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看着那把刀,花弄月看着他。
自然,花弄月也看到了那把刀。
她问:“那就是洪聚的奔雷刀?”
金九龄道:“是。”
奔雷刀是一个人,也是一把刀。
如今,奔雷刀还在,被唤作“奔雷刀”的人却已经死了。
刀没有出鞘,静静的挂在靠近床头的墙壁上。
花弄月道:“他连刀都没有拔。”
金九龄道:“没有。”
花弄月道:“也许那人武功太高,他没有机会。”
金九龄道:“也许。”
花弄月道:“也许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来杀他。”
金九龄道:“也许。”
花弄月道:“也许是因为别人要他办的事,他都办妥了,所以安心收了那银子。”
金九龄道:“也许。”
花弄月颦眉斜睨他一眼道:“你只会说也许?”
金九龄只得苦笑道:“也许。”
花弄月哼道:“你可知道别人要他办什么事?”
金九龄摇头道:“不知道。”
花弄月道:“不知道也不用觉得惭愧。不光你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连洪聚自己也不知道。”
金九龄道:“洪聚也不知道?”
花弄月道:“洪聚也不知道,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知道。他以为别人给他银子,不过是让他去找西门吹雪的晦气。”
金九龄道:“难道不是?”
花弄月道:“当然不是。”
金九龄道:“所以,洪聚收了银子又没办妥事,别人就杀了他?”
花弄月道:“你错了,别人给他银子,自然是因为他办妥了该办的事。”
金九龄道:“哦?洪聚该办什么事?”
花弄月道:“死。”
金九龄道:“死?”
花弄月道:“不错,就是死。别人给他银子,就是为了要他死。用银子买命,这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金九龄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用银子买命,这在江湖上确实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是,又有哪个收了银子的能想到,对方要买的是自己的命呢?
金九龄望向花弄月,她却已站了起来。
她走到床头,拔出了那把刀。
“喂,你……”莫捕头刚要说那也是证物,却被金九龄一个眼神制止了。
证物,本来就是要证给别人看的。
花弄月看着这把刀,若有所思。
这把虽不是什么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宝刀,也算是少有的锋利。刀面银光琳琳,木制的刀柄却有些旧了,有些地方甚至磨掉了原有的黑漆。
花弄月右手握着这柄刀,忽然问道:“洪聚的尸体,你都仔细检查过了?”
她问得自然是金九龄,后者点了点头道:“是。”
花弄月转身注视着他,“那么,洪聚是用那只手刻出了‘西门吹雪’四个字?”
金九龄道:“右手。”
花弄月道:“哪个手指?”
金九龄道:“食指,右手食指上留有伤口,伤口跟指甲里还残存着床头上的木屑。”
花弄月道:“那他平时,是用那只手握刀?”
金九龄道:“这倒可以问问管家。”
管家就侯在屋外,他刚才才为两位客人奉了茶,听到莫捕头的招呼,便又战战兢兢的跟了进来。
花弄月道:“你是管家?”
管家擦了擦汗,道:“是。”
花弄月道:“你在洪家待了多少年了?”
管家恭敬道:“差不多十五年。”
花弄月道:“这么久的时间,你一定很了解洪聚了?
管家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这可是人命案,他只得回答:“小人一定知不无言,言无不尽。”
花弄月道:“那好,我问你,我手中这把,是不是奔雷刀?”
管家抬头看了一眼,道:“是。”
花弄月道:“平时洪聚习练武艺,甚至出去与人较量时,是不是都用得这把刀?”
管家道:“是。”
花弄月道:“那他是不是像我这样,用右手握刀?”
管家道:“是。”
花弄月道:“最后一个问题,他右手的食指是不是受过伤?”
管家突然愣住了。
他愣住,只因洪聚右手食指确实受过伤。
洪家两兄弟本是一同习武,洪涛虽为人精明些,但两人的根骨却差不多,武功本在伯仲之间。
可江湖中人却只知洪涛的‘玉连环闪电八刀’刀刀夺命,甚少有人知道世上还有个“奔雷刀”。
这只因洪聚右手曾受过伤,如今伤口虽已看不出来,但食指却几乎无法用力。
一个连刀都握不稳的人,武功自是大不如前。
洪聚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这种人,也自然会有一些对头,甚至一些仇家。
无论是谁,若武功不得不重新练起的话,是绝对不会让对头人知道的。
所以他深居简出,所以他躲回老家,所以,世人根本不知道或者忘了,洪涛还有个弟弟。
这个秘密没几个人知道。
这个秘密却也瞒不了自己人。
管家自然知道,只是管家不知道,花弄月为何会知道。
莫捕头自然也不知道,所以他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
花弄月举起了手中之刀,道:“这把刀的刀柄并不长,只有三寸,一只手刚刚能握住是不是?”
莫捕头仔细看了眼,道:“没错。”
花弄月道:“那么,你用不用刀?”
他当然用刀,捕快的佩刀,本就是官府统一发放的。
莫捕头点点头道:“当然。”
花弄月道:“你是不是左撇子?“
莫捕头摇头道:“不是。“
花弄月道:“那么,你跟洪聚一样,也是右手握刀。你在握刀的时候,那个指头最为用力?”
莫捕头将右手伸到腰间,比划了一下,道:“食指跟中指。”
花弄月道:“所以说,你若常年握着一把刀,那么食指跟中指所握之处,磨损必定厉害一些,是不是?”
