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当天晚上,他买了好些东西,价值不菲,走进门时,郑冰芬的脸色一下就难看了。孙小泉赔着笑脸,感激地说:“阿姨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为我好。可今天,我就是卖血也得慷慨一回。我知道,我就是当牛作马也报不了你和我陈叔的恩。”

孙小泉这话让客厅里两个女性有点不知所措,郑倩秋说:“你要说啥嘛,这么煞有介事的。”

孙小泉不管郑倩秋怎么说,“阿姨,我一个乡下来的穷孩子,山区乡的小干部,一步步从乡调到县,从县调到市,这是我先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可如今实现了。我知道,我的每一步无不浸透着你和陈叔对我无私的关怀。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倩秋的鼓励,同样也不会有我的今天——”

郑倩秋打断小泉的话,“你今天是怎么啦,表扬起我来了,我郑倩秋小女子一个,何德何能啊。”

孙小泉继续往下说道:“阿姨,你和陈叔、倩秋对我的好点点滴滴我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辈子报不完,下辈子当牛作马再来报。我知道,买啥东西都代表不了我的心,阿姨,我知道你会责怪我,但我还是这样做了,心甘情愿地这样做了。阿姨,你就收下吧。”

“孩子。”郑冰芬顿了顿,大概是孙小泉的这一番真情表白真把她给感动了,“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情,你的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结果,你陈叔多次提到你,你不容易。现在好些孩子,一到工作单位就没上进心了,年纪轻轻地混日子,看了让人可惜,孩子,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和你陈叔为你这样优秀的孩子帮点小忙是应该的,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的,倩倩,你说是不是?”

“还要我说,你和我姑夫一闲下来就小泉长小泉短的,比自己的儿子还亲。”郑倩秋似乎觉着失口,突然将话打住。

一丝不易觉察的云翳掠过郑冰芬慈善的脸庞,她伤感地说:“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不说了,不说了,姑妈,快说,晚饭吃啥,我去做,别让嘴巴享福肚子受罪。”郑倩秋打住姑姑的话。

“小泉——”郑冰芬目光柔柔地看着孙小泉。

“阿姨,我还有个想法没说呢。”

“啥想法?”

“我想请你和倩秋外面吃顿饭,钱我带着。”小泉目光真诚地望着郑冰芬。

“行,不过,有一点你得听我的,要不,我不去。”

“你说,啥都听你的。”小泉激动地说。

“客你请,钱我掏。”

“……行。”孙小泉有点迟疑,说时却很干脆。

“姑妈,你可是从不到外面吃饭的,今天这是咋了,要破天荒了?”郑倩秋有点惊讶,不无调皮地问。

“你这娃,著作活学活用,就不看看为谁,为什么事。”

郑倩秋挤着眉眼说,“啥事让你一说就有理了。”

吃罢饭,将郑冰芬送回家,踏着月光回到宿舍时,屁股还没放到凳子上,就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原来是司机吴焕良。

“你鬼一样跑哪去了,半个秦源市都没你的人影儿。”吴焕良抱怨道。

“一个朋友跟前转了转。啥事这么火爆麻子样急?”小泉问。

“啥事,好事,要是别人,我才不管这多余事哩。”

吴焕良坐下,忙不迭地说了下午听到的一件事。原来今天召开农口系统负责人会议,会后,孔从周局长对陈副市长说:“孙小泉的事办了。”陈副市长听罢,自言自语地说一声:“小孙这娃不错。”回来的路上,从不多言的吴焕良忍不住问了孔局长一声:“孙小泉咋了?”孔局长沉吟半天后说了声:“孙小泉调局里了。”

“小泉,你咋这么顺?”吴焕良羡慕不已地问。

“心顺。”孙小泉平静地说。

“你小子,年纪轻轻的,压台这么稳。”

“都快上吊了,还稳?”

