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孔从周将电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仔细研究了各位领导的指示后,抽出一根红塔山烟点燃,猛吸一句,徐徐而出后,对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申强胜和孙小泉说:“全省四个先进中,就有陈市长,这不仅是陈市长个人的荣誉,更是秦源市全体林业人的荣誉,是整个秦源市的荣誉。陈市长任林业局长期间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为全市林业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省市领导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次巡回演讲,就是对陈市长,对秦源市林业工作的最大肯定。成绩干出来了,现在的任务就是如何总结好,如何通过巡回演讲把陈市长的先进事迹在全省推广开来。昨天我专门去市政府和陈市长谈了此事,陈市长的意思是小泉主笔,申主任和我把关,陈市长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几个,说白了就是对我们的信任。不过,就我的水平,要把这个关有点吃力。关键的是你和小泉,在你俩中关键的还是小泉。小泉借市局已有一段时间了,先前对陈市长又比较了解,这事交小泉,陈市长可谓慧眼识珠。你俩有啥困难没有?”

“没有。”申主任果断地说,“有我们也会自己克服的。”

“小泉,你呢?”孔局长和蔼地问。

“……我觉得这任务太艰巨,就怕弄不好辜负大家的希望。”小泉忐忑不安地说。写材料还有点把握,这事觉着没底,听孔局长刚才的话,这事好像是陈市长点的名,陈市长还记着我,还把我没忘,一想到这,一股暖流从胸中升起,就凭这,他也要使出吃奶的劲。

“水平在那放着,我们相信你。”孔局长鼓励道。

孙小泉转过头问申主任:“五年计划——”

“暂时放一放,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忙完了这事再说。”申主任道。

“要不要让——”小泉还没说出口,后面的话就被打断了,“没必要,只有你做我们才放心。”孔局长也打着哈哈说:“这就叫人尽其才,能者多劳。”

就在先前并不怎么被人看好的孙小泉声名鹊起,春风得意时,武长治却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万没想到他几乎没放眼里的孙小泉有朝一日会让他坐卧不宁。而且,这日子来得还这样快。

从省委党校进修之争开始,武长治一路下坡,和文维民的竞争以失败告终,紧接着,飞来横祸,举报事件中大家把矛头明里暗里全指向了他,在人们眼中,他成了过河拆桥,一口咬不到肉上就绽饼子的势利小人,他冤,比血溅白练的窦娥还冤,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孤掌难鸣,一人众口,有谁会相信他的辩白,一片声讨和指责声中,他可怜的辩白,就像戈壁大漠上的呼唤,微弱得连自己都没听出多少。身正不怕影子斜,纸里包不住火,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他不得不衔冤负屈焦急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要命的是就在这当儿,孙小泉的横空出世,几乎让他成了一个闲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原想着文维民一走,他会水涨船高,在办公室的价码跟着大起来,哪曾料到这个价码非但没大起来,反倒一路狂跌,别说涨,连先前的价码都没了。痛定思痛,痛苦反思后,他发现他犯了一个自蹈死地的战略性错误。

户破堂危,唇亡齿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暂时还不敢肯定孙小泉是不是那个静观其变的渔翁,但利却是让他一人得了。五年计划,这个显身份、显水平的材料让孙小泉给轻松拿下了,他仔细看过,认为还不错。在这事上,孙小泉主笔,先前扛大梁的台柱子竟沦落到给人打下手,提供一些简单数据的尴尬地步。不要紧,这样的材料他不是没写过,真正有杀伤力的是给陈维国的巡回演讲材料,市上领导的批阅件他看了,仅就那十个市级领导的指示,就知道这事有多重要了。这是一件于公于私都有好处的事,也让孙小泉独吞了,据说还是陈维国点的将。在林业局,谁不知道办公室一文一武的水平,可现在,文维民抓住时机脚蹬西瓜,头枕棒槌溜了,留下孤零零一个他也成了明日黄花。本想着文维民一走一花独放露他几手,没想到一场寒霜,一切都成了泡影。和文维民的竞争他失败了,和孙小泉还未交手,他已看出了结局,看出了最后的败象。倒是孙小泉依然如故,从表面上看不出多少得意和狂妄来,依然武哥长武哥短地叫着。他想,文维民要遇上这事,说不准尾巴会翘多高。真正的敌人还是孙小泉,可在孙小泉面前,武长治突然有种气短的感觉。

