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退去,卿夫人把脸一冷,白小竹打个寒噤,忙赔上笑脸,殷勤地跑过去端茶倒水,忙着敲背捶肩。
卿夫人哼了一声,问道:“你跟他……”
白小竹笑嘻嘻道:“娘,喝茶。”
卿夫人喝了口茶,又问:“你们有没有……”
白小竹又道:“娘,几年不见,你苍老了许多。阴雨天肩膀还疼吗,我替你揉揉。”
卿夫人拍案作色,喝道:“我问你话呢。”
白小竹低眉顺眼道:“我好好听着呢。”
卿夫人的二女儿白小叶远嫁炎州,唯一的儿子白沧浪正在石城清修,白小凤虽亲,究竟是成了家的人,目下膝下冷落,并无儿女承欢。
几个子女中白小竹最像她,都是性情爽直,脾气火爆的人,母女俩是见面就掐,离开了又想念,白小竹不在家时,她是日思夜想,不知偷偷为她流了多少泪。
但见了面忍不住又爪牙发痒,不掐不痛快。如今骂也骂了,气也出了,想到女儿在外面的诸般不容易,又见她低眉顺眼服了软,心也就软了,叹了口气说:“方家那孩子本性不错,可惜陷得太深,死的不明不白,苦了你了。这叫少浪剑,人倒是一表人才,听小凤说心性也谦和,叫他解剑他就解剑,倒没有以赵阳宗嫡系传人的身份自居,你既然瞧他顺眼,所幸就主动一点嘛……”
白小竹道:“娘,你说什么呢,他是你师叔,打死我也不能跟他凑一对啊。”
卿夫人愣了楞:“那倒也是,我把这茬给忘了,可惜了,既然做不成夫妻,你们以后交往可就要留着点神了,姑娘家坏了名头,麻烦的很呢。”
白小竹道:“我还算什么姑娘,一个可怜的小寡妇罢了。”
卿夫人怔了一下,叹了口气:“你莫要怨恨娘,你跟方家的婚事……”
白小竹截断母亲的话头,说:“不必提他了,都是为了家门。”
见女儿一脸的忧伤,卿夫人冷冷一笑,抹头给了女儿一巴掌,喝道:“小蹄子长心眼了,你倒继续跟我装下去呀。”
白小竹跳道:“无端端的打我作甚?”
卿夫人道:“打你是你不说实话,你再敢犯嘴,信不信,我这就去告诉你父亲,将你送去石城出家清修,一生一世也不许你嫁人。”
白小竹道:“不嫁就不嫁,不嫁人会死啊。”
卿夫人一脚踹过去:“还敢犟嘴,等晚上你父亲回来就有得你哭了。”
白小竹早麻溜地躲开了,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问:“爹爹去哪了,我回来这么久,也不见他来巴结我。”
卿夫人觑见打发去前堂的人回来了,便沤了女儿一眼,说道:“你先下去换身衣裳,好好歇着,你爹爹出去有段日子了,这两天也就回来了。”又道:“你既然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可就要避避嫌了,咱们这样的大家庭,不比在外面,人多眼杂,留神有人说你闲话,坏了你爹爹的面子,瞧他回来不一顿打残你。”
白小竹的父亲白胜来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公干,并不在岛上。卿夫人在家虽然强势,但大事方面却十分尊重丈夫,因此她虽然看出白小竹和少浪剑情投意合,有夫妻相,但在未征得丈夫的同意之前却不愿多说什么。
女儿嘴硬不承认也好,免得惹祸上身不得清静。
又唤来两个亲近侍婢,当着白小竹的面吩咐道:“好好守着她,不要让她乱跑,更别惹出什么乱子来,否则,我剥了你们的皮。”
当下打发了白小竹,精心梳妆打扮了,起身去见白世灼。少浪剑通报的事十分要紧,却是一刻也耽搁不得。
……
少浪剑沐浴更衣,由乔杉陪着吃了宵夜,便去客房休息。
一名皮光肉滑的家妓扭着水蛇腰走了进来,说要侍寝,少浪剑婉拒了。
他并不怀疑这是白小竹在试探他,似白家这种累世豪门,以家妓待客再寻常不过了。
一觉醒来,正是午后。有婆子领着婢女数名前来服侍洗漱,外间早安排下饭菜,仍然是乔杉陪客。
饭后奉茶,二人聊了会武学修炼上的事,少浪剑提出想去外面走走看看。
乔杉欣然陪同。
白公山这个地方很适合居住,数九寒冬,草木不凋,三伏盛夏,不见酷暑,只是地方不够大,又处处设禁,少浪剑很快就没了兴致。
折回客舍,乔杉有事先告辞,约了晚上再来陪。
少浪剑一人在院中走了走,心里暗想:一整天都没来,她难道出了什么事?
