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比起申强胜,孙小泉的主任要潇洒得多。有武长治、令素云这样的哼哈二将在那不眨眼地守着,有从文维明、武长治、令素云身上看到希望的干事们在那儿脚不点地地忙着,你能不让孙小泉潇洒自在,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吗?当然,孙小泉任何时候都清楚,不论别人如何看,他最终还是一只狐狸,不是老虎,既然丑小鸭能变成白天鹅,他孙小泉就一定能变成一只色彩斑斓,威猛无比的大老虎。

黄德林分管办公室,表面上孙小泉对黄德林毕恭毕敬。黄德林清楚,从骨子里讲,孙小泉绝对是孔从周的人,而且也绝不可能永远是孔从周的人,和孙小泉比,他黄德林和孔从周都是匆匆过客,黄德林早已透过他谦恭的表面看到他咄咄逼人的内心的狂躁不安,将这样一个人有意无意地纳入自己的圈子,黄德林甚至都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不过,对这样一个莫测高深的人,他必须得防一手,外表亲近,内心绝对敬而远之,他是一枚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爆炸,既伤了自己,又伤了别人。

黄德林下楼梯时手机响了,掏手机时脚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摔一跤。

“迟不打早不打咋这时打来,差点要了人的老命儿。”黄德林没好气地说。

“你们当领导的天天都在日理万机,我一个种树的小工哪知道啥时是时候。”电话里是绿天公司的吴信。“咋了,要不要压压惊?”

“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打电话,绝对黄鼠狼给鸡拜年。”黄德林见院子里有人,又折回到办公室。

“黄局长,好心当成驴肝肺,亏人哩,就几个弟兄多日不见吃饭的事,和黄鼠狼有啥关系,古代有个窦娥冤,我比窦娥还要冤。”电话里的吴信一脸无辜。

黄德林没带司机,打了个车,到秦源饭店时,果真是平常的那几个狐朋狗友,赵高、高志远、周则毕、黄啸云、申强胜、孙小泉,只是位置变了。孙小泉坐在原先申强胜坐的位置上。黄德林一边脱外衣,一边说:“多日不见,怪想你们的。”

“不怕被贼偷,就怕被贼惦记着,想是好事。”吴信笑着说。

“你这是啥话,表扬还是批评?”赵高问。

“你可真是篡党夺权的赵高,我表扬批评关你啥事,再来次儒法斗争,不把你这修正主义分子批倒批臭才怪哩。”吴信总把赵高和秦朝的野心家赵高连一起,当然,赵高也不是饶爷的孙子。

“我看给你起名的那个人绝对是个先知,你看这名儿起的,多好,多生动形象,无信,无信用,无,怪不得你整天病鸡儿似的打不起精神,原来你没有那东西,这么说,那么多小姐都让你给哄了。”

“谁哄谁了?”申强胜也凑了一句。

“接招,这么多好东西还怕堵不住你的臭嘴。”吴信胳膊一伸,扎出划拳的架子。

除了插科打诨,除了一个接一个的黄缎子,黄德林隐隐觉着,尽管他坐的是主宾席,事实上的主宾早变成了孙小泉,孙小泉不怎么说,却对谁说的都兴趣盎然,黄德林看在眼里,这小子,城府深着哩。

吴信酒量不咋的,却是爱喝,没一会儿,就醉眼朦胧,说话时舌都有点短了。

“树苗,都——都长——长成柴,柴了。你们不急,我——我急,急个啥。黄——黄局长,要——不要——一句话,不要,我让职工砍——砍了晒柴去。”吴信说时,又连喝了两大杯。

“看你在领导们面前都说了些啥,你真醉了。”周则毕抱怨道。

“醉,谁——谁醉了,黄——黄局长,孙——孙主任,还有赵什么赵科长,你们评评理儿,我醉了吗?不信,我再喝,喝一瓶给你们看。”说时,抓起一瓶,被孙小泉夺了过来。

“算了,你没醉,酒不喝了,都不喝了。”黄德林说。

“黄——黄局长,你——你小看我,怕我管不起酒,服务员,酒,上。”

