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法院每月召开一次的“时局调查会”上,本多听取了当年六月暹罗发生立宪革命的有关讲演。这每月一度的会议是院长提议召开的。最初大家碍于情面,参加的人还很多,可后来由于工作走不开而缺席的人就渐渐地多了起来。这种会议在小礼堂举行,每次都请外面的人来讲演或座谈。

本多回想起早年曾与之有过交游的帕塔那第特和克里萨达。尽管同他们早已不通音信,这个经历却激起了本多对这次会议的兴趣。他兴致勃勃地听着一家综合商社驻海外支店的经理谈论着这场他偶尔遇上的革命。

革命是在6月24日晴和的早晨,曼谷市民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平静地开始,又悄悄地结束的。湄公河上的汽艇和舢舨同平常一样往来穿梭,出售名特产的早市也像以往那样喧嚣不已,官厅的公务仍和平日同样缓慢至极。

只有经过王宫前的行人,才会注意到那里一夜之间发生的变化。王宫周围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坦克和机关枪,上了刺刀的水兵在制止想要接近王宫的车辆。远远望去,只见王宫楼上的每一个窗口,都伸出了在旭日下闪闪发光的机关枪枪口。

此时,喇嘛七世国王正和王后一起在西海岸的避暑胜地法新行幸,由王叔帕里巴特拉殿下摄政,掌管着绝对的王政。

拂晓时分,帕里巴特拉殿下的宫殿遭到一辆装甲车的袭击。殿下只穿着睡衣,温顺地乘人装甲车中,被带到了王宫。袭击时只有一名警官负伤,这也是立宪革命中惟一的流血。

以殿下为首,支持王族政治的主要王族成员和阁僚们被相继送进王宫,软禁在一个房间里,听取政变领导人布普拉亚·巴洪上校关于新政府纲领的说明。国民党就这样掌握了政权,成立了过渡政府。

听到政变消息的国王,翌日清晨便通过无线电,表示赞成立宪君主制,然后就在万岁的欢呼声中,乘专列返回了首都。

6月26日,喇嘛七世国王颁布敕书承认了新政府。在此之前,国王召见了国民党的两位青年领袖,他们是群众领袖卢安·布拉德特和青年军官的代表布普拉亚·巴洪,表示同意国民党提出的宪法草案,并于下午六时在文件上盖上了玉玺。就这样,暹罗成了名符其实的立宪君主国。

……本多本来只是想知道帕塔那第特和克里萨达这两位殿下的消息,但既然只有一位警官负伤,那么两位殿下当然也就安然无恙了。

听了这个报告的人,都不能不进行一番思索和比较:日本的现状江河日下,可为什么日本的改革总是像“5·15事件”那样以无益的流血告终,而不能像这样平稳地取得成功呢?

参加过这场报告会不久,本多便被派往东京出差。这次出差并不是去处理什么棘手的要紧事,它包含着院长对大家轮流进行慰劳的意思。会议定于10月21日召开,本多将搭乘10月20日的夜班列车前往东京,而22日是星期六,他只要在星期一以前赶回来就行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家里住上两三夜。这对于同儿子阔别已久的母亲来说,该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呀!

清晨,本多在东京车站下了车,已经没有余暇回家轻松地换下行装。与前来迎站的人分手后,本多便想到车站内的“庄司”浴室先洗个澡。在久未接触过的东京空气中,他嗅出了一种陌生的气味。

从车站月台到候车大厅,人流如织,拥挤如故。身穿长裙的女子们非常显眼,可这在大阪已是司空见惯了。很难说出到底什么地方有了什么变化,但在不知不觉间,一种看不见的气体却正在人群中弥漫开来。大家的眼睛润泽了,恍若置身于梦境,渴望着某种事物的到来。无论是提着皮包的低薪职员,穿短外衣配裙裤的男子,还是身着西服的女人,纸烟店的伙计,擦皮鞋的少年,头戴制帽的车站工作人员,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好像全都被一个共同的暗号连接在了一起。可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暗号呢?

