑新皮层发生突变的新型人类,也就是说,人类极有可能发生了进化。至于他的DNA的哪一部分发生了变异,以及他是否能与现在的人类**,要等带他回归文明社会后才能检测清楚。

顺便一提,这个孩子的父亲只是普通的俾格米人,母亲已经病死,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我还去周围其他游群做了调查,未能发现类似的个体。可见,康噶游群中的孩子双亲某一方的生殖细胞发生了突变。

刚果东部的战斗再次爆发,在战火平息之前,我无法离开伊图里森林。政府军和反政府军都凶残成性,我担心他们会袭击我们。我打算寻找机会,尽快将这个孩子带到刚果。

电脑和卫星手机不太好用,我可能没法再发电子邮件了。不要担心,一旦我逃到安全地区,就会立即与你联络。我再重申一遍,以上内容请务必保密。

期待与你再会。

奈杰尔·皮尔斯

读完邮件后,鲁本斯竭力避免脸上流露出兴奋的表情。这个职场不欢迎感情用事的人。“一周后我就提交分析报告。”他说了这一句,就离开了会议室。

鲁本斯再次惊叹于美国的情报能力。国家安全局是凌驾于中情局之上的世界最大情报机构,它同其他四个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一起,建立了窃听全世界的“梯队”系统,窃听世界上所有通信——固定电话、手机、传真、电子邮件等。不过,因为不可能处理所有的截获数据,所以只有与美国安全有关的信息,才会被电脑甄别程序筛选出来。这种甄别程序的词库中,肯定包含了皮尔斯博士邮件中提到的特定词组。比如这封邮件中的“反政府势力”“素因数分解”“最高强度”“RAS密码”“美国”“国防部”“震撼”“战斗”等关键词,多半就被检测出来了吧。

国家安全局将皮尔斯博士的这封邮件视为重大问题的理由非常明显,那就是姆布提人孩子所表现出的素因数分解能力。倘若存在这种能力,那现代密码就会失效。这对美国来说,将是国家安全的重大威胁。

可是,在鲁本斯看来,这种对危机的认识是十分短视的。如果出现了超越人类智慧的生物,世界将会怎样?苦心经营方才维持住的人类世界的秩序,可能瞬间土崩瓦解。

看过截获的电子邮件后,鲁本斯返回母校乔治敦大学,一头扎进了图书馆,着手调查人类进化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和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两人几乎同时提出了“自然选择说”,这种假说在此后的一百五十年里一直都是生物进化的核心假说。生物通过突变改变性状,不适应环境的进化被淘汰,反之则会代代相传。这一过程经过世代重复,积累细微的变异,最终导致物种本身的改变。达尔文和华莱士连孟德尔遗传学都不知晓,更别提DNA了。他们仅仅通过观察自然就提出了这样的假说,其洞察力着实令人惊叹。不过,正因为这样,自然选择说也被批评为只论述了进化的某一方面。达尔文进化论只考察了突变发生后的情形,却对突变基于何种机制产生并无涉及。这种假说没有揭示进化现象的全貌。

随着分子生物学的发展,这一领域出现了许多新突破。核辐射等外部原因,或者形成生殖细胞时DNA的复制错误,都会导致生物遗传信息变异。实际上,由三十亿个碱基对组成的人类基因组,每两年就会有一个DNA上的碱基被别的碱基替代。可是,这种随机的变异几乎都是中性的,对生存无利无害,是否会作为物种整体的变异固定下去完全取决于偶然。

最近数十年间,分子生物学领域的大发现层出不穷,定论接连被改写。除了单个碱基替换、即位点突变之外,基因组也会变化。一个基因被复制,然后移动到别的部位,或者整条DNA链被复制两次,这些在生物进化史上都曾经发生过。这种剧烈的碱基序列变化便是生物进化的原动力。此外,上世纪末,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即使DNA不发生变化,生物的性状也会变化。甲基和乙酰基等原子团,可以促进或抑制基因表达。而且,因为这种化学修饰在亲子间能准确遗传,所以下一代将会继承上一代的变异。

对这种DNA变异机制了解得越多,鲁本斯就越是觉得,生物进化比从前认为的更迅猛剧烈。换言之,生物进化的速度远超过地质学变化。正如《海斯曼报告》所指出的那样,“生物在漫长的时间中积累着细小的变化,然后在某个时候,性状突然发生巨大的改变。”

对人类进化做一个总结吧。六百万年前,某灵长类分出两条分支,一条黑猩猩分支,一条人类分支。但不可思议的是,六百万年间,黑猩猩基本没发生进化,而从拉米达地猿进化到人属期间,至少诞生了二十种以上的人类,最终演化为现在的智人。但这种进化并非只有一条线,而是有多条分支并行。在太古时代,地球上同时存在多种人类。五万年前离开非洲大陆、扩散到整个地球的新人应该也遇到了直立人和尼安德特人。与黑猩猩相比,人类的进化大大加速,对于这种现象,学界陆续提出了若干解答。

在人类大脑的基因中,有许多提高进化速度的物质,其中有一种同大脑皮质形成有关的基因,叫作“人类加速区1”。自从这个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中出现,在三亿年的时间里,就只发生过两次碱基替换。但在六百万年的人类进化过程中,该基因却有十八个碱基发生了变异。也就是说,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亚科的动物,朝智力爆发式增长的方向发生了进化。

鲁本斯接着注意到了名为FOXP2的基因。黑猩猩也具有这种基因。尽管人类和黑猩猩的FOXP2基因相差甚微,但正是这细微的差别,导致了人类在语言能力方面远远超过黑猩猩。FOXP2被称为转录因子,它能促进其他六十一个基因的表达,但同时也会抑制另外五十五个基因的表达。单单一个基因发生变异,就可以改变上百个基因的功能。正是FOXP2上的细微改变,使人类获得了高度发达的语言能力。

鉴于人类DNA上的进化加速区及其细微的变异所带来的巨大影响,不能判定皮尔斯博士报告中关于人类发生进化的论断是谬误的。鲁本斯正要撰写分析报告时,发现了具有决定意义的一项研究。大约二十万年前出现的新人类,有十九万年都过着原始生活,为什么突然就构建出文明社会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存在于人类基因组中。有迹象表明,六千年前出现的ASPM基因改造了人类的大脑。后来又发生了趋同演化,即地理上相互分隔的群体演化出相似的能力,于是各地的文明相继兴起。倘若这一假说成立,那么新人类就经历了大脑的进化,尽管新人类的规模并不大。在判定皮尔斯的论断是否正确之前,人类的进化就已经是既成事实了。

鲁本斯在图书馆完成调查后,返回乔治敦郊外的家。他打开电脑,一口气完成了上级交办的分析报告。在结论部分,他措辞谨慎地写道:

当前还不能断定皮尔斯博士电子邮件中提及的姆布提人幼儿是新物种,将其判定为头部形状奇特的人更妥当。不过,这种奇特形状是碱基序列变异所致,而且这种变异非但没有对当事人造成伤害,反而促进了其智力发育。就这点而论,称其为“进化后的人类”或 “新物种”也是恰当的。

分析报告如期交到对外协调部部长的手中。部长当场就给鲁本斯布置了一项新任务。

“这件事已经写进总统简报里了。总统可能会要求我们拟定应对计划,你提前做好准备吧。”

“应对计划是指什么?”

“是指如何处理这种生物。”

鲁本斯面前又出现了一道难题。因为总统要的不是从生物学观点出发的应对方案,而是如何消除这个国家安全上的问题。他头脑中立即浮现出三个选择:放任、捕获和抹杀。但无论作何选择,都称不上完美的解决方案。

鲁本斯再次返回图书馆,收集应对计划所需的信息。他还没有触及那个根本性的问题:俾格米孩子的基因为什么会变异?进一步说,他父母的生殖细胞出了什么状况?

查阅所有资料之后,有参考价值的信息浓缩为三个假说。鲁本斯对这三个假说逐一做了仔细调查。

最先着手的,是DNA核小体结构方面的研究,即鳉鱼的碱基替换周期性研究。DNA并不是以双螺旋的形态直接存在于细胞内,而是缠绕在被称为组蛋白的球形蛋白质上,两者是线与线轴的关系。而且,因为DNA比组蛋白长,所以一条DNA在缠完一个组蛋白之后又会缠上另一个,就像一条长线有规律地缠绕在一列线轴上。在鳉鱼的DNA上观察到的变异是,与组蛋白结构的周期性相呼应,变异每隔两百个碱基就会发生。如果将这一研究应用到人类的进化上,那可以得出这样的推论:DNA上本来有些容易发生碱基替换的位点,人亚科生物大脑产生有关的基因,只是偶然与这些区间重合而已。随机的碱基替换反复进行,大部分受精卵都会因为基因错误而自然流产,而这一次,在刚果雨林生活的姆布提人中,出现了大脑成功进化的个体。如果这一推测成立,那生殖细胞变异就不是发生在康噶游群的所有成员身上,而仅限于变异孩子的父母某一方。这样一来,应对计划只需要针对这一对亲子即可。

第二个假说涉及“通古斯大爆炸”。1908年,西伯利亚深处的通古斯发生了神秘大爆炸。空中出现巨大的火球,八千万棵树被掀倒,距爆炸中心六十公里的人也被冲击波卷飞。其破坏力相当于一千五百万吨TNT炸药,也就是一千枚广岛原子弹的能量。尽管还不明确是什么引发了爆炸,但有人推测是彗星或小行星冲入地球大气层后在空中爆炸。爆炸地附近的植物,有的生长速度是普通植物的三倍,有的形态完全变异,这明显是核辐射导致基因异常引起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尽管现场附近没有检测出残留的核辐射,但爆炸中心的植物变异率比核辐射引起的变异率高得多。

得知这一情况后,鲁本斯通过对外协调部部长联系上国家侦察局,取得了军事侦察卫星的数据。数据显示,每年大致有七次大气圈内的小天体爆炸。尽管其规模与通古斯大爆炸相差很远,但也相当于长崎原子弹的破坏力,即两万吨TNT炸药。如果这种天文现象能导致生物基因异常,而且发生在姆布提人居住的伊图里森林上空,那它很可能影响到附近的所有居民。但国家侦察局再次确认,过去二十年间,从未观测到刚果民主共和国上空发生过小天体爆炸。这种天体现象大多发生在无人知晓的海洋上空。于是,鲁本斯放弃了这一假说。

最后剩下的,是决定了应对方案方向的“病毒进化说”。尽管这只是关于生物进化的许多假说中的一种,但这种假说中却包含了鲁本斯无法忽视的概念。病毒没有自我复制的能力,所以它们利用感染的生物细胞实现增殖。将自己的DNA整合到寄生的细胞DNA中,然后进行复制。不过,在整合DNA时,病毒有可能停止活动。于是被寄生的细胞中就加入了病毒的碱基序列,其变异在细胞分裂时被子细胞继承,因此基因组也发生了变化。或者,病毒也可以通过进入宿主生物的基因,作为其一部分实现增殖,而病毒在感染新的个体时停止活动,原来宿主的基因就被纳入了新宿主的DNA中。如果这种现象出现在生殖细胞中,而生殖细胞成为受精卵,添加的碱基序列获得新的功能,那么进化就发生。倘若病毒进化说成立,那么通过病毒感染,生物进化就会同时发生在多个地点。

将这一假说应用到这次的问题上,就可以得出这样的推论:刚果雨林中出现了新型病毒,感染了姆布提人,促使其发生了进化。

接下来,鲁本斯调查了针对姆布提人的病毒感染进行过的流行病学研究,发现名为古贺诚治的日本病毒学者曾对姆布提人感染HIV病毒的情况做过实地调查,而调查对象恰好包括康噶游群的四十名成员。说不定,古贺博士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检测出了导致人类进化的未知病毒。

鲁本斯的学术兴趣被点燃,他立刻索要了日语书写的原始论文,交给国家安全局翻译。但遗憾的是,结果令人失望。古贺做调查的时间在可疑俾格米孩子出生七年前,也就是距今十年前,而且康噶游群的四十名成员都没有感染病毒。

由于新型病毒可能是在古贺博士的调查后产生的,所以在拟定应对计划时,鲁本斯没有排除进化在若干个体身上同时发生的可能性。

大量研究结束后,鲁本斯暂时放下心来。看样子,“抹杀”这一最糟选择可以避免。只要超人类可能通过病毒感染诞生,就不可能通过杀光康噶游群的成员来根除威胁。这样的大屠杀应该是不会获得允许的。

比较剩下的两个选择——“放任”和“捕获”,就不得不放弃前者。倘若可能破解最高强度密码的高智能生物,落入假想敌国手中,那将是极度危险的。

但不可否认,“捕获”这个选择也包含风险。根据《海斯曼报告》,超人类拥有“凭我们的悟性无法理解的精神特质”。面对我们发起的捕获行动,对方将作何反应是无法预测的。为了避免不测,就必须采取彻底的敌对行动,决不能心慈手软。

所以,计划的第一部分是调查。将由特种部队护卫的专业队伍送进当地,确认皮尔斯发出信息的真伪。

事实确认之后,计划进入第二阶段,即“将康噶游群的成员及所有计划执行者隔离”。之所以连计划执行者也要隔离,是因为他们有可能在当地的活动中感染病毒。任务完成之时,必须捏造隔离理由欺瞒计划执行者,比如为了避免埃博拉病毒或其他类似致死性病毒的蔓延。

计划的第三阶段,是对所有被隔离的人员进行生化检测,确定是否存在导致进化的病毒。如果检测出病毒,那之后的处置就交给政治家,从政治角度判断。政治家恐怕会开发抗病毒药物,将进化扼杀在摇篮之中吧。如果病毒不存在,那就会释放被隔离的人。

至于那个大脑发生变异的三岁孩子,应对办法是让他和他的父亲都加入美国国籍,照顾其生活,并将其置于当局的宽松监视之下。大前提是必须保证他作为一个人的权利,避免使用监禁等暴力手段,令其对现代人留下友好的印象,并利用其超人的智力为美国服务。

然而,鲁本斯拟定的计划,在提交后的第二天就被退了回来。

“高层的意见是,你的计划太拖泥带水了。”施耐德研究所会议室里,对外协调部部长说,“必须尽快消除对美国的威胁。”

“消除?”鲁本斯立即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那就是抹杀。

“而且,你拟定的计划,无论是费用方面,还是实效性方面,都有问题。中东进行的两场战争已经让我们疲于应付了,没有精力隔离纷争地带的四十名俾格米人。”

“这件事可以不通过军事方法解决,要用民事办法。只要打着遏制致死性病毒蔓延的旗帜,就可以伪装为人道支援展开行动,在刚果战斗的各方势力就不会以美国为敌了吧?”

“我说,阿瑟……”部长放缓口气,教育面前这位轻率无知的分析员,“你不知道本届政府的脾气吗?即便你在这儿说服了我,他们也不会改变主意,只会去找另一个听他们话的机构办事。”

被上级点醒后,鲁本斯对自己的幼稚感到羞耻。没错,那些家伙的行事风格一贯如此。给反对意见挑刺,然后加以摒弃,让周围遍布支持者。这是披着民主决策外皮的独裁。万斯政府就是这样发动对伊拉克人民的杀戮的。

“高层的意见不会建立在你拟定计划的适当性上,只会基于他们自己的偏好。本届政府是典型的牛仔气质,不喜欢慢条斯理的手段。他们的逻辑是:如果有人能破解最高强度的密码,那就抢在假想敌国知道那人存在之前干掉他。”

“可是,就算干掉了那个俾格米孩子,潜在的威胁仍然存在。如果变异是病毒引起的,那康噶游群中可能还会诞生新的超人孩子。”

“高层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鲁本斯惊愕不已,直勾勾地注视着桌子对面的部长。本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万斯政府的精神病理,但看样子还是低估了他们的邪恶程度。尽管是在保密措施严密的会议室里,鲁本斯还是压低了声音问:“你是说,要把康噶游群的所有成员,连带奈杰尔・皮尔斯一起抹杀?”

部长苦着脸点头:“要想在华盛顿这里生存下去,就必须注意措辞。不是‘抹杀’,而是‘消除’。只要存在病毒感染的可能性,那要消除的就不止你提到的四十一个人,连计划执行者也必须消除。”

拼死抗辩的鲁本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如此强烈的道德意识。“但这样做军方是不会允许的。派去执行任务的是特种部队,培养一个特种部队战士需要消耗数百万美元的税金。难道这样的精锐部队也要‘消除’吗?”

“不是还有私营军事公司吗?派佣兵去做好了。而且,一旦方案具体化,就会成为白宫主导的暗杀任务,采用外包的形式会更加安全。”

这可不是暗杀,而是种族屠杀,鲁本斯想。目标是一个新人类个体,对一个人的种族屠杀。

“如果病毒感染扩大到康噶游群之外怎么办?周边居民也全都要消除吗?”

“到时候会再做商议。明天就把新计划交上来。”部长命令道。离开房间时,他从门口转过身,补充道,“你要小心啊,阿瑟。”

在鲁本斯听来,这不是威胁,而是亲切的提醒。

鲁本斯离开研究所时,太阳还高悬在空中。他沿着华盛顿特区最惬意的街道——M大街朝家走去。这条街上商店鳞次栉比,尽管规模小,但出售的商品都质量上乘。在夏日阳光中,街道上充满了活力。鲁本斯眼中所见,是过着市民生活的善良人们。这平和的一幕可以抑制潜藏在心底的野蛮欲求。这才是美国啊,鲁本斯想。万斯政府在侮辱这个美国。

在通往普洛斯贝克特大街的陡梯旁,鲁本斯停下脚步,陷入沉思。抹杀进化后的人类,这一决定也有值得肯定之处。黑猩猩是无法利用人类的,同样,人类也控制不了超人类。如果留下他的性命,极有可能会成为人类社会的威胁。问题是被殃及的其他四十人。如果不考虑如何营救他们,鲁本斯自己就会成为大屠杀的罪魁。

辞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打消了。就算自己辞职,状况也得不到任何改变。万斯会找一个顺从他的人取而代之,执行大屠杀。如果有人能避免更多的人牺牲,那这个人就只能是自己。

虽然可以直接给奈杰尔・皮尔斯发警告,但唯一的通信手段只有通过皮尔斯的卫星手机发送的电子邮件。而信一发出去就会被“梯队”系统截获,并锁定发送者身份。

你要小心啊,阿瑟。

鲁本斯感觉到了危险。自己不知不觉就卷入犯罪组织中,受到胁迫,不得不参加暗杀的勾当。其实,白宫酷似黑手党——总是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提出包括杀人在内的各种解决方案,然后付诸实施。

几经思量,鲁本斯终于决定了自己的路。

返回乔治敦大学附近的出租屋,进入小书房,鲁本斯着手拟定新的计划。

首先,为了让计划执行者进行大屠杀,就要保留“致死性病毒感染爆发”这种说法。这一把人类从灭绝危机中拯救出来的虚假计划,代号“守护者”。

至于计划的背景说明,则要同之前的报告截然不同,不仅大量使用专业用语和难懂的概念,而且还不加注释。并且暗示,这一计划非常危险,极有可能以失败告终。

鲁本斯的言外之意是,对计划负责人的要求极高。这一秘密计划的指挥者,不仅要具备政治军事素养,还必须拥有以生物学为中心的跨学科知识,而且还可以被政府高层在必要时轻易解聘。满足这些条件的人,是不可能轻易找到的——除了施耐德研究所的一名年轻分析员。

鲁本斯将赌注压在了这一点上。在伊拉克战争之前,智库就占据了军工集团的一席之地,在各个研究所工作的民间人士建立起所谓的“特别计划室”,主导了伊拉克战争。鲁本斯极有可能参与机密计划的实施。

凌晨时分,鲁本斯完成了计划制定,然后想出两个代号,补充到空白栏中。暗杀目标,即那个三岁的孩子,代号“奴斯”(nous)。这是希腊语中“超凡的智慧”的意思。耶稣会教士、思想家德日进提出的生物进化第三阶段“精神圈”(noosphere)的语源也是这个词。而抹杀奴斯的计划以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命名。这是“复仇”的拟人化神,导致恐龙灭绝的巨型陨石也是用这个名字命名的。

一个月后,被纳入特批接触计划的“涅墨西斯计划”得到了万斯总统的批准,正式启动。五角大楼辐射状走廊中的第三条地下设立了行动指挥部。屋外挂着“特别计划室第二科”的名牌。进屋之前,除了必须佩戴安保徽章和身份证外,还必须通过各种生物特征识别系统。鲁本斯获得了通过这些系统的资格,因为白宫已经任命他担任涅墨西斯计划的负责人。

一切都如鲁本斯所料。四名计划执行者来自私营军事公司,在他们杀死俾格米人之前,鲁本斯有权更改计划。鲁本斯下定决心,将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即超乎常人的智力,捍卫四十多人的生命。

行动指挥部由十一名成员构成。监督官是国防部负责非洲问题的助理国防部长帮办,军事顾问和科技顾问各一名,下面是指挥部部长鲁本斯及其直属的七名部下——一名来自国防情报局,其他六名是中情局总部临时外派的。这些特工各有绝活,手下也有跟随人员随时待命。

科技顾问由梅尔韦恩・加德纳博士担任,这对鲁本斯来说非常幸运。博士的研究领域从量子力学延伸到物理化学,后来凭借分子生物学方面的贡献荣获国家科学奖。他不仅学识渊博,而且举止稳健,在火药味浓重的行动指挥部中,起到了缓和气氛的作用。而美国特种作战司令部派遣的军事顾问格伦・斯托克斯上校很难相处,不过,其他成员倒喜欢看到两名顾问之间发生分歧。

鲁本斯在计划开始前,同加德纳博士单独谈过一次话,目的是就一些基本的问题征求博士的意见。

“关于奴斯的处置方案,博士也支持抹杀吗?”鲁本斯劈头便问。

加德纳博士缓缓答道:“这也是逼不得已吧。那个三岁孩子长大后,如果能成功实现常温核聚变,那全世界的势力平衡就会被打破。除了能源问题,包括武器开发在内的科学技术、医疗、经济等方方面面,人类都将受其支配。到时候,世界的财富和权力就会掌握在奴斯手中。”

看来,科技顾问同鲁本斯一样,对刚果雨林中出现的生物学上的威胁做出了正确的评估。威胁就是“力”。令人恐惧的,不是核弹的破坏力,也不是最尖端的科学技术力,而是催生这两者的智力本身。

“遗憾的是,我们不大度。”博士继续道,“我们不允许有比自己更聪明的生物出现。不过,我个人倒是想见见奴斯。”

鲁本斯也有同感:“奴斯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

“考虑到幼期性熟的可能,奴斯长大后的模样应该与现代人的孩子一样。尽管他在婴儿期时相貌奇特,但慢慢就会跟我们的孩子没有区别了。”

“原来如此。”

对类人猿祖先来说,现代人就是幼期性熟的类人猿。黑猩猩婴儿的头盖骨和人类成人的头盖骨差不多。考虑到俾格米人本就身材矮小,奴斯长大后就应当同现代人的孩童别无二致。

“这次任务最重要的因素,你认为是……”

“现阶段来看,应该是奴斯的智力水平吧。”

“没错,从截获的奈杰尔・皮尔斯的电子邮件判断,奴斯脑容量的增加,还仅限于大脑新皮层。”

“大脑发育的强度现在还是个谜。”加德纳叹息道,“奴斯前额叶好像特别发达。”

“是的。”

“人类的精神活动主要集中在额叶,最好不要低估他的能力。”

“那就作最大程度的估量吧。”

“这才安全。”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奴斯与现代人之间的智力差,和现代人与黑猩猩的智力差相当。奴斯现在三岁,智力水平已与现代人的普通成年人相当。

“势均力敌啊。”加德纳就像是找到了对弈敌手一样,不禁笑了起来。

计划开始实施后,鲁本斯立即着手信息管制。首先,他通过信息安全监督办公室,将在国立档案馆中沉睡的《海斯曼报告》指定为机密文件,同时撤销互联网上所有提及《海斯曼报告》的网站。通过国家安全局,令所有搜索引擎都搜索不出相关结果。

涅墨西斯计划起初进行顺利,但随着准备的深入,不安的气氛还是弥漫开来。最困难的部分,是确定潜入刚果雨林的任务执行者名单。

特别计划室的最高长官、助理国防部长帮办哈里・埃尔德里奇将白宫的想法告知鲁本斯:“将沃伦・盖瑞特加入执行者名单。他是中情局的准军事人员,负责监视任务执行。”

鲁本斯惊讶地问:“让中情局特工加入守护者计划?”

“是的。”

“这样做行吗?”

埃尔德里奇皱眉答道:“这是上面的意思。”

根据“知悉权”原则,鲁本斯没被告知理由,但万斯政府明显想让沃伦・盖瑞特这个人消失。

至于剩下的三人,埃尔德里奇通过私营军事公司找到了合适人选。但这些在伊拉克活动的人陆续遭敌人攻击阵亡了。埃尔德里奇只好重觅人选,最后选定了陆军特种部队和空军伞降救援队出身的佣兵各一名,以及法国外籍军团的日本人一名。各个成员的技能都没问题,但鲁本斯对乔纳森・耶格这个“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前队员的资质提出了质疑。背景调查中写道,他的独生子患有绝症,命不久矣。在遭遇如此不幸时,患者家属都会产生强烈的自我破坏冲动。在执行残酷任务的过程中,耶格有可能自暴自弃。

后来,耶格孩子的问题以完全预想不到的方式表面化了。首先出现的,是国家安全局的报告。他们发现,有人用日本国内的电脑对“Heisman Report”这个词进行了搜索。见到国家安全局确定的搜索者姓名,鲁本斯大吃一惊。

古贺诚治。

这不是对姆布提人的病毒感染进行流行病学调查的学者吗?他为什么会对《海斯曼报告》感兴趣?这应该不是单纯的巧合。涅墨西斯计划正是基于《海斯曼报告》中的警告才制定出来,决定抹杀古贺博士的调查对象——康噶游群的四十名成员。

最糟的情况是,机密已经泄漏。鲁本斯立即着手调查,却发现了出人意料的事实:古贺博士1996年到过扎伊尔,同时期,奈杰尔・皮尔斯正待在姆布提人的营地中。两人很可能见过面。可是,刚果内战爆发后,两人各自回国,并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后来还有交流。

古贺诚治成了中情局和国家安全局的监视对象。它们首先窃取了古贺博士的所有通讯信息,结果不仅没有掌握能解答疑问的证据,反而拿到了令鲁本斯愈发困惑的报告:刚果东部和日本之间,存在着密码化的电子邮件往来。

“发信人和收信人都不清楚,密码也不可破解。”

听到这番话,鲁本斯质问国家安全局的联络员:“既然已截获邮件,怎么会不知道发信人和收信人?”

“双方通过独立的通信协议进行通信。也就是说,他们搭建了秘密通信网。”

“可是,通信需要IP地址吧?只要问问日本的网络供应商应该就能查出来。”

“我们已经查过,同网络供应商签约的人失踪了。”

“怎么回事?”

联络员转述了日本方面负责反恐的机构——警视厅公安部外事三课的报告:“签约者债务缠身,已经失踪十年以上。当地警察怀疑,有人通过非法渠道购买了户籍,冒充失踪者,取得了IP地址。购买户籍是欺诈等犯罪中经常使用的手段。”

合同中登记的住址是东京北部平民区廉价公寓中的一个房间,警察在那里没有发现有人生活的迹象。无论是房屋租赁合同还是网络使用合同,用的都是失踪者的名字,根本无从查起。

“刚果这边查过没有?卫星通信服务使用合同是谁签的?”

“还是同一个日本人。”

鲁本斯暗忖,莫非这密码通信是古贺诚治和奈杰尔・皮尔斯所用?如果是这样,他们有何目的?

“难道国家安全局都无法破解密码的内容?”

“是的。他们使用的密码技术既不是RSA也不是AES,很有可能是一次性密码。”

鲁本斯马上就明白了。对称加密算法的一次性密码,已经被数学证明是不可破解的。这种加密方式之所以没有普及,是因为发信人和收信人必须在事前共有庞大的随机数,而这在现实中很难实现。现在使用一次性密码加密的通信,仅局限于美俄总统之间的直接通话热线。而刚果和日本进行通信的电脑里,一定有类似的密码系统。加密解密时使用的随机数,都提前储存在硬盘里。如果要破解密码,就必须搞到这组随机数。

“无法入侵用密码通信的电脑吗?”

“尝试过,但失败了。”

竟然有连国家安全局都无法入侵的电脑,鲁本斯不禁咋舌。

“能否在守护者计划中增加一项任务?”联络员说,“没收皮尔斯的电脑。只要将电脑中的随机数找出来,我们就能破解他们交流的信息。”

“好。”鲁本斯同意修正计划。反正守护者计划注定要中止。

力图整体把控计划的鲁本斯不得不承认,密码通信的存在令人不安。他开始怀疑,这背后有奴斯智力的支持。目前还只是猜测。敌人的手法异常高超,但只要识破了敌人的伎俩,就可以制定应对方案。

“继续刚才的话题。”联络员说,“是不是可以通过联邦调查局请日本警察配合行动,勒令网络供应商停止服务?”

鲁本斯接受了提议。只有消除不确定因素,计划本身才可控。

“就这么办。”

几天后,鲁本斯接到新的报告。锁定行踪不明者的IP地址之后不久,日本和刚果之间的密码通信马上就又恢复了。据说是用另一个假名开设的IP地址。鲁本斯觉得非常丢脸。可疑通信不仅没被切断,对方还觉察到了鲁本斯他们的存在。

“要再请日本方面配合吗?”

“不用了。对方多半会故技重施。继续监听通信,努力解读。”

“好。”

刚果和日本之间到底在干什么?为了整体掌握局势,除了展开信号分析外,鲁本斯还调动人员展开走访摸排。他向以美国驻日本大使馆为据点的中情局东京分局下达指令,招募当地工作人员,彻底调查古贺诚治这位学者。中情局列出了与博士有关系的人员名单,国家安全局对这些人进行窃听,选出有出轨行为的人,然后利用出轨证据和现金报酬威逼利诱,使其提供协助。代号以工作人员的职业命名,定为“科学家”。

然而,正当“科学家”开始秘密调查时,古贺博士却因为胸部大动脉瘤破裂而死。毋庸置疑,这是病死。接下来只有没收他留下的电脑。这台机器里,应该储存着破解密码通信所需的随机数。

这时,“梯队”窃听网又截获了新的猎物,搜索“Heisman Report”的人再次现身。这个人就是古贺诚治的儿子,一个名叫古贺研人的年轻人。这个研究生又开始了古怪的行动——在网上搜索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这种绝症。而乔纳森・耶格的儿子所患的就是这种遗传疾病。

鲁本斯本以为诚治死后,刚果与日本之间的联系将就此中断,但诚治似乎将联络方法告诉了儿子。国家安全局成功截获的机密级别为“A”的情报是这样写的:

打开被冰棍弄脏的书。

古贺诚治死后,通过自动发信程序给儿子发了一通电子邮件,里面有这句话。古贺博士多半已经发现日本警察查封了一台服务器,预想到自己可能被拘捕吧。要破解这段简短指示,必然需要父子之间才掌握的某种信息。古贺博士预见到电子窃听的危险,于是采用了这一简单却有效的反情报对策。

可令鲁本斯费解的,是古贺研人的行动。研人完全不考虑自己可能处在国家安全局的监视之下,毫无防备地接入互联网。后来,“科学家”与其接触后报告说,这小子好像对父亲生前的行动一无所知。

鲁本斯轻信了这份报告,结果第二次出丑。日本的工作目标只剩下博士的电脑,于是他派出当地警察去没收电脑。但有人提前给他的手机上发了警告。出人意料的是,这段电脑合成的声音竟然是从纽约的公用电话发出的。美国大陆竟然也有人在帮他。收到消息的古贺研人摆脱警察逃走了。

到此为止,鲁本斯确信涅墨西斯计划所涉及的机密情报已经泄漏。一个来历不明的集团将刚果、美国和日本三国联系起来,并且掌握了鲁本斯他们的行动。但鲁本斯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集团的目的是什么?就算奈杰尔・皮尔斯想救奴斯的命,他也没有任何可以防备四名佣兵攻击的手段。俾格米人只有原始的狩猎工具,根本无法对抗原特种部队队员的火力。即便想逃出营地,还有蹂躏伊图里一带的众多武装势力等着。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活着逃出去。

与此同时,非洲大陆上的守护者计划正在稳步推行。四名任务执行者结束了训练,潜入刚果东部纷争地带,接近康噶游群的营地。

鲁本斯判断,尽管出现了机密泄露的问题,但计划本身还在掌控之中。暗杀奴斯的任务应该能成功进行。他要做的只是掌握好时间节点,变更部分计划,将其他人从抹杀名单中剔除。

现在——

美国东部时间夜晚九点,非洲中部时间凌晨三点。

守护者计划进入最后阶段。

鲁本斯与留在特别计划室内的六名部下一道凝望着墙上的屏幕。屏幕上播放着军事侦察卫星从刚果上空飞过时拍摄的影像。正上方超级望远镜的镜头中,康噶游群的营地丧失了立体感,就像一幅黑白平面图。红外线摄影装置根据侦测到的物体温差,将其用从白到黑的渐变图像表现出来。

“U”字形排列的是一列帐篷。覆盖在帐篷上的树叶很薄,可以透视到内部。正在睡觉的人们的白色轮廓从黑色背景中浮现出来。

这段作为最高机密的现场直播让人觉得有点滑稽,因为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也出现在同一画面之内。营地南北各有两个体温华氏九十八度的人影,他们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监视着姆布提人的动静。在鲁本斯看来,他们就像是一群热衷躲迷藏的孩子。

利用行动开始前短暂的平静,鲁本斯开始思考机密泄露一事。

警告电话是从纽约打给古贺研人的,可见己方阵营中出了奸细。包括这个神秘人物在内的敌人是如何知道特批接触计划的?鲁本斯梳理了总统以下的指挥系统,但只要美国机密通信网未被攻破,就不可能有人获悉涅墨西斯计划的概要。

想到这里,鲁本斯突然意识到了迫在眉睫的威胁。

奴斯会不会已经破解了现代密码?

之前同加德纳博士交流时,推测这个三岁孩子的智力相当于现代人的成人水平,但根据被截获的皮尔斯的电子邮件看,他在素因数分解方面已拥有人类难以企及的能力。如果发挥这种才能,不仅RSA密码,使用单向函数的其他密码也可以破解。与奴斯一同行动的奈杰尔・皮尔斯将笔记本电脑带入雨林中,从非洲大陆中央也可以连入赛博空间。

三排工作桌中最前排上的外线保密电话响了,是南非的泽塔安保公司的定时联络电话。接电话的国防情报局特工艾弗里转头对最后排的鲁本斯说:“还没有收到他们发动强攻的信号。”

乔纳森・耶格等四人打算今晚侦察攻击目标吧。攻击行动留待明天进行。

鲁本斯判断这是绝佳的机会,于是将准备在自己电脑中的文件打印出来。那是古贺诚治撰写的学术论文,可以证明康噶游群的四十名成员没有感染任何病毒。鲁本斯偷偷更改了调查日期。他拿着文件,朝埃尔德里奇监督官的座位走去。

“还有变更计划的余地。”他报告道,正准备回去的埃尔德里奇停了下来。

“根据奴斯出生后的流行病调查,姆布提人没有感染病毒。”

埃尔德里奇翻看着论文,皱起了眉。处在助理国防部长帮办高位的埃尔德里奇无法理解以蛋白质印迹技术为基础的检测报告。

“什么意思?”高级官僚问,“简单点说。”

对方的反应不出意料,鲁本斯稍感安心,看来伪造论文不会被追查了。“基因变异不是集团性的,而是个体上发生的。这样就不需要消除康噶游群的其他成员和奈杰尔・皮尔斯,以及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

“就是说,只需要处理奴斯和他的父亲?”

“不错。”

埃尔德里奇皱眉深思。这是一张精于算计的政治家的脸。他将手放在鲁本斯肩上,将他带到行动指挥部的一角。“能避免不必要的杀戮,我很开心。但只能赦免康噶游群的其他三十八名成员。为了保守机密,不能留下皮尔斯,还有四名计划执行者。”

“执行者都有接触机密的资格啊。”

埃尔德里奇固执地说:“这个决定无法更改。包括奴斯和他父亲以及奈杰尔・皮尔斯在内的七个人,按照当初的计划处置。”

鲁本斯无法理解。为什么高层如此固执地要杀死计划执行者?但他已隐隐觉察到这可能与沃伦・盖瑞特有关。最终他还是得杀掉七个人,但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是应该谴责自己参加了暗杀计划,还是应该为自己救下了三十八条人命而松一口气?不管怎样,正因为埃尔德里奇和自己不用亲手杀死计划执行者,才能做此决断吧。

为缓解紧张气氛,埃尔德里奇露出微笑道:“告诉行动现场,没有必要将俾格米人都杀死。”

得到监督官正式许可后,鲁本斯穿过桌子间的间隙,去向艾弗里传达指示。

“阿瑟!”

听到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鲁本斯转过头去。一名部下正指着屏幕。鲁本斯将视线重新投向卫星画面,发现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开始行动了。但他们不是离开现场,而是佝偻着身子,慢慢地接近营地。

一开始鲁本斯以为这是侦察行动的一环,但他搞不懂为什么四个人要一起出动。就算要发动突袭,队形也不对啊。观察了一阵之后,他发现他们正从两个方向接近那排小屋最靠边的一个。鲁本斯立即觉察出异常。

“再跟泽塔安保公司联系,确认有没有收到进攻信号。无论回答如何,都下令‘GANG2’中止行动。”鲁本斯连忙发出指示。他好不容易才变更了计划,佣兵又要搞什么名堂?

“明白。”说着,艾弗里就拿起了电话。

人造卫星拍摄的侦察影像将另一个大陆的实况传回指挥部。应该是耶格的人影放下了突击步枪,取出手枪。其他三人见状,在小屋前面形成防御圈。因为这间小屋的屋顶覆盖的树叶很厚,红外线摄像装置无法透视小屋内部。

艾弗里将话筒从耳朵上拿开,高声道:“与‘GANG2’失去联系。”

“什么?”

就在鲁本斯反问的同时,耶格利索地展开了行动,从小屋侧面绕到正面,双手持枪从入口面朝内部。

鲁本斯默默注视着卫星图像。假如攻击开始,就没办法停止了。康噶游群的四十名成员将被全部屠杀。

然而,画面中的人全都静止不动了,就像有谁按下了暂停键一样。

不一会儿,鲁本斯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乔纳森・耶格遇到了之前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智慧生命。

他看到了奴斯。

2

“请冷静,我们不会反抗。”奈杰尔・皮尔斯抱着从未见过的生物,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

耶格保持射击姿势,一动不动。他与模样奇特的生物四目对视。穿过夜晚雨林的风,无声地拂过脖颈。

“你能不能看看右边角落里的电脑?”

耶格立刻挪开视线。小屋内,泥地的一角放着一台开启了的笔记本电脑。耶格瞥了一眼就明白了。军事侦察卫星拍摄到的监视画面,清楚显示出包围小屋的四人的身影。

“你们被五角大楼监视了。最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回森林里去。”

耶格再次将视线投向令他顿时僵住的生物身上。那孩子畸形头部上的双眼熠熠生辉,宛如居住在森林中的精灵。

“监视卫星可能两分钟后就拍不到我们了。到时候我会去找你们。”

耶格背后传来米克的低吼:“你在干什么?快动手!”

“请相信我。”皮尔斯继续说,“两分钟后我就会给你看所有的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

“你们将被杀掉的证据。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将被五角大楼一个不剩地杀掉。”

就在耶格犹豫的一瞬,米克的身影进入了视界的一角。一看到米克双手握着的格洛克手枪,耶格就条件反射地推开了他的枪口。尽管消声器消减了高音,但低沉的枪声还是让覆盖树叶的小屋为之一震。射出的子弹从皮尔斯和孩子头上飞过,冲入屋外的雨林。

不知道是米克要杀死“从未见过的生物”,还是耶格的抵抗导致了手枪走火。无论如何,现在都没时间争论了。耶格按住米克的手臂:“不要把枪带出去。”

“为什么?”

