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清醒之际, 似有人正按着她的脉搏探究,她正欲收回手来,却是半分力气都用不上。霁月抬眸睨向安静站在一旁的梦玲, 未及开口, 她已是自顾自说道:“姑娘昏睡了一天一夜, 奴婢已经禀告殿下, 想必殿下正往碧落居来呢, 姑娘也不比心急。”
“我……”霁月微微张嘴,终究又紧紧合上,未曾多说一句话。她又怎会心急?只是……这梦玲的步步相逼, 倒是顷刻让她下定了决心。
这孩子,她是绝对要不得的!
那大夫恭敬的跪在她的床前, 似乎有意打击她一般, 收回为她把脉的手掌, 便愈发恭维笑道:“恭喜夫人,夫人已有将近三个月身孕了。”
“三个月?”不待她答话, 梦玲已是急不可待的追问。
“是啊!”那老大夫未曾抬头,不知梦玲面上冰霜,又是疑云重重,只是依旧恭敬答道:“将近三个月了。”
“可是……”梦玲睨一眼已然阖眼的霁月,想来可能是大夫不曾看见她的身段, 这才断言。一时间, 只继续疑问道:“夫人她……她并不怎么显啊?”莫说是不显, 若非霁月这几日呕吐, 她甚至从未朝那方面想过。常人两个月身孕就已经开始显怀, 何以她将近三个月仍是纤细的腰身。
“这……”那大夫亦是一滞,这才又将手搭在霁月的脉上, 稍楞,便叙叙解释道:“这位夫人身子虚弱,又有体寒之症,受不得一丝寒气,眼看着光景……”他忽的顿下,霁月心知他要说些什么,便仍旧继续敛眸,未有睁开眼探寻之意。只听得他继续道:“应是身子虚弱,方才不显,往后好生调养,腹中胎儿,倒也并无大碍。”
梦玲眼色凌厉,自是瞧出了那大夫神色恍惚,面对霁月尚有隐言,便提领他到屋外问话。
“现在便可实话实说了!”梦玲凝着眼前的中年男子,沉声问道。依她知觉,霁月的孩子怕是保不住的。
未曾想,脑海中竟是忽的闪过霁月安静躺在床上垂眸不发一言的模样,心内愈发觉得惋惜。近三个月相处,她不是不知霁月是何种性情,那女子看似安稳柔弱,对待一切安排都是不发一言。可是,她却是清楚,她心中的恨意足以燃烧了整个天地。那种刻骨的恨意,她深切懂得。
然而,只稍纵即逝,同情?她哪还有力气同情旁人?
那中年男子闻言顾自叹息一声,方才缓缓道:“那位夫人,怕是时日不多了。这孩子……”
“如何?”
“这孩子,倒似是索命来的。”
“此话怎讲?”梦玲瞳孔紧缩,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竟似是只要那霁月能够活着,便才是最好的。
“不瞒这位姑娘,夫人身子羸弱,本是命不久矣。又怎能保住孩子?如今身怀有孕,这孩子若是生得,想必孩子出生之日便也是夫人离世那天。若是打掉胎儿,对母体又有极大伤害。这孩子,可不就是索命来得吗?”生不是,打掉亦不是。
梦玲再是无言,只招手命暗中隐匿的黑衣人,重又将那大夫迷倒送了回去,这才踱步走出碧落居。
耳边只依稀听得那大夫医者仁心的叹息,“可怜呐可怜!”
确实可怜,她只知她身子柔弱,却是从未想过,她竟是个要数着日子过得女人。
院子里的红梅开得妖艳,映衬在纯白的雪花里,倒显得清冷寂寥。梦玲微微眯眼凝望过去,到底是垂下眼睑低低叹息一声离去。
霁月幽幽转醒时,已不知天色几何,只房内的烛火仍旧亮的通透,让她一睁眼就瞧见了靠在床边阖眼倦怠的男子。
只若看不见方好,如此瞧见了,再难回避心中汹涌感慨。若非身子疲软无力,她险些冲动伸手过去拧断他的脖颈,恨不得他顷刻消失了才好。
那老大夫的话言犹在耳,将近三个月的身孕,这时间倒是推算的极准!
她沉沉的闭上双眼,期待所有一切不过一场梦,只可惜没死在梦里。亦或,梦醒了,便该结束了吧!只不过片刻,时光须臾,她又霍地睁开眼,漆黑的眸子空洞无光,在烛火的照耀下瞪得极大,仿若暗夜独行的孤魂野魄。
“殿下……”霁月沉声唤他,望见他睁开双眼,方才低低道:“你都知道了吧!”
凤莫邪微微点头,握紧她的手轻吻,深色眸中红色血丝甚是骇人。她心头微颤,仍是别过头,不做他想。
“霁儿,为我生一个女儿。”凤莫邪满眼期盼,唯有心头沉重的压抑在撕扯,只得拼命地克制才不至喷薄而出。“好不好霁儿?为我生一个女儿……”就像你一样,若有一天你不在了,留她陪在我身边。
女儿?霁月忍不住冷笑,溢到唇边,不过是苍白的面颊扯了一个苦涩的弧度。她淡淡说道:“或许,我连一年都活不过。”心底却是冰凉一片,他倒是算得清楚,留有她骨血的孩子,于他,于世人,都是有极大的用处的。说不准某一日还会成为他手中的筹码。
“不会的!”凤莫邪愈发握紧她的双手断然截口,“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我一定倾尽所有保你……保你……”余下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他伏在床榻前,垂着头,身子微微颤抖。霁月望向一侧的帷幔,忽觉眼角恍若有些湿润,慌忙闭眼,她已然自顾不暇,纵然他是……可那又如何呢?
