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楼,走了很远回头望时,孙小泉都有一种幸福的感觉,程书记的话让他感到可亲,他从心底升起一种幸福的感觉,看着西斜的太阳,轻轻哼唱起台湾校园歌曲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薯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佩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银坪乡是柳县荒山造林试点乡,秦家山是银坪乡荒山造林试点村。孙小泉是林专毕业的,让他搞试点算是专业对口,好钢用在了刀刃上。茂同说:“你小子伤风,害得秦书记感冒,你小子要不学求这林那林的,还能把秦书记连累进去。就那连野草都不长的挂画儿坡上,想造出什么林来,岂不是笑话。”

笑话不笑话都是闲的,党委会一开,事情就这样定了,再怎么讲就没意义了。小泉想终于等到了一个大干的机会,学的那些东西能亮一亮相了。这两年他真有点憋闷,学的东西一点都用不上,催粮要款刮宫引产,干这些事,大学生和小学生一个样,甚至还不如小学生。有时他又觉着是他连累了秦书记,要不是他,搞试点咋选也选不到秦家山,秦家坪的土质地貌温度降水他清楚,凑凑合合种还可以,要说植树,啥条件都不具备,更别说试点了。可他的意见没处说,说了也没人听,在银坪乡,四角都没踏到的他,绝对的人微言轻。

“别怕,针得过去线得过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程前章明里是重用你抬举你,实际上是给我叫短子,别管他,啥事都没有。能栽的地方栽上,不能栽的地方别管求他,总不能为了栽几棵死树做样子把活人滚沟里去。”有秦书记在这儿遮风挡雨小泉心里就实贴了。程书记背后看不起秦世民,当面却怯他三分,别看一个小村官,可在眼下的秦家山,除了他,还没有一个人能把这个村玩得转。一分本事一分性,没性格的人是没出息的人。

秦书记说归说,牢骚归牢骚,一旦干起来,没怎么吆五喝六,试点不试点,活都干前面了。村书记攒劲,包村的乡干部脸上有光,日子也好过。这不,程前章带十几个村的书记一看,当着秦世民和孙小泉的面,就差没把那些书记骂个半死。程前章一走,几个书记对秦世民拳脚相加,“秦家老叫驴,叫你逞能,脸上的光你占尽,皮肉之苦你也尝尝。”别看秦世民平常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在这几个人的拳脚面前,却只有抱头鼠窜的分了。

当然小泉也没有少受表扬,甚至在半道上程前章还对他说:“别太辛苦了,抽空到我家去一趟,月芳让我问候你。”小泉愣了愣,突然想起那张肌肉僵硬、没有表情的脸,噢,噢的随口应承了声,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几天后乡集中包村干部开会,到乡政府附近时听到好像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女的向他招手,他一下就认出了,卫生院的俞大夫,不过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在这儿?”小泉问。

“今天轮到我巡诊,去了一回冯山梁,这不,刚回来。”俞大夫说时,弹了弹身上的土,脸上红扑扑的,那天夜里黑灯瞎火,又有一个大口罩捂着,没看出个啥,现在当面一看,简直一个美人坯子,小泉当时心里就腾地一下。

“冯山梁往前稍走一点就是秦家山,咋不来坐坐。我们那儿群众有病的很多,咋就不来,是不是救死扶伤也搞什么厚此薄彼优亲厚友?”小泉笑着说。

“我哪知道你包的是秦家山。好吧,下下周就轮到秦家山了,如果不嫌麻烦你等着,不过,我真要来了,麻烦肯定不少。”俞大夫故弄玄虚地唬道。

“麻烦事岂能吓得倒人。好吧,说话算数,我拭目以待,随时恭候你的光临。”两人说着就到乡政府门口了,恰好碰上程书记的车从乡政府出来,小泉忙举手打了个招呼,向俞大夫道声别,径直走进乡政府院子。

俞大夫叫俞晓丽,省医学院毕业,比孙小泉迟一年到银坪乡。

秦世民把公事当公事,只要乡上安排的,没一件不认认真真地干,当然,有些事干好了,群众受益并不怎么感恩戴德,有些事干错了,群众明里不说,背后日娘捣老子的难听话没少骂。秦世民听见装着听不见,黑锅替乡政府一人背了。可每次接收任务,没一次是爽快的,难听话一个劲地说,惹得猪嫌狗不爱。乡上从领导到干部知道他就这德行,色厉内荏,刀子嘴豆腐心,叫骂任你叫骂,抱怨任你抱怨,可急难险重任务一样接一样地压,而他没一件干得不漂亮。秦世民给乡上粉没少擦,光没少争,但他却不是红人,岂止不红,黑着哩。他这人,背着儿媳赏牡丹,瓜力吃了,倒出名落了,为这,孙小泉没少劝他,他嘴上说改,一遇事,啥都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天爷生就的驴脾性,没办法。