“卫星正在监视我们,可以探测到枪口的热量。”

“可是……”米克突然闭口。

哭声大作。耶格也大吃一惊,将夜视仪对准那个模样奇特的生物。

孩子紧抱着皮尔斯,哭得眼泪直流。他似乎被枪声吓到了。尽管容貌奇怪,但他本质上还是普通的孩子吧。心情平复的耶格开始冷静地分析现状。既然皮尔斯说要主动投降,那就没必要强行绑架他。

“撤退。”耶格对队友说。离开前又告诉人类学者:“我们在南边三十米处等你。假如你不老实,我们就会开枪。”

皮尔斯点了点头,胡须随之上下飞舞。

耶格面朝半圆形小屋,开始往后撤退。米克将刚开过的手枪插入皮带,用战术背心盖上。盖瑞特和迈尔斯拿着枪,保持接敌准备姿势,随耶格后退。

他们朝广场对面的森林移动,进入一个树木茂盛的角落。这里天空被树冠遮蔽,不用担心被侦察卫星拍到。耶格命令盖瑞特发出迷惑信息:“告诉Z,我们试图寻找了‘未曾见过的生物’,但没有发现。”

“明白。”

“还有,告诉他们,‘天使’二十四小时后开始。”

“天使”是强攻开始的呼叫信号。

盖瑞特放下背包,取出军用电脑,开始写电子邮件。迈尔斯问:“里面是什么情况?”

“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生物。”

迈尔斯惊讶不已,连珠炮似的问道:“你看到了?是什么生物?爬行动物?”

耶格不知如何作答,身边的米克说:“是外星人。”

“什么?”

小屋中射出一道光。奈杰尔・皮尔斯手持笔形电筒走出来,一只手臂中抱着刚才那个孩子。米克端起AK47,保持随时可以射击的姿势。

“就是那个。”耶格对迈尔斯说。但从远距离看,夜视仪中的图像,显示的是人类的孩童。

在四人的注视下,皮尔斯把头伸进旁边的小屋,然后将孩子放进去,吹了声短短的口哨。广场对面的一条狗站起来,跑到这个高个子白人男性的脚下。皮尔斯带着瘦犬,遵照约定,来到耶格等人等待他的地点。

“怎么把狗也带来了?”米克警惕地问。

Wшw. тт kǎn. ¢○

“做实验。”皮尔斯答道,“现在我就接着刚才的话讲。”

“不,等等。”耶格打断他,“首先由我们发问。你坐下。”

皮尔斯打量了全副武装的四人一圈,弯腰坐在地上。

“刚才那孩子是怎么回事?看上去不像人类的孩子。”

对方用学者式的机敏答道:“那是大脑产生突变的孩子,但不是智障儿。因为基因变异,他获得了比我们更优秀的头脑。”

“比我们更优秀?”

“比地球上任何其他人都优秀。白宫害怕的正是那孩子的智力。因为他可以破解包括军用密码在内的所有密码,所以白宫雇用你们杀他。”

“等等。”迈尔斯说,“突变让头脑更优秀?”

“是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只是基因异常罢了。人类发生了进化?”

“没错,就在这个地方,智人发生了进化。”

迈尔斯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无言以对。

耶格无法否认人类学家的话,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部分证据。“刚才的卫星影像,你是怎么搞到手的?”

“那孩子用我的电脑破解出来的。”

“这不可能。”盖瑞特插话道,“不可能这么容易就破解军用侦察卫星的信号。”

“可以做到。因为人类编写的程序语言有漏洞,那孩子对此了如指掌。”

“可是,就算能截获通信信号,信息也是被加密了的……”盖瑞特突然打住话头,“莫非他破解了密码?”

“不错,那孩子发明了破解所有单向函数的算法。我早就知道你们的计划,因为我可以接触机密计划。”

“那么,上头为什么要杀掉我们?”耶格提出了核心问题。

“这就要说到基因变异的原因了。守护者计划的制订者考虑到感染病毒的可能性,担心踏足此地的人感染了能改变子孙大脑的病毒。也就是说,白宫害怕你们成为感染者,你们生的孩子会发生基因异常。”

听到孩子基因异常这句话,耶格不禁皱眉。这正是他的孩子身上发生的事。

“但我知道,这样的病毒其实并不存在。当然,守护者计划实施的理由,即致死性病毒也不存在。这都是编出来的借口。真正的计划代号是‘涅墨西斯’,目标是要杀死包括你们在内的康噶游群的所有人。”

“那回到刚才的话题,你是不是说,你有我们会被杀掉的证据?”

皮尔斯点了下头,像是终于等到时机似的说:“你们是不是得到指示,在大屠杀结束后吞服一种药物?给你们药物的理由,据说是驱除致死性病毒,对吧?”

皮尔斯说的是泽塔安保公司交给他们的白色胶囊。皮尔斯似乎真的什么都知道。

“把胶囊给我。”

在犹豫不决的队员中,只有迈尔斯早早地拆开了防水袋。全队队员的四颗胶囊都放在袋子里。

皮尔斯拿出一颗:“我要拿出军用小刀,请不要开枪。”他提前声明,用刀将胶囊末端切断。出人意料的是,透明的胶囊竟然有四重结构。胶囊中还藏着更小的胶囊,中心的空洞中塞满微量白色粉末。

“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延缓消化速度。”皮尔斯解释道,从口袋里取出熏肉片,撒上白色粉末,递给旁边的狗吃。狗咀嚼咽下之后,立即两眼翻白,嘴角流血,倒地毙命。

“你们服用胶囊后也会是相同下场。”

倒在地上的尸体一动不动。见到自己面对着的是如此强烈的杀意,佣兵们都愣住了。

“是氰化物吗?”迈尔斯问。

“不错。一颗胶囊中的剂量是致死量的十倍。”

耶格抬起头,看着中情局的准军事人员。感受到视线的盖瑞特在夜视仪下咧嘴一笑,“你们这下知道,白宫有多么恨我了吧!”

盖瑞特似乎相信了皮尔斯的话。如今证据就摆在眼前,耶格已经不能再信任祖国了。服从命令的话,自己就会被杀。

“我们的敌人是美国?”

“嗯。”盖瑞特不情愿地点头承认。

沉默片刻后,愤怒袭上心头。

“国籍怎么办?”

“活着就好,别管是哪国的。”

“等等。”米克说,“你们相信这个人的话?”

“你不信的话,就把胶囊吞下去试试。”

米克俯瞰着死狗,无法反驳,沉默不语。

耶格转身面对皮尔斯,他心头还有些许疑惑。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将那个孩子、我,还有你们所有人带出非洲大陆。”

四名佣兵面面相觑,大家的思绪又被拉回到难题堆积如山的现实。

“你有办法?”

“多少有些,但没有百分百成功的把握。敌人不仅是白宫。这一带游荡的武装势力的动态也无法预测。”

“等等。”插话的又是米克,“我知道我们被锁定了。但如果要逃,带着这大叔和那怪孩儿是累赘。”

皮尔斯没有看日本人,而是继续盯着耶格说:“如果抛弃我们两个,贾斯汀就没救了。”

其他三人也望向队长。自己孩子的性命被当作讨价还价的砝码,耶格心中不禁升起怒火,但还是假装镇静地说:“你是说,你有救我儿子的办法?”

“嗯。我的朋友正在开发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应该能在一个星期内完成。只要服用了这种药,贾斯汀就会痊愈。”

如果皮尔斯所言不虚,那就能在贾斯汀迈进死亡深渊之前拉住他,耶格除了相信别无他选。如果什么都不做,儿子将必死无疑。问题是,他们这拨人能不能从这里逃出去。皮尔斯说得没错,他们的敌人不光是白宫。将伊图里一带的武装势力加起来,至少有七万兵力。怎样才能从敌人的包围圈里突围呢?

“而且,”皮尔斯转向米克,“我和那个孩子还能帮你们。我们能掌握五角大楼的动向。我觉得这笔交易划得来。”

队员们陷入沉默,仿佛融入了寂静的森林。他们全都面临着性命攸关的抉择。

耶格最后问皮尔斯:“通信手段有保证吗?可以同其他国家联络,并且不被‘梯队’窃听吗?”

“办得到,但多少有所限制,不可能想什么时候联系都行。”

“我想知道贾斯汀的病情。”

“过几天就能取得联系。”

“明白了。”耶格下定决心,面朝其他三人,“我跟皮尔斯行动,但有个条件。”

“条件?”皮尔斯满脸诧异。

“我只在儿子活着时跟你走,一旦贾斯汀死了,我就会抛弃你们这两个累赘。”

皮尔斯有点失算,脸上瞬间闪过惊愕的表情,但他立即恢复了坚定的口吻。

“好吧,完全没问题,因为你儿子肯定有救。”

人类学家的这句话赢得了耶格的好感。这五年里,他和莉迪亚所渴望听到却从未听到的那句话,今天第一次从皮尔斯嘴里说了出来:你儿子肯定有救。

耶格终于找到了战斗的意义。不是为了祖国,不是为了意识形态,也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救儿子的命。他对队友们接着说:“我不强迫你们。你们可以自己作选择。”

盖瑞特立即响应:“我跟耶格一起。”

“我也是。”迈尔斯说。

最后剩下的米克像西洋人一样耸耸肩,说:“大家一起行动更安全吧。”

耶格赞许地点点头,问皮尔斯:“那个孩子有名字吗?”

“阿基利。”

“我们去什么地方?”

“地球的另一端。逃离非洲,是一段非常遥远的旅程。”皮尔斯答道,“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是日本。”

研人离开杂志图书馆,通过路边标识牌找到了公立图书馆,进入馆内。《海斯曼报告》并没有解开父亲生前的行动之谜。但他心中生出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掌握了某种决定性的线索。浓雾背后,他所搜寻之物的轮廓已若隐若现。

沿着公立图书馆的狭窄过道,他在“人类学”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朝阅读角走去。《海斯曼报告》的第五节中涉及人类学,研人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

通过浏览人类学入门书,研人了解了基本的人类史。六百万年前,人类同黑猩猩有共同的祖先,但此后人类就开始独立发展,许多人种在这个地球上诞生、灭绝。现代人是二十万年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当时,直立人、尼安德特人等其他人类也还存在。

比如,直到一万两千年前,印度尼西亚的弗洛勒斯岛上还住着一种名为弗洛勒斯人的直立人。他们身高只有一米上下,大脑容量只有现代人的三分之一,但智力水平很高,会使用火,制作石质工具狩猎。令研人吃惊不已的是,就在同一座岛上,从数万年前开始就居住着现代人。也就是说,两种人类在狭窄的小岛上共存了数万年。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过日常接触,但现在弗洛勒斯岛居民之中,还流传着关于洞穴小人的传说。不过,弗洛勒斯人后来不知为何灭绝了。

不仅是弗洛勒斯原人,尼安德特人、北京人这些灭绝人种应该都有最后一个个体存在。该个体有意识,有感情,具备理解自己所处状况的能力。他或她应该在某一刻意识到,不管如何搜索自己的世界,都找不到别的同伴。自己将陷入绝对的孤独,得知不仅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连相同物种的成员都灭绝了,会是多么寂寞而绝望啊。太可怜了,研人光是想象一下就心如刀割。

如果《海斯曼报告》的警告有一条应验,那相同的灾难不久之后就会降临在人类身上。研人将书放回书架,离开图书馆,思考报告中的第五条。人类尚在进化之中,这应该是稳妥的推论吧。还没有生物学证据证明现代人已停止进化。

研人走在世田谷的街上,从兜里取出《海斯曼报告》的复印件。报告中说,“超人类”如果出现,他们的“智力水平将远远凌驾于我们之上”,具体地说,这种智力就是指“能理解四维空间,迅速掌握复杂的情况,拥有第六感以及无限发达的道德意识,拥有凭我们悟性所无法体会的精神特质”。

研人尤其在意的是“迅速掌握复杂的整体”这句话。对科学家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能力。类似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发病机制,并不在单一细胞上发生。单单一个细胞中就有数以千计的生化反应交织纠缠,情况异常复杂,而要掌握病症的全貌无异于天方夜谭。那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智力极限。

但是,如果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会怎样?想到这里,研人不禁停住了脚步,后面的人差点儿撞上他。研人在车站前的商业街上呆立不动,周围的喧嚣越飘越远。

超越了人类的智慧。

自己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里。紧接着又传来李正勋的声音——

现在的人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软件。

如果出现了进化后的人类,那不就能写出万能的制药软件了吗?那种软件不仅能对靶标蛋白质的立体结构建模,设计与其结合的物质,还能准确预测药物在体内的动态。

从表面上看,他对分子层面和电子层面极其复杂的生命活动都了若指掌。

难道“GIFT”软件不是徒有其表,而是确实掌握了极其复杂的生命活动?难道《海斯曼报告》所警告的人类进化已经在地球上发生了?

研人垂下头,用手指扶了扶滑下鼻梁的眼镜,继续思考。倘若地球上出现了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智慧生物,美国这样的超级大国会如何应对?会痛下杀手吧。尽管很想利用那种超人的智力为自身牟利,但智力相形见绌的人类怎么能做得到?自己反倒有被智慧生物支配的危险。

那么,进化了的“超人类”会如何行动呢?《海斯曼报告》预测他们会灭亡我们人类,但研人觉得不一定。首先,超智慧生物将作何判断,智力更低的我们是无法预测的。对方毕竟拥有“凭我们的悟性无法理解的精神特质”。而且,还有唯一暗示超人类存在的线索——“GIFT”。如果它是万能的制药软件,那就不啻于赠与人类的“礼物”。它不仅不会灭绝人类,还是将人类从所有病痛中拯救出来的福音。超人类可能在通过发明这一软件,向人类传达友好的信号。

感觉自己的思维有点跳跃,研人又返回原点思考。难道父亲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接触到超智慧生物,得到了“GIFT”?而美国政府得知了这一点,于是过来抢夺?这样想的话就说得通了。要证明这一假说,就必须掌握超人类存在的证据,但他现在没什么办法。

研人谨慎地进行逻辑推理,最后得到一个答案:如果能用“GIFT”成功开发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就可以间接证明超人智慧生命的存在,因为现阶段凭人类的智力,开发不出那种万能软件。

但要开发特效药就需要援军。必须寻求那个头脑聪明的韩国留学生的帮助。怎么同李正勋取得联系呢?研人苦苦思索,想到了土井。

“是古贺啊?怎么了?”话筒另一头响起土井悠然的声音,研人不禁心生期待,“来电显示是‘公用电话’,我还说是谁呢。”

“我的手机坏了。我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听说什么古怪的传闻?”

“古怪的传闻?”

“没什么,你没听说就算了。”

土井还没听说自己被警察追捕的事。警察还没有掌握他同其他实验室的研究生的交友关系吧。这样一来,警察也不知道自己经土井介绍与李正勋相识的事。

土井突然说:“啊,是那件事吗?”

研人大惊:“那件事是什么?”

“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文科女生。”

说的是河合麻里菜。

“很遗憾,不是。”

“你要是请我吃饭,我就帮你约她出来。”

目前自己正在逃亡,绝对不适合约会。

“不用了。”

“不用了?那就不吃饭,请我喝罐装咖啡就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忙,没时间。我挂了哈。”

“等等。你找我就这事?”

“嗯。”研人听出了对方的不解,补充道,“不要告诉别人我给你打过电话。详细情况过一阵子我再跟你说。”

“明白。”听土井的语气其实并不怎么明白,“你要是想请我吃饭,随时打电话。”

“好的。”

研人放下话筒,将河合麻里菜的身影从脑海里赶走,然后重新看向记有电话号码的笔记本。请一定要接电话啊,他一面暗暗祈祷,一面拨号码。话筒中传出了他期待的声音。

“喂,我是李正勋。”

“我是古贺。古贺研人。”

听到古贺的声音,正勋“啊”地惊叫了一声。莫非出了什么状况?研人不禁提高了警惕。

正勋兴奋地说:“刚才我给你语音信箱中的留言,你听到了吗?”

“没,怎么了?”

“是‘GIFT’。我对那个软件进行了细致的检验。”

“然后呢?”

正勋犹豫片刻,答道:“我说出来你可别笑。我怀疑那玩意儿是真的。”

这并没超乎研人的预想,但他还是忍不住暗暗吃惊。冷静下来后,他问:“你是怎么检验的?”

“我们实验室正在跟制药公司展开一项研究。我把新药物的化学结构输入‘GIFT’,令其预测结果。没想到,包括副作用在内的所有结果它都预测对了。因为这份数据从未发表,所以我只能认为是‘GIFT’自己计算出来的。反过来说,‘GIFT’的预测得到了实验验证。”

“实验化合物只有一种?”

“不,包括两种先导化合物和十种衍生物,所有与结构活性相关的数据都在误差范围之内。这绝不是偶然。”

“正勋,”研人尽量压制住兴奋说,“你今晚有事吗?”

“我六点可以从实验室出来。”

“你能来町田吗?虽然有点远。”

“町田在哪儿?”

“东京都的另一头。”研人说。

“那我骑摩托去吧。”

“注意别被人盯梢。”

“盯梢是什么?”

“就是有人在后面跟踪你。”先把风险说出来,这样才公平,研人想,“我先道个歉,其实我可能遇到了大麻烦……”

“怎么了?”

“最坏的可能是,警察抓捕你,或者把你驱逐出日本。”

正勋就像忘词了一样,沉默不语。

“如果你不怕,就来一趟。”

过了一会儿,正勋问:“这是最坏的可能,对吧?”

“不错。”

“那最好的可能呢?”

“全世界十万孩子的生命得以挽救。”

“明白了。”正勋恢复了刚才爽朗的口气,“那我去。”

3

等待上司到达期间,鲁本斯待在行动指挥部附属的小会议室里,梳理过去的资料。

首先是国家安全局截获的古贺研人的通信记录。研人曾进入因特网上的蛋白质数据库,对“变种GPR769”执行了BLAST搜索。后来,他给一个叫吉原的人打电话,要求见面,目的是搜集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相关信息。根据中情局的调查,吉原是大学医院的实习医生。

接下来,是从纽约给古贺研人打去的警告电话。那是用公用电话打的。国家安全局查出,电话中的声音是电脑合成的,日语说得很不自然。虽然意思听得懂,但在母语为日语的人听来相当怪异。国家安全局的语言学者很快就弄清了缘由:这日语是用市面上的翻译软件从英语翻译而来。发送警告的人多半不懂日语,加上警告本身很短,于是索性用机器翻译了事。问题是,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得知涅墨西斯计划的内容?

鲁本斯浏览了最后一份资料,那是在伊拉克遭武装分子袭击身亡的私营军事公司雇员的名单,其中包含原本选出执行守护者计划的十五人。因为候补者陆续死亡,沃伦・盖瑞特以外的队员,只好由不在名单中的人顶替,即乔纳森・耶格、柏原干宏、斯科特・迈尔斯三人。

白宫开始关注伊拉克武装分子为何会准确发动攻击的问题。行军路线不固定,敌人却能发动伏击,他们是怎么得知绝密计划详情的?难道美国的军事通信被截获并破解了吗?

鲁本斯偏离正题,思索起在伊拉克发生的一起袭击。在某个地方城市,四名私营军事公司安保人员遇害。这些前特种部队队员在市区遭到伏击,在非常短的距离内挨了几十枪,当场毙命。在“真主伟大”的现场大合唱中,普通市民对美国人的憎恨爆发了。私营军事公司安保人员本就不受法律约束,在伊拉克滥杀无辜也不会被问罪。如此傲慢的态度,必然加速反美情绪升温。有一具尸体被民众踢打得脑袋都快掉了,其他尸体则被吊在干道的桥梁上。

野蛮行径刺激了美国发动疯狂报复。美军联合伊拉克军,组织八千兵力,开始对被视为反美势力据点的地方城市展开总攻。为了给四个人报仇,一场激烈的巷战爆发,有一千八百名士兵和市民死亡。另外,美军还大量使用贫铀弹,导致该地被放射性物质污染。将来这里将大量出现癌症患者和畸形儿。而这一切,都是这颗行星上自恃拥有最高智慧的生物所为。

“出了什么事?”一个冷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鲁本斯转身一看,加德纳博士正站在门口。因为是深夜被叫出来,他穿着便装,没有打领带。

等科技顾问在桌子对面坐下,鲁本斯开口道:“我们是不是低估了奴斯的智力水平?”

一听鲁本斯这么问,加德纳就意识到出现了重大问题,目光骤然严峻起来。

“有这种可能。关于奴斯的智力,现阶段还无法给出确定的结论,只能做普通推定。”

“就是说,不能否定奴斯的智力可能已经超越了现代人?”

加德纳点了点头:“或者他在特定领域的能力尤为出色,比如素因数分解。”

“还有呢?”

“回头看看《海斯曼报告》吧。”加德纳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视天花板,“那份报告对超人类的能力做了设想,在我看来,其中的‘理解四维空间’和‘拥有第六感’不靠谱。如果奴斯要思考四维以上的空间,就必须采用数学抽象。而‘拥有第六感’却是神秘主义领域。作为科学家,我对此无话可说。”

鲁本斯也有同感。

“还有‘无限发达的道德意识’,拥有着这种意识的生命,相当于神。这也不是科学家该讨论的问题。”

这一点鲁本斯也同意。

“我认为正确的只有两点。首先是,拥有‘我们的悟性无法理解的精神特质’。现代人当然无法理解奴斯的思想和感情。因为假如大脑产生了变化,精神和思维也会变化。现在我们不就是被胼胝体更粗的人摆布,不得不屈服吗?”

鲁本斯笑了。胼胝体更粗的人指的是女人。

“我要强调的是最后一点。”加德纳在椅子上坐直,从桌上探过身,“那才是我们必须注意防范的问题。”

鲁本斯为自己的见解能与科技顾问一致感到欣慰:“是‘迅速掌握复杂的整体’的能力吧?”

“这句话虽短,内涵却非常丰富,包括对简化论的怀疑,在混沌状态前的困惑,等等。这是上世纪后半叶的科学家期待下一代智慧生命所具备的能力。对了,你不就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吗?”

“我曾在圣菲研究所学习过复杂适应系统理论,对复杂系统有所了解。”

“如果奴斯具备‘迅速掌握复杂的整体’的能力,那具体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被我们称为‘混沌’的不可预测状态,也许对奴斯来说就是可以预测的。换言之,在复杂系统这一领域中,发生了范式转换。”鲁本斯说到这里才意识到,下一代人类与现代人的差距是多么巨大,“如果是这样,那不仅自然现象,就连心理现象和社会现象等复杂系统,奴斯都可以对其建立高度精确的模型。具体地说,他不仅能更加透彻地解析生命现象,还可以准确预测经济动向、地震发生和长期气候变动。”

“说不定,奴斯此刻就可以准确预测十年后的天气。”

“可以这么说。”

“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奴斯获得了这种能力,那我们可以理解他的思维吗?假如奴斯写了一本解释如何预测气象的书,我们是否能理解书中的内容?”

尽管问题尖锐而超乎意料,但鲁本斯毫不迟疑地答道:“恐怕不行。奴斯的智力远远超过人类,人类不可能跟上他的思维。”

“应该是吧。”加德纳淡淡一笑,“你是对的,阿瑟。”

讨论气氛热烈的小会议室突然沉寂下来。在鲁本斯看来,科技顾问露出的微笑中,既包含着无奈,也透露着轻松。承认人属生物智力进化的可能性,就意味着认同现代人的智力有限。不仅是智力,《海斯曼报告》所指出的超人类的特质恰恰就是现代人所欠缺的。我们无法“迅速掌握复杂的整体”,也没有“无限发达的道德意识”。这不是理性的问题,而是生物的习性。只有食欲和性欲都得到满足的人才会奢谈世界和平。一旦直面饥饿,隐藏的本性就会立即暴露。正像公元前三世纪的中国思想家所言,人类这种生物,“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

人类对永远和平的祈求总是无法兑现,因为在人类历史中,始终存在着自相残杀。除非我们自身灭绝,将问题交给新一代人类去解决,否则就无法根除这一野蛮行径。

鲁本斯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问题:从道德层面说,奴斯是更加高尚,还是更加残暴?他是愿意同智力水平更低的人种共存,还是要将我们消灭干净?就算他愿意与我们共存,我们依然会被他们支配。就像现代人保护濒危动物一样,超人类多半会把我们中的一小部分保留下来加以管理吧。

敲门声传来,监督官埃尔德里奇与军事顾问斯托克斯上校一起现身。埃尔德里奇穿着高领毛衣和夹克,一副便装打扮,斯托克斯则是一身军服。

“我已对上校简单说明了情况。”埃尔德里奇说。

斯托克点头道:“我听说,计划执行者做出了超乎预期的行动。”

“是的。”

“我认为没必要惊慌。特种部队队员接受的训练要求他们根据现场情况临机应变。这次行动也是其中一环吧?”

鲁本斯本打算把那个惊人的假设说出来,但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再等等,“负责卫星图像分析的中情局分析员正在赶过来。他到后,就能了解详细情况了。”

埃尔德里奇点点头,“现在应该基于客观证据展开行动。先前不是发现刚果和日本之间有加密通信吗?现在仍然没有破解。如果那是妨碍涅墨西斯计划的行为,那四名计划执行者就可能遭遇了不测。”

斯托克斯问鲁本斯:“日本方面的调查进行得怎样?”

“已经锁定了古贺研人的藏身地,他潜伏在一个叫町田的地方。明天我们开始监视车站。但日本可以动用的人数有限,其他方面的调查不尽如人意。”

“我们有多少人?”

“专职的当地警察有十名,但他们光是监视古贺研人的行踪就忙得团团转。此外还有中情局分局的负责人,以及他招募的当地工作人员。”

加德纳问:“所谓当地工作人员,就是代号为‘科学家’的人吧?”

“不错。”

“他是什么来历?同古贺诚治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鲁本斯与军事顾问面面相觑,“因为全权委托中情局,所以我不清楚。”

“好好梳理情况,做好面对最糟结果的准备。”埃尔德里奇说,“如果计划继续失控,就立即采取紧急处置措施。”

“什么措施?”加德纳问。

“将四名计划执行者和奈杰尔・皮尔斯,以及古贺研人列入恐怖分子名单,请求各国治安当局逮捕他们,然后对他们实施特殊移送。”

“特殊移送是什么?”

“这个不需要博士您操心。”埃尔德里奇敷衍道。

“就是所谓的‘野蛮手段’?”

面对一脸纯真与好奇的加德纳,政府高官打着官腔答道:“这是根据第77号国家安全令和第62号总统令制定的行政措施,具体内容保密。拿到总统签字的命令,各个机构就会展开行动。这样解释您明白吧?”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简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深究这个问题。加德纳也识趣地放弃了:“嗯,我明白。”

对鲁本斯来说,最大的误判是古贺研人的行动。区区一介研究生,竟然能从司法机构手中逃脱,并潜伏起来,这是鲁本斯始料未及的。如果古贺研人早早地向警察投案自首,接受公安部的讯问,说不定还可以得到妥善处置。但如今埃尔德里奇脑中只有强硬对策。同华盛顿特区的其他官僚一样,埃尔德里奇唯恐职业生涯出现污点,所以思考模式与万斯政府保持一致。一旦古贺研人被捕,就会被立即送往代替美国实施拷问的国家,再也回不到家人身边。鲁本斯本想对他伸出援手,但日本的特工工作都由埃尔德里奇发号施令。

“日本的问题到此为止。刚果那边会采取怎样的紧急处置措施?”加德纳继续提问。

“如果计划执行者采取了意料之外的行动,那就立即将他们和奈杰尔・皮尔斯一同歼灭。我们打算利用雨林地带的武装分子对他们实施扫荡。”

加德纳瞪大了眼睛:“刚果的非法武装会帮助我们吗?”

“我们打算让一个在当地出入的武器商告诉武装分子,伊图里森林里潜伏着五个白人恐怖分子,抓到他们就可以获得巨额赏金。那些家伙见钱眼开,会调动数万兵力围剿皮尔斯等人。”

“可是,如果导致进化的病毒真的存在,武装分子也可能会被感染啊。”

“这个不用担心。鲁本斯取得的报告显示,病毒说被否定了。”

鲁本斯暗暗叫苦。自己本想伪造论文营救耶格等人,结果适得其反。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一名部下请求进入房间。

“进来。”鲁本斯命令道。参加涅墨西斯计划的中情局特工迪亚斯与同事一道进入会议室。

“这是负责图像分析的弗兰克・休伊特。”

迪亚斯介绍的瘦高男子的胳膊下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必要的寒暄后,休伊特将电脑接上投影仪,开始汇报。

“这是不久前刚果上空拍摄的卫星侦察影像。”

监督官和两名顾问仔细观看。反映雨林内情形的画面是黑白的,分不出昼夜。守护者计划执行者正在接近“U”形排列的小屋中最远端的那个。

“这个小屋应该是奈杰尔・皮尔斯住的。”

“有何证据?”鲁本斯问。

休伊特放大了画面的一部分,“小屋的阴影中,发现了几何学结构物。那是太阳能充电器的面板。”

“原来如此。”在没有电力的刚果雨林中,皮尔斯是利用太阳能为自己的电脑供电的。

迪亚斯用激光笔逐次指着屏幕上的四个人说:“背着医用包的是迈尔斯;携带通信仪器的是盖瑞特;剩下的两个中,手臂更长的是耶格。”

鲁本斯问军事顾问:“上校,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

斯托克斯狐疑地眯着眼说:“看样子,他们不是要杀皮尔斯,而是打算绑架他。”

耶格将上半身探入小屋,其他三人继续保持防守队形。然后,一切都静止了。十几秒后,柏原放下突击步枪,换上手枪,来到耶格身边。这时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两人的身体都剧烈运动起来,但因为他们的上半身在小屋内部,所以无法看清详细情况。

“就是这里。”休伊特回放影像,并反复了多次,“要知道发生了什么,线索就在画面的一角。”

画面的中心转移到小屋后方,一棵树被放大了许多倍,直至一个灰色的正方形像素块覆盖在屏幕上。“同一时间,这里发生的情况是这样的——”最初黑色的正方形转瞬间变成灰色,然后慢慢恢复为黑色。

“树干的一部分瞬间升温。当然,这不是自然现象。一个高速飞行的高温小物体射入了树干之中。”

“也就是说?”埃尔德里奇急于听到结论。

“从两人进入小屋的行为判断,正要开枪的柏原被耶格阻挡,发射出的子弹偏离了目标。虽然不能准确判定弹道,但我想应该是上方三十度左右。而且,从小屋退出来后,柏原没有把枪放回腿上的枪套,而是藏在腰间。他之所以这么做,可能是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红外线侦察卫星监视。”

斯托克斯不解地问:“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正在被监视?”

埃尔德里奇的脸上也浮现出困惑的神色,只好将视线投向高智商的计划制订者。

鲁本斯相信事态正在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卫星图像被截获了,美国已经面临国家安全的重大威胁。不仅如此,万斯政府可能完全落入了圈套之中。操控这个绝密计划的不是自己,而是奴斯。鲁本斯命令迪亚斯和休伊特离开房间,自己双肘撑桌,双手托头,陷入沉思。

制定涅墨西斯计划的最初依据,是奈杰尔・皮尔斯的那通电子邮件。但发信者发出前,应该预见到邮件会被“梯队”截获,目的是试探白宫在得知已进化出新人类后的态度。在刚果腹地被武装势力包围的皮尔斯和奴斯,一定期盼美国政府会保护他们。

可是,万斯政府却决定抹杀超人类。这样一来,皮尔斯等人就只有一个办法来逃往外界,那就是武力反击。但由于私营军事公司的活动受到五角大楼监视,想利用佣兵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想到了策反守护者计划执行者,使其站到自己一方。

说服沃伦・盖瑞特非常简单。白宫想要他消失,估计盖瑞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吧。要想活命,盖瑞特只能背叛雇主。

剩下的三人,应该也是基于某种标准选拔的。所以,不符合这一标准的候选者,在伊拉克被陆续干掉。奴斯将窃取的美国机密情报透露给伊拉克激进分子,借刀杀人。最后,符合标准的就只剩下耶格、迈尔斯和柏原。

至于选择空军伞降救援队前队员和日本佣兵的理由,鲁本斯暂时还不知道。不过,选择耶格的理由非常明确。结合日本的古贺研人的行动,可以推测,皮尔斯已经告诉这名“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前队员,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有办法治疗。耶格为了挽救饱受病痛折磨的儿子,已经决定与美国为敌。

这个计划的背后,存在着一个以刚果的皮尔斯为中心,将日本和美国连接起来的网络。已去世的古贺诚治结识了赴扎伊尔进行流行病学调查的皮尔斯,被卷入了这场阴谋当中。而他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开发治疗绝症的药物的工作。可是,无论奴斯是否参与其中,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能否开发出来都尚存疑问。无论采用什么手法,时间上都太紧张了。

埃尔德里奇打破漫长的沉默,问道:“你在想什么?”

鲁本斯犹豫了,到底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怎样才能将牺牲控制在最小限度内?如今佣兵已经被吸纳到奴斯一方,营救他们的同时,奴斯也会活下来。那样做,不仅美国,整个人类社会都会陷入危机之中。

奴斯的智力水平已经足以截获美国的机密情报。接下来,他不仅不会表现出无限发达的道德意识,反而会残杀人类。他用极其巧妙的手法,将执行守护者行动的十五名候选人杀害了。这个三岁的孩子,难道不是人类的敌人吗?

“启动紧急处置措施吧。”斯托克斯上校打破沉默道,“尽管非常遗憾,但我们不能容忍计划执行者的反常行为。或许守护者计划不得不进入最终阶段了。”

鲁本斯推测,佣兵必定会选择背叛。他们已经知道,随身携带的抗病毒药物实际上是剧毒化学品。

“我也同意。”加德纳博士接话道。

“包括我在内,三人赞成。”埃尔德里奇说,转头面向鲁本斯,“你没意见吧?”

“嗯,没有。”鲁本斯不敢提出异议。他觉得现在应该静观其变。

“那么,从现在开始,本计划进入紧急处置阶段。”

涅墨西斯计划将演变成人类与超人类之间的对决吧,鲁本斯在心里想。

可是,人类能有多少胜算呢?

森林的拂晓凉意袭人。

晨雾笼罩下的康噶游群营地,排列在一起的小屋中飘出说话的声音,却不见人影。从覆盖着树叶的屋顶升起烟柱,屋内正在烧火取暖。

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只小睡了一会儿,因为他们要趁太阳还未升起,返回森林深处取背包。对耶格来说,他现在除了睡眠不足,身体还异常冰冷。他一直放心不下儿子。上次与莉迪亚联系是一周前。

“‘守护者’这名字还真是合适。”把装备放在营地外苍郁茂密的树木下,盖瑞特说,“我们真成了人类学者和那孩子的守护者了,不是吗?”

也是我儿子的守护者吧,耶格想。

迈尔斯迫切地说:“真想早点见到阿基利。”

“见到了会失望的。”米克冷冷地说,“他是个可怕的小鬼。”

耶格半开玩笑似的问日本人:“米克,你不喜欢孩子吗?”

“那孩子不是人。”

“我问的是人类的孩子。”

米克注视着耶格,揣度着他提这个问题的目的:“我不喜欢弱小的人。被打了却不还手,只知道哭,我一见到这种人就不舒服。”

“你小时候就是吧。”

米克的眼中闪过一丝憎恶,但他立即换上了招牌式的冷笑:“长大后,我十倍奉还了那些欺负我的人。”

耶格窥见了支配米克的阴暗心理。这个日本人通过服用类固醇药物增强肌肉,特地到海外学习战斗技能,正是为了能挨揍也不哭,为了能反击对手吧。这极端的做法恰恰折射出,他在幼年时饱受欺凌。

这时,雾中传来了脚步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朝他们走来。佣兵们的视线被走在皮尔斯旁边的小人影所吸引。阿基利只穿着粗布裤子,佣兵们得以观察他的全身。脖子以下的部分都与人类的三岁孩童没有差别。可是,一见到他那因突出而显得沉重的额头,以及那双奇特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人类之外的物种。尽管他刚起床,但昨晚令耶格骤然僵住的锐利目光依然威力不减。那个牵着皮尔斯的手、摇晃着脑袋走过来的孩子,怎么看都给人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从电影里跑出来的怪物。

“真可爱。”迈尔斯说。

其他三人惊讶地看着卫生兵,“你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阿基利的眼睛同猫眼很像。”

说起来还真是如此,但耶格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爱的。不可思议的是,看着眼前的阿基利,耶格竟然心生敬畏,仿佛在被迫瞻仰宗教绘画一般,令他很不舒服。

“我喜欢狗。”

“确实像猫。”盖瑞特说,“那眼神就像能看穿我们的内心一样。不过,狮子的眼睛也像猫。”

“我猜他是狮子。”米克小声说,“那孩子相当危险。最好早点解决他。”

“别乱开枪。”耶格出言制止。

“早上好。”皮尔斯来到队员们面前,快活地打招呼,“诸位,这就是阿基利。”

队员们弯着腰打量阿基利,那孩子眼睛上翻瞪着大家,表情严肃。皮尔斯逐一报上成为孩子守护者的佣兵的名字,但阿基利的表情没有丝毫放松。

盖瑞特问:“这孩子懂英语吗?”

“懂。不过,因为咽部发育迟缓,他还不能开口说话。”皮尔斯露出夹在腋下的笔记本电脑,“想说话的时候,阿基利会通过键盘敲出来。”

在雨林深处堪称秘境的环境中,这样的表达手段显得格格不入。耶格直接提问:“阿基利,刚才皮尔斯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

阿基利立即点头。队员们不禁惊叹起来。

盖瑞特接着问道:“你真的能破解密码?”

阿基利再次点头。

“怎么做?”

阿基利抬头看着皮尔斯,打手势表示要用电脑。人类学者递出键盘,阿基利的小手就舞动起来。两根指头交替敲击,屏幕上浮现出一行文字:就算说出破解的方法,你们也无法理解。

盖瑞特苦笑道:“被鄙视了啊。”

从旁观察阿基利的耶格产生了一丝疑问。看那孩子敲击键盘的样子,实在太不敏捷了。动作如此缓慢,却要编写入侵军事通信网的程序,姑且不论其智力水平,光是从工作量的角度考虑就不可能。于是耶格问:“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可以治疗吗?”

阿基利点点头。

“怎么治?”

电脑画面上浮现出答案:“首先编写制药软件,然后用该软件设计药物,最后实际合成化合物。”

“这个软件由谁编写?”

“我编写。”

耶格想,这孩子也可能是经过了训练,将事先预估到的问题的答案敲出来罢了。

“能否让我做最后一次确认?”盖瑞特征求耶格的许可,“我想确认皮尔斯的话到底可不可靠。”

“你打算怎么做?”皮尔斯问。

“把这里所有的人都集合起来。”

“为什么?”

“如果你希望我们保护你,就照我说的做。”

皮尔斯面带不满,转过身,朝着营地用当地语言呼叫起来。人们从小屋中探头查看,走了出来。

耶格等人移动到营地中心的广场里,迎面走来矮个头的姆布提人。四十名姆布提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少警惕。他们的身高仅到佣兵的胸部,一个个脸上都流露着腼腆的微笑。

姆布提人口中纷纷冒出“卡里布”这个词,迈尔斯不明其义,也跟着说“卡里布”,逗得姆布提人大笑起来。

“‘卡里布’是‘欢迎’的意思。”皮尔斯说,“‘你好’是‘哈巴里’。”

耶格等人开始说“哈巴里”,姆布提人更加开心,也用“哈巴里”作答。

“告诉他们,我们是他们的朋友。”

盖瑞特看了一圈姆布提人,用疑似斯瓦西里语的语言慢慢说了一句话。这名最早被纳入守护者计划的中情局特工似乎早就掌握了当地通用语。他好像是在问:“有没有人懂斯瓦西里语?”过半数的人举起了手。接着双方一问一答,然后盖瑞特朝一个男人招了招手。来到耶格等人面前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神情落寞,穿着旧T恤和短裤,身高大概一米四出头,体格在姆布提人中不上不下。

“他叫艾希莫,是阿基利的父亲。”

听完盖瑞特的介绍,耶格仔细观察起这个矮个子。他是一个普通人,除了比西洋人矮小外,身上找不出任何异常。

“我们还有个问题。”迈尔斯说,“能不能问问他,阿基利有没有兄弟?”