……
白公山最高处的观海台下有一所大宅院,乃是白氏族长白世灼的居所,白世灼性雅静,好炼丹,不耐俗务,故而他的居所总是冷冷清清。不过今天晚上这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白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尽数会聚在此,因为就在刚刚,二重山外出了一件震动整个白公山的大事——白世灼的胞弟白胜来在山门外被江南水师射杀了。
白胜来的尸体现在就停在院子里
,胸腔上有一个可怕的大洞,是江南水师战舰上的巨弩造成的。
“来叔黄昏时从后山的龙背窝回来,那里距海龙的巢穴不远,本来是没有水师舰船的,可自海龙被屠后,水师就在那布设了两艘舰船,来叔不知情,猝然被袭,就,就……”
说话的年轻人已经泣不成声,他是白胜来的侄儿,守卫山门的总管之一。
跪在白胜来尸体前的卿夫人和一干妇孺闻听此言一个个抹着眼泪嚎哭起来。
“屠斩海龙的是少浪剑,他哄骗小竹带他上岛,借机刺探我们的虚实,害死来叔的就是这个人!”
“不,你们弄错了,他上山是为了通报一件要事,他不会害死爹爹的。”
“小竹,你好糊涂,什么百浪/水师南下江南,江南的小河小沟怎么行得海船,他是在哄骗你呀。”
“啊啊啊,来哥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呀,你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呀。”丈夫猝死,让一向坚强的卿夫人也乱了阵脚,此刻只是哭,其他的什么也管不了。
母亲如此伤痛,让白小竹也心神大乱,不知如何为少浪剑辩护好。
“小竹姐,你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你知道吗,今天一天他都在岛上转悠。乔杉哥,他今天都去了什么地方?”
说话的是白佳木,白世灼胞弟白世宁的长子。
乔杉不敢隐瞒,将午后带少浪剑去看了什么地方,一五一十向白家家长白世灼禀报了。众人听了不觉哗然,少浪剑去的这些地方都是白公山重兵防守、秘不示人的禁区。
“不,阿浪不是这样的人。”
“小竹,你好糊涂,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他说话,不是他斩了海龙,水师怎么敢去后山?他们不去后山,来叔怎么会遭此横祸?他若心中无私,自该在客院好好呆着,就算一时心闷想出去走走,又为何偏偏要去那些地方?乔杉哥,那些地方是你带他去的,还是他自己要去的。”
乔杉挺直胸膛,毫不犹豫地答道:“都是他要求去的,当然他隐藏的很好,说是随便走走,但去的那些地方都能看到禁区,我当时完全被他哄了,若非佳木事后点醒,我至今还被他蒙在鼓里,耍的团团转呢。”
乔木捶胸顿足,自责不已。白执恭道:“这不干你的事,此人我在中京城会过,心机比海还深,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
白小竹大叫:“乔杉哥,这不是真的,你在说谎。”
乔杉委屈地说:“小竹,我知道你难受,但事实如此,我总不能说谎吧,害死爹爹的正是他,不会有错。你就相信了吧。”
白小竹泣不成声,连声说不,卿夫人骤然暴起,恶狠狠地抽了她一个耳光,大骂道:“不当人子的畜生,是你害死了你爹爹!”
经此一喝,白小竹目瞪口呆,捂着脸不敢吭声。她满心的愤懑,却不知如何表达。海龙的确是少浪剑斩的,父亲的确是在后山被射杀的,这难道都是巧合?就算这一切都是巧合,但他午后为何非要去那些秘不示人的地方转悠呢?难道是乔杉诬陷他,乔杉跟他无冤无仇,有什么理由诬陷他?难道他真的如白佳木说的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拿她当掩护混上山来刺探虚实,可这又怎么可能?
“你还在这执迷不悟,那是害死你爹爹的凶手!不为人子,不为人子!”
卿夫人双眼通红,一脚踹翻女儿,扑过去没头没脑地乱打起来。白小竹不敢躲闪,果然父亲是被少浪剑害死的,那她就是害死父亲的帮凶,百死难赎其罪。
一干妇人将母女分开,白小竹已然泣不成声,正由几个妇人护着往外走,卿夫人忽然又如一匹疯虎一般扑了过来,揪住白小竹的头发劈头乱打,一众人见她疯癫都吓得躲闪。
白小竹跪地哀哭,任由母亲厮打,不闪不避。
白家二当家白世宁看着着实不像话,喝了一声,让自己的妻子明氏和女儿白佳英过去将母女分开,恐卿夫人再犯癫狂,忙又命人将白小竹送走。
这才回身问兄长:“此人是朝廷的鹰犬,死在白公山上只怕有些麻烦,不如借……”
白执恭插话道:“三叔此言差矣,我白家跟他柏氏早已势同水火,杀与不杀,他都不会善罢甘休,倒不如斩将以示威,让他知道我白家也不是好惹的。”
此言一出,老成之人捻须沉吟,一干年轻人却纷纷叫好。
白佳木道:“不错,斩我海龙,杀我至亲,却让他平安离开,这话传出去我白家将来如何在江南立足,请伯父下令,我这就去斩了他。”
白世宁喝道:“就你能,他是赵阳宗的嫡传,修为已臻品境,你是他的对手?”