良久,她身子疲软险些又睡过去时,方才听见凤莫邪低沉有力的声音响起,“霁儿,你放心,我断然不会让你有事。”
如此铿锵有力,仿若誓言般坠入人心。
霁月终是沉默相对,佯作入睡模样。心底却是断然下定了决心,这孩子她是决然要不得的。直至凤莫邪起身离去,方才仔细计算时日,若是依照往日,凤舞必然已经与她见过面,只是这次,莫不是遇到了些阻碍?
翌日,霁月刻意多吃了些饭食,梦玲见她稍有好转,却又分明觉得不大对劲,只狐疑的盯着她。霁月神色淡然,并没有多余的心情解释。
“陪我去这太子府的后花园转转吧!”霁月突兀开口,梦玲闻言一滞,不待开口,霁月已是顾自补充,不让她有回绝的机会。“我来了这么久,凤莫邪总不会这个权利都不给我吧!”
梦玲只能噤声不语。殿下的确不曾将她禁足,但却是命令她要一刻不离。如此,便微微低首轻言道:“姑娘误会了,殿下将姑娘看得紧,不过是将姑娘放在心上方才如此。姑娘想要四处走走自是无碍,但要小心腹中胎儿才是。”眉眼低垂,却仍是没忘记言语间刻意提醒。
霁月心头冒起一丝寒气,清浅抿唇,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道:“嗯,那便走吧!”说着,便将手递与她,她不识得路,自然须得梦玲带领。况且,她当真是浪费不得一丝多余的力气。总还是积攒些,留待见到凤舞后想些稳妥的法子打掉这个孩子才是。
霁月数日不曾踏出房门半步,虽是裹了厚重的狐裘保暖,仍是由着一阵冷风窜入脖颈,霁月微微打了个冷战,愈发裹紧自己。梦玲自是机警伶俐之人,纵是她迅速恢复如常,仍是刻意顿下步子,任由她留在漫天的雪地里,只低低劝慰道:“姑娘还是回去吧!汉萧常年飞雪,即便偶尔暖和些,亦是难得见到花朵绽放的。姑娘既然定会失望,倒不如回去暖和些。”
“梅花大约开得很好。”霁月说罢,便顾自向前行走。
“你到底……”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霁月难得不作他想,只是顾自向前走。落雪将整个院子的风景都遮住了,又有高墙围着,她微微仰起脸,只看见纯白的天空,白的透明,她站在这天地间,其实渺小的可怜。
沿着脚下不大平坦的路,不知转了几个弯,眼前的景物豁然敞亮起来,似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仍是一世界的白,满眼的纯洁透明,可这座院落分明有些别样的味道,各处的雪景被显然是被仔细打理,清澈的映照出树木花草之前的形状,唯有一大片冬梅上,只落了星星点点的雪花,愈发衬得高洁傲然。
霁月正暗暗猜测这院子的主人当是一个怎样脾性的人,忽的就听见一道急切地声线,“太子妃,您慢点,小心伤了……”小丫头一边追着迎面跑来的女孩,一抬眼便望见她,如此,竟是怔怔的立在原地。
太子妃?
霁月不觉好笑,果真,不识路自是有不识路的好处,遇见太子妃,想来也是件不错的事。亦是怪不得,梦玲会停了劝阻她的话,怕是望见她朝这个方向走,就已然预料到她会遇见太子妃的吧!
“你是谁?”眼前的小女孩看来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方才奔跑看来轻巧自在,想来是会些看家本事的。上身只穿了件粉色小袄,下身一件碧色莲藕裙,脚上的棉靴沾染了不少雪花,果真就似是那漫天里的一朵红梅,孤独自在,却又清丽高贵。
她此刻仰起头来凝视她,目光坦然,倒不见太多惊讶。
霁月身形高挑,微微俯身对上她的眸子,不答反问道:“那你呢?”说着,还特意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在她身后恭敬站立的小丫头,秀眉微挑,“我听她叫你太子妃,那你便是凤莫邪的王妃了?”
“大胆!”那女孩厉吼道,说着便挥掌抽向她,霁月未曾预料她有此动作,不及躲避,却也不见慌张。不想,那柔软的小手竟是在半空中停住,随即垂放下来,双手叉腰,不甘的质问她:“你到底是谁?竟敢直呼太子名讳?”
“太子妃为何又下不去手了?”霁月指指自己的脸颊,并不想回答她的疑问。
那女孩气得小脸通红,偏生又是当真下不去手,良久,方才扁扁嘴唇,恶狠狠道:“本宫还不是看你那张脸白得跟鬼似的,担心脏了本宫的手。”
“哦!”霁月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轻轻叹息一声。将死之人,果真是如此不堪入目吗?
小女孩黑亮的瞳孔在漫天雪白的世界里显得尤其清澈明亮,霁月凝着她清纯可人的模样,心内不知觉竟是泛起一抹感伤。不自觉抬手抚向她发上插的那一朵红梅,却是新鲜干净的颜色,明媚可人。
凤莫邪,倒是将她保护的极好。长到如此年纪,一张脸孔仍是天真烂漫。一如,锦王府后院洛尘居的那位主子,虽是一个侧妃之名,却是公子心尖上的位置。如此,不论她到哪里,都是极尽多余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