盖瑞特点头,用斯瓦西里语向艾希莫发问。艾希莫打着手势,表情悲痛地回答起来。盖瑞特侧耳倾听,似乎非常费力才能听懂,但经过一段漫长的问答之后,他终于把意思翻译出来了:“阿基利没有兄弟。艾希莫的第一个妻子在怀孕时生了病。他请求穆尊格,也就是白人医生救治,但妻子被带到远方的医院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应该已经死了。”

“穆尊格,穆尊格……”艾希莫反复嘟囔着,指着旁边的米克。在他眼中,亚洲人也是白人的一部分。

“后来,艾希莫的弟弟被毒蛇咬死,他就娶了弟弟的妻子,也就是阿基利的母亲。但她在生下阿基利后不久就因为大出血死了。”

艾希莫脸上的悲伤反映了原始社会中的残酷现实。因为缺医少药,他失去了两个妻子、弟弟,以及本应诞生的第一个孩子。

“后来艾希莫没有再娶妻,所以只有阿基利一个孩子。”

“两个妻子的死,应该都是胎儿造成的吧。”迈尔斯说,“如此看来,大脑的变异极可能是父系遗传。艾希莫的生殖细胞发生了变异,被他的孩子继承了下来。”

米克冷笑道:“有个不正常的父亲,孩子真是受罪。”

“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变异是父系遗传,那要抹杀的就不止阿基利一人,还要将他父亲包括在内。如果他再生孩子,可能也会带有同阿基利一样的变异。”

“这点不用担心。”皮尔斯说,“我们一离开,康噶游群就会不复存在。这里的四十名成员将分散到其他游群中去。他们没有居民登记,外人无法找到阿基利的父亲。”

这时艾希莫大叫起来,用痛切的语调重复着“库艾利”和“艾克尼”两个单词。盖瑞特询问多次,终于将对方想说的话翻译过来:“他说阿基利之所以生下来是那个样子,是食物的缘故。阿基利母亲怀他的时候,吃了不能吃的动物。”

“这不可能。”迈尔斯一本正经地否定道。

盖瑞特抬起头,用斯瓦西里语同周围的俾格米人讲话。迈尔斯的话被翻译成当地语言后,俾格米人哇地齐声呼喊起来。人群涌到盖瑞特身边,愈发拥挤。尽管耶格听不懂对话的内容,但看得出俾格米人的情绪都非常激动。

盖瑞特逐一听取完大家的发言,向同伴解释说:“我向他们询问阿基利的情况。这里的所有人都觉得阿基利不是普通人。不光是外观不同,能力也很不一般。”

“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耶格问。

“他很早就听得懂话。他能用的语言不只是金布提语,还包括斯瓦西里语,以及斯瓦西里语的方言金格瓦纳语。他还懂英语。雨季期间,他们在农耕民村庄附近生活,他用这段时间掌握了算数。托他的福,他们把肉卖给农耕的比拉人时,才没有算错账。”

“这种事情,头脑灵光点的孩子,不是都做得到吗?”

“还有别的表现。说出来难以置信——”盖瑞特带着不解的神色继续道,“阿基利可以用神奇的力量操控树叶。”

“树叶?什么意思?”

“我也听不懂。”

“问问本人不就行了吗?”说完,迈尔斯蹲到阿基利面前,“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阿基利点头。

“操控树叶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演示给我们看看?”

阿基利的表情起了变化。他眯起眼睛,紧闭小嘴。耶格觉得这孩子是在笑。那是沉浸在游戏中的孩子才有的表情。

阿基利用手指在脚下的地面上画了一个小圆圈,捡起落叶,站起身。然后伸直手臂,高举树叶,像是在计算什么一样,绕着圆圈移动,最后松开手指,丢下树叶。树叶摇摇摆摆地飘落下来,落入阿基利画的圆圈中。

耶格等人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解释的现象。迈尔斯也拿起树叶,模仿阿基利的动作丢下树叶。从他手中脱离后,树叶被无法预测的气流扰动,结果落在了偏离目标一米的位置。

“你是怎么做到的?”迈尔斯问。

阿基利在键盘上敲出答案:“我知道树叶的运动轨迹。”

“怎么知道的?”

“我只能说,我就是知道。”

这样的解释无法令人信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阿基利具有其他人不具备的神秘能力。尽管人类可以发射火箭,登陆月球,却无法预测从一米高度落下的树叶的运动轨迹。

“诸位,咱们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了?”皮尔斯一边切换电脑上的画面一边说,“五分钟后,侦察卫星就会来。”

佣兵们不解地面面相觑。

“我们只能选择相信。”盖瑞特说,“要是我们吞下之前携带的胶囊,早就被毒死了。”

队员们不得不点头赞同,然后转移到森林中。

皮尔斯留在广场里,向俾格米人交待着什么。多半是让他们表现得如同往常一样吧。姆布提人返回各自的小屋,开始烧火做饭。

在侦察卫星无法观察到的森林中,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同皮尔斯、艾希莫和阿基利父子会合。

“我想吃完早饭后再出发。”皮尔斯说,“给我看看地图。”

盖瑞特取出地图,在众人面前摊开。

“先介绍一下概况。尽管涅墨西斯计划准备得非常周全,但紧急事态的应对之策都局限在刚果国内。所以,只要我们越过国境就赢了。我们的任务是突破国境,而敌人一定会全力阻止我们。”

现在大家所在的位置是刚果东端,距乌干达只有一百三十公里,只要四天就能赶到。可是,国境附近还有二十多个武装势力虎视眈眈。用橄榄球打比方的话,这是球门区前五码的攻防之战。

耶格问:“穿越国境的路线决定了吗?”

“准备了几个方案。会结合实际情况选择最佳路线。”

皮尔斯指着地图介绍三个方案,三者都通向刚果东部国境。第一条是穿过东部的布尼阿,第二条是穿过东南的贝尼,这两条线路进入的都是乌干达。第三条是南下到格玛附近,逃往卢旺达。其他任何方向都不能选,比如往西走,刚果辽阔的国土就会成为他们最大的障碍。

“你们怎么看?”

“我赞成往东走,但时间上特别紧张。”耶格答道,“我们只有五天的口粮。虽然可以靠打猎为生,但光是捕获猎物就需要耗费大半天,哪有时间逃出去?”

“这个不用担心。我已在沿途准备了补给物资和交通工具。”

“太好了。”盖瑞特惊叹道,“可是,问题还不止这个。随着时间的推移,五角大楼将会采用一切对抗手段。如果我们太磨蹭,就会遭到猛烈反击。”

“那就选择最短的路线吧,也就是正东那条。布尼阿前有一座叫科曼达的城镇,那里准备有车。考虑到道路状况,这条路比东南那条更省时间。但我们必须徒步去科曼达。”

距离一百公里,行军需要三日。耶格吩咐盖瑞特联络泽塔安保公司。

“就说迈尔斯感染了疟疾,‘天使’被迫延期。”

“明白。”

守护者计划的执行期限还剩五天。只要骗过五角大楼,就能在被他们发现前离开刚果。

“大家在离开营地之前,将GPS的电源都关掉。否则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米克立马反驳道:“但如果关掉了GPS,如何在没有参照物的雨林中导航呢?光靠指南针和步测,如何到达一百公里外的目的地?”

“艾希莫会与我们同行一段距离。”皮尔斯说。

“艾希莫?”

见大家都在俯视自己,阿基利的父亲露出谦虚的微笑。

“那岂不是更糟?这家伙连指南针都没有啊。”

“在森林中,艾希莫判断方向的能力比我们更优秀。”人类学家加强语气道,“包括你在内。”

“既然要返回你的故乡,你就少抱怨两句吧。”迈尔斯安抚米克道,然后对皮尔斯说,“离开刚果后,如何前往最终目的地日本呢?”

“我准备了若干方案,但现在决定路线还为时尚早。目前我们要集中精力突破国境,这是最大的难关。”

“明白。”

耶格看了眼手表,确定了开始行动的时间。“六点出发,在此之前吃完饭,别忘了头上有侦察卫星。”

众人正要散会,突然响起了电子仪器发出的声音。皮尔斯从腰带里取出一部小型电脑。这不是同阿基利沟通时所用的笔记本电脑。A5大小的黑色机器与卫星手机相连。

人类学者凝视着电脑屏幕,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耶格问:“是电子邮件?谁发来的?”

“别问了。”

“你在国外也有帮手吧?”

“有人提供情报,但我不会透露他的名字。”

“他提供了什么情报?”

“敌人比我们预想的更强大,已经察觉到我们的行动了。”皮尔斯关上电脑屏幕,对众人说,“涅墨西斯计划进入了紧急处置阶段。我们被列入了恐怖分子名单,悬赏一千万美元通缉。这一带的武装势力必定会趋之若鹜,对我们大肆围剿。”

不过,守护者计划的执行者都面不改色。

迈尔斯说:“出逃线路改为南方怎么样?”

“不。”盖瑞特摇头说,“南边也有武装势力盘踞。假如去那里,我们就会被两面夹击。”

耶格打开地图说:“东侧的国境线有一百公里长,虽然敌人数以万计,但我们应该能找到突破口。就按照原定计划,向东部进发。”

4

“现在广播找人:铃木义信先生,如果您在,请到七楼咨询台。”

反复播放的室内广播令人生厌。这里是新宿一座大楼内的大书店,图书品种丰富,在东京数一数二。研人正在这里寻找专业书籍。今晚,等李正勋到了之后,就要开始开发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特效药。但因为研人现在不能去大学图书馆,所以必须提前准备一些与新药开发有关的文献资料。

“铃木义信先生……”

厚厚的学术书都定价不菲,但研人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想买哪本都可以,因为他手上有一张“铃木义信”的银行卡。

“铃木义信先生,如果您在,请到七楼咨询台。”

研人突然抬起头?

铃木义信?

尽管铃木这个姓很常见,但名也一致的话就不是偶然了。莫非有人在找我?

但会是谁呢?

研人的脑海里条件反射般蹦出一个念头:这会不会是警察的圈套?研人差点儿拔腿就跑,但总觉得这不太可能。警察应该不知道自己有“铃木义信”的银行卡。否则早就冻结账户,阻止资金流出了。此外还有一个疑点。现在播放广播找研人,说明对方知道研人正在书店。但既然知道他在这里,为什么不直接实施逮捕呢?

研人抑制住心头的恐惧,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自从收到父亲的电子邮件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受到严密逻辑的支配。如果有第三者知道“铃木义信”这个姓名,那就应当是熟悉内情的人,也就是知道父亲计划的人。

也许自己还有同盟者,研人猜想。会不会是警察来搜查出租屋的那个早上给他打警告电话的人?那通电话,除了内容之外,还有许多地方令他费解。来电显示不是“陌生号码”,而是“不明号码”。这就是说,对方很可能是从海外打来的。如果对方是外国人,电话中不自然的日语就解释得通了。莫非那个人如今到了日本,要找自己?

研人将放回书架的书再次取出来。对方会通过室内广播找自己,可能预估到研人会判断对方不是警察。

书店内排满书架,视野不开阔。研人离开“药学”区,假装平静地朝收银台走。从书架间的过道偷看柜台,他发现那里只有店员,没有别的客人。

身穿制服、负责咨询的女店员瞟了眼手表,再次对准室内广播用麦克风念道,“现在广播找人:铃木义信先生,铃木义信先生……”

研人下定决心,朝咨询台走去。

“我就是铃木。”他说。

女店员从麦克风前转过头,“啊,铃木先生,让您久等了。您丢失的东西送到了。”

“丢失的东西?”

“这是不是铃木先生的东西呢?”

说着,女店员就递过来一部手机。

“对不起,为了查出失主,我看了手机里的内容。”女店员打开手机说。在机主信息栏里,显示着这部手机的号码、邮箱以及“铃木义信”四个汉字。“当然,我只看了这些。”

“不好意思。”研人说,心想必须处理好这一突然事件,“是在哪儿找到的?”

“‘有机化学’区前面。”

“是谁送过来的?”

“是我发现的。”

“掉在地板上了?”

“嗯。”

“真不好意思。”

研人伸手去拿手机,但女店员在交出手机前说:“如果有能确认您姓名的物品,能否给我看看?”

“姓名?”研人竭力抑制住惊慌,“姓名……姓名……我这会儿只带了银行卡。”

“那也行。”

研人从钱包中取出“铃木义信”的银行卡,交给女店员。

“非常感谢。”女店员微笑着将手机交给研人。

研人移动到旁边的收银台,给抱来的书付款。朝电梯走去时,他发现自己已浑身冷汗。必须尽早离开这座大楼,找个咖啡馆之类的地方检查这部手机。到底是谁,出于何种目的,费尽心思设计这么一出?这时,尖利的手机来电铃声突然响起,研人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屏幕上的来电提醒写着“帕皮”二字,这是研人小时候养过的宠物狗的名字。对方似乎想借此表示自己同研人是一伙的。研人冲入电梯旁很少有人经过的楼梯口,接起电话。

“喂?”

“你是研人君吧?”话筒中传出瘆人的声音。那是用机器改变了频率的低沉声音,仿佛从地底传出一样。“我要说一件重要的事,你要一字不落地听好。”

研人没有问对方的身份,而是照吩咐竖起了耳朵。从日语的流畅度判断,对方不是外国人。看来,研人在日本和海外各有一名帮手。

“刚才你拿到的手机,不会被窃听,请安心使用。”

对方从头到尾看到了手机到研人手里的过程。那人此刻肯定就在这座楼里。研人从楼梯口探出半截身子,观察书店内部,但没有发现打手机的客人。

“不过,”低沉的声音继续道,“打电话时,务必选择好对象。给家人、朋友打电话非常危险。从他们的电话可以逆向追踪到你。”

“那有这手机岂不是没多大意义?”

“不,意义非常大。有了这手机,我就可以随时与你联系。”

“你同我是一伙的?”

“不错。”尽管被机器改变了声调,但还是听

得出对方声音的亲切。

“你叫什么?”

“帕皮。”对方抿嘴笑道。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要看问的是什么。”

研人用手挡在手机送话器四周,小声问:“《海斯曼报告》第五节中的内容,会在现实中发生吗?”

“问题真尖锐啊。有出息。你读过那份报告了吧?”

“是的。”

“我刚才说的,就是对你问题的回答。”

研人将其理解为肯定。

“今后,这部手机一定不能关机,要随时保持可接通状态。睡觉时也一样,可以吗?”

“好的。”

“还有,从町田的实验室去别处时,不要乘电车。町田站的检票口从明天起就会有警察监视。”

研人打了个冷战。不知不觉间,警察的搜索范围就离自己如此之近。警察到底是怎么查到的呢?他想到的是电子钱包的使用记录。上下电车时,需要使用铁路公司发行的磁卡。如今已经到了必须怀疑周遭一切的地步了吗?研人想。

“不坐电车,那用什么交通工具?”

“坐出租车安全。你的钱足够用吧?除了町田站之外,你住的出租屋、大学校园、大学医院和你的老家,这四处地点也不能接近。那里也埋伏了警察。追踪你的警察总共有十名。听懂了吗?”

“明白。”

“那再联系。过一阵子,我会告诉你小笔记本电脑如何使用。”

“小笔记本电脑?是无法启动的黑色的那台吧?”

但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研人立即打开手机通讯录,里面只有帕皮一个人的电话。试着再打过去,对方却已经关机。即便在书店中搜索,不知道对方的长相也是白搭。至于如何使用无法启动的A5大小笔记本,看来只好等下次对方联系自己时再说了。

可是,研人暗忖,对方为什么不愿以真声示人呢?莫非对方是研人认识的人,怕研人靠声音识破?

总之,研人走下楼梯,来到新宿的街上。只需这么一部通信机器,孤立的自己就能再次与世界相连,他不由得安心下来。

研人在大街上迈开步子,考虑现在就把前几天该打的电话给打了,于是从口袋里取出记着电话号码的笔记本。他听从帕皮的警告,先在大脑中想了想给哪些人打才安全。警察知不知道他同报纸记者有交往呢?尽管他认为应该没事,但因为刚好走过电话亭,所以以防万一,还是决定用公用电话打过去。

投入硬币,拨打号码,往常立刻就接起电话的菅井,这次却迟迟没有应答。回铃音响了大概十下,话筒里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

“我是古贺。”

“啊,研人君啊。”

研人听出对方所处的环境十分嘈杂。

“菅井先生,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出差,”父亲的老朋友答道,“但接电话没问题。你是想知道之前你问我的那个女研究者的事?”

“不错,关于坂井友理这个人,你查出来什么没有?”

“研人君说的人我不清楚,但我找到了一个年纪相符的嫌疑人。东京都医生联合会的名簿上,记载着一个同名同姓的医生。”

“医生?”研人搜寻记忆,想起了大学校园的阴暗角落中,主动找到自己谈话的坂井友理。不施粉黛的面庞,独特的清爽感觉——说她是医生,完全说得通。

“当时的电话簿上,刊登有这名医生执业的医院广告。是父女两代人经营的诊所。”

“诊所主攻什么方向?”

“妇产科。”

回答出人意料。如果是内科或心脏科,那就同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有关了。

“去这家医院的话,就能见到本人吧?”

“我是在八年前的医生联合会名簿上找到她的名字的,后来这个名字就消失了。她脱离了医生联合会,关闭了经营的诊所。”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会继续调查。也许会查出她在什么地方同你父亲有联系。”

“不好意思。”有这名报纸记者做援军,研人心里踏实了许多,“菅井先生,真的非常感谢你。”

“怎么又在感谢我?”菅井笑道,然后双方简单地道别,挂断了电话。

研人走出电话亭,一边朝新宿站走一边思索。怎样才能调查出坂井友理更详细的情况?她在大学现身时,要是自己记下了那辆商务车的车牌号就好了。他正为此后悔时,手机响了。

研人停下脚步。来电显示是“不明号码”,研人不禁紧张起来。是海外打来的电话。会不会是给自己发警告的那个外国人?研人跑进小巷,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

“Hello?”

对方张嘴竟是英语,研人不由得惊慌失措。说话的是个女人。不知为何,研人的脑海里冒出了金发美女的形象。

“哈……哈罗?”研人口齿不清地回复。

对方用极快的语速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但研人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唯一明白的是,这个女人正处在混乱状态。

研人努力将大脑切换到英语会话模式,挤出了一句老套的英语句型:“你能说慢点吗?”

www ●тTk дn ●¢O

对方顿了一下,然后说:“你是谁?”

“我?我的名字是古贺研人。”

“研人?你现在在哪儿?不,我是问,我在给什么地方打电话呢?”

研人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对方的话,于是又说:“请等等。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女人的口气缓和下来,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研人,你听好,我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他告诉了我这个电话号码,让我打电话过去,向你报告我儿子的病情。他说,这样你就能救我的儿子。”

“我能救你的儿子?”

“是的。难道不对吗?”

研人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某一天,将有一个美国人来访。

“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吗?”

“莉迪亚。莉迪亚・耶格。”

“莉迪亚・耶古女士?”

对方放缓语速,纠正道:“是耶格。”

“耶格女士。”研人注意着发音,道,“你是美国人?”

“是,但我现在在里斯本。”

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世界权威就在里斯本。

“你打来,是为了治你孩子的病?”

“是的!是的!”莉迪亚・耶格大叫起来,仿佛终于找到了救孩子的方法。

“你认识叫古贺诚治的日本人吗?”

“不认识。”

“你丈夫认识吗?”

“你是说约翰?他去国外了,我没法同他取得联系,不知道他认不认识这个日本人。”

“约翰・耶格先生做什么工作?病毒学研究者吗?”

“不。”莉迪亚说,然后沉默片刻,告诉研人,耶格先生在私营军事公司当佣兵。

研人反复问过几遍,但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多半是跟军事有关的工作吧。“你认识我们吗?”莉迪亚反问道,“约翰,也就是乔纳森・耶格,我,还有我们的孩子贾斯汀?”

研人记下了贾斯汀・耶格这个名字,这是继小林舞花之后第二个需要他拯救性命的孩子。

“我也不认识你们。你们多半是父亲的朋友介绍来的吧。是谁让你打这个电话的?”

“一个美国人。东部口音,上年纪了。”

这是不是就是给研人打来警告电话的人呢?

“这下你明白状况了吧?”

“是的。”研人答道。

“那你如何救我儿子?”

“开发新药。”研人答道,但双肩立刻就感到了重压。如果新药开发失败,那电话另一头的女人就会坠入绝望的深渊。

“这种药物能救贾斯汀吧?”莉迪亚说,声音阴郁,“我给你说说这边的情况。检查数值特别不好。按医生的话说,状况危急。也就是说,贾斯汀可能活不到下个月。”

研人无言以对,仿佛胸口遭受重击一般。贾斯汀・耶格的病况同小林舞花一样,离最后期限不到一个月。如果不能遵照父亲的遗言,在“2月28日之前完成”,两个孩子都会死掉。

“求你了,请你一定救救我的孩子。”莉迪亚的话语中听不出惹人怜悯的软弱,反而透露着与折磨她儿子的病魔对决的强烈意志。研人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种坚强,一定是超越了语言、宗教、人种,为所有人类所共有的“善”吧。我一定要让遥远国度的这位勇敢母亲实现愿望。

“耶格女士,”研人抬头望天,尽量不让对方听出自己的喘息声,然后下定决心,说出了堪称人生最大赌注的一句话,“我答应你,一定会救你的孩子。”

鲁本斯深陷在自家客厅的沙发里,台灯灯罩下的光洒在身旁。

非洲东部时间凌晨两点,美国中部时间上午八点。

本打算回家小睡,但棘手的问题堆在面前,哪有心思睡眠。手中的便笺本上,问题被一一罗列出来。

鲁本斯举棋不定。尽管他不愿看到有人在自己制订的计划中死亡,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可以让奴斯存活下来吗?无论如何,现在涅墨西斯计划还没完全失控。必须预估对方的行动,抢占先机。如果自己猜得没错的话,奴斯计划在佣兵的保护下逃往国外。鲁本斯的视线落在便笺本上。

皮尔斯等人打算从什么地点逃离刚果?

这是最要紧的问题。非洲大陆广袤无垠,中情局的工作人员有限,无法覆盖全域。一旦皮尔斯等人逃离刚果,再想追踪他们就几乎不可能了。对涅墨西斯计划来说,唯一的有利因素是刚果国内的交通状况。以面积而论,刚果的国土与西欧相当。但这个国家的交通设施非常落后,只有一条连接东西的道路,除此之外,就得依靠飞机和沿刚果河而下的船。皮尔斯等人应该也非常清楚,这些交通网的要冲都被监视了。所以,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徒步穿越的东部国境线。军事顾问斯托克斯正在拉拢当地反政府势力。从地理上看,这是正确的判断。伊图里森林东侧,二十多个武装集团林立。要想阻止皮尔斯等人逃往国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些“名声不太好的家伙”上面。

逃离非洲大陆的目的地是哪里?

如果皮尔斯等人逃出刚果,留在非洲大陆的可能性将非常低。这群人中大多是白人,在非洲行动太惹眼。那他们打算去哪儿呢?

鲁本斯望向便笺本上的第三条,寻找启示。

四名佣兵的选拔标准是什么?

奴斯陆续杀害了守护者计划的其他候选人,选定如今这四个计划执行者保护自己。

鲁本斯推测,在选拔他们的理由中,一定隐藏着破解奴斯逃亡计划的钥匙。选拔耶格和盖瑞特,是因为他们具有背叛雇主的条件,这点鲁本斯自己也考察过。那剩下的两人,柏原和迈尔斯,选拔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鲁本斯从公文包中取出报告,回顾选拔计划执行者的过程。在柏原干宏上升为第一候选人之前,三名候选人遇袭身亡。这三个人同柏原有何区别?从技能考察,无论是空降资格还是实战经验,他们作为佣兵的能力并无差异。唯一不同的是“使用语言”这一项,只有柏原懂他的母语日语。这时鲁本斯想起了古贺诚治撰写的论文。那篇学术论文竟然一反常规,是用日语写的。考虑到科学世界中英语是通用语,只能理解为古贺博士不擅长英语。换言之,柏原入选的理由会不会是让他充当与日本联络的角色呢?如果这一推理正确,古贺博士死后,负责在日本联络的就是他的儿子,那个叫研人的年轻人。国防情报局的调查报告中写着,古贺研人可以使用英语。如此看来,古贺博士意外身亡后,柏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基于这一点,鲁本斯继续深入思索。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皮尔斯等人会不会打算去古贺博士的母国?鲁本斯在便笺本上写下了“日本”,后面跟着一个问号。

这个叫柏原的日本人的过去十分有趣。报告的特别事项记载,十年前,他的父亲不知被谁打死了,母亲也身受重伤。但应该目击到犯人的母亲却拒绝提供证言,事件陷入迷宫当中。柏原投身法国外籍兵团,就是在这件事后不久。鲁本斯感觉里面有蹊跷,但仅凭报告中短短几行字很难做出判断。他觉得这件事应该影响不到涅墨西斯计划,于是转而关注下一份报告。

斯科特・迈尔斯。

这名空军伞降救援队前队员被选定为守护者计划执行者时,在伊拉克已经有四名候选人遇难。迈尔斯之所以被选中,同他的出身密切相关——看重的就是他的医疗和战斗搜索救援技术。迈尔斯的经历中,记载着其他四人不具备的一项特殊技能:航空器操作资格。这应该是出于危机管理的需要。奴斯等人很可能计划乘飞机逃出非洲。

客厅中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鲁本斯发出不满的呻吟,拿起手机。是特别计划室里的国防情报局联络员打来的。

“你在睡觉?”

“没有。调查出结果来了?”

“是。遵照你的指示,我们筛选了皮尔斯海运公司所有的船舶。一个月之内停靠非洲大陆港口的,只有两艘。停靠的港口是埃及的亚历山大和肯尼亚的蒙巴萨。”

“阿拉伯半岛呢?”

“有若干油船会定期前往,但都在两个月后。”

“好的,停靠埃及和肯尼亚港口的两艘船中,有前往远东的船吗?”

“停靠肯尼亚的船会前往印度,然后返回美国。”

难道是经过印度前往日本?鲁本斯琢磨起来。他们越过刚果国境线之后,直接往东走就会抵达肯尼亚的港口。“通知相关机构,监视两个港口,肯尼亚优先。”

“明白。”

“皮尔斯海运公司的飞机调查得怎样了?”

“只有一架公司董事使用的私人飞机,现在没有前往非洲的迹象。我们会继续监视这架飞机。”

“你们调查的对象包括联营公司吗?”

“是,连分包公司也彻底调查过。”

“我还想拜托你们调查一件事:皮尔斯海运公司的相关人员有无包租或购入飞机的计划?”

鲁本斯还未完全说完,对方就答道:“这个也调查过了。目前没有。”

“明白了,谢谢。”

如此看来,皮尔斯等人乘飞机离开非洲大陆的可能性很低。那就只能坐船。只要切断海路,就能封锁他们。鲁本斯挂断电话,视线重新落回便笺本。

反情报。

毫无疑问,美国的机密情报已经被奴斯破解。而鲁本斯被“知悉权”原则所阻挠,无法采取反情报对策。国家安全局运用的“梯队”系统和国内的秘密通信网到底是怎样的系统,他完全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各情报机构运用通信基础设施的状况错综复杂,不可能进行统一的通信管理。在这样的条件下,涅墨西斯计划进入紧急处置阶段的消息肯定已经泄露。

目前只能采取权宜之计:编造假情报,扰乱对方的视线。

手机再次响起。电话另一头是与联邦调查局保持联络的弗兰克・巴顿的声音。

“紧急事件。你能不能回特别计划室?”

说实话,鲁本斯不愿意回去,窗外已经开始下雪了。

“你在哪儿?”

“联邦调查局总部。”

“能不能到我家来?”

“抱歉,不能。我们需要在采取了安保措施的房间中谈。”

出了什么事?鲁本斯心中犯疑。

“到施耐德研究所的会议室怎么样?那个地方离我们双方都比较近。”

“好吧。”

鲁本斯使劲站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奥迪车钥匙。

二十分钟后,在没有窗户的会议室里,鲁本斯和巴顿碰面了。就是在这个房间里,鲁本斯第一次见到了被截获的奈杰尔・皮尔斯发送的电子邮件。

“大事不好。我还没把这个情况告诉别人。”说着,巴顿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我要说的,是关于从纽约给古贺研人打的警告电话。”

鲁本斯忍不住探出身子,“查到什么了吗?”

“发出警告的人,用的是百老汇大街上的电话亭,来往行人众多。打电话的时间是星期六下午四点,日本时间上午五点。同一天下午四点十分,与电话亭相距两个街区的药店监控摄像机捕捉到了走在街上的涅墨西斯计划参与者的图像。”

鲁本斯马上问:“是埃尔德里奇吗?”

巴顿没有作答,只是从牛皮信封中取出几张照片。对准药店入口的监控摄像机透过橱窗玻璃,拍下了走在外面的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联邦调查局对模糊的图像进行了分析。”

拍下的是谁一目了然。鲁本斯倍感惊异,但转瞬就释然了,就像心中早就预感到会是这个人一样。

巴顿死死盯着鲁本斯,等待指示。鲁本斯说:“单靠这个还构不成证据。只能说明他偶尔经过那里。”

“那我们就拜托密码城中的人调查吧。”巴顿答道。

世界上最大的情报机构——国家安全局规模庞大,以至于在马里兰州的一角形成了小城镇。尽管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这块区域,但这里却矗立着五十多座大楼,超过六万名职员和相关人员在此工作。他们的目标是窃听世界上的所有通信,解读密码,获取有利于美国国家利益的情报。国家安全局特别擅长旨在控制网络战争的各种技术的开发。

“那帮家伙什么都查得了。”

接到李正勋的电话后,研人来到夜色下的街道上。骑摩托来的正勋似乎没有想到,狭窄昏暗的小巷尽头竟然有一座公寓,而私设实验室就在楼上。这座两层高的木质建筑没有长明灯,找不到也没什么奇怪。

正勋将摩托停靠在黑暗中的外楼梯旁,在研人的带领下进入202室,在占据了六叠大小房间的实验设备前目瞪口呆。

“认识研人之后,惊人的事就接二连三。”

“还有更惊人的呢。”接着,研人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听完述说之后,正勋半信半疑。但如今,超越人类智慧的制药软件就在手中,不可能对研人的话付之一笑。正勋沉思片刻,道:“对于人类进化的可能性,既不能否定,也不能肯定。诚如研人所言,只能试着用‘GIFT’制造新药。凭现代人的智力水平,无法治疗那种病。”

得到正勋的认同,研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正勋你曾在美国军事基地工作过吧?”

“嗯。‘龙山’军事基地。”

“你对窃听有什么看法?不会是我的被害妄想症吧?”

“我不能打包票,但窃听在技术上可行。美国和英国都在运用‘梯队’系统窃听全世界的通信。远东方面,日本的三泽基地有窃听天线,印度尼西亚的上空有巨大的电波窃听卫星。海底光缆通信也全都遭到窃听,可以说没有一种通信方法是安全的。”

研人惊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活了这么久,却对所处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们就像被圈养在支配世界的一小撮人打造的小牲口栏里。他们能确保我们的日常安全时,我们毫无怨言。但他们并不是慈悲为怀的菩萨,而是人。一旦你触犯他们,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你捻死。研人如今就在遭他们蹂躏。标榜人权的美国居然率先践踏基本人权,这一事实本来就令人大跌眼镜。“通信保密”难道只是传说?

“因为‘梯队’系统也可以用于商业间谍活动,欧盟议会将其视为问题,但具体有何行动不得而知。”

“真恶心。”研人道出心中的不快,“那么美国声称的民主,不过是典型的双重标准吧?”

“我也这么看。不过,不光是美国人,我们所有人的行为都不完美。无论是法律上还是经济上,没有一个系统是完美的。就像软件发现缺陷后必须打补丁一样,如果人类真的是‘智人’,那百年之后这个世界将会变得更美好。”

“那也是我的希望,但眼下还有迫在眉睫的问题。‘梯队’系统正在监视我们。我还犹豫要不要让正勋你介入。”

“我已经介入了。”正勋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和笑脸,“我也想帮助患病的孩子们啊。”

正勋轻松的语气让研人倍感欣慰。

“那就干吧。”正勋从放在榻榻米上的背包里取出装有“GIFT”的机器。

研人把桌面收拾干净,给机器留出位置。已启动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浮现出“变种GPR769”的CG图像。受体在细胞膜上缓缓摆动,就像是一种生命体一样。

“‘GIFT’的基本方法论同现行制药软件并无差别。”正勋用研究者所特有的干练语气说,“如你所见,受体的形状已经确定。下一步,就是寻找能与受体在这个凹陷部位结合的化学物质。”

“找到了这种化学物质,就等于造出了药物。”

“不错。有两种方法可以确定药物的化学结构:一种是从零开始设计的全新设计法,另一种是从既有化合物中选出活性高的结构的虚拟筛选法。”

“你觉得应该用哪种方法?”

“试试全新设计法吧。也许会合成出复杂的结构,这个就不是我能搞懂的了,要你来判断。”

“明白。”

像上次一样,正勋将电脑连上网,然后面对屏幕。“这款软件厉害的地方在于,只需要输入你想要的结果,剩下的就无需担心了。”

“就是说,它是全自动的?”

“不错。”正勋乐呵呵地说,“将药物活性强度设为百分之百吧。”

正勋勾选了对话框中的相应选项,然后把手从鼠标挪到键盘上。随着手指的快速敲击,画面不断变化,从带状模型图到数字和字母构成的原子坐标一览表,令人眼花缭乱。

“只要指定了结合的部位,剩下的都由‘GIFT’来计算。”正勋解说道,“好了,生成特效药吧!”说着,正勋就按下了回车键。

屏幕上立即出现了“剩余时间01:41:13”的字样。

“一小时四十分。太厉害了!”

正勋差点儿跳了起来。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研人不由得心生羡慕。如果自己也能对研究有如此高的热情,也许就会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吧。看着满脸笑容的正勋,研人突然想起了父亲生前露出的神秘微笑。“我不能停止研究啊。”父亲说这句话时脸上洋溢着无上的幸福,跟正勋此时一模一样。父亲想必对研究也一往情深吧。可是,研究究竟有什么乐趣呢?父亲的研究生活似乎也没有那么充实啊。

“肚子饿吗?”正勋问。

“饿了。咱们去吃点儿东西吧。”

两人用等待软件运行的时间,前往公寓楼附近的面馆。研人走在夜路上,瞪大眼睛观察周围,没有发现警察的影子。

两人坐在餐桌前,点了中餐套餐。因为面馆通宵营业,两人吃饱之后,继续留在店里,商量今后的行动方针。如果用“GIFT”成功设计出药物,那制药的第一阶段就算完成了。接下来便是实际的合成操作、与受体的结合实验,以及用小白鼠做简单的药理实验。

“我觉得公寓里的试剂不够用。”研人说,“必须想办法再搞一些。”

“试剂店卖不卖给我们?”

“他们不卖给个人。”

“那我去大学托其他实验室的朋友想想办法。”

“拜托了。就算成功合成出药物,剩下的操作如何完成?需要体外培养细胞和小白鼠做实验。”

“我没有临床知识,只能努力学习了。去找土井好好问问。”

研人想起了将正勋介绍给自己的土井。那家伙生性轻佻,对研究却很在行,肯定能帮上忙。

确定行动方针后,还有点时间。研人道出了一直盘绕心头的疑问:“跟正勋在一起时,感觉很自然。韩国人和日本人有什么不同吗?”

“唔……”正勋偏着头思考了片刻。

“你别客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举个例子吧。”正勋的视线重新落回研人身上,“我们韩国人有一种特别的感情。美国人、中国人、日本人都没有这种心理。韩语中用汉字‘情’表示。”

“情?”

“嗯。汉字写作‘情’。”

“这个字日本也有。”

“不,韩语中的‘情’同日语中的‘情’不一样。很难讲清楚。”

研人好奇地问:“你能解释一下吗?”

“非要解释的话,那是一种将人与人联系起来的强大力量。我们通过与好恶无关的‘情’,与素不相识的人联系起来。”

“就是友好和博爱的意思吧?”

“不是这么美好的东西。‘情’也是一种麻烦。因为无论是多么令你厌恶的人,都同你之间有‘情’相连。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百分百拒绝他人。韩国的电视和漫画描写的几乎都是这个‘情’。”

“是这样吗?”研人看过几部韩国电影,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鉴赏同一部作品,每个人的观点却是如此不同,研人不禁咋舌。

“更进一步说,人与物之间也有‘情’相连。我这么解释你懂吗?”

研人努力从感情上理解“情”为何物,但内心深处却没有萌生丝毫感情。

“不懂。”

“是吗?”正勋笑道,“‘情’这个词的意思,只有知道‘情’的人才明白。如果不知道词语指代的对象,就不能理解。”

这跟科学上的专业术语一样,研人想。对于专业之外的人,你再怎么解释,对方也听不懂。因为那已经超过了此人理解能力的极限。

“我觉得与日本人相比,韩国人之间的距离更近。”

“嗯,或许是吧。”

正勋平时所表现出的温文尔雅的气质也是因为“情”所致吧,研人想。

“好了。”正勋看了看手表,“‘GIFT’的计算快结束了。”

研人从椅子上站起身,盘算着一定要成为有情之人。

付完账,两人离开面馆,再次提高警惕,返回矗立在黑暗之中的幽灵屋似的公寓楼。

六叠大小的房间的桌面上,A4大小的笔记本液晶屏幕闪烁着微光。研人打开屋里的灯,同正勋一道注视着屏幕。跃入眼中的是“None”这个单词。

“没有?”正勋尖叫起来,“没有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

“太奇怪了。等等。”

正勋扑在电脑上,一连串操作之后,屏幕上浮现出一个化学结构式。由苯环和杂环构成的母核上连接着功能团,结构十分简单。“虽然‘GIFT’得出了结果,但受体只活性化了百分之三。也就是说,这个结构治不了病。”

“是让我们对这一结构进行最优化?”

“不,如果是那样的话,‘GIFT’就不会显示‘None’这一结果了。采用全新设计法,本应得出更好的结果。”正勋思考了片刻,道,“放弃全新设计法,尝试采用虚拟筛选法。”

正勋像先前一样,在“GIFT”里输入指令,按下回车键,显示计算将在九小时二十分后结束。

“一般来说,这种计算要几个月才能得出结果。”正勋笑道,“明早就能有结果,你给我打电话吧。”

“你明晚也过来吧。”

一看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正勋也要忙自己的事,研人感到很过意不去。

“正勋,真的非常感谢你。”

“不用谢。我也是出于兴趣。”这名来自韩国的才俊露出可爱的笑脸,“再见。”说完,他离开了私设实验室。

窗外摩托发动机的轰鸣渐渐飘远,冷清的公寓骤然寂静了许多。研人再次感受到有朋友相伴是多么可贵。可是,他不能事事都靠正勋。研人想了想接下来的工作量,不禁紧张起来,于是坐在桌前阅读专业书直至黎明,然后钻进睡袋里小睡了一会儿。

他好像做了梦,但记不起内容了。“GIFT”计算完成时,预先设好的手表闹铃响了。

上午八点。

拉上了遮光窗帘的实验室同睡前一样黑。研人从睡袋中爬出来,没有开灯,径直来到笔记本电脑前。“GIFT”算出了什么答案呢?一定要是高活性的结构啊,研人如此祈祷着,朝液晶屏幕望去。

屏幕上浮现出“None”这个单词。

5

艾希莫和阿基利父子,以及奈杰尔・皮尔斯将从狩猎营地出发时,姆布提人悲伤不已,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男女老少全都泣不成声。

耶格最初抱着同情在一旁观看,但哭哭啼啼的分别实在持续得太久,最后他只好出面催促。

行军的第一天,皮尔斯告诉耶格,姆布提人之所以那么伤心,背后其实另有隐情。诞生了阿基利的这个游群为了避免被五角大楼攻击,只好分散到其他游群中去。也就是说,艾希莫的离去,就意味着游群的解散。而且,年幼的阿基利进入森林也让人忧心不已。俾格米人是狩猎采集民族,对他们来说,森林是充满危险的异世界,严禁孩子踏足其中。

佣兵们排出菱形队形,保护着中心的阿基利和皮尔斯。走在前面的是负责带路的艾希莫,以及负责先头侦察的米克。

皮尔斯的背包里塞满了食物、衣物、笔记本电脑、太阳能面板充电器,还有若干卫星手机。盖瑞特推测皮尔斯同国外的通信线路还是畅通的。就算通信被“梯队”系统截获,被迫切断与电话公司之间的线路,只要换另外的手机就能立刻恢复通信。除了背这一大包东西外,皮尔斯还将裹着阿基利的襁褓斜挎在肩上,所以这名瘦高的人类学者总是走不快。

离开同胞后,阿基利没有表现出半点悲伤。在雨林内移动时,他总是在打量四周。那眼神十分古怪,让耶格禁不住怀疑他在谋划着什么。

此外,耶格对走在前面的艾希莫的表现也产生了怀疑。作为向导,他满怀自信地在雨林中行进,但有时候,他会折下树叶,做出箭头一样的标记,放在地面上。倘若敌对势力发动跟踪,这箭头不就成了绝佳的目标吗?而且,每次休息的时候,他都会随意躺在地上,在儿子面前吸大麻烟。

“他们有他们的行事风格。”皮尔斯对耶格说,“树叶道标在这个森林里随处可见。吸大麻是为了在狩猎时提高听觉灵敏度。与我们不同,他们不会因为吸毒而精神错乱。”

“还有其他问题。”

耶格批评了艾希莫将火种包在大树叶里到处走的行为。一旦雨林顶部的树叶变稀薄,就有被红外线探测卫星探测到热量的危险。可是,皮尔斯却坚持让艾希莫携带火种,说这对俾格米人而言是必需品。

“给他一个打火机不就成了吗?”耶格说。

但皮尔斯听不进去:“不用担心。卫星何时经过头顶,我清楚得很。”

耶格觉得人类学者的顽固态度相当可疑,但还是顺从了对方。他一看到艾希莫那懦弱却和蔼的笑脸,态度就强硬不起来。

结果,第一天他们只走了三十公里天就黑了。四名佣兵轮班站岗,两小时一班。耶格站岗时,仔细观察了依偎在父亲身边酣睡的阿基利。或许是闭上了眼睛的缘故,阿基利看起来没有起初那么可怕了。

耶格无法理解的是,为何不同人眼中,阿基利的形象会迥然不同。现在的阿基利,只拥有不可思议的高度发达的智力,可能并不具备所谓的个性。他同人类的幼儿一样,正处于既非善也非恶的原始状态。迈尔斯和米克对他的印象之所以南辕北辙,应该是观察者精神投射的结果吧。耶格会有如此推测,源自他的从军经历。作为特种部队的一员派驻海外,与语言和肤色不同的人接触时,会自然而然地看不起当地人。面对阿基利时,这种心理机制也在发挥作用吧。

望着阿基利无邪的睡脸,耶格又想起了得知自己快当父亲时的感觉。尽管阿基利属于别的种族,但他也是有智慧和人格的,耶格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拥有强大而正确的思想的人。耶格心中潜藏着幼稚而好战的思想,比如手持兵器就自以为无所不能。倘若他任由这种思想支配,就很可能成为米克口中“危险的存在”。阿基利是现代人所生,他也完全有可能成长为那样的生物。

天亮了,第二天的行军开始。一个小时后,众人停下来休息。耶格问人类学家:“俾格米人打不打仗?”