在武长治认为孙小泉如履坦途,一路春风时,孙小泉内心的痛苦他是怎么也体会不到的。郑倩秋,一个郑倩秋搅得他坐卧不安。怎么说呢,郑倩秋就像天上的一轮皎月,如水如雾的银辉泻下来,把他孙小泉包裹得那么严实,可她离他又那么远,那么高,让他永远以仰视的目光无可奈何地看着。看着看着,他觉着那月亮在恍隐中朝他挤眉弄眼,挑逗他,挑衅他,嘲讽他。

两个举足轻重的材料,让孙小泉在林业局,在市委组织部和宣传部大出了一把风头,可所有这一切,花落无声,很快流水样消逝了。在许多人眼中红得发紫的孙小泉直到这时还是借来市局工作的临时人员,他真实的身份是柳县林业局办公室干事。郑倩秋依然那么热情,那么大大咧咧,那么如碧潭之水似的深不可测。在武长治等人羡慕孙小泉一路春风时,孙小泉羡慕得要死的是他们秦源市林业局干部的身份。有时,坐着坐着,不知道怎么一下,眼前就出现两个黑点,放大一看,一个是西沟村的场房,一个是黑窑林业站,而这两个点不时在梦中出现时,往往他会惊出一身冷汗,他总觉着只有那两个地方才是属于他的,说不准哪一天他又得回到那儿去,就像白天从家里走出来,晚上又得回去一样。

不管郑倩秋在不在,郑冰芬家里孙小泉去得勤了,每次去,不论多少,都要带点东西,尽管为带啥东西他常常是煞费苦心。

“你这娃,给你说多少次了就是不听。你陈叔多时不回来,就我和倩倩,能吃多少,能用多少。咱这样说,从今天起你来时带啥走时带啥,要送人你送去。”郑冰芬生气地说。下乡知青的经历,使她学会了珍惜,她说的是实话,只是小泉口上应承着,记性却差,依然我行我素。

“你给你陈叔写的演讲材料倩倩带来我看了,写得很好,很实在,你陈叔也很满意。这类东西一定要实在点,现在群众本就对干部有意见,出力受苦的活群众干了,荣誉和好处让领导全得了,你再在台上夸夸其谈,好像你真有那么优秀,不让群众更反胃吗?我念的书少,也说不上啥,以后再给你陈叔写东西,就按这路子写,多写大家,少写个人,咱们都是自己人,千万别弄得群众把你陈叔孤立了。”郑冰芬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语重心长地对小泉说。

“还要你说他呀,他呀,人精着哩。”郑倩秋讥讽道。

“咋了,精明有啥错,难道稀里糊涂好。我就看不惯有些人附庸风雅挂郑板桥的‘难得糊涂’,那是高境界,大智慧的人挂的,有些人本来就糊涂,再难得糊涂,不就糊涂透顶,东南西北都辨不出来了吗?”郑冰芬反驳道。

“你呀,只要我一说他你就护着,好像孙小泉是你什么似的。”郑倩秋撅着嘴嘟哝了一句。

“算了算了,你俩千万别为我这样。”每每这时,孙小泉就成了和事佬,他越来越觉着,真像郑倩秋说的那样,郑阿姨总是护着他。可郑倩秋,大大咧咧,爱电视爱疯了,很难和他说几句贴己的话。郑阿姨让他感动,他想,不管郑倩秋对他怎样,为了郑阿姨的这份好心肠,他也会经常来的,直到连郑阿姨也开始厌烦为止。

