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一九

柳延嗣只觉得气血倒流,浑身冰冷!

他冲动地想要上前一拳将那秦助打飞!这个人分明是故意的!他故意说会带玥儿出门,故意让他可以接近她,却又故意在他面前表演这种种亲热之举,拉手,揽腰,抚背,以至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如此轻薄于她!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现在又能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去谴责他们?他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秦助不过是在和自己妻子亲热,哪怕是在外面……

偏偏是他,不能以什么有伤风化来谴责他们!

他痛苦地闭上眼。这种情形不是必然的吗?当初放弃她的时候,当初她下嫁秦助的时候,他早该能想到……现在,只不过是把原先不敢去想的事实变成了亲眼所见!纵然秦助故意如此,不过是要他知难而退吧;而玥儿如此配合来撕裂他的心,这些也都是他该受的吧!

或许,她这样乖顺也不过是做给他看的……

……

“玥儿?”

夜色苍茫,他带着一身疲倦,脚步匆匆,回到新房。

韶玥正垂头坐在窗前做针线。听到他的声音,总停下手中的活计,等他进来,扬起笑脸。——自那次午后不小心在书房睡着,被婆婆狠狠教训一顿后,她连出房门迎他进房都少了很多。她平时说话行事虽时有大胆惊人之举,但对夫妻之事却总十分害羞,又很听话而谨守闺范,总担心自己会给人轻浮之感,更担心他夹在公婆和她之间左右为难……

那么内敛深沉,那么柔情体贴,他焉能不感激在心!本以为可以和她永远相伴相守,可成婚一年多,他及冠之后,就被父亲勒令出外交游。他毫无心思,并对那些所交游的人或事感到厌烦与不屑。

于是,父亲又怪责是韶玥羁绊了他的脚步,甚至怪她性情跟岳父一样,影响了儿子的功名之心,柳家家业无从振兴,动辄发怒。他也只好几次三番离家,以示积极进取,平息父怒。可是,真要远去边塞,常年征战在外,他却又十分犹豫。不仅是对她留恋不舍,而且还很不放心……

……

唉!

或许,正是,恩爱浓时轻离别,情到深处情转薄。

因此,她现在就故意大胆在这外面和秦助亲热,还违背向来的心意一力扶持秦助到高位报复他?他不知该喜该悲,只是无尽的苦涩。

……

韶玥本想掩耳盗铃,或许这样埋头在他胸前也无人知道是她。可秦助竟这样没完没了起来,实在又让她羞愤不已。微风吹过,荫凉之地,她也忍不住两颊烧热。

秦助终于停了下来,压抑着急促的呼吸俯在她温香的颈脖处,很久才退开,却又瞥见她难得一见的娇晕面色,更是情动,忘乎所以,伸手就往她衣襟里探去。

韶玥惊怒,忙用力推他,长长的指甲使劲掐他的手,低喝道,“你别过分!”

秦助忙缩回手,嘻嘻一笑,“夫人莫怪,一时忘情,也就失了分寸。”

韶玥站起,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刚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顿。秦助一时忘情大意,见此心下一慌,忙伸手拉她,一用力又将她揽回怀里。

“夫人,我还想……”

韶玥夺手不行,极力推拒,苍白的小脸也一下子涨红。

秦助在她面颊上啄了一下,笑道:“夫人,别动了。你再动,我现在就要了你……”

“你,你怎么这么粗鄙了!竟如此轻薄于我!”

韶玥羞怒之极,两颊涨红,双眸晶亮,被吻得水润嫣红的小嘴微微有些颤抖。

若是平日,秦助自是爱极她现在的样子,可这会儿强敌环伺,心里又妒又恨,也便口不择言道:“夫人,这可不能怪我!都是你太美貌动人,让我情难自禁……”

韶玥面容刷地惨白,眼泪一下迸出,浑身颤抖,摇摇欲坠。心内只觉一片悲凉,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下涌上心头。原来自己果然只是一个祸水红颜,竟连秦助也忍不住在外对她轻薄,还如此这般说!

“韶玥!”

秦助见她如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里惊慌,想要挽救。

韶玥冷冷地看着他。

“韶玥!……”秦助从没见过她这般冰冷,不敢再玩笑,只不顾一切地伸臂拦住,“你要去哪?”

她不会就去找柳延嗣了吧?

这个时候,他是绝不愿意认输的,只如耍无赖般拦住她不肯让她走。

韶玥冷冰冰地站着,绝望而悲哀。

两人僵持了很久。

“……回府吧。”

秦助看她脸色依旧惨白,虽是极力平静,愤怒之色也早消失殆尽,心内反而更其怀疑,不由冷笑道:“夫人舍得吗?既然已经看到他了,是不是该去会面一回?或许,也该送上一壶酒通情意,他为你赋诗一首,你们诗酒唱和,然后你痛断肝肠一恸而绝,就只丢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

韶玥万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再一想他话中之意,原来今天这一切都不过是他故意安排的……他竟然如此戏弄于她!