“不打仗。”皮尔斯立即答道,“根据我的调查,他们在五十年前发生过一次内部纠纷,一个游群分裂成两个。仅此而已。”

“就是说,他们是天生的和平主义者?”

“他们只是比我们更聪明。俾格米人知道,人与人争斗会让整个群体陷入危机。所以,如果有人不能适应群体,或者发生夫妻吵架,就让当事者移居到别的游群,从而消除对立。”

“难道就没有发生过争夺食物资源的事?”

“不可能出现这种事。”皮尔斯立即否定道,“各个游群都严守各自所属的区域,捕获的猎物平等地分给所有成员。但这同我们世界中的所谓共产主义不同,是更富智慧的制度。首先,杀死猎物的人拥有猎物的所有权。然后,参加狩猎的成员,以及留守营地的成员,会分得他们的配额。通过这种复杂的分配方式,肉就会均等地分到每个人手上。一方面满足了有功之人的所有欲,另一方面又防范了此人独占财富。”

耶格赞叹道:“你似乎很欣赏他们?”

“唔,可以这么说吧。还有,艾希莫他们的族名‘姆布提’的意思就是‘人类’。”众人在昏暗的雨林中稍作休息,听满脸胡须的学者侃侃而谈。自从与耶格等人相遇,他还是第一次表现得如此亲切。

“耶格,你听说过皮尔斯海运公司吧?”

“嗯。”

“我生下来就是那个公司的继承人。”

耶格震惊了。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因为过着原始生活而几近营养失调,没想到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

“那你岂不是很有钱?”

“研究资金有所保障。”皮尔斯谨慎地肯定道。

“那为什么没继承家业?”

“我年轻时也想过,专攻人类学只是出于兴趣。但我很快就明白,自己当不了大企业的经营者。那个世界对我来说太肮脏了。”皮尔斯的脸上流露出厌恶和挫败的神情,“金钱只能吸引逐臭的可鄙之人。银行家和投资公司的人,只愿意同腰缠万贯的人握手。律师则同蚂蟥一样,贪婪地吮吸着财富的血。那些搜刮他人钱财的家伙的嘴脸,我一看就恶心,所以决定回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在我眼中,俾格米人是最可爱的研究对象。”

不知何时,盖瑞特凑过来旁听。他看了看手表:“抱歉打扰了你们谈话,但马上就该出发了。”

耶格站起身,讥诮道:“你生下来是俾格米人就好了,还当什么富二代啊。”

皮尔斯微微一笑,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我不这么想。我同那些夸夸其谈的自然爱好者不同。我会用电脑,生病了会求助于最新的医疗技术。我离不开科学万能的世界。原始社会中存在现代人所遗忘的乌托邦,这种说法荒唐透顶。在一个阑尾炎就能致人死地的世界里,怎能长久生活下去?”他眼睛里闪烁着既非悲伤也非惊叹的光芒,继续道,“在这残酷的自然环境中,俾格米人生存了数万年。他们的肉体得到了进化,依靠协作获取并分配每天的食物。这不是很了不起吗?”

“嗯。”耶格直率地表示同意,暗暗祈祷爱好和平的祖先之血也流淌在阿基利的身体之中。

众人重新开始行军,大约十分钟后,林海突然中断,视野豁然开朗。深褐色的伊图里河横亘在面前,河岸低矮,泥土**。河面宽约百米,河水奔腾不息。河对岸,离水面不远的地方就又是林海。伊图里河仿佛延伸在雨林之中的粗大血管。

艾希莫畏畏缩缩地指着这边的河岸,提醒佣兵们留意。一艘剖空大树造出的独木舟和几支船桨零乱地堆放在岸边。

耶格再次对艾希莫的能力感到震惊。为了避开敌人,他们离开姆布提人的生活圈,选择走雨林深处的道路,但在没有地图也没有指南针的条件下,艾希莫仍能准确地将众人引导到放置独木舟的地点。就连特种部队出身的耶格也无从得知,在没有标记的雨林之内,艾希莫是如何判断方向的。

“请注意两点。”皮尔斯对众人说,“第一,这条河里有鳄鱼,当地已有好些人丧命,大家一定要小心;第二,过河之后就能走到农耕民族的村落,可能会遭遇那一带游荡的武装分子。”

离开康噶游群的营地时,耶格等人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好,过河吧。”

带上装备的话,独木舟一次只能坐四人,所以船往返了两趟才将所有人运过去。过河后又走了大约十公里,雨林的植被明显发生了变化。不久后,他们就看到了树林背后的耕地。这说明不远处便是街道两侧的农耕民族村落。

耶格停止行军,在地图上确认现在的位置。沿着土路每隔几公里就是一个村落。眼前这个村子名叫阿曼贝雷。道路两侧是一间间小土屋。离目的地科曼达镇,直线距离还有大概六十公里。

“卫星到什么地方了?”

皮尔斯从腰包中取出小型电脑,确认道:“四十分钟后就到达我们上空。”

“我们从村庄之间穿行,以免被人发现。”

“等晚上再行动不是更安全吗?”

“现在还不到正午。我不想浪费时间。”

众人迅速制定了路线,保持菱形队形,朝森林内侧走去。

可是,从阿曼贝雷村背面绕道的时候,艾希莫愕然回头看着皮尔斯。与艾希莫并排行走的米克诧异地看了看艾希莫,然后猛然转过头,注视前方。他打手势示意大家停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到了古怪的声音。

耶格侧耳倾听。街道向北延伸,从那边传来微弱的鼓声。

仔细听了一会儿后,皮尔斯小声说:“不好了,民兵组织朝这边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

“那是比拉人使用的对话鼓。将语言的抑扬转换为鼓声进行通信,可以传达相当多的内容。”

“你能掌握民兵组织的规模吗?”

“这个不清楚,但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到处屠杀别的民族。他们本应该在更靠北的地方活动。”

佣兵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米克问。

“看样子是。”盖瑞特点头道。

阿曼贝雷村的方向传来尖叫。大概村民们听到对话鼓的声音了吧。远远望去,仍能清楚地看到村民们从小屋中飞奔而出,一边嚷嚷一边东跑西窜。

耶格放下背包,将便携式无线电通话器的耳机戴在头上,指示皮尔斯道:“把艾希莫和阿基利带到树荫里趴下!”

模样奇特的孩子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紧紧抱住父亲的腰,怯生生地望着耶格。

“我们不能从这儿逃出去吗?”皮尔斯问。

“必须等民兵组织通过了才能走。”耶格说,为了让对方安心,又补充道,“这比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更安全。”

皮尔斯紧张地点点头,带着俾格米人父子躲到大树背后。迈尔斯留下来保护他们,耶格、米克和盖瑞特三人则打开枪上的保险,朝森林的边界走去。走出雨林便是开垦出来的土地,二百米之外排列着若干土屋。透过军用望远镜,可以看到附近跑回来的村民因恐怖而扭曲的面庞。

快逃啊!耶格在心中大叫。慢腾腾的话就会全被杀掉的!

这时,忽然响起了与现场格格不入的活泼音乐,仿佛是非洲民族音乐和摇滚的融合。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双筒望远镜朝北望去,只见三辆满载黑人的皮卡正飞速向村子驶来,所过之处,卷起漫天的尘土。打头那辆车的载货平台经过改造,安放着重机枪。民兵们挤作一团,身上裹着凌乱的野战服,像是抢夺而来的。

盖瑞特计算着敌人的战斗力。“四十三人。”

米克继续道:“重机枪一挺,轻机枪三挺,若干AK,此外还有手枪、开山刀、柴刀、斧头和长枪。”

聚集在一处的村民们尖叫着一哄而散。有人逃慢了,被冲过来的武装车队撞飞出去。

四散的人们逃往周围的密林。耶格所在的方向,也跑来五个人,是一对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但毫无遮蔽物的田地最不利于逃跑。民兵们跳下车,从一家人背后用全自动武器射击。晴朗的天空下立刻鲜血四溅,父母和孩子相继倒地。他们被击中后,尖叫变成了恐惧的咆哮,那是濒死动物发出的绝望呻吟。

“迈尔斯,”耶格通过无线麦克风下达指示,“让皮尔斯他们堵住耳朵。”

“明白。”

田里痛苦打滚的亲兄妹身旁,一个未受伤的男孩正在大声哭喊,年纪八九岁,与贾斯汀相仿。民兵们的弹雨毫无怜悯地袭来,孩子脑袋登时被炸开了花,倒地身亡。

“耶格,”迈尔斯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皮尔斯问我们能不能出手帮帮村民?”

“不能。”耶格忍住吐意答道,“敌人的战斗力是我们的十倍,我们没有胜算。”

耶格身边的盖瑞特轻轻哼了一声,“那是什么?你们看看那些家伙的头饰。”民兵们的头上都垂挂着什么东西。用细线串起来的装饰物是人的耳朵和男人的阴茎。有人也把这些东西绑在步枪上。耶格记得,越南战争期间,有些美国兵也干过类似的事情。

五分钟前还一派祥和的阿曼贝雷村,如今成了战争的舞台。这是赤裸裸的战争,没有披上任何意识形态和宗教对立的虚假外衣。士兵闯入异族家中,开始抢夺食品、燃料、生活物资。士兵们将村民们集中在路旁的广场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女性村民逐个强奸。从女童到老妇,都成了民兵发泄兽欲的对象。

强奸完毕后,暴力继续升级,场面惨不忍睹。耶格从军时接受过训练,面对如此场景仍能保持镇静。苏联士兵虐杀俘虏的电影他看过很多遍。可是,倘若监视地点再靠近一些,他能否如此淡定就说不准了。无论如何,现在目睹的凄惨光景,他到死都不会忘记吧。

男人们生来就具有的暴力倾向,一旦爆发,其行为之残暴没有人种之分。武力取胜的一方对异族大肆屠戮,他们砍断村民手足,割下村民头颅,这一幕与历史上重复上演无数次的大屠杀有何分别?无论是什么人种、什么民族,屠夫都是一样的。这个地球上,人类从未建立天国,却常常创造地狱。

如果这个地方有记者,一定会将杀戮记录下来吧。这种文章在唤起读者心中和平渴望的同时,也会撩拨他们对恐怖的猎奇心。低俗娱乐制造者和消费者只是口头上高呼世界和平,其实本质上与杀戮者属于同一物种,只是他们对此浑然不觉。

阿曼贝雷村的所有成年人都被杀死了。目睹父母遇害的孩子们被集中赶到某个地方,其中的十几岁少女被选出来,押上卡车。是要将她们当作性奴吗?瞅准机会想逃跑的男孩,被地上刚砍下的人头绊倒,一个民兵冲了上来,举起柴刀就砍,将男孩的额头劈成两半。其他孩子战战兢兢地注视着小伙伴倒在地上,脑花四流。大家都明白,厄运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了。手持重武器和刀具的武装分子将孩子们包围起来。

耶格已经忍无可忍。必须杀死那些野蛮人。耶格将突击步枪的准心,对准了首领模样的男子。

“住手,耶格。”米克低语道,“那样做会给我们带来危险。”

看到日本人的脸,耶格差点呕吐出来。

“难道你只会开枪打猴子?”

“你说什么?”

“米克说得对。”盖瑞特压低声音说,然后心有不甘地补充了一句,“我也想救那些孩子,但无能为力。”

为了抑制杀意,耶格回头望向森林,那里有他必须守护的人。结果他发现,那个孩子正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这边。阿基利从迈尔斯的脚边露出脸,凝望着远处的村落。从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感情。而在他视线的彼端,对孩子们的大屠杀开始了。

耶格打了个冷战。不能让阿基利目睹这场惨剧,不仅因为担心异形孩子的心理受到影响,更因为阿基利并不站在与人类相同的立场。阿基利观察人类这种动物的杀戮行为,正如我们观看黑猩猩屠杀小猴子一样。我们拥有道德观念,却又经常屈服于兽性,而异质的智慧生物就在观察我们这种生物的习性。

“迈尔斯。”耶格连忙对无线麦克风说话。如果阿基利觉得我们人类是劣等动物,那就不妙了。“阿基利在看呢。”

迈尔斯转过头,发现阿基利正伸着头往外看,便将他拉回了树荫。但皮尔斯接着爬了出来,打手势让耶格等人返回雨林。耶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焦虑的皮尔斯拽下迈尔斯的耳机,通过麦克风对耶格说:“快回来!要被卫星拍到了!”

“什么?”耶格瞟了眼手表,离侦察卫星运行到他们上空还有二十分钟啊。耶格一边留意着民兵组织的动向,一边返回雨林。皮尔斯向他展示了小型电脑上的画面。卫星拍下了阿曼贝雷村的全貌,画面的一角,清晰地呈现出盖瑞特和米克趴在地上监视敌情的身影。

耶格通过无线电通知两人回来,凑到皮尔斯面前说:“不是还有时间吗?”

“也许我们被假情报骗了。在他们通过图像识别出我们之前,我们必须逃离这里。”

“去哪儿?”跑回来的盖瑞特问,“我想了解周边的状况。卫星图像能扩大范围吗?”

皮尔斯操作电脑,缩小画面比例,切换成边长十公里的四方图像。以阿曼贝雷村为中心,街道的北部和南部浮现出若干小点。将其放大后发现,那是搭载着重武器的车队。不是民兵组织,而是别的反政府军。

“混蛋,敌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必须对付三组人马。”

耶格不禁皱眉。他们原本要往东走,但现在那里被武装分子堵死了。

“喂,”米克提醒大家注意,“看看那帮家伙。”

佣兵们用双筒望远镜朝村子望去。还有少数孩子没死,不过民兵们停止了杀戮。首领模样的男子将身子探入停在一边的皮卡,对着无线麦克风说话。不一会儿,男子就突然转过头,朝耶格等人所在的方向张望。

“糟糕!”盖瑞特说,“他是不是得到了卫星传回的情报?”

看起来,五角大楼已经锁定了耶格等人的位置,通过武器商将其告知了民兵组织。

首领模样的男子对下属下达了命令。一个民兵跳上皮卡的载货平台,将重机枪对准了耶格等人的方向,开始扫射。佣兵们悄悄朝附近的大树移动,寻找掩蔽物。弹雨扫过左侧的灌木,朝他们逼近。

耶格对惊恐的皮尔斯说:“冷静,别乱动。”

子弹将周围的落叶打得飞舞起来,阿基利一动不动地抱住父亲的胳膊。

耶格等人冒着纷飞的弹雨,交替保护着三名要员,陆续朝森林深处撤退。突然,滞留村中的民兵们活跃起来,一边杀气腾腾地叫嚷着,朝耶格等人的方向指指点点,一边拿起枪就往田里跑。他们似乎发现了杂草的晃动。

“快跑!”耶格压低声音指示道,“返回原来的路线!”

在迈尔斯的保护下,皮尔斯和姆布提人父子跑了起来。

田里毫无遮蔽物,盖瑞特和米克用自动武器对身后的民兵进行压制射击。十个敌人应声倒地,追击暂时停了下来。

耶格用步枪瞄准民兵组织的首领,扣下了扳机。子弹射出的瞬间,命中的快感就从右手传递到大脑。子弹的轨道比预估的稍稍偏低,但猎物并没有逃脱。目标所穿的迷彩服霎时破裂,漫开一片红色。以超音速袭来的7.64毫米口径子弹射穿了首领的下腹,撕裂了他的**和**,他当场死亡。刚才还叫唤不已的男人立即闭嘴,身体一软,跌倒在地。

这是耶格当兵之后不借助瞄准镜狙杀的第一个人。但他心中毫无杀人的罪恶感,反而爽快无比。穷凶极恶的野兽就应该遭此报应。杀!杀死这帮畜生!

耶格挨个狙杀了四个呆若木鸡的民兵才撤走。

晚七点。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研人从一本血气分析的专著上抬起头。李正勋该到了。莫非他要迟到,所以打电话给我?研人如此想着,拿起连在充电器上的手机,屏幕上浮现出帕皮这一名字。

研人连忙接通电话:“喂?”

话筒里立刻传来了被机器处理过的低沉声音:“现在马上把无法启动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说的是A5大小的黑色电脑。等了这么久,谜底终于要揭开了,研人心中充满了期待。

“我现在就教你使用方法。快!”

对方似乎很着急。研人从堆放实验器具的桌子一角取出电脑,打开屏幕。

“你待的这间町田的房间,接入了高速因特网,你知道吧?”

“知道。”上次正勋来的时候使用过网络。

“将网线接入电脑,按下电源键。”

遵命行事之后等了片刻,电脑一如既往的蓝屏。“又死机了。”

“没有死机。应该可以正常启动。屏幕上会出现对话框,要求你输入密码。”

“没有。”

“背景、对话框和输入的文字都显示为同一种颜色,也就是保护色。”

怪不得是蓝屏啊。秘密原来如此简单,研人不禁大失所望。

“这台机子已经连上网了。我下面告诉你密码,你不要输错了。”

帕皮告诉是一串小写字母:genushitosei。不知这是随机组合而成,还是隐藏着某种规律。

“输完之后,按回车键。”

但画面没有任何变化。

“这里是第二道密码。”

帕皮又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字母:uimakaitagotou。

输入完毕,按回车键,突然屏幕切换成动画。笔记本电脑的小屏幕中,出现了另外一个世界。图像的清晰度很低,而且还在剧烈摇晃,无法辨认。只能从扬声器中传出的声音推测,局面相当混乱。可以听见衣服摩擦的窸窣声,还有痛苦的微弱呼吸声。

“你看到什么了?”帕皮低声问道。

“看到了图像,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看上去像是有人在雨林里奔跑。”

“你看到的是战争的实况转播。”

“战争?”

“此刻发生在刚果民主共和国的战争。”

父亲曾前往刚果进行研究,研人听到这个国名,不禁一怔。莫非这一系列神秘事件与非洲大陆中央有关?

“同时按下Ctrl键和Esc键,切换画面。”

研人如此操作后,战争的实况转播图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白的航拍照片。仔细一看,又发现这不是照片而是视频。电视新闻上见过的那种卫星图像。不过,声音依然没变,仍在转播“战争”实况。

帕皮将放大和缩小图像的操作方法告诉研人,最后说:“如果画面中的人物向你提问,你就回答。对着电脑说话即可。你们之间的通信都加密了,没人能破解,不用担心被窃听的问题。”

“等等,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在营救进化人类。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中。”

“什么?”研人还未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研人张大嘴,望着卫星图像。过了一会儿,他认出这是从雨林上方拍摄的。看似布满斑驳黑点的海面,实则是茂密的雨林。雨林下方有白点时隐时现。放大图像观察,发现那是若干米粒大小的人,他们在热成像摄像机中呈现为白色的轮廓。

实况转播中就是这些人吧,研人想,又切换回刚才的画面。图像仍在晃动。手持摄像机的人似乎在专心奔跑。画面中闪过一个体格健壮的西洋人的身影,手中拿着步枪。那名白人男子看着摄像机,用英语怒吼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研人以为说的是自己,不由得惊讶地注视着屏幕。不一会儿,一个声音回答道:“通信线路还没有连上。”然后屏幕上浮现出一张覆满胡须的脸,正是手持摄像机奔跑的那人。戴着通信用耳机的男人似乎看得到研人,凝视着镜头问:“你是古贺研人吗?”

研人一头雾水,但还是用英文答道:“是的。”

“我们也能看到你。”男人的头像屡次离开屏幕,他痛苦地继续奔跑,但声音仍在继续,“这是通过因特网拨打的电视电话。”

笔记本电脑上部的嵌入式摄像头正在发光。对方也能实时看到町田公寓中的研人。

“你是谁?”

“奈杰尔・皮尔斯,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我父亲?”研人注视着屏幕,发现奈杰尔・皮尔斯的眼神有些不正常。他努力避免眨眼,瞪圆的眼睛中充满了恐惧。

“停下!”画面之外,刚才拿枪的那个男人大叫道,摄像机停止晃动。男人用焦急而粗嘎的声音问:“什么情况?”

皮尔斯连珠炮似的说:“把你看到的画面切换到卫星图像。我没有看卫星图像的时间,我想让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研人按照帕皮教的方法操作画面。奈杰尔・皮尔斯的图像消失了,屏幕上再次浮现出卫星图像。只有声音传输还保持着原来的状态。

“想象我们就在图像中心。你看到周围别的白点没?”

“时隐时现。”

“方向和距离呢?”

研人费力地读取着比例尺:“东北一公里,东南九百米。其他地方也有。刚才东边也出现了白点。”

“有三组人?”皮尔斯大惊,接着又提了问题,但他声音颤抖,研人没有听懂。

“你说什么?”反复询问几次之后,扬声器里传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令研人吃惊的是,他听到的是流利的日语。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白点的?距离是多少?”

语气咄咄逼人。到底是谁在说话?研人一边想一边用母语答道:“大概两分钟前。距离,唔……好像有五百米。”

“不要好像,说准确点儿。”

研人气不打一处来:“这我可说不准。”

“笨死了。”看不见模样的日本人骂道,“现在还看得见那个白点吗?”

“看不见。藏到树下了。”

“继续为我们传递情报。”日本人撂下这一句后就走了。

皮尔斯又用英语问:“研人,你跟莉迪亚・耶格通过话吗?”

话题转换得太突然,研人好不容易才跟上:“通过。”

“她的儿子贾斯汀还活着吗?”

“活着。”研人答道,突然察觉房间中来了人。他惊愕地抬起头,发现正勋正站在六叠大小房间的入口。他曾告诉这位韩国朋友,进来的时候不用敲门。正勋咧嘴一笑,好奇地用唇语问研人在做什么。

“你先待那儿好吗?”研人制止正勋道。

皮尔斯惊讶地问:“你旁边有人?”

“没有。”研人立即撒谎道。要是让对方知道自己违背了父亲“这项研究只能由你独自进行”的遗言就糟了。“只有我一个人。”

“那就好。继续为我们传递情报。用英语。”

“明白。”

“刚才那个点,是不是接近图像中心?”

研人将视线移回屏幕,上面全是树木的黑影:“不知道。全被树挡住了。”

扬声器中传出一声交杂着痛苦与焦躁的呻吟。

“假如出现白点,就通知我。”皮尔斯说,然后转头告诉耶格,“贾斯汀还活着。”

森林中,正聚精会神应对武装分子追击的耶格突然一愣。“你在跟谁通话?”

“日本的援军。”

为什么偏偏是日本佬?耶格暗骂。到了日本,岂不是还有一堆米克这样的混蛋等着我们?

“掌握敌人的动向了吗?”

皮尔斯摇头,脸色苍白。“消失在树冠下了。”

“安静!”负责警戒东面的米克说,“刚才的民兵应该还在追踪我们,马上就要追上了。”

现在敌人增加为三组。其他从北面和南面接近阿曼贝雷村的武装分子,也进入了森林搜索耶格等人。

“那我们去西南。”

皮尔斯将耶格的指示传达给领路的艾希莫,只见艾希莫小声问了什么。皮尔斯皱起眉,小声对大家说:“等等。艾希莫说不要动。他好像确定敌人的位置了。”

“什么?”

佣兵们俯视着这个只有孩童般身高的森林居民。艾希莫单膝跪地,一动不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他的脸上,平常悲戚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蕴含着森林神秘力量的超然。艾希莫微睁着眼睛,像雷达天线一样缓缓地左右摇头。耶格意识到,他是在捕捉细微难辨的声响。

艾希莫伸出手臂,指了指东北、东、东南三个方向,然后对皮尔斯嗫嚅了几句。

“东边的敌人最近。”皮尔斯翻译道。恐惧不已的人类学家颤抖着双肩,慢慢趴在地上。“他说,对方在狩猎网的范围,也就是两百米以内。”

耶格等人压低身子,将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浓密的树林。

“耶格。”迈尔斯从旁低声呼唤,耶格转过头,看见阿基利紧紧地拽着卫生兵战斗服的下摆。“阿基利好像也有话说。”

陪伴阿基利的皮尔斯将小型电脑放在阿基利面前。阿基利在键盘上敲击出一串文字:

现在马上向东南偏东60米的地点投掷手榴弹。

耶格立刻猜到阿基利的意图——声东击西。很难想象这个孩子竟然会有如此计谋。

“行得通吗?”

年仅三岁的军师点了点头。

“你确定?这样做只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吧?”耶格又确认了一遍。但阿基利胸有成竹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这孩子的眼中射出令耶格相形见绌的残忍光芒。耶格忧心忡忡:对人类这一敌人的憎恶,是不是正在阿基利心中快速发芽?

阿基利发出第二道指示:

投掷地点变为前方五十米。快!

耶格没有选择交战,而是声东击西。他端着步枪,蹑手蹑脚地在森林中前进。在他身后,另外三名佣兵做好掩护射击的姿势。耶格终于听到了逼近的民兵的脚步声。敌人就在一百米以内。

耶格从战术背心上取下手榴弹,拔掉保险,瞄准阿基利指出的地点投出去。爆炸物在空中画出一条抛物线,众人全都趴到地上。手榴弹落在腐叶土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短暂的寂静之后,突然爆炸。无数金属片飞溅,摇晃着周围的树木,几乎与此同时,耶格左前方十点方向传来齐射的轰鸣。靠近他们的民兵朝手榴弹爆炸的方向开了枪。树叶在弹雨中飞舞,树枝纷纷落地。这时,右前方又响起了枪声。从另外两个方向靠近的武装分子也都朝手榴弹的爆炸地点射击。

阿基利通过片段式的情报,就能准确预测到两组人的行动。耶格一面向后撤退,一面对这个孩子的能力惊叹不已。现在就算发出点声音,也不用担心被察觉。

众人离开现场,朝西南方前进。

然后就是一路疾走,紧绷的肌肉仿佛都在嘎吱作响。与“日本的援军”通信的皮尔斯告诉大家,东北的第三组敌人正在靠近。但为了避开卫星的侦察,他们在厚密的树冠下行进,无从得知现在的位置。掌握不了正确的纬度和经度,就无法判断敌人的距离和方位。

逃亡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艾希莫的方向感。这个在森林中如鱼得水的姆布提人,以令人惊异的精确度,返回了上午来时的路。艾希莫一路回收留下的标记,带着大家连续行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走出森林,再次来到伊图里河的岸边。

只要渡过了这条河,就能摆脱敌人的追击。耶格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一百米外的河对岸。独木舟就在对岸,当地人似乎就是用这种船渡河的。

耶格通过皮尔斯的翻译问艾希莫:“其他船在哪里?”

皮尔斯将艾希莫的回答翻译为英语:“上下游都有,但都太远了。走路去的话,需要很长时间。”

“位置清楚了。”盖瑞特摊开地图,指着河流曲线上的一点说,“我们就在这里。敌人是什么情况?”

皮尔斯通过耳麦与日本通信,然后指着地图说:“根据三分钟前的情报,追击我们的敌人在这个位置。”

他指着的是距现在位置两公里的后方的一点,与耶格等人的来路一致。

“他们在追踪我们的脚印。”米克说,“二十分钟内就能追上我们。”

耶格与同伴们对视,发现旁边有一双大眼睛正盯着自己。阿基利默默地观察着人类这一物种。耶格开始卸下沉重的装备,“我去把船弄过来。”

皮尔斯扬眉道:“你想游泳?不是说河里有鳄鱼吗?”

“为我祈祷吧。”

耶格只在裤腿上插了把枪,便站到岸边的淤泥中。河面波浪翻滚,河水浑浊,看不清水中的情况。

耶格下定决心,登山靴刚迈入温水之中,迈尔斯就大叫道:“等等!保险起见,大家都趴下!”

迈尔斯将手中的手榴弹投入离岸十米左右的水中。伴随着一声闷响和一道闪光,手榴弹在水面上炸开了花。周围浮现出一条条脊背线——是鳄鱼群,大概有十头,其中一半正偷偷朝岸边爬过来。佣兵们举起步枪,将皮尔斯和姆布提人父子置于防御圈中。耶格一边感谢迈尔斯的机智,一边跳入河中。

他拨开浊流,开始自由泳。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河水的实际流速比看上去快多了,稍不留意就会被急流卷走。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水中,耶格使劲全身气力划水,突然感觉肚子碰到了什么东西。隔着衬衣传来了某种生物的感触。多半是鱼吧,不会是鳄鱼。他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目标上,避免陷入恐慌。游到对岸去,将同伴救出来。必须让阿基利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自己这样的人。

游到宽阔河面的中央附近,耶格全身就像灌了铅一样,突然沉重起来。不可思议的是,肉体的痛苦竟然让耶格接受了迄今为止充满重压的人生。父母离婚,投身军旅,爱子患病——令他痛苦的所有苦难仿佛化为了浊流的水压。“够了。”耶格在水中吐出短短几个字。我要渡过这条河。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我儿子。

如果此刻在岸边看着自己的不是阿基利而是贾斯汀,那该多好啊。为了救你,我就算溺死也在所不惜。

耶格踩着水,大口大口呼吸着氧气,他抹掉脸上的泥水,意外地发现自己离岸边已经不远了。不到二十米了。用最后的气力游过去,手脚终于碰到了水底的淤泥。耶格爬上岸,喘息着站起来,左右打量,观察抵达的地点。自己被冲到了下游,离独木舟已有相当一段距离。必须抓紧时间划船返回对岸,将阿基利等人载过河。

耶格踩着淤泥走出浅滩,但水面上突然蹿出一条鳄鱼,血盆大口一开一合,仿佛上了弹簧。看那架势,好像要将猎物撕成碎片。耶格抽出手枪,朝鳄鱼头部连续射击。最初的五发子弹打断了鳄鱼的神经。鳄鱼失去大脑控制,巨大的身躯在水中翻滚,溅起无数水花,甚至数次跃入空中。耶格又射出五发子弹,要了鳄鱼的命。

这头巨大生物一动不动,坚硬的表皮上滴着血。耶格俯视着鳄鱼说:“别小看我!”

研人一直凝视着卫星图像,完全不知道“刚果的战争”进展如何。扬声器中偶尔会传出说话声,但被嘈杂的背景音冲淡了,听不清内容。

距上次通话大概二十分钟后,研人听到了通信线路那一头爆发出欢呼声。如此高兴,事态大概有所好转吧?切换画面后,屏幕上浮现出那张瘦削的布满胡须的脸,他背后是一条大河。

“研人,好样的。通信会暂时中断。”刚果雨林中,皮尔斯通过麦克风与研人对话,接着对另一个人说话,“切断我跟研人之间的通信线路。”

研人这时才知道,有一个第三者在监控通信。多半就是帕皮吧。小型笔记本电脑的电源自行切断,战争的实况转播结束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正勋问。他站在桌子旁观察,以免自己被电脑摄像头拍进去。

“我也不太明白。”

“显示的卫星图像是真的。”曾在美军基地上班的正勋说,“研人的话好像可以相信。”

“你还不相信我?”

“在制药成功之前,还不能妄下定论。”

确实是这样。研人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努力切换思维,从刚果的战争转向制药。自称是父亲朋友的奈杰尔・皮尔斯、营救进化人类的计划、战争的舞台刚果,这些线索汇集起来,为一连串事件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参与这个计划的有四人:父亲、皮尔斯、从外国打来警告电话的人,以及自称帕皮的日本人。研人觉得帕皮应该是所有人的头目,但对此人的身份依旧毫无头绪。

此外,随着小型电脑功能的明确,另一个问题也迎刃而解,即那晚在大学校园里现身的坂井友理的目的。那个女人之所以要夺走小型电脑,不就是为了切断日本与刚果之间的通信线路吗?

“那么,结果怎样?”

被正勋催问后,研人才回过神。那感觉相当奇妙,就像自己飘到非洲大陆的魂魄,又被召回到町田的公寓一样。研人打开A4大小的笔记本电脑给正勋看。

“虚拟筛选也没得出类似药物的结构。”

正勋望向装有“GIFT”的电脑,盯着“None”这个单词,嘟囔道:“奇怪啊。”

研人不知道正勋在想什么。“GIFT”很可能是用数百万种已知的化合物与变异受体匹配,寻找可以结合的物质。但如果是这样,应该就能找到至少一种合适的结构啊。“这软件难道真是骗人的?”

“不是。对我们来说,‘GIFT’就像真理一样,只能相信。如果怀疑,就只好放弃制药了。”正勋扑在电脑上,重复上次的操作,“奇怪。有若干低活性的候补结构。”

“如果有活性,就表示至少是可以结合的吧?”

“嗯,但每种结构的活性都不到百分之二。”

“虚拟筛选当然只能得出这种结构。所谓虚拟筛选,就是通过更换化合物的侧链,选出活性高的结构。”

“那为什么‘GIFT’还是得出了‘None’的结果呢?”正勋调出受体的CG图像,“这是模拟对接的图像。有一种候补化合物,在这里结合了。”

细长的“变种GPR769”贯穿细胞膜的透视图呈现了出来。看得出,另外的小化合物插进了半透明的袋状部位。正勋将低活性化合物逐一与受体结合,受体的形状微微扭曲变细,伸入细胞膜内侧的末端部分小幅摇摆。

“啊!”正勋叫了一声,转头看着研人,“我终于明白了。不光是结合部位,整个结构都变了。”

“怎么回事?”

正勋打着手势解释道:“与配体结合后,正常的受体会往内侧萎缩。这种变化会使受体的末端部分激活其他蛋白质。然而,这个受体的一个氨基酸被替换,结果不仅结合部分,连整个受体的形态都发生了改变。所以,无论与什么化合物结合,本来应该发生的萎缩都无法进行。”

研人理解了朋友想表达的意思,“也就是说,受体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

正勋点头道:“无法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原因就在于此。我们解开了‘变种GPR769’不为人所知的一个秘密。”

正勋异常兴奋,研人却高兴不起来。他望着父亲遗留下来的这间寒碜的实验室,用绝望的口吻说:“这么说,药是造不出来了?”

正勋一直闭着嘴,目光涣散,开始思索起来。

在研人的脑中,本来应该柔软的受体,变成了僵硬的赝品。“不可能治疗那种病。无论合成什么药物,受体本身都不起作用。特效药更无从谈起。”

正勋抬起头,犹豫地问:“研人,我能不能说句话?”

“什么?”

“科学的历史,就是那些不说‘不可能’的人创造的。”

正勋委婉的斥责,激起了研人心底的共鸣。

“只有我们才能救那些患病的孩子。可能行不通,但我们必须想办法。”

研人想起了应该救助的两个孩子的名字。小林舞花、贾斯汀・耶格——在彻底失败之前,必须打消放弃的念头。

“明白了。我们试试!”

正勋微笑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凝望着木纹天花板。两人头挨着头,仿佛在仰望星空一般,陷入深深的思索。如果有第三人在场的话,只会觉得这是两个坐着发呆的年轻人吧。但科学家的工作就是这样。

半小时后,正勋站起身,在实验台和墙壁之间来回走动。一会儿用韩语,一会儿用日语,就像说梦话一样嘟哝着专业用语。研人抱着头趴在实验台上,下意识地抖着腿,然后去盥洗台用冷水洗脸。怎么样才能控制这全长仅十万分之一毫米的受体?

“总感觉我们漏了什么。”正勋望着壁橱上层的小白鼠说,“说不清是什么,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对劲?具体怎么说?”

“说不清楚。感觉不自由,就像困在墙壁中一样。”

所谓墙壁,就是思维的藩篱吧,研人想。

“我们不研制药物,直接进行基因治疗怎么样?”

“成功的可能性更低。而且我们没时间了。”

正勋表示同意,痛苦地呻吟道:“能不能抛弃既有概念,换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

这句话让研人想到了一个形象:从外部注视着他们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的所有者,是“GIFT”软件的编写者,智力水平超越人类的新人类。”

还是要制药。一定会有制造激动剂的方法。”

“为什么?”

“父亲去世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好像经过了完美设计。照这样的趋势,既然得到了‘GIFT’,只要使用‘GIFT’应该就能开发出特效药。”

“‘GIFT’?”正勋大叫起来,就像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万能软件的存在一样,“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GIFT’。我们去做那些现有软件做不到、只有‘GIFT’可以做到的事情不就行了吗?啊,等等。”

正勋单手扶额,紧皱眉头,一动不动。不光荧光灯照亮的狭小六叠房间,整个公寓都悄无声息,仿佛空无一人。

正勋的视线终于聚焦在远方的一点上。看他那忘我的表情,就像在注视某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挑战难题、寻求答案的科学家都会有这样的表情吧,研人想。

“异位。”双颊立起鸡皮疙瘩的正勋说,“谁也没用过的新方法。用它就能治那种病。”

研人听过“异位”这个词。就是“不同部位”的意思。药物与受体结合的部位,不光是中央的凹陷。受体的外侧也露出了带有化学/物理性质的分子,只要制造出合适的化合物,就能与这“不同的部位”结合,使受体整体的形状改变。想到这里,研人也明白了。

“就是说,让化合物在受体外侧结合,改变受体整体的形状?”

正勋点头道:“既然受体无法活性化,那只好用这个手段了。只要输入想要的结果,‘GIFT’就会设计出合适的激动剂。而且,我们指定的结合部位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纠正变形受体的异位部位,以及与激动剂结合的原来的活性部位。”

“就是说,制造两种药?”

“不错,就是所谓的‘异位并用药’。世界上还没有制药公司使用过这种新方法。但有‘GIFT’的话就可以做到。”

可是,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能合成出这两种新药吗?研人惴惴不安起来,但还是学着正勋的样子,将“不行”二字吞下肚。什么都没做就打退堂鼓,这样的恶习该改了。

正勋坐进椅子里,操作“GIFT”。为了复活变异的受体,正勋设定了条件,按下回车键。屏幕上显示一行信息:“剩余时间42:15:34”。两天后才会得出答案。

“我无法确定异位部位在哪里,只能制定一个范围。如果不行,就只好重新来过。”

研人终于没能忍住,叫苦道:“可是,如果重复计算太多次,就没时间合成了。”

“只能赌一把了。”正勋神情严肃地说。

自从冒险开始后,自己的生活便充满变数,研人想。每每山重水复疑无路,结果总会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次说不定也是这样。

6

埃伦站在门厅中,像往常一样目送丈夫上班,但这次她伫立良久,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分别时丈夫说的话,是她不安的原因。

“我也许会离开一段时间。”梅尔说,埃伦同他已结婚快四十年了。“不用担心,过几天我就回来。”

埃伦不解地皱起眉,丈夫吻了她一下,朝车库的方向走去。最近丈夫突然喜欢开玩笑,这也是其中一个吧,埃伦想。大约半年前,丈夫的工作时间就变得不规律起来,每次问他,他总是会用电影中常用的台词逗妻子开心:“我为政府办事。”埃伦当然知道丈夫在为政府办事。他身居高位,是家人的骄傲。可他没告诉家人,他在忙什么。

梅尔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在干什么工作?