当社会将要发生某种被大家所惧怕,同时又为大家所期盼的事物时,当这种时机已经成熟,某种事物必然要发生时,人们的脸上不就会浮现出这种相同的表情来吗?

这种表情在大阪还没有出现。本多觉得,东京这座城市恍若一个怪异而又巨大的幻象,已经**出它的一半,而全貌却还没有显现。站在这个幻象面前,本多好像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而又**的笑声。

星期六的夜晚,事情都已办完,在充分地休息过后,本多忽然想起要给靖献塾挂个电话。来接电话的是饭沼,他作出一副怀旧的嗓音夸张地说道:

“您到东京来了,真是太好了!您还记得给我这样的人打电话,这是我的荣幸。上次在贵府承蒙盛情款待,就连犬子也跟着一起去了,真是不好意思。”

“阿勋还好吗?”

“他前天就去梁川参加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祓练成会去了。说实话,我也要利用明天的星期天,去梁川向关照了犬子的真杉海堂先生表示谢意。怎么样?如果有时间的话就一起去吧。山上也该染上红色了吧。”

本多有些踌躇起来。如果只是访问饭沼,因为过去有过交往,还算勉强说得过去。可是若以现任法官的身份出现在右翼组织练成会,即使不参加祷神消灾的活动,恐怕也会成为人们的话柄。

反正明天晚上或后天早晨就必须离开东京,本多便拒绝了。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更好的招待方法,因而饭沼絮絮叨叨地执意相劝。本多最后终于答应,在不暴露身份的条件下和他一同前往,出发时间定在出差的最后那天早晨。考虑到本多习惯晚起,饭沼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便约好11时在新宿车站集合。听说到那里需要坐约两个小时的中央线列车,从盐津车站下车后,再沿着桂川走上一里左右就到了。

本泽浅滩与甲斐国南都留郡梁川的桂川正好形成直角。在这块浅滩上,有一片伸向河心的露天舞台般的土地,这便是真杉海堂所拥有的二町五反①田地了。在这块田地的边上,有一座神社和能住几十人的练武厅。西侧吊桥旁有一间简陋的小屋,从那里走下台阶,则可以通向禊所①。这里的田地,都是由塾生们耕种的。

真杉海堂以反对佛教而闻名。作为笃胤派传人,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把笃胤派骂倒佛教、骂倒释迦的话原封不动地亲口传授给塾生。他蔑视地认为,佛教决不可能肯定生,因而也就无从肯定大义的死。于是,佛教便始终接触不到“现世的生命”,也就无法到达“生命”之正道的天皇道。正是佛教轮回报应的思想,把一切都陷进了虚无主义这罪恶的哲学之中。

①町和反都是日本的面积单位。

②参加重要的神事前,或身有罪孽、污秽时,用清净河水洗涤周身的处所。

“佛祖……名为悉多,生性愚顽……及人深山,虽多苦行,终未修得免除三难(老、病、死)之术……其后又大发忍耐之恶心,于深山之中数年修炼,乃得幻术之秘,修成佛陀之身……开创无上至尊佛之邪说。佛祖因此而获妄说之罪,更因创有天狗道之恶道,终至沦为魔魁,遭受三热之苦。

“佛法传人之前,已有儒道先人,致使人心不古,自比圣贤。其后佛法因果之说日甚,又使人心软弱,上下皆为妄说所惑。因此他国异说之传人,皇祖神及神敕诸般传统神事,亦日渐懈怠疏忽,甚或大为不敬,竟将神事杂以佛法之风……”

一路上,饭沼告诉本多,笃胤的这些说教,就是这样被不断灌人塾生耳朵的。因此,在见着海堂先生时,千万不要为佛教说好话。

这位海堂先生,并不像本多在想像中描绘的那样,是一位飘着长长银须的道貌岸然的老者,而是缺了牙的一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儿。尤其是他的那双狮子眼,给本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饭沼介绍到本多是一位曾关照过自己的官吏时,海堂便用他那双狮子眼紧盯着本多的眼睛,说道:

“看来您确实见过很多人,可您的眼睛却没有遭到玷污,这是非常罕见的,难怪受到了饭沼君的尊敬。看样子,您的年纪还不算大……”

这番恭维话刚刚说完,海堂便立即骂起了佛陀: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未免有失冒昧。其实,释迦这个家伙是个骗人的东西,也是使日本人丧失了生来俱就的大和心和雄心壮志的罪魁祸首。佛教不就是要否定大和魂吗?”

