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少传竟然流下一滴泪。感叹美人迟暮,为什么自己也像徐晶一样,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到了这般地步,一个劝慰的都没有,连杯水也没人给倒。谭少传嘟囔着往外走,一脸神圣抑扬顿挫说:“真共产党员,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我不当共产党员,你们当着共产党员的,都不是好人。”谭少传从此再不来捣乱,见了熟人就红着脸尴尬不语。
方尊奇儿子结婚,银汉接了喜帖来喝喜酒。到门前,见谭少传在远处窥探着别人随意谈论而不敢插言的样子,与大家的神情迥然有异。银汉与大家聊着天,不意谭少传走过来,神神叨叨的样子与以往作秀神采不同;而唯一不变的是慢慢凑过来看着脸小心翼翼地问:“是小汉不?”“啊。”银汉一点头,进大厅了。
银汉在柳善桌边的空桌上坐下,柳善说:“刚才看见谷建军了,没见他过来。”吴文军说:“在雅座吧。”几人一笑就罢了。王博宙还是那么阳光那么直率,过来就坐在银汉旁边说:“银汉哥有白头发了。”银汉说:“自然规律。博宙日子过得还好吧,我看着滋润多了。”“比在咱单位强。”王博宙说着撇撇嘴。
顾塔也过来坐在银汉身边。银汉说:“好久没见,住得远吗?”顾塔说:“远了,在凤凰小区。来回都得坐公交车。敬雄哥后悔得不得了,他买了个车撞毁了,白白损失了20万。开始想着市中心的房子那么贵,郊外的便宜一少半,合伙买还有折扣。时间长了就知道,还不如多花点钱住市中心。一天光用在路上的时间太不值,孩子上学还上不了好学校,真后悔。”银汉说:“可以在市区里租房子,把郊区的赁出去。”顾塔说:“到孩子考学的时候再说吧。大家在一起挺好的,多听张旺家的笑话。你看,一楼是敬雄哥,他是张师傅的女婿;二楼是张柱,三楼是张旺。张旺家好闹,尤其是何猛一上门,张旺就有气出不来,不定冲着谁。”
“何猛?”银汉说,“这可是个害群之马。”顾塔说:“这小子作死。先前跟两个女的好,都是给人家搞大了肚子还不娶,打胎分手了。柯珊珊也不知道找对象的时候是不是没带眼,竟然相中何猛了。何猛长得挺壮,一看就知道不受人家欺负。”银汉说:“他会欺负别人。他媳妇没必要请一尊凶神摆家里吓唬自己一辈子。”顾塔说:“一点不瞎话就是那。开始两人好得不得了,柯珊珊还觉得有安全感。过了不到一年,何猛就打她了。”银汉说:“那还不打跑了嘛。”“柯珊珊怀孕了,就没跟他离婚。柯珊珊娘家开服装店,她平时在门市上,中午也不回家,少见面少打架。何猛没下岗的时候两口子还能过;一下岗完了,在家光找事。在外面干不住,光闯祸。柯珊珊父母觉得何猛不能没个差事,就让他照顾门市,有点事干。何猛弄个音响在门市上,震天动地听歌曲。有顾客提意见,他当即恶声恶气把人家撵出去,这还怎么做生意。柯珊珊不敢得罪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打理生意,还得哄着他。”银汉厌烦地说:“胡作非为,贻害乡里。”顾塔说:“盖褆窝包狗不是个孩。开始一家人家都不惹他,他岳父母让他气得没办法,但是闺女软弱,也只能忍着;后来亲弟兄们也闹翻了。原来包容他是因为怕张师傅生气。张师傅过了三年,弟兄们用不着来往。张师傅差不多死他手里,弟兄们心里恼恨着呢。过年的时候一家人聚会,喝着酒就开闹了,何猛跟张旺抬杠,还威胁他大姐夫,结果俩人对扔板凳,砸死谁算谁。”银汉说:“总不是敬雄哥动的手。”顾塔说:“就是敬雄哥动的手。张旺不敢下狠手,怕人家笑话,在姐夫家也怕闯祸。都说何猛这样下去没好处,那时候仗着建军,现在建军不理他;弟兄们也都不理他了。”银汉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喜欢他吗?包括他的至亲。”顾塔说:“敬雄哥的媳妇向着他,指望这个娘家弟弟事上能上得去。”
刘淑玲从女座过来,站在银汉身边笑笑说:“银汉,你没事不?”银汉说:“没事,淑玲姐。来坐。”刘淑玲忸怩了一下小声说:“徐科长一家都搬走了,大概再也不回来了。我想问你,徐科长得谁闹谁,就不闹你,怎么回事?”银汉说:“怎么可能例外。”淑玲一下笑了:“就是,谁她不闹。那你怎么办的?”“她要什么给她什么,我过不去也给她。”“啊?”淑玲大惊失色,“哪能这样!”银汉说:“徐科长并不是无底洞。她境界不高,觉得自己辛苦打拼别人就得给回报,过不去的时候别人应该给托底,不知道这个世界没人托底。”淑玲迷茫地说:“那样行吗?”银汉说:“徐科长不是房玄龄,哪能要求她不拿自己的长处对别人求全责备。”“也是,谁都不想吃亏。”淑玲又问,“你怎么过?”银汉说:“就是过不去。”淑玲一脸难色:“我还以为人家都占着便宜。”“生存艰难,徐科长不接受现实,老是等待观望,以为自己的理想能在别人那里实现。等靠要很容易得一个一丑遮百好、颜面扫地的结果。”淑玲说:“多倒霉。徐科长工资高,又不是不能过。”