莫捕头道:“没错。”
花弄月走进众人跟前,将手中刀放到了桌子上。她的右手,慢慢抽离了刀柄,大家能清楚的看到,原本中指所握的位置,留下一道白色的印记。那是经过长年汗水的浸渍及手指的摩擦,刀柄上的黑漆掉后留下的痕迹。而食指的地方,黑漆却完好无损,光洁如新。
花弄月道:“一个右手食指几乎无法用力的人,会在临死的时候用这根残废的指头刻下凶手的名字吗?”
屋里并没有人回答她,因为这本无需回答。
因为人人都知道,西门吹雪不是凶手,而她,也只不过是说出了答案而已。
金九龄却问道:“你们要走了?”
既然指认西门吹雪的证据已经不成立,官府自然也没有再留下这俩人的必要。
花弄月点头道:“是啊。”
金九龄道:“难道你已不想弄清楚,杀害洪聚的人是谁?”
花弄月道:“我想。”
金九龄道:“那你为何不留下?这里或许还有其他的线索。”
花弄月道:“其他的线索?你找到了?”
金九龄道:“还没有。”
花弄月笑了,“连你金大捕头都找不到,我留下又有什么用?”
金九龄道:“但你本来不打算就这么走了的。”
花弄月道:“本来是,可我现在又想通了。与其在这里找,倒不如换个地方去等。”
金九龄盯着她道:“凶手会来找你?”
花弄月道:“他一定会出现。”
金九龄道:“你知道他是谁?
花弄月摇头道:“不知道,可他出现的时候,我一定会知道。”
金九龄道:“你知道凶手在哪?”
花弄月又摇头道:“也不知道,我虽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却知道他将会在哪出现。”
金九龄道:“在哪?”
花弄月道:“在我要去的地方。”
金九龄不再问了,花弄月也不会再回答,因为有人已经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要站起来,自然是因为他要走。
西门吹雪要走,谁又能拦得住?
西门吹雪若走了,花弄月还会在吗?
?
正午,晴空万里,清平县外的官道上。
两个人,两匹马。
两匹万里挑一的良驹,没有四蹄欢腾的疾奔,却只是悠悠闲闲的,并辔而行。
马上坐着的人,似乎也很悠闲。
花弄月道:“你觉得,我不该就这么放过他?”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的意思,就是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花弄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人在江湖,总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也许他并不是见财起意,也许他也是被人所迫,也许他的老母亲正等着大笔钱去救命,又或者他的儿子老婆被别人抓了去。无论如何,他总归不是凶手。”
他们在说的,是清平县的捕头,莫大友。
世上还有那个捕头,敢留下西门吹雪?
莫大友敢,就像洪聚也敢一样,只因为有人让他们敢。
莫大友难道不是个耿直的人?
耿直的人若要演起戏来,才更容易让人相信。
西门吹雪道:“他找来了金九龄。”
金九龄岂是那么容易找的?
金九龄自打退出公门以后,便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若非与他相熟的朋友,又怎能算准他会路过清平县?
又或者,找个由头,让他“恰好”路过清平县?
花弄月道:“有了金九龄,这戏自然更逼真一些。”
连天下第一名捕都破不了的案子,花弄月自然更好奇一些。
连金九龄都找不出的凶手,西门吹雪又怎能不亲自跑一趟?
花弄月摸摸鼻子,道:“可惜,那个证据,也太过简单了些。”
一把刀,一把挂在死者床头,离死者不过丈许的刀。
金九龄会没看过?莫大友会没看过?
这么明显的证据,为何只有她一人看了出来?
花弄月自嘲的笑了笑,她还没狂妄到以为自己比六扇门第一高手更高明的地步。
公家这碗饭,哪是那么容易吃的。
西门吹雪道:“所以这件事,应该跟金九龄没关系。”
若是金九龄出手,绝不会是这么蹩脚的一个剧本。
而金九龄出面留西门吹雪,只因为他确实查不到凶手,只因为他要顾及老友,也因为他根本不想掺和这件事,两边都不想参与。
他已经把人留住,也已经把证据摆到俩人面前了。
剩下的,又与他何干?
花弄月道:“所以现在,戏演完了,也该散场了。”
杀人当然不是演戏。
洪聚死了,是真的死了。
他却只不过是这部戏里的一幕。
这部戏的结局只有一个,西门吹雪必将这件闲事管到底。
花弄月很想知道这部戏的主谋是谁,他又到底是什么目的。
可她不着急,她知道,顺着走下去,总会知道的。
戏,不会只演一次。
西门吹雪道:“你现在就去阎家?”
花弄月道:“当然,难道你不去?”
西门吹雪道:“我去只是因为我想去,不是因为别人要我去。”
天下间,有谁能逼的了西门吹雪?
花弄月笑了,她说:“我去,是因为有人想我去,你知道,我一向是个很听话的人。”
西门吹雪没有回话,他当然不会回话。
任谁听到说花弄月是个听话的人,恐怕都不会回话。
花弄月又笑了,她说:“你知不知道,都有谁想要我去?”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回话,他当然知道。
有人想要花弄月去,恐怕不止一个。
至少,他就知道一个,可他不会说,绝不会说。
花弄月又道:“其实我现在,并不关心有谁要我去。我现在,既不急着知道凶手是谁,也不想知道他的最终目的。你猜,我想在最想知道什么?”
西门吹雪依然没有说话,可他转头望向了花弄月。
他看着她,因为他确实想知道。
他看着她,也因为他确实猜不到。
花弄月眨眨眼睛,又密又长的睫毛也跟着舞了起来。
她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洗澡?”
阳春三月的正午,太阳是烤不死人的。伴着和煦的春风,总叫人舒服服,暖洋洋的。
可柔和的阳光照在西门吹雪的脸上,竟晒出一抹可疑的红晕来。
西门吹雪的脸,终是太薄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