小雪没完没了地下着,丈夫开着福特轿车缓缓驶入车道,对妻子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站在门口的埃伦想起了那台神秘的机器。去年夏天快结束时,家里收到了一台小型笔记本电脑。丈夫唯一的兴趣就是摆弄机器,埃伦猜这应该是他邮购的。但梅尔却怔怔地盯着电脑,好像对此一无所知,然后就带着电脑进了书房。

那天之后,梅尔的性格就变了。话越来越少,沉思的时间越来越多,但自从得到那台小型笔记本电脑之后,他脸上就经常挂着快活的笑容,似乎从人生所有的苦难中解脱出来了一样。当然,埃伦也问过丈夫那台电脑里有什么,但丈夫却敷衍说:“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这是智力超群的丈夫的口头禅。埃伦想知道的,不是电脑里的内容,而是丈夫表情背后隐藏的秘密,但一看到他无忧无虑的笑脸,埃伦就明白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于是埃伦不再追问。

可疑的电脑放在一个古怪的地方——厨房的抽屉里。现在,惶惶不安的埃伦很想取出电脑打开看看。但她不像丈夫,对电子仪器不在行,很难做到看过之后不留痕迹。

梅尔打开转向灯,绕过远方的十字路口。埃伦正要返回温暖的家中,猛然发现丈夫的车消失的刹那,一辆大篷货车启动了。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货车并没有跟踪丈夫,而是朝她这边开来。埃伦想起了丈夫半开玩笑似的说的一句神秘的话。

“要是有陌生男人闯进家里——”丈夫一边将小型电脑放入厨房的抽屉一边说,“你就第一时间来这里,把这台电脑给煮了。”

“煮电脑?”妻子反问道。

梅尔说:“就是把它放进微波炉,打开开关。”

黑色大篷货车无声无息地靠过来,在前院对面停下。埃伦的不安一点点变为恐怖。她看见陌生的男人跳下大篷货车,不禁双脚发软。没想到,恐怖电影中常见的画面,有一天会变成现实。进入前院的四个男人都戴着墨镜,穿着黑西服。

“早上好!”

打头的男人低声致意,但完全听不出亲切。埃伦畏缩后退,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身子移进屋里。

“不好意思。”男人们对惊惧的埃伦毫不客气,直接跑到玄关,“你是加德纳夫人吗?”

“是。”埃伦答道。

“我是联邦调查局的莫雷尔探员。”男人出示了证件,其他三人也利索地照做,“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可以让我们进屋吗?”

埃伦相信丈夫说过的就是这种情况。

“有什么事?”她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问。

“你丈夫的事。”

“我丈夫?你们知道我丈夫是美国总统的科技顾问吧?”

“嗯。我们知道这是梅尔韦恩・加德纳博士的府上,所以才请求你让我们进去。”

埃伦脑子里想的已经不是质问男人的来意,而是是否遵照丈夫的吩咐去做。近四十年来,丈夫对妻子总是言听计从,自己至少必须报一次恩。

“我们有法院的搜查令,详情我们进屋再说吧。我们可以进来吗?”

埃伦没有点头,而是将来者关在了门外。因为动作很快,她没来得及看到莫雷尔探员的表情有无变化。埃伦匆忙拧上门锁,朝房间里面跑去。急促的敲门声,估计连后门也听得见。埃伦没时间确认这是不是错觉,也顾不上重新穿好跑掉的鞋,她径直冲进厨房,拉开洗碗池下的抽屉,取出黑色的小笔记本电脑,遵照丈夫的嘱咐,将电脑放进微波炉,将定时旋钮转到最大。转眼间,电脑就迸出噼噼啪啪的火花。埃伦担心电脑和微波炉会一起爆炸,正要离开,一条粗壮的胳膊伸过来,将定时旋钮转回原位。

埃伦惊恐地转过头,发现八个男人全都涌入了厨房,自己几乎就要被挤成肉饼。

“请不要干扰搜查。”莫雷尔探员说,“那样对你丈夫会更不利。”

一个男人打开微波炉,取出里头的电脑。

“梅尔做了什么惹总统不高兴了?”埃伦问。

“他有泄露国家机密的嫌疑。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

“他被捕了吗?”

莫雷尔顿了一下:“是的。现在应该被捕了。”

“可是就算他从我面前消失,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哦?”执法者似乎被勾起了兴趣,“此话怎样?”

“他离家之前说过,‘过几天就能回来’。我丈夫总是说话算数。”埃伦对丈夫深信不疑,“你们可不能小瞧国家科学奖的获得者。”

见面地点定在地图室,这是为了营造友好的氛围,算是对老部下的最后一次关照。同总统办公室和内阁会议室不同,在地图室里可以轻松地交谈。

万斯总统沿着白宫一楼的走廊,来到总统科技顾问等候的房间,打开了门。加德纳博士坐在火炉前的齐本德尔式扶手椅上,手铐被解开了。他即将被移送到联邦调查局本部,却丝毫看不出紧张和动摇。不仅如此,他还彰显出与洛可可风格装饰的房间相匹配的不凡气度。万斯想不通,博士辉煌的人生已经破灭,为何还能如此沉稳。

万斯把特勤局的跟班留在走廊上,自己进入房间与博士单独会面。他斜对着博士坐下,跷起腿,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博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加德纳用一如既往的恭敬语气答道:“我也不知道,总统阁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根据我得到的报告,他们怀疑你泄露了涅墨西斯计划的机密。”

“要把我送上法庭受审?”

“你如果不配合,就只好如此了。”万斯强作忧虑状,想让博士明白,他得到了总统的特别优待。毕竟总统亲自给了他解释的机会。

“我只不过是星期六傍晚去过纽约的百老汇大街而已。仅凭这一点根本构不成证据,到法庭上也判不了罪。”

“不,情况比你想象的更糟。”万斯拿不准该说明到什么程度。除了涅墨西斯计划,万斯还发起了另一项特批接触计划——国家安全局与民间通信业者勾结,未经法院授权,就对美国国内的所有通信进行窃听。加德纳博士的背叛行为多半就是被这一窃听网所发现的。

“他们采用了我不知道的某种方法,找到了什么证据,对吧?”

万斯正要张嘴肯定,博士紧接着又问:“换句话说,您确信掌握了证据?”

万斯不知道博士为何会一反常态地强硬。但听他的语气,又不像是犯罪嫌疑人被逼入绝境后恼羞成怒。非要说他有何言外之意的话,那就是警告。万斯惊诧地注视着这位向来举止稳重的绅士,慎重地措辞道:“你似乎在强烈质疑你的犯罪证据。”

加德纳闻言开心地笑了,“不知您是否愿意拨冗听我谈谈我的兴趣呢?”

万斯看了眼手表,他的日程安排得相当满。国务院即将发表《人权白皮书》,担任讲解的顾问官员还在另一个房间等着,总统必须与他商讨如何谴责中国和朝鲜的人权侵害行为。但科技顾问的警告引起了总统的注意。最后,万斯答道:“好,但只给你五分钟。”

“我从小就喜欢摆弄机器。”加德纳开始说,“到如今,我最喜欢干的,就是买来零件自己组装电脑。上周休假时,我又去逛电器商店,购买了CPU和硬盘。这些零件都是店里的新品,我随机选出了一些。”

万斯将一个稍显怪异的词重复了一遍:“随机?”

“嗯,然后我回家组装了新机器,安装操作系统,安装了最新补丁,还装了杀毒软件,做了病毒扫描。当然,没查出任何病毒,因为机器是全新的,还没接入过外部网络。”博士竖起食指,提醒总统注意,“重要的是接下来的部分。我将以前在别的电脑上生成的短文输入这台电脑,那是一篇用市场上出售的翻译软件生成的日语文章。因为我有急事要联系日本人,于是制作了这篇译文,用作诱饵。后来我才知道对方会说英文,自己做了无用功。”

博士刚才是在承认自己的罪行吗?万斯想着,继续听下去。

“我在路由器上做了手脚,安装了报警系统,对通信进行监视。接着,我将新电脑连入网络,但既没有浏览网站,也没有发送电子邮件,而是就那么放了一段时间,然后切断了网络。但令人惊讶的是,不知为何,机器竟然进行了自动通信,并将日语消息发送了出去。我检查了报警系统,没有发现电脑遭到‘零日’漏洞攻击的迹象。”

加德纳抬头瞥了眼总统的反应。虽然万斯对数码技术知之甚少,不怎么理解博士的话,但他注意到了博士陈述的一个事实,他没收发任何电子邮件。那么国家安全局是怎么搞到证据的呢?

“总而言之,事情是这样:我将略有瑕疵的一段文字输入新电脑,连上网,但没有浏览网站,也没有进行任何通信,这台电脑没有遭到任何针对未知漏洞的攻击。如果从我的电脑中找到了什么证据,那从技术上讲只有一种可能,即全世界通用的美国产操作系统中,暗藏了可供美国情报机构入侵的后门。”

万斯心生戒备,努力控制身体的颤抖,保持认真聆听的姿势,眉毛没皱一下,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情感。

“如果被起诉,我会在法庭上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我还会向法庭出示我操作电脑的全程录像。”

万斯拿不准博士这番技术上的考证是否准确,但从博士悠然自得的神态判断,也可能是在故弄玄虚。万斯谨慎地权衡各种风险。虽然也可以将博士送上非公开的军事法庭,但很难判他终身监禁。与其这样,还不如将他从涅墨西斯计划和政权中枢赶出去,那样就能立刻解除威胁。这不就足够了吗?

“应该是哪里搞错了吧。”万斯说,“我也觉得没有足够的证据逮捕博士。”

“我可以相信您的话吗?”

“当然可以。我会让司法部长出面取消起诉。机密泄露不是博士的责任,我可以保证。”

见博士仍不相信,万斯站起来,身子探进走廊,叫来艾卡思幕僚长,命其撤销起诉。艾卡思和等候在外的联邦调查局特工都面露疑惑。万斯当着他们的面关上门,返回火炉前。

“博士,你马上就可以重获自由回家了。”

“谢谢您的好意。”国家科学奖的获得者微笑道,“我妻子一定很担心。”

“只有一点,你不能再担任我的顾问了。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嗯,没问题。”

交易完毕。万斯又跷起了腿,让自己平静下来。愤怒被熟练地压制下去,但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感慨万千:“博士,可以闲聊两句吗?”

加德纳警惕地点点头:“可以。”

“这只是一种假设。”万斯强调,不涉及任何真实的东西,纯粹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假设有这么一位科学家,他经过了彻底的身份审查,年龄六十多,性格温厚,成绩斐然,被所有人尊敬。但他的生活相当朴素,与其地位极不相称。他不求名,不贪财,最看重的就是家庭,堪称市民的楷模。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为何却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既不是因为被金钱所诱惑,也不是因为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甘冒如此风险?”

“也许是为了谋求高额的回报吧?”

“可是,根据当局的调查,他的财产丝毫没有增加。他没有获取其他的利益,比如美食、美酒或美女,更没有因此而得到特权地位。他出卖国家却没有获得半点利益。”

“总统阁下,您不太了解科学家这一人群吧。我们可是欲望特别强烈的人哦。”

加德纳从正面注视着万斯。总统意识到科技顾问的容貌开始变化。

“我们对智慧有着本能的欲望,强烈程度远超普通人的食欲或性欲。我们生来就渴望知识。”说到这里,老科学的目光突然阴鸷起来,充满野蛮和饥渴,万斯不由得心头一震。博士抛弃了温厚笃实的面具,露出了自己身为梅尔韦恩・加德纳的本性。可是,博士同汲汲于富贵的人不同,他并不虚伪矫饰。科学家脸上的欲望露骨而又强烈。

“素数背后的真相、概括宇宙的理论、生命诞生的秘密——我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渴望了解。不不,我最想了解的还不是这些。我最想了解的是人。智人是否具备理解宇宙的智力,抑或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宇宙?在与自然之间的智力交锋中,我们何时才能取胜?”

“博士,你已经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吗?”

“嗯,我偶然得到一台电脑。用这台电脑通信后,网络另一头的人回答了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恶作剧,但很快我就领略到了令人恐惧的智慧之光,从此深信不疑。部分物理学者所倡导的‘强人择原理’只不过是妄自尊大的痴话。正确认识宇宙的主体不是我们。我们之外还有更高等的存在。”

“莫非同你通信的就是奴斯?”万斯说出了自己下令抹杀的生物的代号。

加德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请总统阁下允许我履行作为科技顾问的最后一项工作。大概五十年前,杜鲁门总统曾经问过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一个问题:‘如果外星人来到地球,该如何应对?’爱因斯坦的回答是:‘绝对不能发动进攻。’即便对超越人类的智慧生命发动战争,我们也没有取胜的可能。”

万斯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轻视了非洲大陆中央突然出现的生物学上的威胁。然后,就像之前感受到不安时一样,他挺起胸,低头俯视对方。“博士的意思是,涅墨西斯计划是个错误?”

“对,杀死在这个地球上刚诞生的新智慧生物,你的这一决断完全是错误的。涅墨西斯计划应该立即中止。”

博士是第一个在万斯就任总统后,当面指责他错误的人。总统冷冷地说:“难道博士想救奴斯,即使叛国也在所不惜?”

对总统的不信任与不宽容,博士只能报以绝望的叹息,摇头道:“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了这个国家,也是为了全人类。如果我们向奴斯开战,对方为了种族延续,必定全力反击,将我们彻底打垮。”

“我们会灭绝?”

“这要看奴斯有多残忍。”

为了驱散沉重的空气,万斯换上轻松的口吻说:“如果他同我们一样有道德,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加德纳注视着最高权力者,打心底感到轻蔑,但转瞬之间,他又恢复了忧郁的神色,说:“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既然奴斯是进化后的人类,应该不会立刻就消灭我们吧。他需要继承人类积累的知识和技术;为了增加个体数,他还需要找到生殖的对象。当然,前提是双方可以**。可是,涅墨西斯计划招致了严重的危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智慧生物,如果意识到有别的生物想杀他,他会怎么办?”

“无法想象。”

“不,很容易想象。请您想一想人类的孩子。对幼童来说,唯一的世界就是家庭,如果他知道这个家庭中有人要虐待他,他会怎样?将一个无力而幼小的生命抛入没有保护者、充满暴力的环境中,他会怎样?”

博士说的没错,万斯很容易想象到答案。童年时如巨人般耸立的父亲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中。总统顿时怒不可遏,“谁说在那样的环境中,就培养不出正常的人类?这是科学家不应有的偏见吧。”

“我讨论的是风险。大多数人都会克服环境问题,过上正常的市民生活。还有人将愤怒转化为动力,最终出人头地。但也有一部分人,将对外界的愤怒与天生的暴力倾向相结合,最终走上暴力犯罪的道路,比如在职场上拿枪乱射的家伙。他们想毁灭自己和这个世界。而现在,涅墨西斯计划将恐惧、不安和愤怒植入了奴斯内心,破坏了他的自尊,让他认定自己被这个世界憎恶。如果继续推进这个计划,那奴斯就会沦为只有高度智力,灵魂却荒废的生物。”老科学家注视着总统,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怕的不是智力,更不是武力。这个世界最可怕的,是利用智力和武力的人。”

开着奥迪行驶四十分钟后,鲁本斯抵达了马里兰州米德堡的国家安全局总部。他将车开进可以停放一万七千辆车的大型停车场的一角,那座堪称密码城象征的总部大楼便映入眼帘。整个大楼主体上覆盖着黑玻璃,透露着神秘和威严。这层黑玻璃以及大楼主体上安装的防护层,不仅可以防范外部偷窥,还可以阻断建筑内部发出的电波和声波。

鲁本斯来到访客管理中心,经过严格的身份检查,领取了代表重要访客的优先徽章。这时,等在一旁的微胖男子走上前来,“你是鲁本斯先生吧?我是W集团的洛根。”

是国家安全局总部的特工。W集团的正式名称是“地球规模诸问题・武器系统局”。洛根的胸口佩戴着蓝色身份卡,表明他有权阅读最高机密密码。“请进。”他打开一扇旋转门,引导鲁本斯入内。他们的目的地是第一业务大楼。走廊里到处张贴着保密须知。

“好像出大事了。”洛根边走边说。

他说的是加德纳博士的事。国家安全局真是什么都知道。“你听说过撤销起诉的原委吗?”

“我们也不清楚。”

多半是博士觉察到自己正遭到调查,想办法“起死回生”了,但具体用了什么手段还不得而知。审问都没进行就把博士释放了。博士从何时开始跟奴斯通信,他向对方泄露了什么情报,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无从知晓。除了实际业务方面的问题,博士公然反对涅墨西斯计划这件事,本身带给鲁本斯内心的触动更大。莫非博士认为那个计划是错误的?

洛根在走廊里停下,敲了敲门。大门敞开着,房间里摆放着一张会议桌,桌边坐着三名特工,年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不等,脖子上全都挂着蓝色身份卡,但没有一个人穿西装。双方自我介绍后便直奔主题。

最先开口的,是名叫杰根斯的年长特工:“从梅尔韦恩・加德纳家中没收的小型电脑产自台湾,去年夏天在东京的电器店出售。无法确定购买者。”

鲁本斯问:“电脑里有什么东西?”

“电脑遭到电磁波破坏,硬盘数据大部分丢失。”

“很难复原吗?我们想掌握通信记录。”

“数据已经丢失了。”

鲁本斯大失所望。加德纳博士和奴斯之间通信的内容将永远成谜。

“不过,”杰根斯继续道,“通过物理实验室的不懈努力,提取出了总计15MB的碎片信息。”

“哦?有什么内容?”

“我们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杰根斯说完,就将发言权交给了身旁的部下。

名叫杜根的三十多岁特工接着介绍:“在15MB的信息中,有3MB是操作系统的代码。但这一操作系统与既有的所有操作系统都不一样。”

“怎么说?”

“这台电脑中安装的是自制的操作系统。多半是为了防范电脑遭到外部入侵,从零开始编写了系统代码。我们之所以无法入侵刚果和日本使用的电脑,原因即在于此。”

“找不到漏洞吗?”

“找不到,这个系统非常坚固。这台小型电脑很可能经过改造,专门用于通信。”

截获了通信却破解不了密码,想入侵通信装置却不得其门而入。鲁本斯很想问问世界最大的情报机构对此有何感想。

“这么说,只剩下通过电信运营商切断双方的通信线路了?”

“这也是个办法。不过如果对方准备了备用IP地址,就封堵不住了。”

看来他们已经用过这一招了。

“还查到什么信息?”

杰根斯意味深长地笑了,“剩下的12MB信息由菲什解说。”

受上司委托,戴着厚镜片眼镜的二十多岁特工说道:“从可疑电脑中提取的12MB信息都拷贝到了这张盘上。”

菲什将一张光盘放在桌上,光盘表面印有机密分类代码:VRK。

“那是‘仅限内部使用’的意思。”菲什用神经兮兮的口吻说。这个学生模样的男人似乎是数学家。“要看看内容吗?不过你看了也不明白。”

“是什么内容?”

“随机数。”

“啊?”鲁本斯不禁叫了起来。

“疑似随机数,但不知是用什么算法生成的。”

出人意料的成果。鲁本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光盘,就像收到了超乎期待的圣诞礼物的孩子。

“这就是解读密码的钥匙?”

“是。对方就是用这组随机数进行加密解密的。我们立即着手破解过去截获的所有通信。”

“破解出什么没有?”

“一无所获。”

鲁本斯并不失望。相反,他十分清楚国家安全局的意图。“那么,用这组随机数可以破解未来的通信?”

“可以。”

“也就是伏击。”杰根斯说,“刚果和日本之间的通信还是不切断为好。继续窃听下去,可能就会截获有意义的情报,例如敌人现在的位置。”

12MB的信息量可以印成几十本书。鲁本斯不禁心生期待,说不定自己会重新掌握正趋失控的计划。

“那就这么办。非常感谢你们的协助。”

“不客气。”杰根斯微笑道,“我还要报告一件事。昨天凌晨六点左右,日本和刚果之间的密码通信史无前例地增多了。”

鲁本斯算了下时差,那时正是刚果东部的三组武装分子追踪奴斯等人的时间段。

“敌人的中枢是在日本,这没错吧?”

“我们也这么认为。日本有一个指挥部,向刚果的奈杰尔・皮尔斯发出指令。”

在日本掌控营救奴斯行动的,是古贺研人吧?根据中情局的情报,还存在一个可疑人物,但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时,鲁本斯想起了一直萦绕在脑里的问题:“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们。”

“什么问题?”

“超级电脑的开发状况如何?”

“‘蓝色基因’已经开发完毕。”杜根说,“我们已经在超级电脑的开发竞争中战胜了日本。”

“听说,那台机器是为了预测蛋白质的三维结构而制造的?”

“是为了能获得与其相当的计算能力。只要能掌握蛋白质的正确形状,就几乎能独占医疗品的专利,从而巩固美国的优势地位。”杜根答道,但随即耸了耸肩,“不过,生物结构的复杂性超乎想象。即便拥有‘蓝色基因’的计算能力,也可能无济于事。”

“那么现在还不能确定受体的正确形状?”

“嗯,计算能力不足。只能期待将来在算法方面取得重大突破,但现在还做不到。需要二三十年的不懈努力。”

既然古贺研人着手开发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药物,那他应该有相当的把握。他无疑得到了奴斯的帮助。鲁本斯这么想是有理由的,那就是日本警察提供的报告。在警察就其父的犯罪行为搜查古贺研人的住所时,他问了警察一个问题:“父亲窃取的是实验数据,不是软件吧?”

这一台词暗示的是,古贺诚治留给了儿子某种软件。莫非是进行电脑辅助药物设计的软件?如果这种软件与开发治疗现代医学无能为力的疾病的药物有关,那奴斯的智力水平就已经远超先前的设想。尽管他只有三岁,其智力已超过人类认识的极限。

可是,真会有这样的事情吗?对这一无法理解的生命,鲁本斯开始感到本能的恐惧,但与此同时,他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仿佛自己忽略了什么重大的问题。

“你怎么了?”杜根问沉默不语的鲁本斯,“假如还有问题,我也会回答。”

“我正在整理思绪,能否稍等片刻?”鲁本斯微笑作答,全力思考是什么令他不安。

袭击孩子的绝症、特效药的开发——关于这些事情,他已经思考得相当透彻。这是为了让儿子患此病的佣兵乔纳森・耶格反叛的计谋。可是,鲁本斯转念一想,治疗绝症对奴斯来说应该也相当困难吧。与其如此,为何他不用更简单的办法呢?比如,用金钱收买佣兵。难道还有别的理由,迫使他必须采用开发治疗绝症的药物这种方法?想到这里,一个念头蹿入脑中,令鲁本斯的心脏几乎停跳。

“抱歉。”鲁本斯佯装镇静,起身询问厕所的位置,然后离开会议室,来到无人的走廊。

进入厕所的隔间中,鲁本斯呆立在马桶旁边,对突然面对的伦理问题展开深思。

如果继续推进涅墨西斯计划的紧急处置措施,将古贺研人逮捕,他所做的新药开发就会陷入停滞,结果等于间接剥夺了身患绝症的孩子的性命。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预估患者数,全世界有十万人。这个数字与万斯政府在伊拉克战争中杀死的人相同。

你想怎么办啊?鲁本斯在心底自问。奴斯在不违背道德的前提下,将十万名人质攥在了手中,然后开始试探鲁本斯的良心,看鲁本斯会不会阻止古贺研人的善行,对为疾病所折磨的孩子见死不救?

鲁本斯这辈子第一次遇到如此精于算计的头脑。即便鲁本斯绞尽脑汁布局,奴斯也会以超乎常人想象的妙计破解。何况,鲁本斯所有能采用的对策,都在涅墨西斯计划开始前准备好了。鲁本斯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处在不利的位置,他的焦虑正一点点带着他滑向危险的深渊。

难道不应该抹杀奴斯?这样的智慧生命,如果放任不管,实在太危险。

刚果的乔纳森・耶格也意识到了吧?奴斯正在利用他保护幼子的动物本能。

鲁本斯走出隔间,在盥洗台洗脸,清醒大脑。在日本进行的以古贺研人为目标的反情报活动,鲁本斯无权制止。即使向监督官埃尔德里奇建言,那个典型的官僚也听不进去。就算埃尔德里奇牺牲十万名儿童,也不会惹总统不高兴吧。现政府的阁僚在赞成进攻伊拉克时就是这样,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权益,死多少人都不在乎。

鲁本斯作出结论,如今只有一种办法可以保护患病的孩子,那就是达成涅墨西斯计划本来的目的。如果抹杀奴斯,消除对美国的威胁,就不用逮捕那名日本研究生。

鲁本斯回到会议室,杰根斯正拿着装有保密终端的话筒。这是一部可以将通话内容实时加密的数码保密电话机。

“有人找你。”

“不好意思。”鲁本斯接过话筒,是行动指挥部的国防情报局特工艾弗里打来的。

“我们联系不上埃尔德里奇先生,他在你那边吗?”

这是事先约定的原始暗语通信。万一被奴斯窃听,他也不可能知道其含义。

“不在。”鲁本斯答道。

“他是去看电影了?”艾弗里漫不经心地问。

涅墨西斯计划的紧急处置措施已进入第二阶段。如果埃尔德里奇“去博物馆了”就表示出现了问题,如果“去看电影了”就表示准备已经完成。

“有提案需要获得监督官的认可。”艾弗里继续用暗语说。

“如果不紧急的话,你们直接实施就行。”

“明白。那就这么办。”艾弗里说着便挂断了电话。

简短的对话过后,驻肯尼亚的美国空军便展开了第二次扫荡。因为没有使用之前的通信系统,被奴斯察觉的可能性非常低。这一次,应该会歼灭奴斯、人类学家和佣兵那伙人吧。

雨林内逐渐腐朽的男尸浮现在脑海中。鲁本斯竭力唤起心底的愧疚。不能对杀人这项工作安之若素。不能成为格雷戈里・万斯那样的人。可他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他的心底仍然毫无罪恶感。他只能安慰自己,为了拯救十万名患病的儿童,只能这么做。被救的儿童中也包括贾斯汀・耶格,他的父亲乔纳森・耶格将用自己的命来换儿子的命。

7

“皮尔斯,快起来!”

凌晨五点,负责警戒的耶格摇晃着蜷缩在铺满树叶的地面上的人类学者。皮尔斯发出低声呻吟,睁开眼睛。阿基利跟其他人都在睡觉。

“怎么了?”皮尔斯不快地问。

“我听到鼓声。”耶格小声说。

皮尔斯朝幽暗的东方转过头。打击乐器的低沉音色,从黎明前的雨林彼端传来。

“听出是什么吗?”

皮尔斯凝神细听,然后摇了摇头:“太远太微弱,听不出。”

ωωω▪ttκд n▪¢ ○ 前一天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武装势力的追击,但耶格等人也被迫返回伊图里森林深处,离最近的村落也有十五公里以上。

“武装分子又开始行动了?”

皮尔斯没有回答,而是将水壶中的水倒在手中,洗了把脸,然后从背包中取出笔记本电脑。睡在一旁的阿基利仿佛得到信号似的,也爬了起来,两只大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光芒。耶格下意识地做好了防御姿势。

皮尔斯启动电脑,接受新消息。是“日本的援军”发来的电子邮件。

“有什么新消息?”

“没有特别重要的。全都是写给阿基利的邮件。”

“给阿基利的?”

皮尔斯将电脑转向阿基利。阿基利戴上耳机,注视着屏幕。

耶格渐渐看懂了阿基利的表情。现在,这个异形孩子脸上浮现出的是快乐,就像出神地观看电视儿童节目的孩子。耶格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屏幕,上面浮现出与字母表不同的古怪文字。

“这是什么?”

耶格本来是问阿基利,但答话的却是皮尔斯。

“他在学习语言。”

“什么语言?汉语?”

“日语的一种。”

戴着耳机的阿基利不时点头,似乎还在学习那种语言的发音。

“写的是什么?”

“我也不懂日语。会不会是‘谢谢’和‘再见’?”皮尔斯站起来,再次凝听对话鼓的声音,然后说,“我们早点出发比较好。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也一样。”

两人分头叫醒了其他人。进入雨林已经一个星期,佣兵身上都开始散发恶臭。

耶格抓住起床的米克,让他瞧一瞧阿基利正全神贯注盯着的电脑屏幕:“那是日语吗?”

米克扫了一眼,道:“我想是的。”

“什么内容?”

“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你是文盲?”

米克瞪着气呼呼的耶格:“那上面写的是与科学和数学有关的东西。但太艰深了,而且看起来有点古怪。”

“你一句话也翻译不出来。”

“不行。全部都是专业术语。”米克敬畏地注视着阿基利说,“这家伙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啊?”

“不要打扰阿基利学习。”皮尔斯说,将两人从三岁孩子的身边拉开。

众人迅速洗脸,吃完早饭,围着地图确定行军路线。因为原本打算要走的路线上传来了鼓声,所以只好放弃前往科曼达,转而往东南部的贝尼前进。据皮尔斯说,贝尼近郊的飞机场安排了备有补给物资的小型飞机。

在消除夜营痕迹、准备出发的过程中,持续不断的打击乐器声令耶格心绪不宁。用这么长的时间在村庄之间传递信息,一定是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件。不过,无论听得多么仔细,都听不到枪炮声。

众人背上背包,皮尔斯向艾希莫解释行军路线,一直扑在电脑上的阿基利突然站起来,打手势叫皮尔斯过来。

“最新情报来了?”皮尔斯盯着屏幕,神情越来越阴郁。

“出什么事了?”盖瑞特问。

“涅墨西斯计划的紧急处置行动进入第二阶段:大规模扫荡。”皮尔斯调出地图,向众人解释道,“五组武装分子正沿着干道向雨林进军,总兵力四千人,正往西寻找我们。”

他指着敌人的进军路线,横贯众人所在地点的北部。

“正好。这样南部就空出来了。我们能一口气逃到贝尼。”

但皮尔斯猛烈摇头:“不,一点儿都不好。他们这条路线与俾格米人的营地一致。他们打算一个不留地消灭姆布提人游群。”

佣兵们面面相觑。他们想起了训练会议上听到的可怕传闻:武装分子会猎杀俾格米人作食物。

“将发生种族屠杀。”人类学家黯然道,“这一带的俾格米人也许会灭绝。”

艾希莫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开始大声询问。阿基利注视着慌乱的父亲。皮尔斯介绍情况的同时,很少开口的盖瑞特说:“怎么办?”

“没办法。”米克立即答道,“我们有四千个敌人。”

“难道要坐视姆布提人被杀?”迈尔斯压低声音道,“艾希莫和阿基利的同胞会被杀光的。”

“别说傻话。你忘了昨天的事吗?我们已经坐视阿曼贝雷村的村民被屠杀了。”米克吐了口唾沫,嘲笑道,“你真是个伪善者。”

“混蛋,你说什么?”迈尔斯正要去抓米克,却被尖叫声打断了。艾希莫正挥舞着双手,向佣兵们诉说着什么。

“他说让他回去。”皮尔斯翻译道,“他想回到同胞身边。”

耶格摇头道:“不行,会没命的。”

“难道就不能想点儿办法吗?”皮尔斯替愤懑的艾希莫代言,“就没办法帮助俾格米人吗?”

“我们能做的只有逃。”耶格斟酌了敌人的实力与位置之后,得出结论道,“要想救出阿基利,只能抛弃其他俾格米人。”

“等等。”盖瑞特开口道,“大家冷静。有一个办法可以救艾希莫的同胞。”

“什么办法?”

“打开我们的GPS。”

佣兵知道盖瑞特在想什么,全部陷入沉默。见皮尔斯不明所以,盖瑞特又补充说明:“只要打开GPS,泽塔安保公司就会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而这一情报将由五角大楼立即传达给北边的武装分子。他们就会转而向南进军,偏离姆布提人的营地。”

皮尔斯边听解说边评估其中的风险,然后神色严峻地说:“但如果这样做,四千敌人就会全都奔我们而来。”

“不错。”

耶格看着地图,计算敌我之间的距离。“与我们最近的敌人在十公里以外。或许我们逃得掉。”

“干不干?”

“干吧。”迈尔斯答道,抢在米克前说,“反对的话就自己逃吧,你这混蛋。”

米克只是不服气地淡淡一笑,并没有反对。

盖瑞特放下背包,只留下便携式无线电通话器,抛弃了其他不需要的卫星通信装置,然后接过皮尔斯的一部分仪器,减轻了他的负担。盖瑞特拿着GPS装置对众人说:“我只开十秒钟,然后我们立即出发。接下来就是跟敌人之间比速度了。我来读GPS数据,谁来做记录?”

迈尔斯取出防水笔记本和铅笔,说:“我来。”

盖瑞特打开GPS,读出小屏幕上显示的经纬度。迈尔斯用铅笔记下,旁边的耶格拿出地图,标出众人所在的准确位置。现在,南非的泽塔安保公司正在忙不迭地联络五角大楼吧。

“好了,走吧。”

盖瑞特关闭GPS装置,佣兵组成菱形队形,朝东南方前进。必须抓紧时间拉开与敌人的距离。负责右面防卫的耶格刚确认完安全状况,就突然发生了大爆炸。毫无前兆,连炮弹的飞行声都没听见。突如其来的灼热冲击波贯穿耶格的全身,将他朝前抛了出去。

耶格一头栽进小河里,虽然脸被擦伤,但所幸没昏厥。耶格拍了拍脑袋,希望恢复因爆炸而丧失的听觉。站起来转身查看,在刚才大家所在之处约莫五十米的后方,被炸开了一个大洞,以此为中心,四周的灌木都被掀翻了。

耶格趴在地上做好射击姿势,却不知道敌人是从何处发起攻击的。他慢慢抬起头,这才发现头上覆盖的树枝都折断了,他不由得毛骨悚然。敌人在头顶上。“捕食者”武装无人侦察机从六百米高空向他们发射了“地狱火”反坦克导弹。内华达州空军基地的“飞行员”远程操作无人侦察机发动攻击,就像玩电脑游戏一样。

耶格这才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敌人肯定一直在等待他们打开GPS。

倒地的佣兵们一边发出悲惨的呻吟,一边挪动身躯。

“阿基利!阿基利!”

艾希莫走在队列最前面,所受冲击最小。他大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随着皮尔斯应声倒地,阿基利整个娇小的身躯被抛了出去,此刻他正坐在落叶上放声大哭。

“保护好皮尔斯!小心无人机!”

耶格对其他三人大吼,然后丢掉背包,跑了出去。阿基利头上的树冠空缺了,毫无遮挡,倘若被“捕食者”红外线摄像机拍到,这个三岁幼童就会被“地狱火”导弹轰炸。

耶格伸出双臂,抱起阿基利,刚绕到大树背后,第二波爆炸就紧随而至。超音速袭来的导弹在爆炸前没发出半点声响,准确击中了阿基利刚才所在的位置。大树背后的耶格虽然躲过了冲击波和火焰,但内脏却感到了激烈的震荡。

“‘捕食者’搭载的导弹只有两枚。”躲在大树背后的迈尔斯大叫,“不会发动攻击!注意监视!”

耶格一门心思安慰阿基利。他像过去安抚贾斯汀那样,伸开双臂,从背后抱住阿基利,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边温柔地摇晃。无论是体温,还是柔软的身体,阿基利给双手带来的触感,跟贾斯汀一模一样。耶格抚摸着阿基利的脑袋,终于意识到,这孩子其实跟贾斯汀一样。本来,这孩子会是个普通人,却因为某个微小的基因变异,遭到被人追杀的命运。他没有任何过错,成为新人类也不是他的愿望。

“阿基利!阿基利!”艾希莫尖叫着跑过来,身后跟着步履蹒跚的皮尔斯和负伤的佣兵。

耶格将正在闹别扭的阿基利交给艾希莫,问迈尔斯:“你没事吧?”

迈尔斯嘴角流血,道:“嗯,只是擦破了皮。”

两人都还在耳鸣,只好大声交谈。迈尔斯放下医用包,开始检查同伴们的伤情。阿基利、艾希莫以及米克并没有明显的外伤,鼓膜也没问题。皮尔斯缓过神,他跟耶格一样有跌伤和擦伤,不过没受重伤。唯一伤势严重的是队列末端的盖瑞特,他的双腿内侧插入了无数金属片,血肉模糊。多亏他背着背包,躯干部分没受伤。

“骨头没断,大动脉也没伤到。”迈尔斯一面处理一面说,“血止住就没事了。”

“能走路吗?”耶格问。

盖瑞特点点头。

皮尔斯脸上显出放心的表情,取出通信用小型电脑。他打开电脑,见画面正常显示,便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台小小的机器才是大家的救生索。

“照料好盖瑞特后,我们立刻离开这里。”耶格说。

米克插话道:“等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应该能掌握五角大楼的动向吗?”

遭到逼问的皮尔斯皱起眉头,瞥了一眼日本人:“情报的收集和处理都是有极限的,敌人钻了我们的空子。”

“别开玩笑了!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吧!我们就是相信了那家伙,才倒了霉!”

“住口!你这混蛋!”人类学家怒吼道,连正在接受包扎的盖瑞特也被吓了一跳,“我已经尽了全力!你这蠢货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

“什么?再说一遍试试,你这个饭桶!”

米克的英语虽然说得不利索,骂人的词汇却相当丰富。两人的骂战愈演愈烈。

“够了!”耶格出言制止,从米克身后拉住他。争吵很快平息了。破口大骂的皮尔斯突然歪着脸,泣不成声。在目睹阿曼贝雷村的屠杀后,他数次面临生命危险,精神开始崩溃。耶格搂住人类学家的肩膀,带他远离其他人。

“对不起。”皮尔斯止住哭声,“我知道我不太正常。”

“这件事是你发起的,不能半途而废。如果你丧失理智,我们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皮尔斯点头,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战争竟会如此恐怖。”

这时,艾希莫抱着孩子走过来。姆布提人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皮尔斯,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艾希莫似乎想安慰自己的朋友,对耶格说了些什么。

终于平复情绪的皮尔斯翻译道:“他说,‘谢谢你救了我儿子’。”

耶格不禁微笑起来,气氛稍有缓和。“不用谢。”

艾希莫也笑了,又对皮尔斯说了一段话。这次语气中带着恳求。皮尔斯听着,脸上略有困惑之情。

“他说什么?”

“他想带阿基利返回同胞身边。”

这显然不可能。倘若阿基利返回营地,那里的所有人都可能被杀。尽管艾希莫注定要跟自己的孩子诀别,但耶格还是对矮个子的父亲抱以深深的同情。

“告诉他,如果你儿子返回营地,所有姆布提人的性命都会受到威胁。”

艾希莫听到回答后,脸上流露出了绝望。他垂下目光,犹豫片刻,然后拿定主意说:“那我可以独自回去吗?”

耶格明白艾希莫的内心斗争。他很想陪伴儿子,却又对相依为命、互助互爱的同胞放心不下。

耶格必须做出现实的判断。如果没有艾希莫做向导该怎么办?他问皮尔斯:“有新情报吗?”