公事抓得一紧,苦了村民不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小泉都给捎带上了。小泉跟着他忙了这儿忙那儿,天天救火似的,瞅个空子回趟家的机会都没有。程前章让他去家里玩的事他记着,可哪有时间啊。那个叫月芳的姑娘,现在啥印象都没了,至于愿意不愿意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接触了解看来也只能是以后的事了,这一阵分身无术,啥焦紧的事都顾不上。程书记不隗是领导,话说得宽泛,愿意就告诉他一声,不愿意就别说了,他就清楚了。也好,袖筒里的火袖筒里灭,免得互相难堪。

过了些日子,县上组织各乡镇领导参观银坪乡荒山造林,银坪乡选的点是秦家山,到这时,早先栽上的树苗子已经发芽,任务完成,村民各干各的事去了,检查组到来时,荒山沟坡上除了新栽的树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带队检查的副县长有点尴尬,因为检查组所到之处都是人欢马叫,一片大干的场面,尽管明眼人一看拄着铁锨做样子的人比栽上的树多,但场面摆在那里,气氛热闹,副县长对陪同检查的银坪乡乡长李作林说:“工作还可以,只是……”这只是后面的意思虽没说出口,李乡长的脸已成铁青色的了。

检查组带起股土雾走了,秦世民朝小车的方向吐了一口浓痰,“妈的,屎壳郎爬在粪堆上,充什么大狗。”

检查一完,这一趟公事应付过,想着能松口气了,可地膜种植技术推广又开始了。检查完回一趟家,甚至去一趟程书记家的想法又泡汤了。也罢,俞大夫说这周巡诊来秦家山,他答应等的。想起俞大夫,激动之余又有点窘,他想起打手电的情景,小泉知道这一生他会忘掉许多事,这件事,他永远不会忘,俞大夫的细心认真,俞大夫的热情大方,怎么说哩,只是匆匆一个照面,俞大夫的声音和形象就像在他心中扎了根似的。而月芳,他还在一套房子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咋就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人和人啊还真有个缘分在里面。

“小泉,你小子又被重用了。”司机俞前明从车上跳下来,笑着对小泉说。

“我被重用,太阳没从西边升起来吧,咋,就你一个人?”

“怎么,我一个咋的,你别小看我,今天我可是宣圣旨的钦差,你的去向全在我手里,信不信?”俞前明踌躇满志地说。

“宣屁上的旨。”小泉不屑地说。说实话,小泉打心底反感这些拉大旗作虎皮,为虎作伥的家伙,手往方向盘上一搭,拉上几个不知斤两的所谓领导,真就不知道他是谁养的乖孙子了。

“孙小泉听着,经乡党委研究决定,调孙小泉驻西沟村,明天到岗。”俞前明拿腔拿调地念完,随手将一份文件交给小泉,小泉接过一看,果然是银坪乡党委文件,他真调西沟村了!红头文件,白纸黑字,他的头一下就大了。

“日他八辈子先人。”秦世民从小泉手中夺过文件,几把撕碎,捏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还不解气,又重重踩了几脚。

“你……”俞前明大吃一惊。

“你告诉程前章和李作林,谁要再包秦家山,人一到我马上辞职。把这狗目的贼皮书记不干了,看我还活不活人。给人头上抹屎,我不好闻,臭气也要你沾一点。”说罢,也不管目瞪口呆的俞前明,一拉小泉走了。

乡党委会是检查组走后当天晚上开的。银坪乡党委会开一次不容易,有时开着开着就吵散了,啥事都定不下来,白耽搁半晚上瞌睡。有些领导便私下里骂,他娘的,神仙背沟子,凡人遭大难。你们书记乡长争权夺利,拉我们垫背,缺德不缺德。

程前章和李作林不和,问题开始不在程前章身上,李作林原是红堡乡乡长,本指望书记一调顺理成章接书记干干,谁料书记调了,他不仅没当上书记,而且连他也调到了银坪乡,尽管从表面看乡长变乡长,啥都老样子,可身处此道的人清楚,蔺相如司马相如姓相如实不相如,银坪乡和红堡乡,一个近一个远,一个富一个穷,一个是县委常务副书记包的乡,一个是县政协副主席包的乡,能一样吗?差远了。李作林有气,有气应该往县委书记、县长身上撒,可他,把所有的牢骚和不满全部带到了银坪乡,程前章开始还忍了一阵,后来就不忍了,也没法忍了,从工作中的私下摩擦,发展到会议上的直接交锋,党委会不开不行,开时,往往没个好收场。