但郑阿姨一直没有厌烦,而郑倩秋也一直隔沟唱歌,声音亮着,路却远着。孙小泉痛苦地聆听着来自对面山上的歌声,却又一筹莫展。有时,他的耳畔会响起家乡的一段山歌——

你在呀山着我在河,

树叶儿堵着照不着,

哎呀呀,我的小哥哥

树叶儿堵着照不着。

树叶儿堵着照不着的还有好多好多。在别人看来孙小泉越来越像个谜的时候,在孙小泉心目中,郑倩秋是谜,武长治是谜,好多好多人都像谜。几乎把孙小泉没往眼里放的武长治竟也对他变得亲切谦和起来,先前的倨傲日渐稀释,甚至都有点奉承讨好了。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残酷的生存竞争面前,一切都会变,一切都在变,只是有人变得聪明,有人变得糊涂,有人变得小智若慧,有人变得大智若愚。人在创造社会的同时,也被社会改造,这是辩证法。日渐发紫的孙小泉对武长治表现出极大的尊重,这最令他激动不已。“文维民有啥,除了舌头比人长点外,就他笔头上的那点小伎俩,谁没有。可他,能得了不得,把谁都放不到眼里,和你相比,他那人格和水平,豆腐渣都不如。”武长治这样说时孙小泉总会表现出极惊恐的样子,“我哪敢和他比,你和老文都是我的指路灯,学都学不上,哪敢放一起比。”孙小泉这样说时,在心里常想,要说什么是纸老虎,行政上,特别是官场上的人才是纸老虎,你别看都衣冠楚楚,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样子,多少有点风吹草动全都缩脖子趴在地上,生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阿Q死前还敢吼一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汉子,这些年,扳倒了那么多分子,哪一个不是痛哭流涕,身子筛糠,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几十年修来的不可一世,顷刻之间影儿都没了。有两个词,看来专门是为这两种人创造的,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就他目前的修炼,还没用啥,武长治就已经霜打似的蔫了下来,这样的人一辈子成不了气候,官场上虽讲无毒不丈夫,有奶便是娘,可总不能抱住奶羊叫亲娘吧。什么是娘,什么是修炼,官场上讲的娘,讲的修炼就是别管老娘嫁给谁,咱们先把喜酒喝。这境界,武长治达不到,他孙小泉同样达不到。你别看武长治一副俯首称臣的样子,说不准哪天反戈一击,一剑封喉,到断气连哼都哼不出一声,凭啥要武长治对你这样一个乡下来的嫩雏儿低头,狼的隐匿和蛰伏是为了出其不意一口断颈,然后细嚼慢咽,官场上的人,哪一个智商比狼的差?

作为一个年轻人,作为一个火候欠佳的官场观望者,孙小泉也喜欢人的奉承,哪怕言不由衷,口蜜腹剑,当时有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就像专给孙小泉唱似的,里面有这么一句:“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实际上,这纷扰世界实在很难看个清楚明白,正像另一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样:“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小泉的日渐聪明就在于他学会了借武长治的眼睛看世界,或者说通过武长治的眼睛看纷扰的林业局机关,不论如何得意,不论武长治如何失意,孙小泉暂时还不敢小瞧武长治,林业局近十年的熬炼,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的事看得比孙小泉多多了。他在观望,武长治也在观望,武长治明显使他多了一扇观望的窗口,鸡娃儿不尿尿,各有各的窍,这不,武长治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让他简直有一种按捺不住的狂喜。

“听说组织部和人事局昨天研究了一批上调的人,里面有你。”武长治认真地说。

孙小泉一听,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用手突然捂住心口,这消息,让他一下有种晕的感觉。他强压着狂跳的心,目光定定地看着武长治,看得武长治都有点心虚,“怎么,你怎么啦,不相信?”

孙小泉站到窗前,西秦岭透过窗玻璃清晰无碍地映入他的眼帘,那绵延而去的山岭,那么舒缓,那么优雅,像一支美妙的乐曲。紫燕在镜也似平的济河河面上穿梭翱翔,那么轻盈,那么灵动自如。天蓝得水洗过似的,几朵白云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那儿,让整个天空洋溢出生活的盎然诗意。

无风不起浪,武长治是一个不怎么会开玩笑的人,他不怀疑消息的真假,他强烈想知道的是谁在帮他,为什么要帮他,他一个贫下中农的穷孩子,凭啥让人为他如此开恩,这样想时,他觉着整个人都纠缠在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中。

申强胜说过找机会带他去找孔局长、陈市长,大概是一直没找到机会,一直也没去。就这句话他也感谢申强胜,官场上,权是资本,级别是硬道理,就申强胜现在这级别,在波诡云谲的官场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再要度人,真可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应该说,申强胜对他还可以,行政上,像他这样一无背景,二无靠山,财政形势烂包的人,要让领导正面看都难,不歧视就算好的。特别最近这两个月,随着他的左臂右膀一文一武的或走或伤,他开始寻找新的出力流汗的轿夫,尽管他也是个轿夫,他和孙小泉唯一的不同就是在和他一同抬轿时,能领着一班人吆喝罢了。孙小泉无疑成了他眼中的人选,为此,他似乎忘了孙小泉还是一个悬在半空的乡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