皮尔斯操作着手中的电脑,注视着屏幕。“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监视情报。北部的武装分子已经开始朝这里进攻了。他们正在通过无线电通话器传送我们的GPS坐标。”

耶格查看了地图。假如以东西走向的伊比纳河为参照,即便没有艾希莫的协助,他们也可以抵达东南部城镇贝尼。不过,倘若“捕食者”出现,局势就可能变得不利。因为在渡过宽广的伊比纳河时,无人机能从上空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只会沦为“地狱火”导弹的靶子。如果北方的大军抵达河岸,切断退路,那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艾希莫结束向导任务后,都要独自返回同胞身边。为了他的安全着想,现在让他回去反而更好。

“告诉艾希莫,他可以回营地。不过,最好从西边绕回去,否则很可能被敌人发现。”

皮尔斯用金布提语翻译后,艾希莫连连道谢。耶格回到队友身边,说明了情况,让他们短暂道别。

不光盖瑞特、迈尔斯,就连板着脸孔的米克,也对艾希莫表示感激。佣兵们都没有忘记,是这个小个子的姆布提人,将他们从险境中救了出来。

艾希莫挨个与大家握手。最后,高个头的皮尔斯弯下腰拥抱了艾希莫。出生成长于人类社会两极的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姆布提人的脸上始终带着腼腆的笑容,当临别前将儿子托付给皮尔斯时,他发出了短促而尖利的叫声,那是从他心底喷薄而出的悲凉之音。

阿基利伸出双臂,好像在挽留即将离开的父亲。艾希莫边哭边走,每走两三步就回头张望。看不见的羁绊,令这个做父亲的依依难舍。

旁观的佣兵们忽然听见轻声的呼唤,惊讶地朝异形孩子看去。之前从未说过一个字的阿基利,由皮尔斯抱在怀里,正动着小嘴,拼命对父亲说着什么。

“艾帕……”

这不是婴儿的胡乱发音。阿基利正笨拙地张合着双唇,反复念叨着一个词。

“艾帕……艾帕……”

听到阿基利的发音,皮尔斯瞪大了双眼,悲苦地摇了摇头,小声对佣兵说:“‘艾帕’在他们的语言中,是父亲的意思。阿基利正在呼唤爸爸。”

耶格想到了里斯本医院中卧病不起的儿子。贾斯汀多半正因为无法呼吸而痛苦得打滚,同样一声声地呼唤着“爸爸”吧。

“告诉艾希莫。”耶格按捺住悲痛说,“我们会誓死保护阿基利。他一定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请他等着那一天。”

艾希莫闻言,连声道谢,紧紧拥抱了一下儿子,然后跑着离开了。佣兵们轮流安抚着痛哭不止的阿基利。

不一会儿,艾希莫矮小的身影就被雨林吞没。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守护自己的森林精灵消失了,但他们没有时间伤感。再这样下去,一小时之内他们就会被武装分子赶上。盖瑞特包扎完毕后,耶格催促大家上路:“走吧。”

盖瑞特起身:“他有东西落下了。”然后拾起落在地上的大树叶。卷起的树叶中,残留着艾希莫珍视的火种。

“这是他们的生命之火。”皮尔斯说,“我长期同俾格米人生活,但仍然有一个谜未能解开。除了使用火种外,我从未见过他们使用过其他取火的方法。说不定,这火已经在森林中燃烧了数万年,在俾格米人中世代相传。”

艾希莫回到了同胞身边,回到了这温暖的火光旁。耶格暗暗祈祷,俾格米人的生命之火能永远燃烧下去。

8

研人忍饥挨饿,将自己关在六叠大小的私设实验室中。桌上,父亲留给他的两台笔记本电脑正在高速运转。

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电脑上,“GIFT”软件的倒计时正在跳动。明晚就会计算出新药物的结构。

另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再次与刚果连接了起来。同上次一样,帕皮打来了电话,指示研人向奈杰尔・皮尔斯传递情报。可关键的卫星图像,每十五分钟就会中断一次,他只好这样断断续续地传递刚果的情报。他所见的图像不是地球同步卫星所摄,而是绕地球运行的若干卫星陆续经过刚果上空时拍下的。卫星上搭载的摄像机也不一样,一会儿是普通视频,一会儿是红外线图像,一会儿又变成了古怪的黑白图像。

黑色林海的特写画面出现时,研人紧盯着屏幕,搜索新的情报,但他看不见被树木遮挡的森林内部的状况。

“没有更低位置拍下的侦察图像吗?”非洲大陆的皮尔斯问。

但研人看到的只有高轨道拍摄的图像:“没有。”

对方陷入漫长的沉默。侦察图像刚消失,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为“不明号码”。这是里斯本的定时联络。研人一边再次感叹将全地球联系起来的通信网,一边接起了电话。

“我通报一下今天的数值。”莉迪亚・耶格哽咽着说。

她报告的是贾斯汀的血气分析结果。通过分析动脉血就可以知道肺的状况。研人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三个指标性数值。

“你那边的情况怎样?”莉迪亚问。

“正在进行药物研发。”等待“GIFT”给出计算结果的研人只能如此回答。

“我等你的好消息。”莉迪亚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研人参照莉迪亚告知的动脉血氧分压和ph数值,根据专业书上的氧离曲线,计算出了动脉血氧饱和度

。这是表示血液中氧气与血红蛋白结合度的数值。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末期症状特征,即肺泡出血一旦出现,氧饱和度就会急剧下降,不久后患者便会死亡。因为氧饱和度的下降速度是一定的,所以根据数值的变化,便能准确地计算出患者的生命还有多久。贾斯汀・耶格所剩的时间只有十七天。如果日本时间三月三日之前他没能服用新药,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

父亲生前定下的最后期限是二月末,可以说准确地预测到了贾斯汀病情的走势。这恐怕也是智力远超人类的新人类所为。

研人担心的,是应该救治的另外一个患者小林舞花的病情。他很想掌握那孩子的检查数值,但大学医院已由警方监控,他无法联络实习医生吉原,只能祈祷那孩子能活到药物制成那天。

通信用的A5笔记本电脑发出短促的提示音,吸引了研人的目光。电脑收到了邮件。屏幕上出现了一段文字。研人告诉地球另一侧的皮尔斯,他收到了新的情报。

在雨林中穿行的皮尔斯痛苦地喘着气说:“给我念一下内容。”

邮件使用的是英文。研人一边读一边在脑中将其翻译为日语。看样子是无线电通信记录,里面有一句说“导弹落点没有发现尸体”。

“好了。谢谢,研人。”

“这是什么?”

“应该是维和部队截获的敌人通信。”自称父亲旧友的美国人答道。

又到了等待时间。研人保存了文字,凝视着小型笔记本电脑。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这台机器有接收电子邮件的功能,它会不会也保存有过去的通信记录?

父亲从何时开始,基于何种理由牵扯到这件事中,这一直都是一个谜。研人觉得现在是解开谜团的绝佳机会,于是大胆地操作起电脑来。由于不熟悉这个从未用过的操作系统,他谨慎地操作鼠标,从硬盘中调出储存的数据。打开的新窗口中出现了一长串文件,文件名都是英文。文件列表太长,研人不知从何入手。好不容易找出搜索功能后,研人将父亲的姓名用英文拼出来,进行全文搜索。

瞬间搜出了许多文件。依次查看后,全是记录父亲经历的报告。报告的抬头都是一样的:“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研人对这个名字全无头绪,查看手边的电子词典后才知道它表示“国防部国防情报局”,是一种情报机构。

可是,为什么这台电脑中会有情报机构的文件呢?研人迷惑了一会儿,很快想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肯定是帕皮入侵了美国政府的通信网,窃取了情报机构的文件。既然他可以截获军事侦察卫星的图像,这种事对他而言自然也易如反掌。

继续查看文件,不久,研人发现了父亲用日语撰写的学术论文。那是关于姆布提・俾格米人病毒感染的调查报告。国防情报局的报告中增加了注释:同一时期,奈杰尔・皮尔斯博士在同一地域进行人类学野外调查。对啊,研人也想了起来。1996年,当刚果的国名还是扎伊尔的时候,父亲和皮尔斯就在那个国家相识了。文件中还有一项是“已确认的其他在刚果的外国人”,人名有一大串。研人草草扫了一下,发现了父亲之外的一个日本人的名字,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

Dr. Yuri Sakai。

是坂井友理。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同时期也在扎伊尔东部。父亲和坂井友理在远离日本的异国见过面?研人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想起了母亲提过的一个词:出轨。

研人对这个神秘的女医生的名字进行搜索,结果发现了一份附有大头照的文件。

研人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跃入眼帘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似乎是护照或者别的什么证件上的照片。虽然照片上看起来稍显年轻,但那张不施粉黛的小脸让研人断定,此人正是那晚在大学校园找他说话的坂井友理。

这份报告的抬头是: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也就是中央情报局。中情局对坂井友理做过调查。研人浏览了用英文书写的坂井友理的身份调查报告。

坂井友理 医学博士

1964年1月9日 东京都目黑区出生

1989年 城真大学医学院毕业

1991年 父亲经营的私人医院坂井诊所上班

这些信息与报纸记者菅井的调查结果相符。但接下来记载的事实,则是研人闻所未闻的。

1995年 参加了国际医疗援助团体“世界救命医生组织”(非营利机构)

1996年 作为该组织的成员奔赴扎伊尔东部,因该国爆发内战回国

1998年 父亲死后,关闭坂井诊所,前往医疗设施简陋的贫困地区,进行义务诊疗活动

其他情报:日本国内无犯罪记录

无经济问题

纳税记录见附件

户籍资料见附件

最后说的户籍资料是怎么回事?研人如此想着,向下滚动窗口,出现了一份日语文件的扫描件。是户籍的复印件。也有英文翻译,但研人不需要。研人最想知道的是坂井友理的现居地,但没有找到与她居住地有关的信息。研人接着查找她的籍贯和父母姓名等其他个人信息,却发现了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

平成八年十一月四日,坂井友理生了一个孩子。不仅如此,户籍上只写着这个孩子名叫“惠麻”,性别为“女”,父亲一栏却是空白。她也没有婚姻记录。也就是说,坂井友理是未婚生子。研人忐忑地将年号纪年换算为公历,惠麻出生的平成八年正是1996年,即父亲诚治和坂井友理去扎伊尔的同一年。

研人不由哼了一声。父亲出轨的嫌疑,似乎正以最糟糕的方式被证实了。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父亲生前向母亲解释自己为何回家越来越晚时,说自己是给常年闭门不出的孩子当家庭教师,但实际上,他应该是去见女儿了。研人脑海中浮现出的一个模糊的形象,从旁印证了这一推测。与坂井友理接触的那晚,停在路边的商务车中隐隐约约的人影,恐怕就是她的女儿。

研人拼命在电脑中搜索否定这一猜想的材料,但再也没有找到更多关于坂井友理的信息。

研人离开桌子,在狭小的房间中来回踱步,反复思量。报纸记者菅井应该还在对坂井友理做身份调查。不知他查到何种程度了。即便他掌握了这一事实,也会向研人隐瞒吧。研人自己也不打算将这一事实告诉母亲。

研人揪着头发,用手绢擦拭脏兮兮的眼镜,然后返回小型笔记本电脑前。不过,父亲这一段可能震动整个古贺家的过去,也解答了困扰研人的问题:为什么中情局要调查坂井友理?为什么坂井友理要从研人手中夺走这台小型笔记本电脑?坂井友理的丑事被中情局掌握,所以主动出击,试图消灭证据。这样想就说得通了。她现在肯定正在东京的什么地方搜索失踪的研人吧。

惶惶不安的研人进行了第三次搜索,这次,他敲入了自己的名字:

Kento Koga

按下回车键,电脑列出包含自己名字的文件。排在开头的是中情局制作的报告。打开报告,研人大惊。文件中是自己被偷拍的照片。大学校园内,跟河合麻里菜说话的自己被长焦镜头捕捉了下来。原来早在那时,自己就已经处于美国情报机构的监视之下了。

报告中记载着研人的经历,巨细无遗,十分准确,其中有日本警察提供的人际关系报告。研人逐一核对罗列出的友人姓名,没有发现菅井和李正勋,这才稍感安心。美国方面还不知道研人有强大的援军。跟那两人联系是安全的。

另有记录表明,在对“町田地区”的搜索问题上,日本警察与中情局还发生过冲突。中情局要求日本警察“检查当地所有住户”,而警视厅公安部回答说“考虑到町田市的人口密度,十名搜查员是完不成任务的”。就目前来说,这个私设实验室还是安全的。

最后一份文件中,记录了一段不明所以的话。在给中情局“特种行动作战单位”的命令中这样写道:“对已被作为恐怖分子通缉的古贺研人,根据罪犯引渡条约,从当地警察手中接管后,必须立即进行特别引渡处理。”还说“移送目的地是叙利亚”。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送到叙利亚去,但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险。一旦被警察逮住,就不是坐牢那么简单了,也许会被带到国外,再也回不了日本。

他再次想起了父亲的遗言:“这项研究只能由你独自进行。不要对任何人说。不过,倘若出现了让你觉得有性命之虞的事态,你可以立即放弃研究。”

研人的双手颤抖起来,忽然产生了尿意。我只是想帮助患病的孩子而已,怎么会摊上这档子事啊?可是,就算现在放弃新药开发,状况也得不到丝毫改变。美国的情报机构和日本的公安警察将继续对自己紧追不舍吧。

研人又打开刚才那份文件——偷拍照里,河合麻里菜巧笑嫣然,仿佛在鼓励研人“加油”。不管未来如何,如今自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手机响了起来,研人回过神,接起电话。帕皮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看不需要看的东西。”

研人惊讶地反问道:“难道你能监控我的电脑?”

“不错。”帕皮答话的同时,电脑上的画面自己动了起来。硬盘中的文件被一个个消除。小型笔记本电脑似乎与帕皮的主机连在了一起。本来研人想恳求留下河合麻里菜的照片,结果所有内容都被删得干干净净。

“我会向你传达重要事项,你专心干自己的工作吧。”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研人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我被抓住的话会死吗?”

“会,死前还要接受拷问。”

想到指甲被拔掉的痛苦,研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不过,只要你按照我的指示行事,就不用担心。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擅自行动。”

研人只能相信对方。自己如今所在的公寓可是攻得破的要塞。

“明白了。”

“卫星图像传过来了,联络皮尔斯吧。”帕皮下达指示后就挂断了电话。

研人只好继续原来的工作。在高轨道拍下的雨林黑白图像中,出现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大河。

扬声器中传出皮尔斯疲惫不堪的声音:“我们现在抵达了伊比纳河。东南方向有一个名叫贝尼的大城镇。”

卫星图像上,雨林中呈现出灰色的一块,仿佛上面的树木被巨人拔掉了一样。那里就是贝尼吧。皮尔斯等人位于贝尼西北三十公里左右的地点。

“贝尼应该有一条通往北边的道路。那条路附近有什么动静?”

研人放大了画面,凝神细看。一列长长的车队周围有许多手持步枪的人影在晃动。

“似乎有军队。”

“多少人?”

“太多了,数不清。”

沉默片刻后,皮尔斯说:“我来确认,你稍等一会儿。”

伊比纳河的水声,隔着树林也听得见。昏暗的森林中,耶格等人进退维谷。只要过了面前的这条河,就能逃往南方,但渡河半途很可能遭到武装无人侦察机的攻击。

“不行,东边全被封死了,大概有一千敌军。”皮尔斯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说,“只要我们去贝尼就会遇到他们。”

米克留意着北方追来的军队,道:“事到如今,我们只有渡河。”

耶格问皮尔斯:“我们对‘捕食者’一无所知吗?”

“‘日本的援军’正在努力,但目前暂无成果。无人机运用的是与涅墨西斯计划不同的指挥系统。”

耶格看着地图,处境令人绝望。北面和东面有武装分子,南面有“捕食者”无人机。往西走的话,又会遇到拐了弯的伊比纳河。难道就没有逃出生天的办法了吗?耶格想,朝坐在地上的阿基利望去,而对方也在看他。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耶格问,但阿基利表情僵硬,没有开口。

先是身陷险境,又与父亲分别,几经打击,这个异形孩子似乎对世界关闭了心扉。

这时,注视着笔记本电脑的皮尔斯说:“日本方面发来了变更计划的邮件:放弃前往贝尼的机场,让在南部的等待接应者北上,我们南下,与此人会合,然后经过名叫鲁茨鲁的城镇逃往国外。”

耶格在地图上查看变更后的路线。那条路通往乌干达。这样一来,就等于放弃了当初后备的三个行动方案,将所有人的命运交给了最后一个选择。

“可是,现在怎么办?过不过河?”

“暂时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就可以确保安全。”

“什么意思?”

“意思是,天上的‘捕食者’会被赶走。”

佣兵全都面露怀疑。迈尔斯代表大家说:“这不可能。没有地对空导弹,怎么赶走无人机?”

“相信日本的援军吧。”皮尔斯自信满满地说,“可是——”他脸色一沉,“问题是过河之后。就算我们平安过河,假如南部的叛乱军开始进军,也会不可避免地同我们发生正面冲突。这将是我们最后、也是最大的难关。”

“南部的家伙是‘圣主抵抗军’吧?”

“不错。”

这是本地区最令人恐怖、最大规模的武装势力。据说已经强奸、屠杀了数十万当地人。

“看来我们怎么都得死了。”米克说,“死在这片该死的森林里。我们先想好遗书怎么写吧。”

谁都没搭理米克。面对令人绝望的处境,大家都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吵架上。

见佣兵结束了对话,皮尔斯呼唤耶格:“过来。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

雨林里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啊,耶格想。

“看电脑屏幕。”

耶格依言望向小屏幕。皮尔斯敲击键盘,卫星图像就切换成一个亚洲少年的面庞。

“研人。”皮尔斯对着麦克风说,“我想向你介绍一个人。”

画面中,一个戴着小号眼镜的少年正看着耶格,看起来身材瘦小,弱不禁风。

“这家伙是谁啊?莫非所谓‘日本的援军’就是这小子?”

“不是。他是开发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特效药的研究者。”

“什么?”耶格忧心忡忡地问,“他只是个高中生吧?”

“不。他二十四岁,在东京读研究生。名叫古贺研人。”

耶格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这个即将拯救贾斯汀性命的研究者。

看着屏幕中强壮的美国人,研人为他们的魄力折服。对方脸上全是伤,战斗服下,双肩肌肉隆起,仿佛穿着铠甲一般。这就是之前与皮尔斯通信时,不时进入画面的士兵。对方深陷于眼窝中的双眼放着光,默默地凝视着研人。

“这是乔纳森・耶格。”画面外的皮尔斯说,“他是贾斯汀的父亲。”

父亲?自己要救的就是这个人的儿子?研人心头一惊,结束介绍的皮尔斯已经将耳机戴在了耶格头上。

“是研人吗?”

听见对方低沉的询问声,研人连忙点头。

“你真的在开发药物?”

“是。”

耶格的神色依然严峻。研人觉察到对方并不信任自己。

“你了解贾斯汀的病情吗?”

“嗯,了解。前不久我才跟你夫人通过电话。”

“你和莉迪亚通过电话?那贾斯汀现在怎么样了?把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我!”

¸ттkan ¸¢ o

尽管有些踌躇,研人还是准确传达了贾斯汀的病情:“根据检查数值,他还有十七天的命。”

耶格立即垂下了目光,但斗志昂扬的表情没有变化。

“你的药来得及制作吗?”

研人本想回答“应该可以”,但还是决定换另一种表达。他觉得自己如果回答得模棱两可,屏幕中的耶格就会伸出手来揍他。“嗯,没问题。”

耶格放下心来。这是当父亲的人才有的神情。另一个困扰研人的谜团迎刃而解——

某一天,将有一个美国人来访。

“你要来日本吗?”

“嗯,我们有这个打算。不过——”耶格的声音愈发低沉,“这里局势严峻,还说不准能不能抵达日本。搞不好,我再也见不到妻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研人将其理解为,乔纳森・耶格做好了牺牲的心理准备。“明白。”

“如果那样的话,请你告诉我的妻儿,为了救贾斯汀,我已经尽了全力。”

研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名士兵布满血和泥的脸。虽然他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他知道,这位父亲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正在拼死战斗。惊讶之余,研人提出了一个质朴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日语里不常用,但用英语问出来则相当自然。

“你爱你的儿子吗?”

“嗯。”耶格答道,然后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的父亲不爱你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

研人不知如何作答,耶格继续问:“你没有父亲?”

“我父亲最近过世了。”研人答道,暗暗咒骂自己的境遇,父亲死了,自己自暴自弃,结果连命都搭进去了。

“太遗憾了。”耶格关切地说,“我父母离婚后,生活就一团糟。不过我好歹还是活到了现在。”

研人想说:我没有你那样坚强。

“我也曾一度怀疑父亲不爱我,但我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父亲都是爱孩子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保护孩子。”然后他自嘲似的补充道,“不过比母亲还差点儿。”

研人想到了耶格妻子莉迪亚,感叹她组建了一个好家庭。

“总之我想救我儿子。请你一定赶快开发药物。我会感谢你的。”说完,耶格就把耳机还给了皮尔斯。

研人对屏幕中满脸胡子的人类学家说:“我能问个问题吗?”

“抓紧时间的话可以。”皮尔斯瞥了眼手表说,“视频通信会快速消耗加密用的随机数。希望你长话短说。”

“是我父亲的事。为什么古贺诚治会参与这件事?”

“九年前,你父亲和我在这里,在刚果相识。以此为契机,我将他带入了这个计划。”

“父亲也想拯救进化后的人类?”

“他最后做了这个决定。一开始他只是出于单纯的学术兴趣,但知道必须开发新药后,他决定冒险一试。你父亲想救助那些患病的孩子。”

研人不相信父亲有这样的热情:“真的吗?”

皮尔斯点头:“研人,你好像不怎么了解你父亲。古贺博士对自己未能在专业领域,即病毒学中取得重大成果而深感懊恼,所以他同意进行新药开发。他认为科学家的使命就是要对别人有用。”

父亲的自卑被彻底暴露出来,研人不怀好意地想。

“不久后,你父亲就觉察到自己陷入了危险,于是选择你作为继承者。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能完成药物开发。你父亲对你在药学方面的进步感到非常自豪。”见研人将信将疑,皮尔斯继续说,“你父亲是一位诚实的科学家。你现在努力制造药物的行为就是最佳证明。你的这种热情就是你父亲遗传给你的。”

研人不接受皮尔斯对父亲的称赞是有理由的,他试着把那个关键人物抛出来:“你知道一个名叫坂井友理的日本女人吗?”

皮尔斯表情骤变,眼神警惕起来:“嗯,知道。”

“她九年前也在刚果,对吧?她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对坂井友理,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好。接近她很危险,别理她。”

“为什么?我有权知道父亲的事。”研人紧逼不放。

皮尔斯岔开话题道:“视频通信差不多要切断了。你回去开发药物吧,有事再联系。”

皮尔斯通过主机进行远程操作,突然关掉了小型笔记本电脑。房间中一片死寂。研人觉得自己仿佛是世上剩下的唯一的人,事实上,他已经独自一人很久了。自从在三鹰的医院同父亲永别之后,自己就变得无依无靠。

关机的屏幕上映出自己的面庞,从中似乎看得出父亲的影子。故事还没结束。父亲留下的另一台电脑还在计算着新药的化学结构。

“这次由你来当守护者。”父亲好像这样说过吧。他说:“去用科学这一种武器,守护十万个孩子!”

可是,留下如此遗言就撒手尘世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9

安迪・罗克韦尔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他从高中时代就有了这个爱好,但当时他没钱投入,进大学后又忙于学业,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不得不满足于入门水平的设备。直到进入萨克拉门托的银行工作,开始有了固定收入后,他才得以毫不吝惜地将闲钱都用到了这项爱好上,并在公寓的角落里辟出一块专门的区域。

高性能电脑、三台大型显示器、操纵杆、方向舵,还有令人仿佛身临其境的音响。投资额高达一万美元。由于担心被周围人说三道四,安迪并不打算让同事知道自己的这项爱好。一有空闲,安迪就会坐进自制的驾驶舱中,操作虚拟现实中的飞机,在地球上自由飞翔。

不到一年时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双翼机到最新型的大型喷气客机,他都能操作自如。其中他最中意的是最新锐的F16喷气战斗机,他曾驾驶这种飞机击落过无数俄制战斗机。在市场上,模拟飞行软件的技术日新月异,坐在多块显示器拼接成的大屏幕前,就会产生自己正在征服天空的幻觉。

把几乎所有游戏软件都玩腻之后,他收到了购入油门杆的网站发来的一份邮件。

在线游戏的革命!超真实飞行模拟游戏!

安迪产生了兴趣,当即点击进入了这家游戏网站。他最关心的是操作什么样的飞机,结果网站上竟然没有透露操作飞机的类型。不过,操作手册上写着“主力武器的使用方法”,看来应该是战斗机的一种。似乎是空中打击地面恐怖分子的模拟游戏。这个游戏的特色,是飞行开始的时间异常严格。据说迄今已有八千多玩家尝试挑战,但没有一个人完美地完成任务。

只有自己能完成任务。安迪忽然斗志高昂,获得登录密码之后,便开始等待明天战斗时刻的到来。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一点,安迪坐进自己房间的操作席。登录游戏网站后,三块屏幕上呈现出一条向前方延伸的跑道。这是从驾驶舱看到的景象,但却令安迪无比失望。这哪里是什么超真实游戏嘛。黑白图像根本谈不上精细,甚至让人怀疑,游戏开发者是不是偷工减料。而且,指定的时间到来后,画面竟然自己动了——飞机自动起飞了。

自己是不是上了劣质网站的当啊?安迪本打算退出了事,但最后决定看看再说。抛开画质不说,起飞时浮游的感觉确实真实。突然,三面屏幕中,左右两面都切换成别的画面。左边的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指令:升至10000英尺时切换到手动操作。右边的屏幕上则是飞机底部的摄像机拍下的地面图像。从模糊的黑白画面判断,这架飞机被设定为正飞行在沙漠或热带大草原上空。

左边的屏幕上又出现了新指令:

切换为手动操作后,紧急下降,高度保持在500英尺以下。

安迪渐渐对这个在线游戏产生了期待。说不定这真是个超真实模拟飞行游戏。

不断上升的飞机抵达了10000英尺的高度。安迪遵照昨晚读过的操作手册,将飞机切换到手动操作模式。他一面留意着屏幕上的高度计,一面根据指示紧急下降。他将视觉情报和操纵杆传来的触感相结合,在脑中形成了假想的感觉。这是一架螺旋桨飞机。但机体非常轻,对地速度缓慢,时速只有90节,相当于每小时165公里。

太棒了!安迪激动不已。自己正在操作之前从未在游戏中出现过的飞机。这无疑是一架武装无人侦察机,正在超低空飞行避开雷达网。屏幕上飞机正面和地上的景象,正是安装在无人机上的红外线摄像机捕捉到的。

安迪玩上瘾了,一面抗拒着对坠机的恐惧,一面驾驶飞机贴着沙漠地表飞行。大概一小时后,他收到了紧急升高到7000英尺的指令。安迪拉起操纵杆,抬升机头。转为水平飞行后,机体不时摇摆,安迪调节着油门,努力掌握无人机的特点。两小时后,他仿佛同整架飞机合二为一。他有自信驾驭自如。

屏幕上又出现了新指令:紧急下降到2000英尺。他前推操纵杆,飞机朝身下连绵的群山俯冲。越过群山后,景色便截然不同。他看到了一座相对现代的城市。大片低矮建筑包围着中心的高层建筑,安迪说不准这里是什么地方。也许是中东,也许是非洲。

飞机进入市区上空,右边的屏幕上出现了车队。十六辆车排成直线,行驶在看似高速公路的道路上。

这时,左边的屏幕上浮现出一条简短的命令:

攻击第六辆高级轿车。

飞行三个多小时后,攻击目标终于出现了。安迪在操纵飞机追踪车队的同时,也在进行攻击操作。如果这是真的“捕食者”无人机,发射导弹的就不是飞行员,而是操作员。但在游戏里,这只能靠一个人办。

安迪的左手松开油门杆,用键盘调出准星,右边的屏幕上浮现出一个白色十字线,安迪将其锁定在从前往后数的第六辆车上。绵延的车队立刻加速,但十字线精准地紧跟着目标。安迪在目标周围画出一个四边形的框,框住轿车的黑色车体,准备好发射激光制导导弹。

安迪右手食指按在了操纵杆的发射按钮上。手指只消动几毫米,“地狱火”反坦克导弹就会将目标炸成齑粉。

任务即将完成。能完美地执行这项任务的果然只有我啊,安迪不由得洋洋得意,紧跟着他就扣动了扳机。就在这一瞬,他产生了一个疑问:这里不会是美国吧?

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演说结束后,张伯伦副总统坐上护卫车队中的第六辆车,前往天港国际机场。

关于人权问题的演讲远谈不上成功,但他访问此地还有别的目的。张伯伦之前曾担任过能源企业的董事长。今天,这家企业的总裁从德克萨斯来到这里,在下榻的酒店密会张伯伦,向他汇报了公司蒸蒸日上的经营业绩。

伊拉克战争开战之前,这家公司的股价就开始上涨。万斯总统宣布胜利之后,伊拉克的复兴业务正式展开,公司因为承包下基础设施建设,股价持续创历史新高。而这一次,因为得到政府的巨额担保融资,承接下国防部总额高达七十亿美元的大型项目,所以公司的利润预计将比去年增长八成。对张伯伦来说,这是令人兴奋的消息。这家能源企业的政治献金一定会大幅增加。

不过,身处军工集团中枢位置后,张伯伦才对这里的最高逻辑之单纯深感震惊。这个逻辑就是恐怖。为了借战争大发横财,政策制定者只需要扩大别国的威胁,然后向国民宣传即可。只要将判断的根据作为国家机密掩盖起来,媒体就会不加区分地大肆传播威胁论。然后巨额税金就会被投入国防预算,而军需企业经营者的收入也会飙升。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会因为彼此猜忌而被无限夸大,有时候甚至会爆发战争,为一撮人提供取之不竭的金矿。而且,对当政者来说,树立外敌,还有提升支持率的附加效果。

艾森豪威尔预见到这一事态,于是在总统任期内的最后一场演说中,提醒国民警惕军工集团的危险性,但他没有得到回应。只要世界各国还存在贪图战争利润的企业,战争就不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沉思良久的张伯伦猛然抬头。他发现,十五英寸厚的防弹玻璃外,风景掠过的速度突然加快。装甲轿车正在加速,但完全隔音的车内却仍然十分安静。张伯伦通过麦克风询问隔着一层玻璃的副驾驶席上的特勤局特工:“为什么开这么快?”

扬声器中传来回答:“请不要担心,早点到机场比较好。”

“出什么事了?”

这时,安放在后排的保密电话响了起来。张伯伦伸手制止同车的警卫,亲自拿起了话筒。

“国土安全部通知我们,克里奇空军基地正在训练飞行的一架‘捕食者’无人机突然失去了联络。”

张伯伦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无人机从基地起飞后不久就失去了控制,开始紧急下降。本以为坠毁了,但没有搜索到残骸。”

扩大搜索范围不就行了?张伯伦想着,便问:“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报告给我?”

“首先,这架无人机上装满了实弹。其次,刚才雷达探测到有一架小型飞机越过了内华达州边境进入亚利桑那州。”

“捕食者”无人机起飞的克里奇空军基地位于拉斯维加斯近郊,距凤凰城仅三百英里左右。张伯伦下意识地望着车顶。

“但这条航路上也有不少民间企业的塞斯纳小型飞机提出了飞行计划,雷达探测到的不大可能是‘捕食者’。”

“有没有同小型飞机的飞行员通信?”

“尝试过。但飞行员对管制员的问题没有反应。”

张伯伦开始感到一丝不安。“捕食者”机体小,作战高度高,即使从头顶飞过也没办法知道。

“‘捕食者’不会是遭到黑客攻击了吧?”

张伯伦话音刚落,一枚反坦克导弹就毫无征兆地刺入车内。眨眼之间,导弹就钻进了副总统怀里,他还没来得及觉察到异变,身体就被炸得四分五裂。黑暗骤然降临,张伯伦当场殒命。“地狱之火”瞬间蒸发了飞溅出的血液,但紧接着又有一枚导弹袭来。已经同躯干脱离的张伯伦的头颅被炸成烧焦的骨片,在空中散开,撞在后面三辆车的防弹玻璃上,坠落在地。

大发战争财的当权者用自己的尸体证明了美国制杀人武器有多么优秀。

鲁本斯握住租车的方向盘,飞驰在印第安纳州南部的乡间公路上,全然不顾车速已经超过法定速度。他看到的尽是破破烂烂的电线杆、毫无生机的树木,以及零星的房屋。挡风玻璃的上半部分都被阴霾的天空所占据。

获知张伯伦副总统被炸身亡后,华盛顿特区陷入了狂乱之中。万斯总统被迫躲进白宫地下的紧急防空壕——总统紧急作战中心。他的家人则进入特情局的相关设施中避难。与国家安全有关的所有政府机构总动员,全力追查事件真相,但缺乏统一协调。很明显,所有人都慌了神。在受现政府新保守主义影响的人当中,甚至出现了应当对伊斯兰激进分子潜伏地区发动核打击的声音。

鲁本斯起初也猜想这次恐怖袭击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发起的,但在得知全世界配备的所有武装无人侦察机都收到了飞行禁止命令之后,他立刻明白是谁杀害了副总统。现在,非洲大陆中央,本应死路一条的奴斯一伙,应该已经逃脱了“捕食者”的监视,越过了伊比纳河,摆脱了危机。

鲁本斯将车停在路边,朝内后视镜看去,等待后面的车通过。看来他没有被跟踪。然后他取出地图,查看访问对象的住址。

涅墨西斯计划开始实施后,两名美国市民就被置于当局的严密监视之下,其中一名是收到过奈杰尔・皮尔斯报告“发现超人类”的邮件的文化人类学者。这个名叫丹尼斯・谢菲尔的老人因为严重的肝病正在疗养。国家安全局和中央情报局都报告说,没有理由怀疑这位年迈的人类学家。

鲁本斯想要拜访的,是另一名监视对象。这一行为多少伴随着危险,但鲁本斯已别无良策。局面持续恶化,多迟疑一秒都不行。加德纳博士被解除科技顾问职务之后,能跟鲁本斯交流的只有这个人了。

在单车道行驶了一段距离后,到达一片零星分布着住宅的区域,鲁本斯终于找到了落叶林掩映中的一座小房子。鲁本斯将车停在路边,朝两层高的白色木屋门口走去。他偷偷环顾四周,说不准中情局的监视小组就潜藏在附近。

敲门后,门很快就开了,但里面的人没有应答。鲁本斯看着眼前矮小的老人,问道:“您是约瑟夫・海斯曼博士吗?”

“对。”对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

三十年前撰写《海斯曼报告》的学者从第一线退下已过了许久,如今他已年逾古稀。破旧的粗蓝布衬衫外披着一件毛织长袍,白发短而稀疏,讶异的视线中意外地透露着阴森。他的眼光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知这是他穷尽一生试图看穿自然真理的结果,还是与世俗战斗的痕迹。

“能见到您,是我无上的荣幸。”鲁本斯没做自我介绍,就将带来的《科学史概说》递到了海斯曼博士面前,“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喜欢阅读博士写的书,所以打听到您的住址,想请您给我签一个名。”

鲁本斯打开书,印刷着书名的扉页上,用胶带贴着国防部发给鲁本斯的身份证。海斯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证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不耽误您的工夫,假如方便,是否可以去房中谈谈?”

“请进。”博士说。

“谢谢。”

进入铺着木地板的屋内,楼梯右侧是饭厅,左侧是整洁的客厅。客厅中装饰有一排相框,里面装着包括孙子在内的全家福。考虑到房外没有车,鲁本斯推测海斯曼夫人可能外出购物了。

“找我什么事?”海斯曼博士边问边落座。

鲁本斯站在房间中央,检查了所有的窗户以及窗后的情况。设置在远方的激光窃听器能通过探测窗户玻璃的震动,重构室内的声波。鲁本斯必须确保海斯曼博士的安全。

“我叫阿瑟・鲁本斯。我目前在五角大楼工作,原来是施耐德研究所的高级分析员。实际上,除了请您签名外,我还有事想同您谈谈。”

说着,他就取出夹在书里的卡片给博士看。卡片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联邦政府正在监视、窃听你。

我下面提的问题,请你以“不”作答。

等博士看完这句话,鲁本斯继续说:“关于您写的《海斯曼报告》,能不能问您一些更详细的问题?”

“不行。”海斯曼拒绝道,“跟华盛顿那帮无聊的家伙打交道,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我不想回忆那时的事。”

话中饱含感情,不像是在演戏。鲁本斯希望这并不是博士的真实想法。

“您只需回答两三个问题就可以了。”

“没什么好说的。”

“就五分钟也不行吗?”

“不行。”

“这样啊,那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这样一来,就伪造出博士从未听说过特批接触计划的事实。鲁本斯对博士表达出毫无伪饰、发自肺腑的尊敬,继续说:“我刚才在玄关说的话都是真的。大学时,博士的书令我受益匪浅。请您至少为我签一个名吧。”

鲁本斯将书和第二张卡片递出去。

为了避免窃听,是否可以带我去里面的房间?厕所也可以。

“好吧。”博士说,“你专程前来,我送你一本别的书吧。到藏书室来吧。”

“谢谢您。”

鲁本斯跟在老人身后,穿过厨房,进入后院。那里有一座扩建的小屋,屋内的墙壁和屋子中央都被书架占据。从周遭数千册藏书,便能窥见博士的博学。

海斯曼顺手关上门,打开电灯,说:“窗户全被书架挡住了。没有椅子也没有火炉。这里可以吗?”

“可以。”鲁本斯答道。在昏暗的灯光下,能与仰慕已久但一直无缘得见的学者面对面,令鲁本斯兴奋不已,他就像与心仪的摇滚明星见面的少年一样忐忑不安。“麻烦博士您了,非常抱歉。但这都是为了博士的安全。”

“他们为什么监视我?”海斯曼不快地说,“法院基于什么证据允许他们窃听?”

“他们没有得到法院的许可。格雷戈里・万斯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

“这里是苏联还是朝鲜?愚蠢而可怜的总统。”海斯曼唾弃道,“这恰好证明了库尔特・哥德尔是对的。”

“哥德尔?”听到这个天才逻辑学者的名字,鲁本斯不禁一愣,想起了科学史上的一段趣闻。

通过证明自然数论的不完全性震动了整个数学界的哥德尔,决定离开被纳粹占领的奥地利,逃往美国。要取得美国的公民权,就必须接受法官的面试。哥德尔对任何事都一丝不苟,他学习了美国宪法,却有了惊人的发现。从逻辑的角度看,美国宪法中隐藏着巨大的矛盾。标榜自由民主主义的宪法,背地里却构筑了合法诞生独裁者的系统。但哥德尔偏偏在面试时向法官讲解了他的发现。幸好他的担保人爱因斯坦事前同法官商量好了,哥德尔才得以顺利过关,正式取得了美国公民的资格。

这是科学史上一段罕为人知的笑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二十一世纪,它就不再是笑话,因为自认为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独裁者已经出现。本来,以司法部长为首的法律顾问会讨论总统决定的合法性,但这一保险机制已经失效。在万斯政府中,法律专家的工作是迎合总统,歪曲法律。担任全军总司令的总统,可以不受法律约束,这事实上标志着独裁政治的确立。

美国已经在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的战争中败北,鲁本斯想。那个最看重自由的国家消失了。可是,为什么越是想守住自由民主主义体制,当政者就越容易陷入集权主义的泥淖呢?莫非在国家这一构架之下,自由只不过是幻想?

“对了,刚才说到……”

鲁本斯试着转移话题,但海斯曼打断了他的话:“我之所以被监视,是因为那份报告吧?”

“不错。”

“第五种情况真的出现了?”

鲁本斯惊讶于对方清晰的思维。

“是的。”

“出现在什么地方?不会是亚马逊。东南亚还是非洲?”

“您为什么排除了亚马逊?”

“据我所知,亚马逊的少数民族有掐死畸形儿的习惯。即便那里诞生了新人类也活不下来。”

博士的话令鲁本斯略感震惊。二十万年的人类史中,直到医疗科技不发达的一百多年前,与智人长相明显不同的新生儿,在任何文化圈中都会被扼杀。排除异质者的人类习惯,很可能扑灭了进化的火种。

可是,为什么这次姆布提人会让头部与常人迥异的婴儿活下来呢?莫非俾格米人社会形成了接受畸形儿的文化?这一点鲁本斯无从知晓。

“如您推测的那样,地点位于非洲的刚果民主共和国。新人类是俾格米孩子,已经三岁了。白宫主导的、正在进行的秘密计划发生了机密泄露,所以将博士纳入了监视范围。”

鲁本斯将涅墨西斯计划的内容和经过简明扼要地作了说明。海斯曼凝神倾听,在头顶电灯泡的照耀下,他仿佛一座伫立的雕像。途中听到三岁的俾格米孩子代号“奴斯”时,他笑着说:“好名字。”然后问,“你觉得进化的原因是什么?”

“或许是转录因子发生了变异。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此外还可能夹杂有基因中发生的中性变异。不过,就算分析了奴斯的整个基因组,以现在的科学水平,也无法破解变异基因如何生成进化了的大脑。如果其中还有表观遗传学的影响,那就更加难以探究了。”

博士点头道:“请继续。”

当他听鲁本斯讲完后,再次流露出阴险的目光。

“三岁的孩子将超级大国玩得团团转,真痛快!”