这次包村干部调整,更明显。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书记乡长一不和,便各自培养亲信,各拉各的人,而干部们,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自觉不自觉都成了有帮有派的人,说话干事都得互相提防着。这次人员调整,私下交锋已经多次,到会上时,依然矛矛盾盾,火药味浓浓的。尽管李作林使出浑身解数,除了个别的要职外,大多还是按程前章的方案走。到研究孙小泉时,意见又分歧了,李作林说孙小泉工作不认真,对待县上的检查态度不端正,给乡上丢了脸,该处罚;程前章说孙小泉工作一贯认真,在抓点上抓出了成绩,总结了经验,给乡上争了光,该重用,但不论是处罚还是重用,在去向问题上却英雄所见略同,惊人的一致——西沟村。李作林说那儿条件艰苦,让他锻炼锻炼,对个人成长有好处;程前章说西沟村工作滞后,荒山造林任务大,到那儿可加强工作力量,对全乡工作齐头并进有好处,调虽定的不一样,但殊途同归,就没什么可争了。

孙小泉胆小,尽管对调动窝了一肚子火,可让他找书记乡长问个子丑寅卯,则几乎是不可能的。穷人没犟劲,扳过脖子重上心,去就去,到哪还不是工作,远就远点,苦就苦点,不怨党委政府,只怨自己命苦。秦世民尽管也一万个不愿意,但也没办法,骂骂咧咧十几公里路走过来,把小泉送到了西沟村。

西沟村的书记叫林方成,孙小泉早就认识,但不熟。大概林书记早接到了乡上的通知,小泉到时,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小泉在秦家山时住大队部,虽只是两间房,毕竟是公地,到西沟村时,和一个五保户老人住先前生产队一个场房里。没办法,西沟村就这样子,吃糠菜,啃干冰,有女不嫁西沟村,西沟村的穷是远近有名的。

“老林,要不是狗日的乡上胡捣腾,我真不想把小泉给你。咱都是有儿有女的人,把一个大学生放这烂地方,糟蹋人哩。小泉人不错,老实本分,干事认真,唉,要不是老实本分,干事认真,还不至于发配到这地方。虎落平阳可不要再被你这个犬欺了。”秦世民骂一阵,唉声叹气说一阵,听得小泉心里酸疚疚的。

“不说了,你和我,老狗挨砖头,贱到了一张嘴上。来,喝酒,一醉解百愁,管他老娘嫁给谁,咱们先把喜酒喝。喝,小泉,天无绝人之路,去求他的。”林方成说罢,三个酒杯碰一起,很清脆的一声响,三杯酒便进了三个男子汉的胃里。

下酒菜就一样,苜蓿芽,西沟村啥都缺,唯一不缺开春后这漫山遍野的苜蓿芽。苜蓿芽清水里一煮,滴几滴油,放一撮盐,什么佐料都不要,那味儿便要多香有多香。三个人喝了两瓶酒,小泉虽没怎么说,但陪着陪着也就大了。晕晕乎乎躺在炕上,五保老人的鼾声打得价天响,他除了头疼头晕,胃上烧得难受,一点瞌睡都没有。明天是星期天,是俞晓丽巡诊到秦家山的一天,说好他在秦家山等她的,可现在,他躺在离秦家山十几公里外的西沟村,明天……想到明天,想到俞晓丽找不到他时的失望,想到他说过的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绝不能食言而肥。

孙小泉披衣起床,农业社废弃的社场里除了几垛蘑菇似的麦柴外,没有院墙,一面是山,三面是沟,场房孤零零地残败在西北角上,像一个被人抛弃的老寡妇,而现在除了这个老寡妇外,还有一个游魂似的小青年。小泉徘徊在空寂的社场里,四面的山黑乎乎的,天像一口倒扣的铁锅,连冷冰冰的星星也没几颗。小泉在这两口合起来的锅里,憋闷得有种想吐的感觉。秦家山他熟了,人熟了,情况熟了,和秦书记的关系也熟了。可西沟村,他一点都没底,听人说许多有水平的人都在这没干下去,他行吗?日后的路咋走。按理,包村干部两年一换,可他知道,像他这样没背景,脸皮子又薄的人,三个两年恐怕也难换个地方。

“你怎么来了?”一见到小泉,秦书记惊讶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