这话恰似一盆冷水,让一干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冷静了下来。
在父亲严厉目光的逼视下,白佳木也灰头土脸地让在一旁。
白执恭冷笑道:“三叔莫长他人士气,灭自家的威风。区区一个挽流士想在我白公山放肆,他还办不到。”
一直没表态的白世灼忽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白执恭道:“只要父亲一声令下,孩儿明早即将他首级献上。”
白世灼道:“速去办来,勿得多伤人命。”
……
白小竹回到自己旧日居住的小院,洗了脸,处理了伤口,卿夫人暴怒之下下手甚狠,她满脸满身都是伤,不过伤虽多,却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实际没有什么。几个素日亲近的姐妹都赶来劝慰,七嘴八舌,浮皮潦草,总没一个能说到她心里。
这时候,银屏也闻讯从外重山赶了过来。
那日她在客栈中被白小竹“救”出后便回到了凤鸣山,跟丈夫团聚,此刻已怀有六个月身孕,行走并不方便。
众人皆道:“银屏来了就好,你快来劝劝小竹。这孩子被怒气迷了心窍,傻了。”
银屏代主人谢了众人,送众人出门,回身仔细检查了门户,却对白小竹说道:“老爷是被白执恭害死的,他们还要害少浪剑,你快去救他走。”
白小竹大惊,握着银屏的手问道:“怎么会这样?”
银屏紧张四顾,压低了嗓音说道:“白执恭已非人类,自他回山后,家主便性情大变,深居简出不见人,对他是言听计从。他又引了三个朋友来住,山上谁不听他的话,隔日便要横死,一来二去,没人不怕他的。”
白小竹想了想,忙问:“那我爹爹?”
银屏泣道:“老爷觉察出不对劲,暗中查得真相,只是势单力孤,跟他争执不得,这次借口出去,是想请各家家长共聚白公山,揭露他的本来面目。因担心泄露机密,连夫人都不敢告诉,只是行前将一封信交给我,说他若遭遇不测,便要我拆看此信。”
银屏就贴身处取出一个信封,白小竹一看,果然是自己父亲的笔迹。
白胜来在信中说,他查知白执恭是被邪灵附体,归来后又操控了白世灼,更引三个狠辣的帮手控制了整个白公山;他虽知真相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借故去南岭一趟,请衣修漠前来助阵。为保守秘密,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若他遭遇不测,便让银屏拆看此信,将真相告诉卿夫人。信的末尾,白胜来再三叮嘱银屏,若白小竹归来,万不可将这件事告诉她,因为他怀疑白小竹也被邪灵附体。
白小竹潸然泪下:“爹爹怀疑我也不干净……”
银屏道:“你自冥域归来,在家时间少,老爷有此怀疑不奇怪,但银屏知道,姑娘是个宅心仁厚的人,绝不会被邪灵附体。”
白小竹扶银屏起来,嘱咐道:“信,你已经交给了我,我会设法交给母亲。这件事权当没有发生过,你回去好好安胎,千万不要再卷进来。”
她抚摸着银屏的肚子,柔声说道:“将来我还要做他的干娘呢。”
……
这日的晚饭,少浪剑是一个人吃的,饭后在院中闲坐。他已经注意到白家对他的态度转变,也观察到一墙之外的守卫忽然之间增加了十倍。
但他稳坐不动,什么都没有做。
他在等待白小竹。
白小竹果然来了,怀里抱着她偷来的神精铁剑,脸色苍白的让人心酸。
“你必须马上走。”
“可以给个理由吗?”
“我移情别恋了,看不上你了,不想以后再有瓜葛,这个理由可以吗?”
“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走,你走,你走……”
白小竹已经泣不成声。
少浪剑握住她的手:“告诉我真相。”
“爹爹死了,都说你是凶手,你让我怎么办?”
“我明白了。你保重,我会回来的。”
她主动靠进少浪剑的怀里,抓起他的手扣住自己的喉咙,把自己当成他的人质,掩护他走出去。
守卫在墙外的武士大惊失色,他们没看到白小竹是怎么进去的,却看到她成为少浪剑的人质走了出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面派人向上禀报,一面缀着她往外走。
距此不算远的地方有个供白家重要人物出入的独立码头,这个消息是白小竹透露给少浪剑的。
夜半三更,码头上空无一人。
几个神秘的灰袍人现身在路口,伸手将缀在二人身后的武士拦下。他们手中有白家家主的令牌,众武士虽不知他们的身份,却不敢造次。
“干的不错,小竹。”
苍白的月色下,一人鼓掌而出,面带微笑,正是白执恭。他冲少浪剑笑笑:“多日不见,尊驾一向可好。”
少浪剑放开白小竹,回道:“你支使她约我出来,所为何事?”
白执恭道:“有什么办法,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
少浪剑道:“所以,你要杀我。”
白执恭道:“不是我的错。”
少浪剑道:“你错在滥杀无辜。”
白执恭摇摇头,双手一摊:“三叔的死可不能算在我的头上,是你,不,但至少是你间接害死了他,你真不该来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