“今天我来拜访您,正是为了聆听您的建议。”

“我没任何建议。”海斯曼冷冰冰地拒绝道,“只是对见不到万斯那张哭丧的脸感到遗憾。”

“博士,”鲁本斯努力用镇定的声音问,“您似乎非常厌恶现政府。”

“不光是现政府。我讨厌当权者。他们是所谓‘必要的恶’,但恶得太过分了。说白了,我讨厌人类这种生物。”

鲁本斯认识到自己的心中潜藏着同博士一样的憎恶。

“为什么?”

“在所有的生物中,人类是唯一会对同类进行大屠杀的动物。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人性就是残暴性。我认为,地球上曾经存在的别的人种——原人和尼安德特人——就是被智人灭绝的。”

“我们之所以活下来,不是因为更高的智力,而是因为更残暴?”

“没错,在脑容量方面,尼安德特人比我们更大。可以确定的是,智人不愿与其他人类共存。”

虽然鲁本斯怀疑这一判断下得太草率,但许多发掘出的尼安德特人骨骸上,都有遭受暴力的伤痕,以及被烹食的痕迹。四万年前的欧洲大陆上,只有两种动物具备烹饪猎物的知识:尼安德特人和智人。

“只要追溯人类历史就会发现,这是经得起推敲的假说。”海斯曼继续道,“进入南北美洲的欧洲人,用武器和疾病杀死了百分之九十的原住民。几乎所有的土著民族都在这场大屠杀中灭绝。而在非洲大陆,为了捕获一千万奴隶,欧洲人杀害了数倍于此的无辜者。智人对同类都能如此凶残,对其他人类当然可想而知。”

想起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历史,鲁本斯不由得抑郁起来。那个国家所遭遇的灾难,不光是奴隶贸易。在被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纳为私有地的刚果,反抗暴政的当地人都会被砍掉手,并被残忍杀害。比利时人的种族歧视思想愈演愈烈,以至于为了收集被砍下的手而屠杀一千多万人,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到二十世纪,非洲大陆还贫穷落后,就是因为奴隶贸易和残酷的殖民地统治掠夺了人口这一重要资源。

“人类无法将自己和其他人种作为同一种生物加以认识,往往用肤色、国籍、宗教,甚至地域社会和家庭作为自己的属性,其他集团的个体则被视为必须提防的异类。当然,这不是理性的判断,而是生物学上的习性。人类这种动物,天生就能区分异质的存在并加以提防。我认为这恰恰是人类残暴性的佐证。”

鲁本斯理解博士的主张:“换言之,这种习性对生存有利,所以作为物种整体的习性保留下来。反过来说,那些不提防异类的人,都被作为异类杀掉了。”

“是,就像不怕蛇的动物因被毒蛇咬而导致个体数下降一样,结果怕蛇的个体存活了下来,作为其子孙,我们大多数人对于蛇都存在本能的恐惧。”

“但我们不是也具备希望和平的理性吗?”

“空谈世界和平,要比同邻居搞好关系简单得多。”海斯曼揶揄道,“可以说,战争是另一种形式的同类相残。人类运用智慧,编造出政治、宗教、意识形态、爱国心等词汇,试图掩盖同类相残的本能。而本质上,那只是人类的兽欲。为争夺领土而互相残杀的人类,和因为领地被侵犯而暴跳如雷、大打出手的黑猩猩,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

“那您怎么解释利他行为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善行和行善的人的啊。”说到这里,鲁本斯脑中浮现出一个寒酸的日本人形象。在中情局报告的那张照片中,是一个邋里邋遢、完全不招女性待见的小伙子。为什么这个叫古贺研人的人会甘冒生命危险开发新药呢?

“我没否定人类也有善良的一面。但正因为善行与人的本性相悖,所以才会被视为美德。符合生物学本能的行动是不会受到称赞的。国家只有通过不杀害其他国家的国民来行善,但如今的人类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以鲁本斯的辩论能力,很难驳倒博士对人类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鲁本斯甚至觉得,海斯曼期望他报告中所警告的人类灭绝能够实现。

“对不起,我不能帮助你实施五角大楼的计划。出现新人类是可喜的事。智人是诞生二十万年也仍未停止互相残杀的可悲生物。只有在积聚杀人武器相互威胁的情况下才能共存,这就是人类伦理的极限。我想,是时候将这颗星球让给下一种智慧生物了。”

“博士,”鲁本斯不禁哀求起来,如今的事态让他不得不依靠海斯曼的睿智,“除了刚才说到的事,其实今天我来这里还有别的理由。您能不能再多给我点时间?”

“无论您说什么,我的态度都不会改变。”

“本来预定今晚正式发布消息,但我可以提前告诉您,张伯伦副总统被暗杀了。”

这似乎也出乎海斯曼意料,但他只是微微挑眉。

鲁本斯说明了武装无人侦察机被入侵的始末,以及在刚果被围困的奴斯等人的状况。

“我下面要说的是最高机密,请您务必保密。国家安全局追查了空军网络的入侵者,迅速锁定了信号源。入侵‘捕食者’无人机的是——”

“伊斯兰激进主义分子?”

“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负责网络战的总参谋部第四部。”

海斯曼目光游移起来。

“不过,真正的入侵者是谁,只有涅墨西斯计划的参与者清楚。那便是奴斯。问题是没有证据。美国政府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中国发动的网络恐怖袭击。如果美国与中国爆发军事冲突,那么被称为‘不稳定弧形带’的亚洲全域,以及俄罗斯、欧洲,乃至阿拉伯诸国和以色列都极有可能被卷入世界大战之中。”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海斯曼打住话头,双眼凝视着鲁本斯。

“没错,掌握核导弹发射按钮的正是万斯。”

藏书房陷入沉寂。鲁本斯感叹于人类社会的和平是多么脆弱。为什么我们必须怀着人类自相残杀的恐惧活着呢?从人类诞生到现在的二十万年中,这种不安都一直伴随着人类。人类唯一的敌人就是自己。“再这样下去,《海斯曼报告》中的第三种可能说不定就会发生。即便是有限使用核武器,只要第一枚核弹爆炸,人类的灭绝就无法避免。”

海斯曼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说:“好吧,我回答你的问题。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鲁本斯表示感谢,然后径直问道:“您认为涅墨西斯计划的成功率是多少?”

“零。在进化的智慧生物面前,我们毫无获胜的可能。”

“那现阶段该如何是好?”

“掌握奴斯的意图。”

“奴斯的意图?这怎么可能?对方拥有‘凭我们的悟性无法理解的精神特质’啊!”

“奴斯对我们的思维方式洞若观火,所以他给我们提出的问题,我们可以解答。换言之,他是可以与我们交流的。”

鲁本斯反思之前奴斯的种种表现,发现博士的话是对的。奴斯对人类在想什么了若指掌。

“对于毫无胜算的我们来说,必须理解奴斯的意图,选择正确的失败方式。这样才能避免灭亡的命运。我们只有两种失败方式可以选择。”

鲁本斯以手扶额,拼命转动大脑。这是他人生头一次感到跟不上他人的思维。

“请等等。您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杀死副总统,不是一时气愤所为。奴斯是要通过无人飞机这件事告诉我们,他采取了什么策略。”

“奴斯的策略?”

“请将我们同奴斯的力量关系模型化。对人类来说,什么是我们的智力无法匹敌的?”

鲁本斯说出了脑中浮现出的唯一答案:“上帝。”

“没错。人类和超人类的力量关系等同于人类和上帝的关系。毕竟对方是用超越人类智力的方式展开反击的。奴斯选择的便是‘上帝的策略’。首先向人类表达和解的意愿,如果人类不听话,上帝就会痛施反击。如果人类愿意和解,上帝就会立刻收敛暴戾,不再报复。《圣经》中的上帝,不就是这样驯服人类的吗?”

鲁本斯哑然。奴斯被海斯曼识破的策略,酷似通过电脑模拟技术发现的囚徒悖论的必胜法:以牙还牙策略。

“上帝是不可捉摸的,但并无恶意。”

海斯曼轻轻一笑,然后正色道:“因为我们一上来就发动攻击,所以对方也只好以牙还牙。如果我们继续攻击,对方的反击也会愈发强烈。等待我们的只有灭亡。不过,如果我们提出和解,就会得到赦免。但奴斯和我们之间支配与服从的关系不会改变。我们没有胜算,除了跪倒在他的脚下,别无他法。”

“结论,马上中止涅墨西斯计划。”

“嗯,那样一来,奴斯就会立即停止反击,通过某种方法消除核战争的威胁。因为如果不保护地球环境,他就会丧失生息之地。”

鲁本斯这才忽然意识到了之前忽略的一个问题及其答案。奴斯明明可以入侵“捕食者”,为什么不在刚果上空避免无人机的攻击,而要用无人机袭击副总统呢?

“如果现阶段杀死奴斯,那核战争的危险就无法消除。”

“对,他之所以杀死张伯伦,嫁祸给中国,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为了种族的存续,我们不得不保护奴斯。”

鲁本斯都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被这三岁孩童的智力所震惊了。

“如果我们不停止攻击奴斯,事态将会继续恶化。接下来,奴斯可能会暗杀中国政要,并嫁祸给美国。遭到黑猩猩攻击的人类也会反击,而且不会觉得这样做不道德。同样的道理,从伦理角度谴责奴斯是不对的。”

被人类用猎枪打死的猴子,不会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鲁本斯想。

“总而言之,必须立即保护奴斯。我能告诉你的仅此而已。你满意吧?”

“是的。谢谢您给出的宝贵意见。”鲁本斯说,对自己做出的抹杀奴斯的决定深感耻辱,“我深受启发。”

海斯曼伸出手:“给我书吧。我不签名的话,你会被怀疑的。”鲁本斯一面感激博士的细心,一面将钢笔夹在《科学史概说》中交出去。海斯曼接过书,为了托住书而挽起左袖,这时鲁本斯有了意外的发现,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博士左腕内侧有一道微微变色的刺青,是一个字母和四个数字的组合:A1712。那应该是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囚犯编号。

纳粹德国屠杀了六百万犹太人,堪称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惨祸。海斯曼博士是大屠杀的幸存者。以年龄推算,博士当时只是十多岁的少年。鲁本斯回想起客厅中连一张古老的相片都没有,于是明白,博士的家人全都没能活下来。

冷战时代,博士在美国政府的咨询机构就职,却坚决反对战争,倡导和平。他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学者,正是他让鲁本斯领略到科学的真正魅力。鲁本斯偷偷注视着在自己的著作上签名的博士的手。这曾是一只在亲友接连遇害的极端环境中,被迫整日劳作的小手。这只手上,是否还保留着最后一次触摸母亲时感到的温暖呢?

想到这里,鲁本斯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感激之情——感谢眼前这位老人战胜了残酷的命运,将生命延续至今。鲁本斯很想告诉这位厌恶人类、态度冷淡的犹太科学家,我发自肺腑地敬爱您。

“给你。”

海斯曼将书递给鲁本斯,讶异地抬头看着鲁本斯。鲁本斯眨着眼,强忍住即将漫出眼眶的泪水。海斯曼瞟了眼自己的左腕,似乎觉察到了鲁本斯的感情。他翻着满是油污和笔迹的书,说:“你似乎很喜欢我的书,谢谢。”

“我也要感谢您。博士的成就不光是您家人的遗产,也是全人类的财富。”

海斯曼点点头,神情温和了许多,用与友人交谈似的温和口吻说:“现在地球上的六十五亿人,大概在一百年后就会全部消亡。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因为有太多暴露出本性的人吧。”

博士笑道:“历史总是一再上演——愚者被权力欲支配,发动杀戮,却被美化成英雄传说。”

“所言极是。”

“关于你制订的那个计划,请容我再补充一句。”

“请讲。”

“你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鲁本斯诧异地皱起眉:莫非还有别的问题?

“但这个疏漏影响不了大局。你姑且在工作的间隙,当作谜题思考一下好了。”

鲁本斯将涅墨西斯计划从头梳理了一遍,却没有找到谜题的答案。

“能不能给一点提示?”

“为什么奴斯要寻找治疗绝症的方法呢?”

鲁本斯先前已向博士谈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目的有两个,其一是策反儿子患病的耶格,其二是以患病孩子为人质以确保古贺研人的安全。

“除了我提过的两点,难道还有什么隐蔽的目的?”

“对,从奴斯的角度看,开发特效药是最合理的解答。”

“解答?就是说,奴斯还有其他需要解答的问题?”

博士点头,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在监控计划实施的过程中,有没有发现什么怪事?有没有细微的疑问潜藏在心中一角,但没有浮现到意识的表面?”

说起来,还真有这样的感觉。但沉淀在无意识之下的问题无法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就像回想不出两天前做了什么梦一样。

海斯曼用说不清是单纯还是狡黠的眼神注视着鲁本斯,仿佛一位给学生出了难题的大学教授。“就把这个问题当作课后作业吧。再给你一个提示:你仍然低估了敌人的智力。请务必万分小心,冲破难关。”

10

“GIFT”上的倒计时单位切换到秒。

“还有五十九秒。”正勋说。软件即将计算出特效药的结构。

研人凝视着笔记本电脑的液晶屏幕,心中却恐惧起来。如果“GIFT”再次显示“None”,拯救患病儿童就无望了。相反,如果计算出了答案,那新药物的开发便由引导阶段进入制药阶段,负责人也由正勋变为研人。对自己能否挑起这副重担,研人完全没有信心。

还剩三十秒。研人有意识地放慢呼吸。如果一次呼吸量不到正常水平的一半,很快就会产生难以忍受的窒息感,这就是肺泡通气量低下的痛苦。患有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绝望地挣扎。研人想到了小林舞花,药学者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要打倒带来死亡的病魔,拯救那个孩子的性命!

“还有十秒。”

听到正勋的声音,研人连忙将视线转移回“GIFT”上。

“五、四、三、二、一。”研人和正勋一齐倒数,在数字跳到“零”时,两人的头都碰到了一起。屏幕中出现了一个全屏窗口,正勋大叫:“有了!”

窗口中浮现出的是化合物列表。“GIFT”给出的解答远远超出两人的想象:足足二十种预计活性百分百的候补物质。列表中还包括各种药物的体内动态,点击之后,便出现从吸收到排泄、毒性的详细预测值,甚至还有可以并用与禁止并用的既有药物一览。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正勋说着,兴奋地趴在电脑上,仔细查看各种候补物质。大致看完后,他说:“这些都是合格的药物,但我有一个地方想不通,比如这个……”

正勋调出一种候补物质,指着“代谢”指标说:“这种药物的效果因人而异。生成代谢酶的基因不同,效果也会不同。某些人服用了这种药物,却因为药物被肝脏代谢殆尽,导致药效不佳。”

“也就是说,这种药物只能给拥有特定碱基序列的人使用?”

“对,比如有些药物可能会引起某类患者肾脏毒性反应。”

如果不知道要救助的那两个孩子——贾斯汀・耶格和小林舞花——的碱基序列,那么让他们使用这些药物就会有危险。“没有所有人都适用的药物吗?”

“其中八种药物是安全的。点击这里就可以看到结构式,你来看看是否可以合成吧。”

“好。”

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研人做了一次深呼吸,坐进正勋让出的椅子里,面对超越人类智力水平的制药软件。点击列表中的一串连续编号,屏幕上便出现了两种化学结构式,分别表示能改变受体形态的变构药,以及进入凹陷部分的激动剂。

碳、氢、氧、氮等元素相互连接,构成六角形的环状结构和锯齿形线条,这便是各种药物的形态。

研人紧盯着结构式,在脑中进行“逆合成”。要制造“GIFT”计算出的药物,就得让既有化合物和其他物质反应,再用合成出的物质与其他物质反应,如此不断更替,最终生成所需的药物。所谓“逆合成”,就是沿着反应链条逆向推算出从起始原料到目标药物之间的合成路径。通过这种方法,就能推定制造药物所必需的试剂与反应。

研人首先剔除了含手性中心的候补物质。因为制作这类物质,可能会同时生成它的对映异构体。要在合成过程中避免出现“镜中的牛奶”,必须耗费许多时间和精力。接下来,还要寻找可以发生酰胺化或酸化等简单还原反应的部位。能不能酮还原?有没有带卤素或杂原子的碳氢化合物?各反应的收获率是多少?尽管可以参考手中的专业书,但不明之处仍然很多。

“文献不够。”研人说,“不过,假如使用大学的终端,我倒是可以登录数据库看看。”

“是这个吧?”正勋紧跟着说,在“GIFT”的菜单里打开“数据库”功能。屏幕上跳出了研人希望查阅的化学信息网站。

“应该直接可以登录。‘GIFT’似乎通过不正当方式连入了数据库。”

研人决定不再纠结于细节。使用这个网站就可以搜索一亿种化合物的数据,以及超过两千万种既有有机化学反应。

研人马上在编辑化学结构式的软件里,输入他所设想的反应,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搜索到可靠的合成路径。他反复尝试,却越来越不安起来。硕士二年级的自己,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但时间不等人,决不能在这里止步不前。他只剩十六天时间来合成两种药物。

无奈之中,研人只好将合成不出的候补化合物往后推,逐个检查剩下的候补化合物,但没有一种行得通。筋疲力尽的研人试到了最后一种候补化合物。以前要是多学习就好了!研人一面后悔,一面打开第八种结构式。

出现在屏幕上的激动剂呈细长型,由两个苯环和一个杂环,以及硫、氮和氨基构成。这个包含三个环状结构的功能团,可以同“变种GPR769”特异结合吗?与其并用的变构剂,也由三个环状化合物构成,只是组成方式和结构不同。

研人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这对组合。虽然没多少证据,但他有一种直觉,这两种药物可以合成出来。研人将大脑中浮现的结构式逐个写在笔记本上,确认相应的反应。

“我感觉这回能成。”研人研究了半个多小时后说。尽管合成路径上还有不明晰之处,但两种药物都可以由起始物料通过大约七次反应生成。剩下的问题是合成所需的时间,但研人觉得应该刚刚赶得上。

“啊,是第八种吗?”正勋的语气轻快起来,“体内动态的预测值也是最好的,生物利用率也有百分之九十八。”

正勋恢复了研究者特有的严肃面孔,口齿伶俐地详细说明起来。研人一面听取血中半存留期详细数据,一面在脑中勾勒合成药物的模样。用药方式不是注射,而是口服。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口服药物。用量一日一次,一次十毫克,儿童减半,服用后三十分钟就会见效。

“毒性呢?”

“非常低。没有致癌性和致畸性。长期毒性比阿司匹林都安全。不过,这种药物还可以与酷似‘变种GPR769’的十二种受体结合。”

药物可以同靶标之外的蛋白质结合,这意味着药物有副作用。

“但活性很低,‘GIFT’判断这种药物是安全的。”

“也就是说,基本没有副作用。”

“没错。”

一切都令人满意。但成功好像来得太突然了,研人反而心生警惕。

“怎么办?”正勋问,“试试合成第八种候补化合物?”

犹豫不决的研人想起了园田教授的一句话。这位已成功开发多种新药的教授,曾在讨论会间隙对研究生们说:“药物开发顺利时,就像有制药之神提前设计好了一样,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研人决定相信教授的经验法则。制药之神肯定存在吧!他一定在命令药学者,要平等地救治世界上所有被病痛折磨的人。

“就这么办。”研人说。

“好,那就定了。”正勋用力点头,“对了,药物的名字想好了吗?”

“这个嘛……”研人看着结构式思索起来。假如采用正式命名法,化合物的名称会长得离谱。“激动剂叫‘GIFT1’,变构药叫‘GIFT2’,怎么样?”

“好。”正勋微笑道,“这些就是给孩子们的礼物。”

因为要同时合成两种药物,如今实验室里的试剂和器具都不够。天亮后必须跟正勋分头去采购。

出色完成工作的正勋疲惫地问:“让我睡会儿行吧?”

研人看了眼手表,已经凌晨三点了。“睡吧。”

正勋钻到实验台下,用背包当枕头,皮夹克盖在身上当被子,倒头便睡。

研人取下眼镜,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油脂,偶然瞥见了小型笔记本电脑。昨天与刚果的通信断绝后,便再没收到那边的消息。

士兵乔纳森・耶格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对研人来说,A5大小的黑色笔记本电脑如同一扇通往非现实世界的窗户。这几天他都买了报纸,但国际新闻版面压根儿没有报道刚果民主共和国的那场战斗。倘若那里真的爆发了大规模战斗,为什么日本的媒体会无视呢?对地球另一头发生的事,如果新闻机构不报道,那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无论如何,他都希望乔纳森・耶格还活着。如果贾斯汀战胜了绝症,他的父亲却死了,那就太遗憾了。

耶格在黑暗中睁开眼,听见有人小声呼唤自己。他在防水垫上撑起身子,努力思考声音的主人是谁。累积的疲劳令他的身体和头脑都异常沉重。

“快起来!我掌握情况了。”

“情况?”

恢复清醒后,耶格想起了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发生的事。“捕食者”的威胁消除后,耶格等人渡过伊比纳河,在雨林中往南挺进。关于为什么武装无人侦察机会离开刚果上空,皮尔斯没有做任何说明,佣兵们也不打算贸然询问。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迫在眉睫的最大威胁上,占据南方国立公园的圣主抵抗军开始北上,似乎是要封锁耶格等人的去路。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负责周边警戒的是迈尔斯。得到迈尔斯未发现异常的报告后,耶格问人类学者:“有发现什么吗?”

“看这个。”

原始森林笼罩在夜色之下,只见地面上,小型电脑的液晶屏幕发出微茫的光。阿基利蜷缩着瘦小的身躯,正在一旁熟睡。迈尔斯说得没错,阿基利的睡脸就像小猫一样。耶格蹑手蹑脚地移动到电脑前,避免吵醒孩子。

“终于接收到侦察卫星的图像了。这是十五分钟前的图像。”

耶格紧盯着屏幕,倦意一扫而空。卫星图像中密密麻麻全是热源,那代表有人,有数万之多。

“他们并非全是敌人,大部分是分散在东北方向的当地居民。随着武装集团从南北两方面逼近,他们都成了难民。”

“他们这是在森林里四散奔逃吗?”

“嗯。”皮尔斯指着屏幕说,“从北追击的敌人距我们三十公里以上,可以说已经被甩掉了。问题是南边。圣主抵抗军正在全速进军,打算将我们歼灭。”

皮尔斯指着南北走向的干道以及向西分出的岔道。“敌人分成几队,彼此相距十公里以上,对我们展开扫荡。”

耶格大惊。敌人的数量远远超出设想。而且,现在这个野营地就在敌人“L”字形的包围圈中。东、南两面都被封锁。天一亮,敌人就会大批涌入森林吧。

“这些家伙为什么如此气势汹汹?”

“杀了我们,一方面能获得大笔酬金,另一方面又能讨好美国。”

“局面对我们极其不利。”

“未必。我认为反倒是机会。”皮尔斯加重语气道,“圣主抵抗军是最后一关。只要突破了他们,就不会有武装势力阻截,我们就能逃到国外。”

“没那么简单吧。”

“别担心。”皮尔斯的手指在卫星图像上移动,越过塞满道路的圣主抵抗军,指向南方,“四十公里外有座叫布兰泼的镇子,装有补给物资的汽车就停在那里。只要通知他们,三十分钟内就能赶到附近。我们坐上车,很快就能抵达乌干达。今天上午就能逃出刚果。”

“开车的是什么人?”

“临时雇佣的年轻人。乌干达导游。”

“那家伙靠得住吗?”在耶格听来,皮尔斯的计划就像痴人说梦,“问题是圣主抵抗军的包围圈。分布在这一带的兵力应该在一个师以上,即一万五千人到两万人。我们如何突破包围圈呢?”

“突破敌人的正中心。”皮尔斯敏捷地操作着电脑,打开了另一份文件,“看这个。日本援军破解的维和部队作战要领。”

“维和部队?”耶格深感意外,快速浏览了这份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机密文件。内容是针对圣主抵抗军的偷袭计划概要。今天早上六点,维和部队开始进攻圣主抵抗军主力部队。

“不会吧?联合国军会这么主动?”

“在刚果,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大概十天前,圣主抵抗军设伏,杀死了九名维和部队士兵。这次是维和部队的报复行动。”

“维和部队的主力是巴基斯坦军?”

“是的。”

这帮维和部队会强奸逃难的当地妇女,臭名昭著。他们确实很可能发动报复攻击。耶格打开电筒,展开地图查看,尽量避免光线照到旁边的阿基利。预定的攻击地点是L字形的中心,也就是干道和分岔道的交汇点。如果巴基斯坦军在这里将敌人分割开,就会打开一个向南突破的缺口。耶格等人或许就能逃出生天。

耶格重复读着计划要领。巴基斯坦军的计划并不是与圣主抵抗军全面对决,而是打了就跑,警告他们“不要惹我们”。执行整个计划只需要十五分钟。

“只好如此了。”耶格也表示赞同,“关键是时间。我们必须马上移动到缺口附近,越近越好。”

听到两人谈话的迈尔斯叫醒了盖瑞特和米克。

耶格开了个小会,但皮尔斯的高风险计划引来了不少反对。讨论来讨论去,大家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要绕开敌人的包围圈,就得花更长时间,而且被北方来的武装集团追上的可能性也很大。此外,大家只剩下两顿口粮了,必须在一天之内获得补给物资。

最后,大家一致认定只能强行突破,于是戴上电量已不多的夜视仪,匆忙准备出发。因为携带的口粮不多,装备的重量减轻了二十公斤左右。

耶格看着熟睡中的阿基利,问:“不叫他起来吃饭?”

“还是让他睡吧。”皮尔斯答道,用布将阿基利裹起来,抱在胸前。

“战斗开始后,盖住这孩子的眼睛和耳朵。”耶格吩咐道。

距目标地点有八公里左右。先打开手电筒,在日出前黑暗的森林中前行四公里,剩下的行程中则关闭手电筒,打开夜视仪。

清晨五点,微光逐渐射入雨林。众人停止行军,盖瑞特和米克出去侦察。不到半个小时,两人就回来了,向大家通报状况。

“干道上全是圣主抵抗军。”

皮尔斯问:“能偷偷穿过缝隙,不被敌人察觉吗?”

“不可能。到处都是哨岗。”

盖瑞特指着地图说:“我们准确的位置在这里。如果要从分岔道口突围,再往东南方向前进一点更好吧。”

“需要靠近敌人多少米?”迈尔斯问。

耶格斟酌了各种风险,给出了结论:“四百米。”

“到极限了。”

“已经在步枪射程之内了。需要注意流弹。”

四名佣兵排成一列纵队,皮尔斯和阿基利跟在后面,朝待命地点移动。可四周的景象毫无变化,视野被树林隔阻,只能看到前方二十米。

“在这里等着。”耶格说,“我和米克去最前面,看清状况后用无线电通知你们何时行动。”

“但超过两百米就收不到电波了。”盖瑞特说,“我们必须再靠近些。”

众人只好继续接近敌人,最后在树林一角停住。耶格和米克留下皮尔斯等人,继续朝敌阵前进。

两人左侧与前进方向平行的是干道,横在前方的是岔道。两条路都是森林中辟出的,路边耸立着一排排大树。当然,从森林中,是看不清外面的情况的,耶格和米克必须走到距岔道二十米的地点。那里距离干道和岔道的分叉点大概一百米。

耶格躲在大树背后,探出身子查看。在只容一辆车通过的泥路上,停着圣主抵抗军的车队。能见到的只有运送士兵的卡车,载货平台上的士兵有的在抽烟,有的准备做饭。与之前的民兵组织不同,他们穿着统一的战斗服,甚至还戴着贝雷帽。

米克轻轻放下背包,从中取出克莱莫定向人员杀伤地雷、C-4高性能炸药以及引爆装置。日本人指了指周围的四个点,示意在那里设置炸弹。

耶格点头,然后爬上树,寻找视野更开阔的场所。爬到距地面五米左右,来到底层灌木之上,干道和岔道便映入眼中。透过双筒望远镜,他看到了俄制坦克和装甲车,以及士兵们手中无数的兵器:迫击炮、火箭推进式榴弹、重机枪、AK突击步枪。这些是从中国、原共产主义国家,以及西方诸国流入的“穷人的武器”。这个地方的杀人武器恐怕比生活物资都多吧。

距离维和部队开战只剩十分钟了。耶格将步枪换成带消音器的手枪,一面掩护米克一面想:我才不想死在这儿呢。

耶格坚信,自己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闯过眼前的难关。

晚上十点半,鲁本斯接到白宫的紧急电话。“你去跟总统阁下当面汇报涅墨西斯计划的情况。”埃尔德里奇指示道。鲁本斯立即离开了行动指挥部。

与海斯曼博士见面后,鲁本斯通过各方渠道表达想要面见总统的诉求,现在总算得偿所愿了。但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刚果最强大最凶狠的武装集团“圣主抵抗军”已经完成了对奴斯的包围。在他看来,这次奴斯肯定是难逃一死,涅墨西斯计划的达成已经指日可待。

虽然已是深夜,国防部内部却人头攒动。鲁本斯在一楼的走廊上遇到了身后跟着一大批随从的拉蒂默国防部长。他们正急匆匆地赶往五角大楼的国家军事指挥中心。总统的核攻击命令最早会传到这些人耳里。

张伯伦副总统被炸身亡后,美军将戒备状态提高到了第三级。所有军事通信被加密,以防敌国窃听。如果网络战也设置有戒备状态级别,那肯定已经提升到象征全面战争的第一级了。

鲁本斯坐进停车场里的奥迪,一面朝首都中心行驶,一面思考总统会在这个时间段召唤自己的意义。安理会连日在白宫开会,从外交、军事两方面,比较、讨论应对中国的方案。总统在会议间隙叫自己去,可见白宫开始关心涅墨西斯计划了,尽管这种关心的程度还相当有限。鲁本斯知道,暗杀副总统并非中国所为,而是诞生在刚果的新人类,但政府内部有人知道吗?如果有,那人便是自己的盟友,但那个人是谁?如果他是位高权重、能说服万斯总统中止涅墨西斯计划的人就好了。

抵达白宫后,鲁本斯接受了严格的身份核查,还被金属探测器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终于获准进入西厢。两名海军陆战队员正守在门外,他进入大门,来到门厅。这是一个仅容十人的小房间,从内饰判断不像公共场所,倒与富人私宅角落中的会客室有几分相似。

入口旁放着一张桌子,秘书坐在桌后负责登记。鲁本斯报了自己的姓名,坐在墙边沙发里的一个人站了起来。

“你就是鲁本斯?”

看到这个满头银发、留着小胡子、穿着西装的男人,鲁本斯大吃一惊。此人是中情局局长霍兰德。原来他就是暗中帮助自己的“同志”?

“见到您我深感荣幸,长官。”

鲁本斯做完自我介绍,与情报机构的首脑握手,坐到红色的皮革椅上。

“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霍兰德说着,瞥了眼负责登记的秘书,然后小声说,“那个计划进行得怎么样?”

“紧急处置阶段即将结束。”鲁本斯看着墙上的挂钟说。现在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非洲大陆中部为凌晨五点。今晚向总统的汇报,或许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当地最大的武装势力已经对奴斯形成了包围网,两小时后就会开始扫荡。”

“我们的目标会活下来吗?”

“不会。”

霍兰德点点头,向鲁本斯投去责难的目光,“你是不是见过海斯曼博士?”

“是。”鲁本斯坦率地承认。他知道中情局的监视网捕捉到了他的行踪。

“博士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那就好。”

霍兰德回答得很干脆,鲁本斯判断长官并非敌人。

“海斯曼博士想保持沉默也无妨,我要问的是你的想法。这次张伯伦遭遇不幸,起因不在中国而在刚果,对吧?”

“对。”

“就是说,目前的危机是奴斯造成的?”

“没错。”

“那涅墨西斯计划还有变更的余地吗?”

“有。我的结论是,我们应该尽快保护奴斯,而不是大开杀戒。”

霍兰德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回答。“不过,我们怎么知道他们的准确位置?”

“将驻留吉布提的‘资源’送入刚果。奈杰尔・皮尔斯会使用卫星电话的电波,情报支援特遣队可以通过捕捉电波,确定他们的位置,然后命令三角洲特种部队的两个小队实施营救。”

“但这跟派无人机完全不同,光是向邻国申请通过领空,就要几天时间。更何况那里是第一次非洲大战的开战区域,我们不能随便采取军事行动。”

“那就立即将他们从恐怖分子通缉名单中划除吧,再告知当地的武装势力,就算杀了奴斯等人,他们也得不到一分钱。现在应该能做到这点。”

霍兰德依然板着脸,一言不发。

鲁本斯压低声音问:“长官,这个计划是我提出的,但里面有连我这个制订者都不知道的情况。为什么我们必须消灭沃伦・盖瑞特?”

“那家伙是叛国贼。”中情局局长一脸憎恶地答道,“他收集了有关‘特殊移送’的证据,打算到国际刑事法院起诉总统。”

鲁本斯闻言大惊。涅墨西斯计划原来还暗藏着另一个目的。他感叹沃伦・盖瑞特的大胆图谋,却也佩服他的勇气。

霍兰德刚要接着往下说,门开了。打开门的是总统幕僚长艾卡思。

“总统阁下在等你,请到办公室来。”

鲁本斯同霍兰德一道站起来,对他耳语道:“不抓紧的话,局面很可能难以收拾。”

“我知道。”霍兰德语速极快地答道,“我们低估了刚果的威胁,但现在变更计划极其困难。”

鲁本斯非常沮丧。难道涅墨西斯计划非得继续下去,直到杀死沃伦・盖瑞特吗?但这样会将世界带入更危险的境地。

鲁本斯跟着艾卡思来到细长走廊的尽头,那里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魁梧的男人,左手手腕上铐着手铐,手铐的另一端铐在男人脚边的手提箱上。鲁本斯不寒而栗。这个手提箱就是所谓的“核足球”。从三军中选拔的军官总在总统身边待命,以便总统随时下达核攻击的命令。

当艾卡思敲门时,鲁本斯回忆起自己走过的漫长道路。自从在圣菲研究所开始对掌权者的精神病理感兴趣以来,他几经周折,终于得到与最高研究对象会面的机会。鲁本斯即将见面的这个人,可能与任何时代都有的杀人狂魔无异。他手握核导弹发射按钮,可以随时对别国发射贫铀弹。

幕僚长打开门,进入总统办公室。万斯总统在办公桌后看着他们,他穿着深蓝色西装,打着同色系领带,肌肉结实,可见平日里常健身。他的眼神既有几分粗野,又带几分多疑。

“这位是涅墨西斯计划的负责人阿瑟・鲁本斯。”

听到霍兰德的介绍,万斯走到房间中央。鲁本斯压制住心中莫名产生的畏惧感。如果不克服盲从权威的人类天性,就无法看穿对方的真面目。

总统不快地瞟了鲁本斯一眼,“现在那边是什么情况?”他问中情局局长,“如果是计划已完成的报告,我会很开心。”

“计划应该已经完成了,但是……”

“意思是,刚果的威胁可以解除吗?”

“可以。”

“那很好啊!”

万斯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坐下,自己也坐向沙发,从动作可以看出他已相当疲惫。

“为什么在这么忙的时候,讨论这个不重要的计划?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今晚请您腾出时间,是要向您汇报一种可能性。无人机被入侵一事,可能与涅墨西斯计划有关。”

万斯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紧张。鲁本斯对会谈开始不久万斯就表情骤变感到迷惑,总统那眼神竟然像个担心父亲责骂的孩子。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什么意思?难道是上次提到的那个叫‘奴斯’的孩子干的?”

“有可能。”

“你们有明确的证据吗?”

“这次悲剧后,我方很快就掌握凶手是中国的证据。这让我想到,之前美军中央司令部的网络遭到入侵,最后没查出攻击的来源。我相信凭中国网络战部队的实力,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追查到。”

“这话说不通,一个三岁的俾格米族小孩能干出这事?这不是天方夜谭吗?”万斯补充道,“我说‘俾格米族’,意思是他们生活的地方原始,没别的意思。”

“可假如他真的具备了《海斯曼报告》中提到的那种能力……”

“我才不信那些鬼话!”

鲁本斯看出万斯很激动,眼眶周围微微充血。副总统之死所带来的恐惧,在他身上转化为强烈的攻击冲动。

霍兰德平静地劝说总统变更涅墨西斯计划。鲁本斯在一旁专心揣测万斯的心理。想成功说服总统,就必须知道总统害怕、愤怒什么。鲁本斯首先想到的是种族歧视。任何假借政治思想之名发动暴力的右翼分子,例如新纳粹主义或白人至上的信奉者,都有个共通的心理,那就是被扭曲的自尊。他们在成长过程中遇到一些问题,造成他们无法直接认同自己,只能通过认同自己所属的集团,来间接增加自己的自信。但实际上他们只关心自己,因此假右翼会将攻击的矛头指向任何提出不同意见的同胞,而这些人原本应该是他们完全认同的集团成员。信奉新保守主义的万斯,也有全面肯定自己所属集团的倾向,但鲁本斯无法理解的是,总统刚才为何会表现出难以抑制的愤怒?在美国,如果政治家遭到种族歧视的指控,是非常严重的事。如果万斯的种族歧视强烈到难以自制,那他应该会在先前的政治活动中表现出迹象。所以他多半不是种族主义者。或许他只有少许的种族意识,但他平时具备足够的理性抑制住。

中情局局长继续汇报,但很快万斯就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是不相信区区一个孩子会让美国陷入危机。地球上的最高智慧生物,难道不是我们人类吗?”

“但假如这么想,就与本次计划相违背了。涅墨西斯计划的目的,是消除威胁人类的新智慧生命啊。”

“批准涅墨西斯计划,只是考虑到密码有被破解的危险。除此之外,别无他由。这个孩子只是碰巧数学才能非常突出吧!”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保护奴斯,利用他破解密码的能力,为美国服务。何况……”霍兰德犹豫片刻后道,“我们只拯救奴斯,不包括四名佣兵和人类学者。”

这是霍兰德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但万斯当即否定:“不,没必要改变计划。”

政治决定看上去都是理性的判断,但很大程度上受到决策者人格的影响。鲁本斯从总统坚决的态度中窥见了人格偏见的痕迹。他之所以固执地要抹杀奴斯,应该是基于某种个人信念。这种信念是什么?答案只有一个。没错,在走上政治家道路之前,万斯就患上了酒精依赖症,是信仰的力量让他重新振作起来。鲁本斯已明白,变更涅墨西斯计划是不可能的。

“你叫阿瑟?”万斯将视线转向鲁本斯。

“是的。”

“阿瑟,我对你非常失望。为了对付一个孩子,你竟然如此大费周章。你这样很无能啊!”

“与奴斯相比,人类都很无能。”

鲁本斯口出不逊,令霍兰德不禁绷紧神经。总统也被震住了,愣愣地盯着年轻的计划负责人。

“请允许我向您解释一下我们的敌人。”鲁本斯换作恭敬的语气,开始将海斯曼的分析讲给总统听,只是没有提及海斯曼的名字。当然,他知道这段分析中暗藏地雷。果不其然,万斯听到奴斯采用的是“上帝的策略”时,立刻做出了反应。

“别再胡说八道了!”

万斯明显急躁起来,想继续询问,霍兰德抢先骂道:“你这个比喻不恰当,难道不能用更单纯的政治措辞吗?”

“失礼了。”鲁本斯致歉道,“这个比喻确实不妥,但是……”

“鲁本斯想说的是……”霍兰德沉稳地接过话头,示意鲁本斯不要再说下去,“如果我们停止攻击,威胁可能也会消失。”

总统将视线转移到霍兰德身上,无视鲁本斯的存在。鲁本斯注视着这个策划伊拉克战争时向上帝祈祷的人。他被公认为虔诚的基督教徒。然而每当他沐浴着天上的光芒时,脚下不可避免会出现“诛杀异教徒”的阴影,但这并不意味着万斯的行为异常。崇拜全知全能的神,同时将异教徒视为敌人,这是人类常见的习性。区分敌我的标准不仅是肤色和语言,还包括信仰。不仅如此,信仰还有一种技能,那就是即便杀人如麻,只要在神面前悔过,就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鲁本斯渐渐看透了总统的内心。在万斯眼中,进化后的人类就跟异教徒没什么区别。

“好了,到此为止吧。”霍兰德还没说完,总统就站了起来。他似乎忍无可忍了,“我认为你们对这次威胁的分析太夸张了,希望你们别说那些不存在的威胁。当初发动伊拉克战争,不是也听取了你们的话吗?我问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到底在什么地方?”