韶玥跌跌撞撞地奔出紫藤园廊。不辨方向,也不知要去哪里。喘息不及,被旁逸而出的树枝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她伏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下。

平整洁净的坚硬地面,溅不起水花,一时也渗不下去,只慢慢形成一滩浑浊的水渍……

纵然是清泪如许,终究也不过还是要零落成泥,污浊不堪。

一只手臂伸出,将她扶起。

泪眼朦胧之中,韶玥只觉得十五岁那年的相遇似又重现……只是,今已非昔。她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一方青影,不敢抬眼。就任由他轻贱斥责吧,她这样的人,本不该为自己怜惜心痛!

那满脸恣肆的泪痕,那楚楚惹怜的神情,将柳延嗣的心狠狠地撞击,揪成一团。

“玥儿……”

他几乎无声地呼唤。

情不自禁就伸手拭她面上滚滚不断的晶莹泪珠,勉强抑制住拥她入怀的冲动,一滴清泪也跟着从眼角滑落。

“玥儿……”

忘了天,忘了地,忘了自己……

泪眼相看,千言万语,也只凝成一句呼唤。

“延……”

秦助猛地止住狂奔的步子,顿住,一时浑身如淋冷雨。

面前这幅痴痴凝望的画面是刺入他胸膛的一把利剑,将他的心劈成两半,鲜血淋漓。

报应来得真是快啊!

为什么他总是弄巧成拙,自取其辱呢?

八年来的日夜陪伴,刚才的热烈拥吻,也抵不过他们两人此刻这般两两相望。

天高云淡,轻风和柔。

午后耀眼的阳光从枝桠里洒下点点碎金。

一袭湖青长袍,芝兰玉树,丰姿俊雅,袍角翩翩;一笼月白绸衫,亭亭窈窕,仙姿玉貌,裙裾飞舞。

淡淡的光芒,淡淡的轻烟在他们周身缠绕。

相对而立,那两个人似从画中走入凡尘,又在凡尘凝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宁静久远。

……

秦助怔怔地站着。

骄阳灼热了他的衣袍,燥热了他的肌肤,而他的心却冰冷碎裂。

原来,他,永远是那个多余的人……

匡述远远地站在暗处。看着斜对面酒楼里秦助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入喉,他也只有这般悄悄随侍左右,却无法去劝慰他,解他忧烦。

这样的秦助,是很少见的。他一向都是极为冷静沉着,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会让他失态,除了夫人。这回……

今天,一开始明明也还是欢欢喜喜,得意洋洋,这会儿却为何独自跑到这里喝闷酒?连夫人的去向也不管,也没见吩咐人跟着她,若是出了事……虽然他早已悄令手下去卫护夫人,但,大人之意又是如何呢?就任她和那个人在一起了?大人为人处世虽极奇怪,但决不是那种大方的人吧?一个男人又怎能允许妻子和前夫相会,夫人竟然也不避嫌疑至此?看来究竟是她厉害。可是,大人若已允许,却又为何这般痛苦?还不如不让他们见面呢!万人之中,皆能泰然自若谈笑嘲谑,在夫人面前却一直这般无可奈何!

秦助放下酒杯,眼前已朦胧一片,只是,那画面……

前几天才讥嘲别人,想不到很快就轮到自己!

他酒量一向不好,在那些宴会上也只不过以狡诈之态倒骗的人人皆以为他很能喝……只是,这回,为什么喝了这么多,还不醉呢?醉了,眼前就不会再晃动那个画面吧?

执手相望,泪眼盈盈……

还有,还有那卷轴里的画像,画像上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竟是那般含情脉脉,娇美无限,明媚动人……八年来,他何曾见过?也亏那个武夫,竟然还能描画出那样的一双眼睛来!他却不能,不能……

颓然坐下,迷迷糊糊中一个问题一直在他心里打转:是不是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是不是命中注定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她的心上已那么深地铭刻了那个人,他又该拿什么将那个痕迹抹去?那么,放弃吗?他又不甘,不甘哪!

文昌公主一上楼,就看到秦助独坐一桌。顿时面露喜色,向他招呼。可秦助头也不抬,竟没看到她似的。她跺跺脚,只得过去。

楼上人虽不多,这会儿更是注目于他们两个。只见文昌公主一脸喜气,那毫不掩饰的娇嗔熟稔模样,令他们顿觉激动兴奋:有好戏可看了!

“喂!秦助!你为什么对我一时好,一时坏的?”

秦助甩去那条向他伸来的手臂,醉眼朦胧,怒吼道:

“你究竟还要我怎么对你好!……”

文昌公主张大了嘴,又惊诧又兴奋!这个一向狂傲无礼、目中无人的成熟男子,此时涨红着脸,带着熏熏的酒气,居然也能像个稚气少年一般单纯可爱而又动人心魄!她不由心潮澎湃,也大嚷起来。

“你怎么对我好了?”

秦助狠狠地皱皱眉,这声音不对……努力睁了睁迷蒙的双眼:不是她,是个什么叉腰泼妇……

她……是不是已经投进那个人的怀抱了,是不是再也不可能喜欢他?是不是从不曾喜欢他,绝不可能喜欢他,以后连在他身边都不会的了?

一时悲从中来,他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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