淑玲回到女桌上,何小雅问:“怎么没见战忠黛?刚退休就不来了?”淑玲小声说:“吃安眠药中毒了。她对象把她送医院抢救,两天才过来。”尤爱金小声说:“人家说她儿给她下的安眠药,报复她。”“总不能!”王富玲惊异,问柳善:“善,你跟忠黛走得近,你说是真的不。”银汉问柳善:“战忠黛退休没续聘吗?怎么可能。”柳善一塌眉毛笑着说:“撵出来了。到点老不走,鲍局长说:不管你干到哪一天,工资就发到这月底。忠黛说:我走,鲍局长,我走。”银汉笑道:“不撵不知道走。”“赖一天有一天工资,要不她干啥去?国明给她下了安眠药,睡了两天还不得劲。忠黛家窝窝事不少,人家乱笑话。国明没找着好工作,对象也不好找。忠黛托人在治安队让他当了协警,看到时候能转正不。”银汉说:“协警要转正,要么有成绩,要么有政策,可能性都不大。”
柳善笑道:“要不干啥去。他儿看上了一个技校的女生,忠黛不愿意,嫌女孩还没参加工作,说不挣钱日子没法过,不让谈。薛志恒托人给国明找了一个在玩具市场做小生意的,长得一般,结实憨敦。忠黛没看上,说这个闺女初中文化,做生意也没啥保障,不能愿意。”
银汉说:“自谋职业就算工作,不能只认为公务员才是工作。”柳善说:“她是公务员,她儿哪能不是。忠黛不省事,整天嘟囔,给她儿搅散了。后来又找一个记者,高挑个,白净净,忠黛娘俩都相中了。”银汉吃惊:“那能行吗?”柳善说:“女孩相不中国明。有一回国明给这个女孩发短信,名称忘了删,还是上一个对象的名,女孩一看,马上断绝往来。忠黛急得团团转,小区里几个老妈妈说国明是不是没有生育能力。忠黛一听急眼,回家就给国明摊牌:咱也别挑人家了,上婚介去。婚介给找了一个女孩,国明相不中,说这个女孩死不吭。忠黛说:你妈我爱说话,她要是再爱说话,一家人家还过不。”几人都笑起来。
柳善磕了几个瓜子说:“老跟相牲口一样,一趟一趟的,国明生气了,不理忠黛。忠黛三天五天就拉他儿去相亲,他儿往沙发上一倒,再说也不动。俺几个在她家聚会,又有人打电话给忠黛,说替她约了一个女孩。忠黛许得满满的马上去,国明不听。忠黛拉他,他反手一巴掌,把忠黛的手背都打红了。忠黛嘟囔囔、嘟囔囔,国明哭起来了,说:要不是你搅合,我孩子都该打酱油了。从那以后娘俩不吵了,我还觉得挺奇怪的,谁知道又出了这档子事。”银汉低声说:“有疑点。”柳善笑着说:“都知道,民不告官不究。”
晋华轩找座位,银汉说:“上这来,够坐。”晋华轩倒也不客气,直接过来就坐在旁边。银汉说:“晋科长,身体不错吧。”“还好。”晋华轩兴奋地说,“哎,我给你说,少传让鲍泰麟撵出去了。”银汉笑道:“鲍泰麟不糊涂,知道当一把手该尽什么责任,比庞垒强多了。”“然。当一把手,就得把管辖范围内澄澈清楚,不然下级没法工作。下级没法工作,当上级的怎么出成绩。”晋华轩激动起来说,“当年国民党为什么在大陆待不下去,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国民党一把手贪污,上行下效都不学好。”银汉很感动:“就是。当领导的一旦生了私心,就会忘掉集体利益。”晋华轩说:“自己混个肚儿圆,别人谁也别想沾一点好处。他惯了,原来花公家钱看病,还吃进口药,现在总不行了。靠那点退休金,他说他日子过不下去了,噫。原来不知道,就觉着共产党的钱不花白不花。这还没让他倒出来呢,要不他更没法过。”
宴罢散席出来,门口站着谷建军,正跟外面倒车的一个小伙说话。银汉招呼说:“建军,怎么没见你?”建军带着尴尬的笑容说:“我坐那边了,也是喜宴。”小伙喊道:“师傅,上车吧。”建军对银汉说:“我先回去了,我徒弟开车来接我。”马颖强出来说:“建军,老没见了。上哪去,我送你一趟好不好。”“不用了,我徒弟开着宝马接送我。”谷建军得意地说着,摇摇摆摆去拉开车门坐进去,关车门的时候还朝着这边神气地笑一下。马颖强笑对银汉说:“建军跩起来了,不定哪阵风谁走运。”蔡志鑫说:“人家就不兴走运吗,我要走运也跩起来。”只有银汉读懂了谷建军笑容的含义:那笑容里带着辛酸、带着落寞。这是强装出来的神气,需要掩盖内心的凄楚和恒久无力改变现状的无奈。
银汉刚到街上,看见庞垒站在路边。银汉打个招呼:“庞局长,没开车?”“我等我儿来接我。”庞垒格外客气,陪笑说着,“小汉也没添件新衣服。”银汉说:“这身衣服还不行吗,不用花那个钱。”“现在在哪个单位上班呢?”银汉说:“还不能工作,一累就犯病,接着休息。”庞垒关切地问:“没钱日子怎么过?”银汉说:“量入为出,饿不死就得,要求不能高。”庞垒浅浅地笑着说:“你家就没点灰色收入?”银汉说:“我爸不受贿,我不贪污,我家哪来的灰色收入?我先走了,再见。”庞垒毫不介意,非常慈祥地说:“走吧,小汉,再见。”说毕,恭恭敬敬对着李银汉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