鲁本斯从这番话中听出了“罪恶感”和“转嫁责任”这两种心理状态。万斯曾在公众场合为入侵伊拉克雄辩滔滔,看来那只是身为总统的表演吧!

中情局局长无力还击,只好沉默不语。

“不过,我并不反对对伊拉克使用武力。”万斯一边走回办公桌,一边为自己辩护。这反而透露出他心中的罪恶感。“是我们将伊拉克人民从独裁者的暴政下解放出来,让他们获得了自由。”

美国是不是太强大了?鲁本斯想,统帅这个超级大国的重责怎么能交由一个人承担?大权在握的万斯,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权力,滥用暴力。面对自己的决定所导致的惨祸,他又惊慌失措,深感罪恶,只好借由信仰来获得心灵上的救赎。

对万斯而言,一旦承认世界上出现了更加进化的人类,就等于承认现存的人类,不是神依自己的形象所创造出来的生命。人类将失去神的宠爱,那万斯犯下的罪过也就得不到赦免,杀害十万伊拉克平民的罪过,将由万斯永远背负下去。不仅如此,万斯面对神秘的高智慧新生物,就好像面对着自己。万斯很清楚,无论是权力还是智力,只要掌握了某种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就能将其转化为暴力。所以他才会惧怕那个新生物。那新生物从天而降的一击,轻而易举地葬送了张伯伦副总统。万斯心知肚明,必须率先发动攻击,否则下一个遭到攻击的就是自己。

鲁本斯直视着站在面前的最高权力者。

万斯一辈子与父亲对抗,曾经因为经营企业失败而嗜酒如命,最后靠神的力量才得以重塑人生。他是无法爱敌人的基督教徒。

这个名叫格雷戈里・S.万斯的五十几岁的男人,只是一个平凡人类。

“我们换个话题吧!”万斯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对霍兰德说,“请阿瑟回避一下,我们俩单独谈谈梅森的事。”

“哦!梅森的事吗?”霍兰德说。梅森是众议员的政党领袖,曾被提名担任副总统。

“你去外面等一下。”霍兰德对鲁本斯说。

“真的非常抱歉,总统阁下。我是为了改善现在的危机状况,才会口无遮拦。请您谅解。”鲁本斯说。

“快把刚果的问题解决掉。”万斯只说了这一句,挥手让鲁本斯出去。

鲁本斯离开办公室。房间外,脚边放着“核足球”的“干净美国人”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鲁本斯走过狭窄的走廊,返回门厅。

鲁本斯坐向沙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头埋进双手中。他之前一直认为,政治领袖的霸气是发动战争的必要条件。无论保有多少枚核导弹,假如没有敢按下核导弹发射按钮的人,就无法对外国构成威胁。但通过近距离接触,鲁本斯发现,美军最高司令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而且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典型范本。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地位,任何人都可能按下核导弹发射按钮。只要发动战争的领导人缺乏想象力,不在乎自己的指令将间接害死多少人,就有可能爆发真正的战争。

鲁本斯回顾从圣菲研究所到现在的经历,印象最深的还是海斯曼博士的深刻洞察力。

过去二十万年间,人类不断地相互残杀,为了自我防卫,人类各自组成国家。人类永远害怕被外来集团侵略,终日处在被害妄想症的状态下。这种异常的心理状态存在于每个人类心中,反而成了“正常状态”。之所以人类无法达成完全的和平,就是因为人类彼此心存戒备,很难相信对方没有危险。人类为了掠夺食物、资源和领土,不惜伤害他人。人类觉得自己是这样,敌人当然也是这样,于是人类相互恐惧、相互攻击。不仅如此,人类还有国家和宗教作挡箭牌,来赦免自己的罪过。反正只要是非我族类,就是异端分子,就是敌人。

人类之所以一直对这种罪恶视而不见,是因为除了人类,没有别的智慧生物能谴责人类。神也会鼓励屠杀异教徒。然而,现在不一样了。非洲大陆出现了另一种智慧生物,拥有谴责人类同类相残的智慧。在比人类更接近于神的生命面前,为了表现人类的尊严,只能违背动物本性去维持和平。

但人类做得到这一点吗?

“鲁本斯。”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

鲁本斯抬起头,只见中情局局长霍兰德正站在面前。中情局局长露出极不痛快的表情说:“你想干什么?事情全搞砸了。”

“对不起。”

“我们还谈到对你的处分。”

鲁本斯心中一凛,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是要解雇我?”

“不,你的职位还是照旧。”

鲁本斯惊讶了片刻,很快意识到这背后的意义。倘若计划失败,他们需要一个人背黑锅。

“不过,所有指挥权都要交给埃尔德里奇。你只能在行动指挥部坐着。”

“明白了。”

霍兰德匆匆朝白宫西厢的出口走去。

一出门,刺骨的寒风便扑面而来。中情局局长的专用轿车已等在外面,但霍兰德没有上车,而是将鲁本斯带到离特勤局特工稍远的位置。

“鲁本斯,”局长小声说,“我下面说的话不是命令。对国防部主导的计划,我本来也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力。”

“我明白。”

霍兰德慎重地打量周围,确认安全之后说:“请救奴斯。”

鲁本斯默默地注视着情报机构的首脑。

“这个计划,埃尔德里奇肯定无法独自承担。他早晚会请你帮忙。到时候,请你尽力挽救奴斯。”

“是,长官。”鲁本斯站直身子答道。

霍兰德转身朝轿车走去。

鲁本斯看了眼手表。现在是非洲中部时间凌晨六点。地球的另一侧,最大的危机已逼近奴斯,但鲁本斯却无能为力,只能期待乔纳森・耶格等四名佣兵可以对抗刚果最大的武装势力。

即将爆发的这场小规模战斗,或许会成为左右世界命运的历史性一战。

到时候,奴斯便会看到人类这种动物最丑陋的一面。

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已到六点,联合国维和部队作战的时间已到。

在树上监视的耶格观察了一会儿,但没有发现任何战斗开始的征兆。地上,米克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圣主抵抗军”。

“还没动静?”无线电通话器中传来盖瑞特的声音。

耶格按了两下通话键,这是表示“等等”的信号。就在这时,干道的方向传来爆炸声。耶格用双筒望远镜一看,一辆被破坏的坦克冒起了黑烟。坦克周围,圣主抵抗军士兵正指着南方叫嚷着什么,看来战斗终于打响了。耶格将视线再次投向二十米开外的岔道,原本守在路旁的士兵纷纷跳上运兵车,拿起武器。

在断断续续的枪声中,干道上连续发生了多起爆炸。远方发射来的导弹击中装甲车,鲜血四溅,残肢横飞。随着尖利的呼啸,无数迫击炮弹从天而降。

米克抬头看耶格,等待耶格发出行动开始的命令。耶格看到前方的敌人依然保持着战斗队形,便摇了摇头。敌人训练有素,现在强行突围,只会遭到对方反击。

过了三分钟,干道上的主力部队才出现混乱。攻击直升机的黑影从敌人头上飞过,送来一连串格林机枪炮扫射。曳光弹精确地射进敌人的队列,中弹的士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巴基斯坦军发动的报复攻击完全违背了维和部队的交战规则。又来了一架“眼镜蛇”攻击直升机。这架直升机悬停在空中,瞄准了与干道直角相交的岔道。

耶格对着无线麦克风,小声而坚定地说:“前进!”

“明白。”后方两百米的盖瑞特答道。

攻击型直升机发射了机身两侧的反坦克导弹,开始分割包围岔道上的敌人。其中一枚导弹落在耶格附近,差点儿把耶格从树上震下来。不远处,圣主抵抗军开始迎战,但步枪的火力根本不值一提。攻击直升机一边用格林机枪扫射,一边逼近,耶格面前的敌人只好逃窜进森林之中。

耶格向米克打了个手势。同时,呈扇形分布的四枚简易炸弹爆炸,涌来的敌人被直接掀翻。耶格和米克用装有消声器的手枪射杀了残余的士兵,将左右二十米范围内的敌人清除,从而打开突破口。

耶格连忙爬下树,盖瑞特等人也已赶到。抱着阿基利的皮尔斯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氧气。阿基利似乎醒了,却像小猫一样紧闭着双眼。

攻击型直升机低空飞行,发出隆隆巨响,来到岔道上空,卷起漫天尘土。趁视野模糊的良机,耶格大叫:“冲!”

佣兵们手持突击步枪冲入岔道,分为两组,各自对付左右两面的散兵。皮尔斯抱着阿基利从中间的缝隙穿出。短短五秒,盖瑞特和迈尔斯就打死了发现他们的四名敌兵。米克跳上运兵车,将缴获的火箭推进式榴弹和狙击枪装进背包。四名佣兵追上皮尔斯,开始在森林中狂奔。

敌人溃不成军,分散在森林中。佣兵们一见敌人,就用步枪和枪榴弹将其歼灭。混战中,耶格的右肩膀被后方射来的子弹擦过,但在战斗中,这点儿伤根本不算什么。耶格完全没有感到疼痛,将三发子弹射入了朝自己开枪的敌人。

在周围佣兵们的保护下,中心的皮尔斯和阿基利都安然无恙。他们专心朝南奔逃,原来近在耳边的枪声渐渐远去。圣主抵抗军的威胁似乎解除了,全力奔跑的皮尔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十分钟前收到的卫星图像显示,前方有一支大约两百人的独立部队。”

耶格大声问:“圣主抵抗军?”

“没错!”

莫非巴基斯坦军漏掉了这伙人?

“距离呢?”

“前方五百米。”

皮尔斯才说完,前方传来了AK47的枪声。耶格大惊,再这样下去,双方就会迎头撞上。

“装补给物资的车在哪里?”

“正在干道上朝我们驶来,但因为有维和部队,车只能在两公里外等候。”

该直行还是该绕路呢?无论怎么走,前面等着他们的敌军兵力都有一个连以上。如果两百个敌人分散在森林中,己方无论怎么走都绕不过。如此看来,只好集中火力强行突破。

就在耶格举棋不定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森林中开辟出的村落。圆形广场旁边,有一排粗陋的土屋。此外,便是一座特别惹眼的红砖建筑。

“那是什么?”

“天主教教堂。”

这座教堂可以充当防御敌人的堡垒。耶格扫了一眼村子,村民好像都逃难去了。

“好,我们进教堂。”

“什么?”盖瑞特马上反问,“要是被敌人发现,我们就无处可逃了。”

“我们不是要躲在那里,而是要攻击敌人,将他们从森林中吸引出来。如果巴基斯坦军发现了他们,就会帮我们把他们解决掉。”

盖瑞特领会了耶格的意图,看了眼手表,说:“离维和部队作战计划结束只剩七分钟。快!”

耶格和米克充当先锋,冲到教堂前面。整栋建筑盖得方方正正,像巨大的砖块,尽管是平房,天花板却有两层楼高。耶格紧贴墙壁,透过窗户窥视内部。窗户上都是灰,什么也看不见。耶格只好同米克沿着墙根摸到木质门前。门口挂着汽车车轮,也许是某种形式的诅咒。

两名佣兵交换了眼神,一同踢开门,冲进教堂。耶格上下左右挪动枪口,准备接敌,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忍不住往后退。教堂堆满了腐烂的尸体,从婴儿到老人,大群苍蝇如黑雾一般笼罩在教堂里。浓烈的尸臭将耶格和米克熏了出去。

“太臭了!”米克眉头紧皱着说。

耶格喘着气,怒不可遏。

“巴基斯坦军还不够狠,应该把那群人赶尽杀绝。”

“里面太臭,根本没法待。”米克大口喘着气,像潜水员那样深吸一口气,冲进教堂,将靠着墙壁的梯子拉出来。“上屋顶吧。”

耶格表示赞同,招手叫盖瑞特等人过来。敌人潜伏的森林中传出断断续续的枪声。爬上梯子,来到教堂屋顶,眼前呈现出三百六十度全景。一望无际的雨林如同黑色的大海一样覆盖着地表,山顶覆盖着冰雪的鲁文佐里山脉耸立在东方。回望北部,巴基斯坦军的直升机攻击还在进行。在他们返回基地前,一定要将他们引过来。

耶格将同伴们拉上来,抽起梯子,以防敌人攀登。然后耶格分配任务:皮尔斯负责监视北侧,其他四人则集中火力防范南边的敌人。盖瑞特和迈尔斯分别在屋顶两侧,警戒东西两方的来敌。所有人都打开无线电通话器,以防枪声大作后听不见指示。

一百米外的广场对面森林中,出现几道枪口的闪光,其中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孤立的圣主抵抗军连队似乎不是在同巴基斯坦军地面部队交战,而是在屠杀他们绑架的村民。他们是要赶在维和部队发现之前,消灭大屠杀的目击证人吧。

耶格对敌人愈加憎恶。一定要让他们为自己野蛮行径付出代价!一定!

四个佣兵在屋顶边缘架设枪架,开始用步枪齐射敌人潜伏的森林。考虑到可能有村民还活着,他们故意压低枪口。三十发子弹自动射尽,第一个弹匣打光,幽暗的树林中出现敌影。敌人发现了他们。

“现在开始要节约弹药!”耶格发出决战前的最后指示,“坚持到维和部队到来。”

佣兵们换上弹匣,继续瞄准前方。光线昏暗的雨林中隐隐浮现敌人的身影,就像风中的稻穗。转眼之间,敌人就从树木的缝隙中涌了出来。

耶格瞄准打头的敌人,却没有扣下扳机。眼前是不该存在的人间地狱。挥舞着AK突击步枪冲上来的,是一群孩子。十岁上下的男孩们一边尖叫,一边朝耶格杀来。

半年前一个晴朗的日子,奥内卡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住在沿街的一个小村子里。他有个懒惰的父亲,和勤劳的母亲,以及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多的哥哥和妹妹。早上起床后,他跟其他孩子负责去打水,然后去上学,或是到田里帮母亲干活、与同村的朋友玩耍,如此日复一日。最高兴的事,就是每两周一次去远方的市场买东西,还有偶尔在晚上吃到鸡肉。尽管居住的土房非常狭窄,但每次吃饭的时候,他都会和哥哥阿嘎可、妹妹阿提艾诺满脸笑容地分享食物。

恶魔进村那天,奥内卡正在屋子前面同哥哥阿嘎可踢足球。阿提艾诺坐在门前,边唱歌边望着两个哥哥,但她的歌声突然被尖叫所掩盖。尖叫是村子边上的女人发出的,听上去与平常夫妻吵架的喧哗大不一样,是令人胆寒、充满恐怖的呐喊。

奥内卡与哥哥来到街上,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一辆卡车正朝这边驶来。每到一家门口,就会跳下三个士兵。

“爸爸!妈妈!”阿嘎可大声呼唤父母。

在房后田里劳作的母亲、睡午觉的父亲,都面无血色地跑过来。这时,一辆卡车刚好停在奥内卡面前,三个持枪的男人从载货平台跳下。

“快跑!”父亲大叫,抱起一旁的阿提艾诺。一名士兵冲上来,用绑在步枪顶端的长刀刺入父亲怀中的阿提艾诺。

近距离目睹这一幕的奥内卡,仿佛身处噩梦中一般。阿提艾诺只是在唱歌,没有做任何错事,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

妹妹顿时毙命。父亲表现出的不是悲哀,因为刺入阿提艾诺的长刀也扎进了他的胸膛。父亲发出痛苦的呻吟,双臂抱胸,满地打滚。

个子最高的士兵走到惊恐不已的母亲面前,说:“我们要带走你儿子。”母亲下巴颤抖着,但没有说一个字。另一个士兵将一把刀伸到哥哥面前,命令道:“强奸你妈,然后割下她的脑袋。”阿嘎可瞪大了眼睛,使劲摇头。第三名士兵见状,立即挥斧朝哥哥砍去。

奥内卡低下头,闭上眼。但哥哥的尖叫和肉体被肢解的声音,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

奥内卡抽泣起来。士兵将沉甸甸的大刀塞进了他手中。那个恶魔说:“强奸你妈,然后割下她的脑袋。不然你的下场就跟你哥哥一样。”

泪水模糊了视线,奥内卡只看到哥哥的躯体,四肢和头颅都不见了。奥内卡不想死。他看着母亲,母亲已经脸色青紫。

“上吧。”恶魔脱下奥内卡的裤子,拨弄他小小的**。

母亲一直在哭,直到一切结束之前。

自那刻开始,奥内卡彻底变了一个人。感觉就像从另一个世界,眺望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他被带上了车,从尘土飞扬的街上驶离。他看见了还在地上打滚呻吟的父亲。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地方。

奥内卡与同村的十个孩子,一起被带到了训练营。他成了一名士兵,被迫上战场。排列在草原一角的简陋营房中,聚集着几百个孩子。他们不能洗澡,空气里飘荡着难闻的恶臭。

训练过程中,只要犯一点儿错,就会被当场杀掉。有的孩子只是因为摔倒了就被打死,或者从头淋上汽油烧死。每个孩子都会在死前发出动物般的嘶叫。奥内卡不想被杀,从拆卸步枪、打扫卫生到冲锋训练,他总是默默执行着分配的工作。三个月后,他参加实战,袭击与自己故乡一样的村子,帮助掠夺食物、燃料和女人。那个绑架奥内卡的指挥官,有个绰号叫“嗜血将军”。他将村民们绑在树上,命令孩子用刺刀刺杀,以锻炼胆量。奥内卡杀死了好几个人。

“我们要忍耐。”每个杀人结束后的晚上,奥内卡的好朋友洛卡尼就会反复念叨着,“用不了多久,美军就会来帮我们了。”

“美军?”

“嗯,美国军队会来惩罚坏人。你听说过‘笔比枪更厉害’这句话吗?”

奥内卡摇头。

“意思是报纸记者比任何军队都强大,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

可是,美军没有来,笔也没有比枪更强大。洛卡尼再也等不下去,在某个晚上试图逃出营地,结果被抓住了。指挥官叫来奥内卡,命令他用棍棒打死逃兵。奥内卡敲碎了朋友的头颅。他再也没有人可以相信,再也无法关爱任何人。他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这就是奥内卡的战争。

两天前指挥官下令屠杀聚在教堂中的村民,他没有半点犹豫。指挥官甚至命令孩子兵割开死者的尸体,吃掉心脏和肝脏。至于年轻的女子,则被带入森林,成为指挥官发泄性欲的玩物。然而,今天早上却发生了超乎预料的事情。炮弹从远方呼啸而来,战斗直升机发起了进攻。奥内卡接到命令,收拾好搭在广场里的帐篷,进入森林。收好帐篷后,他们开始杀害村中残留的女性。五个指挥官似乎非常惊慌。一个念头蹦进了奥内卡的脑子:发动袭击的是美军吧?如果是的话,自己这样的坏人不就大难临头了吗?因为此时此刻,自己正在射杀哭泣着乞求赦免的女人。

“组成冲锋队形!”“嗜血将军”突然大叫。

这时奥内卡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受攻击。靠近广场的同伴中枪后纷纷倒地。奥内卡朝子弹飞来的方向望去。教堂屋顶上,几个人正在朝他这边射击。

“攻击那座教堂!把他们全都杀掉!”

孩子们装上弹匣,端着突击步枪,朝红砖建筑排成冲锋队形。

“嗜血将军”举起的手往下一挥,“全军冲锋!”

两百个孩子兵大喊着,朝广场另一侧的教堂冲去。奥内卡在前锋当中。他一如既往地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只是去杀人罢了。他一边跑,一边用步枪瞄准教堂屋顶射击。不知从哪一刻起,硝烟味消失了,风送来了泥土的芬芳。这让奥内卡想起了故乡。一直尘封在记忆中的家人,竟然复苏了。

泥土的芬芳变成了母亲温柔的体香。奥内卡感觉自己就像被母亲抱在怀里一样。令奥内卡吃惊的是,母亲竟然没有生气。被自己强奸杀害的母亲,如今竟然如此疼爱自己?

奥内卡哭了起来。他一边奔跑,泪水一边飞入空中。

我不是生而为人就好了。

假使我生下来是鸟兽,就可以同家人永远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吧。

敌人开始反击。教堂屋顶的人用全自动武器射击。奥内卡分明听见左侧传来子弹击穿头盖骨的破裂声。他斜视着被射杀的同伴,心想:我也死了吧。

喷射着火焰的枪口转向自己。然后,奥内卡被一枪爆头。他再也看不见,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

米克朝孩子兵发动压制射击。冲在最前面的孩子鲜血四溅,纷纷倒地。后面冲上来的士兵被尸体绊倒,跌在尸体上。

耶格叫道:“停止射击!”

但米克没有遵守命令,一边继续扫射,一边大叫:“过来吧,王八羔子们!”打完弹匣里的子弹后,他又大喊:“装弹!”这时,后续的孩子兵越过前面的尸体,再次发起冲锋。盖瑞特和米克不得已只好开枪,但两人都只是威慑射击。子弹在孩子们脚边画出一条线,终于遏止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停止射击!”耶格命令道,拔掉手榴弹的保险。预测杀伤范围后,将其扔到孩子们前方。爆炸的同时,孩子兵全都趴到地上。不过,即便有人站着也不会受伤。

孩子们的哭声和尖叫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耶格心如刀割,暗自祈祷他们能尽快撤退。之前的计划已经破产。巴基斯坦军故意对孩子兵视而不见,现在无法指望维和部队伸出援手了。假如战斗继续进行下去,恐怕只会两败俱伤。

祈祷应验了。趴在地上的几个孩子掉头朝森林的方向撤退。这是全军撤退的信号吧,耶格隐隐期待着。但现实很快击碎了他的幻想。森林中射出曳光弹,临阵逃亡的孩子兵被处决。目睹着这幅光景的耶格,恶心得直想吐。

撤退就是死路一条,孩子兵只得绝望地再次冲锋。这跟二战时日本军的自杀式攻击如出一辙。他们冲入毫无遮蔽物的广场,沦为活动的人肉靶子。虽然只是孩子兵,但他们手中的轻武器却是真家伙。AK步枪一齐乱射,对耶格等人构成压倒性火力。在数百发子弹的狂轰下,耶格等人藏身的屋顶边缘都被削掉了。最后一排的孩子兵站定,朝他们举起反坦克火箭。

“火箭推进式榴弹!”迈尔斯大叫着往后跑。直线飞来的火箭弹击中了教堂左侧的墙壁,房屋摇晃,砖块横飞,迈尔斯脚下的房顶坍塌了。迈尔斯拼死抓住残缺的房顶才没有跌下去。教堂中的猛烈尸臭喷涌而出,迈尔斯用尽全力将自己的下半身拖上来,爬到耶格旁边。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迈尔斯面色苍白地叫道,“怎么办?”

耶格背后的米克用缴获的火箭推进式榴弹对准孩子们。从爆炸中心,飞散出被炸裂的孩子的头颅和内脏。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耶格制止道。

米克充耳不闻不问,接着用AK步枪毫无怜悯地狂射。

“杀死那帮臭小子!一个个都该下地狱!”

米克的声音中似乎流露着欢喜。为了缓和死亡所带来的紧张,他的大脑大量分泌麻醉物质,让他陷入了战斗痴狂的状态。米克被杀戮的快感所支配,一边恶毒咒骂黑人孩子,一边兴奋地继续扫射。

灼热的**从耶格的胃里涌上喉咙。虽然孩子兵冲到了广场中央,但近半数的孩子都被米克杀死了。

这时,孩子兵发射的第二发火箭推进式榴弹炸开了教堂左前侧,屋顶剧烈摇晃起来。再来一发炮弹的话,整座建筑就会崩塌。

米克将AK47换成了枪榴弹发射器。

“米克,住手!”

“闭嘴!这是战争!”米克说,继续发射枪榴弹。榴弹在最前排的孩子兵脚下爆炸,造成七个孩子死伤。

耶格判断,现在只能战斗。就算要遭受永世的惩罚,也必须开枪。

“懂吗?这是战争!”耶格大吼着拔出手枪,射中了米克的太阳穴。

九毫米口径子弹没有贯穿头部,而是在米克头骨内来回反弹,完全破坏了整个大脑。微微弯腰的日本人瞬间丧命,向前倒去,尸体的头部和鼻孔不断流出黑色的血液。

迈尔斯和盖瑞特目瞪口呆地看着同伴的尸体。耶格扣动扳机的右手也沾上了米克的脑浆。

“盖瑞特,用威吓射击阻止敌人前进!用手榴弹!”耶格接连不断地下达指示,“迈尔斯,发射枪榴弹!”

迈尔斯接过枪榴弹发射器,皱眉看着耶格。

“朝森林后方射击,将躲在里面的指挥官轰出来!”

“明白!”

迈尔斯调整射击角度,开始发射40毫米口径枪榴弹。耶格端起缴获的SVD狙击枪,用光学瞄准器瞄准森林入口的大树树干,试射了一发子弹,然后根据着弹点修正瞄准器。

残余的孩子兵渐渐逼近教堂。每个孩子的眼睛里都闪烁着邪恶之光,眼神迷离,透露出无法想象的暴力。耶格从中看到的是无法挽救的空虚灵魂。

几个孩子兵开始投掷手榴弹。虽然没有扔到屋顶上,但却在教堂不远处连续爆炸,令教堂摇摇欲坠。

盖瑞特一边拼死迎战一边说:“就要顶不住了!快发射枪榴弹!”

迈尔斯发射了枪榴弹,着弹点从森林深处由远及近移动,但隐藏在黑暗中的指挥官依旧没有现身。

孩子兵似乎看出耶格等人没有杀伤他们的意思,渐渐加快了逼近的速度,离教堂仅剩三十米。一个少年从尸堆中刨出了一把火箭推进式榴弹发射器。如果让他再轰一次,耶格他们多半难逃一死。耶格趴在地上,用狙击枪瞄准少年的大腿。

这时,耶格忽然察觉身边有人。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已死的米克又动了,惊讶地抬起了头。结果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个异形孩子。不知何时,阿基利来到他身边,俯视着他。那孩子表情痛苦,流露出与孩子兵相同的憎恶。

耶格保持着伏射姿势,怒吼道:“趴下!”

但阿基利对此置若罔闻,在米克的尸体旁弯下腰,从背包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是一捆一万美元的活动资金。阿基利用小手拆开封条,将两百张五十美元纸币从屋顶撒下去。

小纸片随风飞舞,从教堂飘到广场。孩子兵被这突然飘来的东西吸引,顿时停住不动。发现这是从天而降的高额纸币后,他们争相抢夺。看着扔掉武器、围着金钱打架的孩子兵,阿基利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他已经将人类的欲望看得一清二楚了吧。

“耶格。”

听见迈尔斯的呼唤,耶格立即将视线挪回瞄准器上。驱策孩子兵的指挥官们,被连续爆炸赶到了雨林边缘。那是五个戴着贝雷帽的男人,其中一人似乎被枪榴弹所伤,浑身是血。

耶格毫不犹豫地扣下了狙击枪的扳机。第一个指挥官头部中弹,向后栽倒。他瘫软的身体尚未完全着地,耶格就爆了第二个指挥官的头。

一枪致命,真是便宜了他们。他本想用更加残暴的方法惩罚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魔。

剩下三个指挥官觉察到有狙击手,转身便往雨林中跑。耶格又狙杀了两人,发现没子弹了。但迈尔斯射出的枪榴弹落到最后一个浑身鲜血的指挥官脚下,数百枚金属片扎进全身,指挥官像破布一样当场瘫倒。

耶格从屋顶边缘探出身子,朝地上大喊:“指挥官死了!大家快逃!”

孩子兵们全都停止争抢,抬头看着耶格。

盖瑞特大吼着,用斯瓦西里语翻译出耶格的话。

孩子们回过神来,举起步枪继续攻击,但耶格和盖瑞特俯下身子继续叫喊:“指挥官死了!不会杀你们了!快逃吧!”

枪声越来越稀疏,最后消失了。耶格举起信号反射镜观察广场的状况。返回森林的孩子们看到指挥官的尸体,面面相觑,交谈了两句后便四散而逃。

转眼间,战场上就阒寂无声。孩子们丢掉武器,一个不剩地跑掉了。

确认安全后,耶格宣布:“敌人撤退了。”他站起身,感到一股强烈的眩晕。

阿基利凝视着米克的尸体,然后抬头看着耶格,嘴角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耶格太累了,不想再去猜测阿基利的想法,只是默默地抱起他,交给了从背面跑来的皮尔斯。

佣兵们麻利地从米克的背包中取出身份证等证件,重新分配了食物和弹药。

“别介意。这就是战争。”盖瑞特俯视着米克的尸体,宽慰耶格道,“真实而残酷的战争。”

迈尔斯点头表示赞同。

耶格对二人道了声谢,思索起来。自己杀掉的这个叫柏原干宏的日本人,没有携带一张家人或朋友的照片,就来到了战场。恐怕他一辈子没有人爱,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当中吧。

“走吧。”迈尔斯说。

众人放下梯子,从教堂北侧下到地面。

“待命车辆刚才发来消息。”皮尔斯说,“维和部队开始返回基地了,它正朝我们这边驶来,应该很快就到。”

“什么车种?”耶格问。

“车子。我们去一百米外的干道边等吧。”

耶格与盖瑞特领头,皮尔斯和阿基利居中,迈尔斯殿后,一齐向东面进发。教堂前的广场上堆叠着大约一百具孩子的尸体。耶格忍不住呕吐起来。

“快!”盖瑞特转身催促。他正要加快脚步,却像突然撞上了看不见的巨大物体,紧捂右腹,两膝跪地,向前倒去。

耶格趴到刚吐出的呕吐物上,用无线电通话器告知迈尔斯:“三点钟方向有狙击手。”

那里是广场的一角,孩子的尸体横七竖八。耶格透过瞄准器,发现了一个只剩半条命的少年抬起身子,仿佛就要在尸海中溺死一般。中枪的盖瑞特趴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挺住,盖瑞特。迈尔斯马上就到。”耶格鼓励道,将视线再次投向广场。

少年被火箭推进式榴弹击中,左臂被炸断,一只眼睛也瞎了。他用剩下的手臂举着AK步枪,表情呆滞,精神恍惚。尽管他拼死射击,但枪口却上下晃动。

耶格不禁自问: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跟那个孩子厮杀?

耶格不顾零星的枪声,冲到盖瑞特身边,将他拖到附近民宅的墙边。

“啊!可恶!痛死了!”

耶格卸下盖瑞特的所有装备,解开战斗服,伤口显现了出来。血正从肋骨右侧涌出。子弹射入肝脏附近,热量损伤了五脏六腑。

盖瑞特脸色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耶格将背包垫在他脚下,抬高他的双腿,以应对休克症状。

“可恶!”盖瑞特用嘶哑的声音说,“竟然被小屁孩打中了。”

“没事的,不是什么大伤。挺住!”

耶格压住伤口止血,盖瑞特痛得打起滚来。耶格一边从医疗包里取出吗啡注射液,一边寻找卫生兵。迈尔斯先前被困在教堂背后,此刻正掩护着皮尔斯和阿基利朝这边艰难移动。

“我会不会死在这里?”盖瑞特奄奄一息地说,“我还想做些好事呢。”

“你这么想,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

“不对……我把许多人送去叙利亚和乌兹别克斯坦接受拷问……”

“那不是你的主意。”耶格不禁打断道,“其实你可以一个人逃离这个雨林,却跟着我们一块儿,你是为了我的儿子,对吧?”

他没有回答。

盖瑞特闭上双眼,停止呼吸,表情平静地躺在地上。

耶格用手指摸着盖瑞特的颈动脉,确认心跳已停,立即进行心肺复苏术,但他知道人不可能起死回生。盖瑞特的灵魂应该还没飞远,他很想问问,是否听到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赶过来的迈尔斯检查了盖瑞特的脉搏、呼吸和瞳孔,制止了仍在做心脏按压的耶格。年轻的卫生兵哭丧着脸,无力地摇着头,宣告战友已经死亡。

皮尔斯悲痛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会这样?”

“开枪的孩子兵怎么样?”耶格问。

“倒在地上不动弹了。”迈尔斯说,“应该是死了。”

两人闭上嘴,默默祈祷片刻。他们从盖瑞特的随身物品里找出一张伪造的护照。在侧袋里还发现了一张盖瑞特与同龄女性的合影,以及一封遗书。收信人是“朱迪”,家住弗吉尼亚州北部。

耶格将这封信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

“要埋起来吗?”皮尔斯问,“毕竟他救了姆布提人的命。”

虽然耶格知道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但他更不忍心让盖瑞特曝尸荒野。他环顾四周,发现已经没有敌人的迹象。

“埋吧。”迈尔斯说,“三个人一起挖,用不了多少时间。”

耶格点点头,与迈尔斯一起将遗体搬进附近的森林,用折叠铲挖出一个坑,将盖瑞特放进坑中,在地图上标记出埋葬的场所。

把土盖在遗体上时,迈尔斯和皮尔斯都低垂着头,嘴里念着简短的祷词。耶格注视着那个异形孩子,现场唯有他没有流露出哀伤情绪。他在人类学者怀中,看起来竟然十分开心。他第一次见到宗教仪式,正津津有味地在一旁观察。

难道这孩子只是将遗体看成一件东西,心中没有半点感情?想到这里,耶格一把抓住阿基利的小下巴,那感触与人类的幼儿没有区别。阿基利惊恐地抬头看着耶格。耶格将三岁孩子的脸转向盖瑞特的遗体,说:“阿基利,你听好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感觉。或许你会觉得我们人类是愚蠢的物种,可你不要忘了这个人。他是为了保护你而死的。他舍弃最宝贵的生命,全是因为你。”

阿基利的双眼泛着泪光。耶格想起了儿子被自己训斥时的模样。他此刻也是在教导阿基利。“从现在开始,你要背负着沃伦・盖瑞特的生命活下去。也就是说,你要像他一样好好活下去,懂了吗?”

阿基利轻轻点头,好像被强迫点头一样。

“好。”耶格说着松开了手。见阿基利惧意未消,便拍了拍他的大脑袋,对另外两人说:“咱们离开这个国家吧。”

埋葬盖瑞特后,四人用仅存的力气,开始穿越雨林。维和部队已经返回南部的基地,圣主抵抗军的士兵和村民全都不见了。清晨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小河畔,一大群蝴蝶正翩翩飞舞,宛如无数的花瓣。

世界如此美丽,耶格想。但这个世界上,偏偏有一种名为人类的有害动物。

走出森林前,皮尔斯取出电脑,确认没有侦察卫星监视。“安全。”

来到泥泞的干道上,停在南面的车子发动了引擎,朝他们驶来。耶格告诫自己不可大意,却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

大型SUV停在众人面前,驾驶席上的年轻黑人开口问道:“你是英国的罗杰吗?”

“是的。”皮尔斯答道,“你就是萨纽?”

“没错。”

“见到你真的很高兴,萨纽。”

“我也是。”萨纽爽朗地答道。但一见到皮尔斯身边穿着战斗服的两人,他就敛起了笑容,而看到皮尔斯怀中的孩子时,他眼睛瞪得都快掉下来了。

“这个孩子有病。”皮尔斯说,“其他的情况以后再说。我先问你,补给物资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萨纽又恢复为阳光青年,跳下驾驶席,打开后备箱。里面堆放着装满食物和衣服的纸板箱。

耶格等人将矿泉水箱抬进森林洗澡,快速剃掉胡须,换上衣服,穿戴整齐,以免引人注目。耶格给阿基利戴上婴儿帽,遮挡他与众不同的头部和眼睛。

最后,皮尔斯给所有人分发了表明记者身份的报道证和伪造的护照,完成了逃往国外的准备工作。

“我们经鲁茨鲁进入乌干达。”

“然后呢?”迈尔斯问,“怎么离开非洲?”

“我有几套方案,但现在只能重新规划。我们的战斗力发生了变化,日本的援军应该在制定新的计划。”

“战斗力发生了变化”是指有两名计划执行者阵亡了吧。

谨慎起见,大家决定在越过刚果国境时,萨纽以外的四人全部下车,徒步绕过检查站。迈尔斯坐进驾驶席,耶格坐进副驾驶席,其他三人则坐到后排。迈尔斯发动汽车,朝边境驶去。

耶格眺望着窗外的伊图里森林,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拭右手。他的手上似乎还残留着米克的脑浆。

进入这个国家以来,我都做了哪些正确的事?耶格想。还是说,我已经堕落到跟这里的武装集团一样,只是在欲望的驱使下杀死敌人和战友?冷静地反思,如果米克没有在教堂屋顶攻击孩子兵,我们这些人说不定已经全死了。米克清醒地认识到这就是战争,并且为了生存而战斗,也许他的所作所为才是正确的吧。米克将大家从危机中解救出来,耶格却责怪他心狠手辣,耶格应该向他道歉才对。

耶格开始后悔了,自己不该恨米克,杀了他,还将他的遗体弃之不顾。自己一生恐怕都无法摆脱这种罪恶感吧。耶格不禁泪水盈眶。生命是多么脆弱,人类是多么可恶,善良是多么无力,而自己又是多么善恶不分……想到这里,耶格既自责又自怜,竟无声地哭了起来。

“耶格,”驾驶席里的迈尔斯开口道,这名年轻卫生兵的声音颤抖着,“你要挺住!我也在努力忍着啊!”

耶格擦掉泪水,警惕地看向前方,却听到后排传来的抽泣声。是皮尔斯在哭。他的精神本就濒于崩溃,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宣泄情绪了。也许是被自己的保护者所感染,阿基利也哭了起来。从猫一样的眼睛中流出的大颗泪滴,证明他拥有与人类相同的感情。耶格内心中对异类的恐惧也减轻了些许。

只有萨纽一个人莫名其妙,满脸困惑地问:“大家没事吧?”

见到如此滑稽的场面,前排的两名佣兵忍不住笑出声来。

(本章完)

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6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0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4富士山禁恋_10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6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1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3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33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7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5富士山禁恋_15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8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9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2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4人类灭绝_第二部 涅墨西斯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2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01人类灭绝_第三部 逃离非洲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2富士山禁恋_10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5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6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5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5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7孤独小说家_第四章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0富士山禁恋_09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05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0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7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5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1人类灭绝_楔子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5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31奇迹_第二章 各自的奇迹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5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3富士山禁恋_16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2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5人类灭绝_第三部 逃离非洲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1奇迹_第一章 航一的红色,龙之介的章鱼小丸子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09人类灭绝_楔子人类灭绝_第三部 逃离非洲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5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6富士山禁恋_01奇迹_第五章 朝气蓬勃的夏威夷音乐,还差口气的摇滚乐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4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1孤独小说家_第三章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6人类灭绝_第二部 涅墨西斯富士山禁恋_02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06富士山禁恋_17奇迹_第二章 各自的奇迹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3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3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4富士山禁恋_19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35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8富士山禁恋_12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1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4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2孤独小说家_第四章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7富士山禁恋_15富士山禁恋_01富士山禁恋_07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5富士山禁恋_14富士山禁恋_16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6孤独小说家_第二章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2富士山禁恋_09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5富士山禁恋_12富士山禁恋_18人类灭绝_楔子富士山禁恋_18孤独小说家_第一章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1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9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2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4
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6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0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4富士山禁恋_10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6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1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3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33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7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5富士山禁恋_15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8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9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2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4人类灭绝_第二部 涅墨西斯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2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01人类灭绝_第三部 逃离非洲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2富士山禁恋_10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5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6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5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5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7孤独小说家_第四章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0富士山禁恋_09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05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0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7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5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1人类灭绝_楔子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5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31奇迹_第二章 各自的奇迹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5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3富士山禁恋_16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2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5人类灭绝_第三部 逃离非洲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1奇迹_第一章 航一的红色,龙之介的章鱼小丸子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09人类灭绝_楔子人类灭绝_第三部 逃离非洲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5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6富士山禁恋_01奇迹_第五章 朝气蓬勃的夏威夷音乐,还差口气的摇滚乐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4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1孤独小说家_第三章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6人类灭绝_第二部 涅墨西斯富士山禁恋_02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06富士山禁恋_17奇迹_第二章 各自的奇迹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3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3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4富士山禁恋_19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35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8富士山禁恋_12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1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4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22孤独小说家_第四章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7富士山禁恋_15富士山禁恋_01富士山禁恋_07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5富士山禁恋_14富士山禁恋_16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6孤独小说家_第二章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2富士山禁恋_09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15富士山禁恋_12富士山禁恋_18人类灭绝_楔子富士山禁恋_18孤独小说家_第一章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4十万分之一的偶然_21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9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02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_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