带着几分不解和失意,吴焕良休息去了。躺在床上,孙小泉耳边缭绕着郑冰芬亲切的话语,“孩子。”这声音在他听来是那么亲切,他一遍遍地咀嚼着,体味着这两颗字,就像咀嚼一颗清香无比的薄荷糖。“小孙这娃不错。”这话是陈副市长说的,当然,比起郑冰芬的话,这话寓意更深刻,更耐人寻味。

孙小泉失眠了,黑亮的眼睛在黑暗的夜空里闪动,他想了许多,想了过去,想了现在,更想了未来。想到未来,茫然无措好一阵后,他突然想起了初中课文中的一句,那也是一个躬耕垅上的农夫激愤的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路在黑暗处延伸,孙小泉想,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文维民一路凯歌从省委党校杀回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突然想起了李清照的一句词:“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泪。”这样联想多少有点苍凉,有点过分婉约,但要豪放也豪放不到哪去,“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省委党校卧虎藏龙,能到那里镀回金的,没有几个是贫下中农子弟,就算有,也是脱几层皮,掉几斤肉杀出重围的。这样一帮精英们聚在一起,切磋琢磨,书里书外的知识就东南亚海啸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久困樊笼中的文维民,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舍昼夜地冲了一年电,能量就可想而知了。毕业分手时他们互相鼓励,“苟富贵,勿相忘”。仿佛富和贵像拉撒在山坡上的羊粪蛋,随便几扫帚下去就能背回几大背斗似的。

从省城到秦源市,拢总不到三百公里路程,太阳还是一个太阳,天却不是一个天了,结业后回市上的第三天,文维民就上班了。怕尴尬还真碰上尴尬了。上楼梯时迎面碰上了正在下楼的孔从周局长。孔局长当副局长时,仗着和黄德林的关系,文维民见孔从周,最多也就是打个招呼的关系,在心里并不咋的。可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曾经坐冷板凳的副职孔从周一夜间成了市局的一把手,文维民就不致小瞧了,岂止小瞧,积极靠拢都晚好几个节拍了。文维民仰起头迎上去,就在要亲切问候的一刹那,一团浓痰不知怎么一下竟卡到了嗓子眼,他呆呆地望着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当然,他没忘记铭刻下那一刻孔局长的脸色,不解,轻蔑,甚至有几分意味深长的阴冷。孔从周从身边刚过去,那团浓痰一下就涌了上来,就像那痰是为躲孔从周而突然藏起来的,文维民又丧气又懊悔,回头一看没人,卟地一声吐出去,他本想乘人不备吐到墙角的,没想竟吐到了墙壁上,难看极了,他做贼似的赶紧走开,生怕被人抓住似的。

申强胜主任不在,文维民走进办公室,武长治一人正在端着痰盂走出来,差点碰到他怀里,“你——”,文维民一惊,不知要说啥。

“你回来了?”武长治接住他的话,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说时,一侧身出去了。

曾经熟悉的办公室在文维民眼中显得是那么寒酸破烂。他甚至没想到经过党校洗礼后,一身金光的他还要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耗下去,他的理想早不在这儿了,但现实的强力胶硬是把他牢牢地粘在这里,让他不得不从。文维民从心底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办公室里就他和武长治两人,武长治手忙脚乱地拖地抹桌子时,文维民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竟不知如何是好。

“坐”,武长治随口说了声,文维民一愣,他就是办公室的人,这话却像给客人说的,可他就连这也说不出来,或者说,此刻,面对武长治,他不知道说啥是好。

“你说现在的人,公共道德都让狗吃了,痰都吐到楼道的墙上了,让人看了恶心。”令素云人没进来,讥讽的声音先撂了进来,猛可里看着文维民,“呀,今天是个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不是吹来了,是不走了。”文维民故作轻松地说。

“咋不走了,完了,这么快,眨个眼的工夫一年就过去了?”

“学完了,不去了,又要和你一起并肩战斗了。”

“说得好听,我来这二十年了,除了我泰山顶上一青松,你们哪一个不是头枕西瓜脚蹬棒槌,能滚就滚能溜就溜。省委党校这层金一踱,还并肩战斗,哄鬼去吧。不坐下,站着干什么,谁罚你了?”令素云这一通话就像捂了一夜的窗子突然打开,空气一下就清新了。

文维民坐到他原先的位置上,随手拿起一张昨天的《秦源日报》。

“看报的瘾还没过,说说,在党校有些啥提高,我听说,党校学习的人可是白天学理论,晚上抓实践,革命生产两不误,说说,你的实践抓得如何。”令素云调侃道。

“啥实践不实践的,你这话说得云遮雾罩的,我都有点听不懂。”文维民一本正经地说。

“装啥野鹊子不吃粮食,就你那德行,还能亏了自己。”

“你呀,我的素云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文维民无可奈何地说。

“看我,你还是先把你看看吧。”

“大清早的你们都在看谁。”见文维民在,“你们不是拿老文开涮吧。文兄,怎么样。”