“算了,算了,就你那点破事,明天孙主任和赵科长跑一趟绿天,你俩觉着行,我没问题,咱们几个,砍断骨头连着筋,谁跟谁呀。”黄德林推出个顺水人情。

端午节前几天,吴信将一个小公文包塞给孙小泉,“怎么,这东西我比你多,开一次会发一个,快能开专卖店了。”孙小泉说。

“你的劳务费。”吴信笑着说。

“啥劳务费?”孙小泉不解地问。

“托你的福,树苗卖了个好价钱,有福同享,这是你应该得的。”吴信语气轻松地说。

“啥该我得的,我干了啥?”孙小泉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还要干啥,小意思,节日到了,粽子就不买了,他们几个都送了,就凑你不容易。”

“心意领了,钱不能收。”孙小泉婉拒道。

“孙主任,他们几个都收了,就你一个不收,这不是让大家难堪吗?你不收,我睡不着。”吴信的话多少有点落寞。

“可收了,你能睡着了,我就睡不着了。”小泉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

两万元,稀里糊涂就这样收下了。可连小泉都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他不但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作了一个有点黄色的梦,梦中的女性不是别人,竟是绿天公司的那个女会计——黄啸云。

对身不由己陷入以黄德林为中心的这个小圈子,孙小泉一直心存疑虑,却又脱身不得,他最清楚黄德林和孔从周之间的关系,黄德林从孔从周扶正那天起,从没有心里服过这个领导,也从没积极主动地配合过,对此,孔从周也是心里一本明白账,却是从不表露出来。孔从周对黄德林的尊重不知的人看了还会以为黄德林是局长,孔从周是副局长。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格局面前,孙小泉对黄德林表现出的是尊重,而不是依附和投靠,在孔从周面前,无遮无拦,彻彻底底地投靠,难堪的是他们三人在一起时,便各自心怀鬼胎,笑容可掬地说着口是心非的话,让孙小泉觉着滑稽和可笑。

办公室由黄德林分管,而孙小泉由孔局长直接调派。孔局长下基层,开有关会议,孙小泉是必带的,办公室主任是单位一把手的秘书、勤务员、参谋和助手,在勤务员和参谋助手之间,一切取决于自己的悟性,取决于能不能和领导之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孙小泉天生就是这块料,总能在不动声色间让孔从周感到舒心和贴己,往往他会和孔局长同时坐在主席台上,所不同的是孔局长讲,他记,许多讲话都是他和武长治写,最后由他把关后送孔局长审定的,内容他熟悉得差不多能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但他照样记得十分认真,孔局长讲完,转过头问:“孙主任还有啥?”他微微一笑,摇摇头,有时轻轻挥挥手。虽只是礼貌性的客套,在他听来却那么熨贴。尤其是有些时候台上坐了几个人却只和自己招呼时,这就已经不是客套,而是向与会者和孙小泉传递一种信号,台上台下没一个傻瓜,谁都能看出孔从周和孙小泉之间的关系,孙小泉在孔从周心目中的位置。

秘书分为两种,当勤务员的是低级秘书,当参谋和助手的是高级秘书,就像同一件乐器,不同的人演奏就会有不同的效果。

基层站所,各科室,甚至各县区的人来找孔局长,一般先拜他的门,作为办公室主任,上传下达,协调联络,完全是分内的事。找的人多了,甚至求的人多了,好多人都会在飘飘然间产生错位,不知不觉把领导的纱帽往自己头上扣,说话办事,天长日久,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水平不见长,架子日见大,这几乎是好多办公室主任的通病,真上瘾了,指出来他还不服。孙小泉在这些方面表现得极好,不论是谁,有权的,没权的,事大的,事小的,甚至连上访人员都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礼貌,渐渐地,有些站点科室的领导有事没事也喜欢来他办公室坐坐,说些热烙的话,对一些特别的人,他还会不动声色,恰到好处地作些暗示,反应迟钝的人听了白听,反应灵敏的人听到弦外之音,照着路子去办时,往往事半功倍,少了许多麻烦和冤枉路。这些人回过来感谢时,他死活不承认,“我没说,我怎么能说呢?我哪知道你们说的那些事,你们把我这儿看高了。办公室这地方,灯下黑,许多事情下面都传开了,到办公室一问,别说干事们,就我这个主任也像听天书。”孙小泉不认,大家不便再说,哑巴吃馒头,心里有数。天长日久,孙小泉圈子不断扩大不说,还捞了一世的好人缘,好口碑。