饭沼突然离开座位,出外祓禊去了。在练武厅的这间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海堂和本多。于是本多陷入了困境,只好独自听着海堂阐释他的理论。

当看到饭沼祓禊后身着白衣和白色裙裤,在海堂的徒弟陪同下回到房间时,本多得救似的松了一口气。

“多么清凉的水啊!身心的污垢全都被冲洗掉了。真是太谢谢您了。我想去看看犬子,不知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听饭沼这么说,海堂便让自己的徒弟去把阿勋找来。本多激起了一种兴致,想像着阿勋身着和父亲同样的白衣和白色裙裤时的模样。

但阿勋却迟迟没有出现。这时,徒弟再次跪在门槛边报告说:

“我问了塾生,说是阿勋君还在为您刚才叱责他而生气,就从看门人那里借了支猎枪,说要出去散散心,打只猫或是狗的再回来。他往山里去了,大概是去丹泽了吧。”

“什么?刚做完祓禊就去沾兽血?简直岂有此理!”海堂瞪着狮子眼,愤怒地站起身来。

“把阿勋研究会的人全都给叫来!告诉他们,每人拿上一枝玉串去找阿勋!阿勋这是在干素盏鸣尊曾经干过的事,要亵渎练武厅这神圣之地呀!”

本多在一旁看着饭沼那失去了神气,显得周章狼狈的模样,觉得滑稽可笑。

“犬子究竟干了些什么?又为了什么而受到您的叱责?”

“请放心,倒是没有干出什么暴戾之事。我只是训斥那孩子过于逞能要强,如果不在修行中养成柔和、善良之美德,将来是要误入歧途的。那孩子像是一尊暴烈之神。作为男孩,这本是可喜之事,可他也太过分了。刚才我还在说着这事,他也一直垂头静听,可一旦走开,那暴烈的脾性便一下子发作了。”

“我也要拿上玉串,拂去这孩子身上的秽气吧。”

“那样也好。趁着那孩子还没被玷污,就赶紧去吧!”

本多在一旁听着这些谈话,开始感受到这种场合所特有的不寻常氛围。可理智很快又抬起了头,觉得一阵朦胧的愚昧正向自己袭来。这些人不看,却只关注灵魂。一个不羁的少年,因遭受叱责而情绪激愤,这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常见的,可眼前这帮人,却把它看作为心灵世界中的可怕力量在发作。

这时,本多为自己出于对阿勋的那种奇异的亲近感,竟特意来到这里而有些后悔。可同时却又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危机正向阿勋的行动逼近,自己有必要助上一臂之力,以制止危机的到来。

刚走出房门,就看见约20个身着白衣白裙裤的年轻人,每人手里都拿着玉串,面色紧张地站在那里。当饭沼举起玉串往前走去时,大家便随着走动起来。惟一穿着西服的本多,也紧跟在饭沼身后走去。

在这转瞬间,本多的心境竟一下子变得难以形容。眼前的情景好像与遥远的记忆有着某种联系,可本多的确从未和这种白衣青年有过接触。

然而,挖掘某种极其重大的记忆时所使用的铁锹,已经触碰到地下的第一块岩石,并随之发出锵然声响。这声响确实已在本多的头脑中回响,可随即又如同幻觉一般无影无踪。这些印象,都是在瞬息之间出现的。

这是什么呢?

现在,用美丽的黄金捻成的粗线,在优美地扭动着身躯,正要穿过针孔。它将触碰上的,是本多的神经末梢之针。

碰是碰上了,可正要穿过针孔时,金线的身子却闪了一下,没能穿过去。就好像不愿被一气呵成地织进仅画着底样的白色绢布上那样,从针孔旁滑了过去,像是有一只巨大而又纤细柔软的手指在引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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