见孙小泉进来,文维民竟小媳妇似的一下站起来。

“老武,你把水宁县那个经验材料弄好后送给黄局长,素云姐,你把去年全市林业工作会议上的一套材料整出来。我和申主任上午出去一下。老文……你,你看看这一段的一些材料吧。”说罢,忙出去了。

文维民有点不解,以前是申强胜吆五喝六,现在咋成了孙小泉,而且,武长治、令素云这俩都很听话似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孙小泉这小子歪嘴儿吹火,有几分邪气了。

办公室副主任原童到种苗站当站长去了,副科变正科官升了小半级,权可是几个小半级拉不住的。官场上讲宁当鸡头不当牛尾,只要大小是个头,有个签字权,小官也能当出大官的派头来,所以原童这一荣调,让办公室全体人员心中的希望一闪。原童的荣升让他们羡慕,但更吊他们的胃口的还是原童走后空出来的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隔山的金子不如凑手的铜,叼脱一口是一口。

俞晓丽大夫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突然走进市林业局办公室的,以至于孙小泉抬头一看时,不是惊喜,而是惊讶。

“你是——”这一声不是孙小泉问的,而是令素云问的,还未待她回答出来,孙小泉一下站起来,有点慌乱地说:“你来了,咱们走。”说时,先出了办公室,俞晓丽朝令素云微微一笑,跟着孙小泉出来。

“不坐了。”说罢,从窗玻璃看着向楼下走去的孙小泉和俞晓丽,自言自语地说:“有啥事狼撵来似的这么急。”

给俞晓丽泡上一杯碧螺春后,孙小泉说:“你来咋事先不打个招呼?”

“打了,你们办公室的电话不通。”

“哦”,办公室的电话打昨天就出问题了,说好电信局今天来人修的,可不知咋的一直没来。

“你是……到市上开会,办事,还是——”

“开会,开什么会,开会那是你们官僚阶层的事。市上有个一天半的业务培训,今天报道,后天中午就完了,原想晚上吃罢饭来找你,电话没打通,怕晚上你又不在,就提前来了呗。”晓丽双手捧着茶杯,眼波池水似的,柔柔地看着小泉。

“提前来了好,你晚上来我还真不在。省上来了一帮检查的,申主任让我晚上作陪。”

“咋陪?”

“你看你这话问的,陪吃陪喝陪玩,还能咋陪。”

“听说你们陪的还不算,还要什么三陪小姐陪。说得怪吓人的,是不是这样?”

“你怕那干啥,我又不是女的,蹭几顿饭,灌几杯酒,全是为肚皮的事。”

“灶上生活怎样?能吃饱吗?”晓丽关切地问。

“猪多没好食,人多没好饭,大灶上一直就那么马马虎虎,好在我有一顿没一顿,也不常在大灶上吃。”

“那你经常在啥地方吃?”

“啥地方,今天这家饭店,明天那家宾馆,反正多得去了。你不知道市上的检查有多少,饭局有多少?”

“那你挣的几个工资还不全扔那些地方去了?听说市上东西挺贵的。随便一件羊毛衫就要四五百元,开口要价时脸上红都不红。我给你编了件毛衣,虽没价,我看比它那些东西实惠。”说时,从身边包里掏出一件大红色的毛衣,颜色很热烈,很鲜艳。“要不你先试试,不合适我去改。”

“你看我不穿得好好的嘛,不试了吧,你编的,知己知彼,一定合适,没问题。”小泉提起毛衣看了看,随手放在床上。

“试试吧,合适不合适我心里就有底了。”

“算了,没问题。”

“没试哪知道没问题。你说啥,不好意思,试个衣服有啥不好意思,在你宿舍,又不是在大街上,试试。”

看着晓丽几乎央求的眼神,小泉心里一软,拿起衣服,几下穿在身上,晓丽这儿揪揪,那儿抻抻,“你觉得怎么样?”

“合适着哩。”小泉身体僵僵的,连声音都有点僵。

“大小宽窄长短没问题,就是鸡心领开口有点高,原想着开口高了穿上暖和,可刚才到商店一看,人家卖的都低,穿在模特身上,里面打条领带,看起来特精神,特潇洒。”

“我哪能和模特儿比?”

“谁说不能比,模特儿还不是天生老子养的,我看就你的体型,稍加打扮和模特儿没啥差别。正好有两个晚上,竹签我都带着。”

“你可真……”孙小泉胸口猛觉着被什么东西一堵,轻轻地把晓丽揽到怀里,晓丽的头整个儿埋在小泉的怀里,两个人就没了话。过了一会,小泉轻轻推开晓丽,“坐下,让人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