跟着孔局长,孙小泉见了好多国家、省厅和市县的领导,那些曾经只能在电视上、报纸上见,让他仰之弥高的大人物全都那么亲切随和,开道的警车和如临大敌的军警保卫硬是强行隔开了他们和老百姓的距离,若不是亲眼所见,耳闻目睹,他真以为那些大领导有多么神圣呢!在市县领导面前,孔局长总会不厌其烦地介绍,“孙小泉,大笔杆子,陈市长的乘龙快婿。”在座的人听了,微微一笑,算是认识了,陈维国成为市委副书记后就更勤了。“孙小泉,大笔杆子,市委陈书记的乘龙快婿。”那里面的好些人他认识,他先前也介绍过,刚开始的自豪感日渐消退后,孙小泉便有一种宠物狗的感觉,再介绍时,心里便有一点淡淡的落寞和凄凉。

一不能仰仗孔局长的高枝儿,二不能活在陈书记的影子里,孙小泉啊,是男子汉你就得有自己的路。每每落寞和凄凉潮水般漫过心头时,孙小泉就会这样发誓般告诫自己。

好多人都在应付,将对陈市长、陈书记剩余的热情残羹冷炙般撂给他,孔局长把这也作为一种炫耀,就像他和孙小泉都是陈书记的女婿似的,这样想时,孙小泉对孔从周便不仅是反感,而是恶心,只是这情绪万不敢表露出来罢了。

当然,有一位领导对他似乎是真有点兴趣,和他谈过两次林业经济方面的事,甚至这位领导还说早在一个县上当县委书记时,他就看过小泉在《林业研究》上的文章,受益匪浅,只是一直对不上号,这人就是现在分管农业的市委副书记尹秉诚,和尹书记的谈话,对他很有触动,特别是谈到论文时,他心里不知怎么竟有一种很疼的感觉。

他还在写,还能写出多少有点见地的文章?猛然间,孙小泉觉得,他用在官场上的心思多了,而用在学术研究上的心思少了,甚至,在学术研究上他没用过心。孙小泉长叹一声,抬头望天,连天都阴沉沉地,心里便有点郁闷,有点不好笑。

孙小泉已被市林业局推荐了两回纪检副书记人选,林业局副局长人选一时腾不开,纪检副书记调后这缺一直空着,要说官场,严格地讲在市上科级这一层尽管也没少明争暗斗,波诡云谲,但要算官场还有点勉强,市一级的官场应该从副处这一层算起,这就像在县上股级是没级一样,纪检副书记没啥实质内容,充其量是个象征,稻草人似的,但咋说又是个副处级,行政级别上和副局长一样,坐一个桌上吃饭,只是碗里的东西不一样罢了。这位置可是个跳板,一到这位置上,今天你是个放屁不响的稻草人,可谁也保不准,只来个平行调动,放到组织、人事、财政、教育等人财物一把抓的部门,虽还是个副职,可就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了。

局里连报两次孙小泉,市政府这面没意见,到市委,却两次都被拉了下来,缺由外面调来的一个人补上了。孙小泉表面上装作无事一样,除了觉着对不住孔从周和局里各位领导外,外人看了,也觉不出什么来,也是,有陈维国这座铁靠山,孙小泉的提拔没悬念,只是迟早和官职大小罢了。孙小泉却不这么看,打结婚以来,特别是这一年多来,陈维国对他远没有先前那么亲切,他让小泉总有一种不严自威的感觉。

局里突然通知让孙小泉去省委党校学习,消息是孔从周传给他的,学习,还是省委党校,按说,对科级这层干部来说,能去省委党校脱产学习半年实属不易,只是这事事先啥信儿都没有。

“孔局长,谁通知的?”孙小泉不解地问。

“组织部姚部长,按说,这事儿应先征求单位意见的,可这回却是定了之后才通知的,也是,干部是组织部管的,抽谁调谁还不是人家一句话,不过,组织部也太有点官僚作风,也不了解了解单位能不能拉开拴,唉,既然定了,把公事交代一下,紧要三关还得两头顾。”

孔局长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孙小泉心里就更没底,联系到连续两次推荐都被市委回绝,孙小泉便有种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感觉。要知道这学习未必全是好事,碍手碍脚看着不顺眼也让学习,关键时候想架脱你也让学习,釜底抽薪想搬掉你也让学习,学习是烟雾弹,是调虎离山,是缓兵之计,同样参加学习的,境遇天壤之别,有的人学习后如虎添翼,青云直上,有些人倒霉的日子就从开始学习那一天开始,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