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娴的眼睛始终盯着舞台,包厢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并没有看戏,她在思考。她投入的神情让莲舟和晓真都微微松了一口气,对他们来说,只要见到了静娴,后面的事情自然有她做主他们听吩咐就是了。而兰心的目光却始终在晓真身上,她对待眼前这个人的心情十分复杂,她怨恨这个人的出现,有她在这世界上一天,照石的心就不会在她祝兰心身上;她又庆幸这个人曾经出现,让她阴错阳差地嫁给了照石;若一定要她客观地看待这个人,不得不说她还有些佩服,佩服她的勇气。
只有浣竹心疼地看着母亲,这家里一切的事情都要靠她决定,她总是竭尽全力地保护所有的人,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她刚刚看到晓真冲莲舟摇头的动作,她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晓真说的那么简单,这不是一场偶遇。她知道二叔跟姨娘之间有感情,很多年前,她就看见过他们两人站在女工学校的丁香树下,二叔看向姨娘的眼睛,跟正海看她的时候一模一样。她还知道,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姨娘丢在这里不管,由着她被人抓了去。姨娘就像是母亲的另一个女儿,如刚才那剧院经理所说,无论怎样惹她生气不过是回家去自己教训罢了,总不会丢在外面不要了。想到这儿,她不免暗暗替莲舟担忧,今天晚上母亲不会放过他。
浣竹低头喝了一口茶水,随手剥开干果盘里的花生,她把红润饱满的花生仁放在手绢里揉搓了一下,吹掉那层红衣,就着手绢托给母亲。静娴回眸看了看浣竹,浣竹点头笑笑,示意母亲尝尝她剥的花生,静娴接过花生的那一刻,浣竹使劲握了握她的手。
台上的赵子龙腹背受敌,依旧奋勇。
既然人非救不可,接下来的问题自然是送去哪里。浣竹知道母亲也必然是思考这个问题,窝藏共X匪是大罪,作为一家之主必然不能拿上上下下十几口人的性命做赌注,必然不可能带晓真回去,然而还有什么地方更可靠呢。浣竹掏出手提包里的纸笔,在纸条上写下:”成衣厂,模特”静娴想了想,确实是个办法,就算晓真被人发现,也不过是浣竹请了个过气的电影演员来穿版,并不了解她实际的身份。况且,浣竹不能讲话,厂里的人跟她几乎没有非公务的交流,她在设计室里深居简出,也更安全。
似乎没有更好的主意了。糜夫人托付了怀里的孩子,毅然决然地投井,盖世英雄的手里只剩一件空荡荡的女帔。
静娴此时回头对兰心说:“去给家里打电话,再开一部车子过来。一会儿散了戏,莲舟开车送晓真,浣竹跟着一起,另一部车子送我们两人回家。”静娴开了口,所有人心里都踏实了,这是有了办法。兰心答应着出了包厢,静娴转头对晓真说:“去浣竹的成衣厂呆两天吧,她有自己的办公室和休息室,你住着也方便。有人问起来,只说是浣竹请来试新版的模特,或者你就替她试试也无妨。”
晓真垂着眼睛,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默默向静娴蹲了半礼。仿佛她还是那个伺候在大奶奶身边的小姨娘。静娴道:“你不用谢我,谢谢浣竹才是。”浣竹抬起头来,看着晓真笑了笑,那样子像是刚帮晓真画了一副花样子。一霎时时光仿佛倒流到了十年前的沈公馆,还是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表情。晓真有些恍惚,仿佛十年里都是一场大梦,她挣扎、她逃脱、她斗争,最终梦醒了,一切照旧。她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摆脱这窒息的感觉,但一切都是徒劳,最终,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是莲舟的目光。
莲舟仍旧跪在门口,看向晓真的目光坚定而干净。他要告诉晓真,他不是那个看见母亲变脸就祈求帮助的小孩子,他也不是照石,不会只顺从母亲,他有力量,他能保护自己的同志。晓真总算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的。
未等散戏,沈家的包房就空了,邹经理把他们送至门外,看静娴依旧沉着脸,手却挽着浣竹,莲舟只低了头跟在后面,也不好再说什么。车子就停在剧场门口,莲舟还是疾走几步,替母亲开了门,静娴坐上车说了一句:“路上小心,回家到我房里来。”莲舟低头答道:“是”
当着浣竹的面,莲舟无法跟晓真过多交流,只随着姐姐帮她安顿好,就一同回去了。刚一迈进家门,就看见素绢惊恐的表情“小少爷,大奶奶说让你回来别耽搁,去她房里。她脸色不好,好像是生气了,没,没事儿吧。”莲舟跟她笑了笑:“没事儿,别害怕。”接着温润有礼地向着浣竹说:“姐姐早些休息吧,晚安。”说完就上楼往静娴房里去,浣竹看到兰心的房间还亮着灯,敲了敲门找兰心去了。
素绢心中担心静娴生气是因为莲舟下午给她打的那个电话,端着炖好的燕窝,跟在莲舟身后一同上楼,一进门,静娴就喝令:“素绢出去!”素绢把燕窝轻轻放在书桌上,带上门出去了。她不敢走远,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
莲舟跪在静娴床前,他知道母亲的怒火已经忍了很久,就要爆发了,不为别的,就为他的欺瞒。他少有的安静,低头道:“娘,儿子错了,请娘教训。”莲舟面对母亲教训从来能躲就躲,能哭就哭,能求就求,今天如此安静,却让静娴更加愤怒,他的平静告诉静娴,他知道躲不过,他是明知故犯!静娴一巴掌打在莲舟脸上:“请我教训?我怎么教训?撒这样的谎,就该带你去祠堂请家法!我跟祖宗,跟别人怎么说,说我儿子为了救个共产党,跟我撒谎!等全家人跟你一起给绑到警察局去是吗?”静娴气的胸脯一起一伏,“哼,我养的好孝顺儿子,知道心疼娘,要带娘去看戏!你知道我不能把她扔在大街上不管,你知道自己今天逃不过挨打,你什么都明白,明白的敢设了套让你娘去钻!我真是惯坏了你,生出这样的胆子来,是,我是要好好教训,让你长了这个记性。”说完,两个耳光就打在莲舟脸上,莲舟愣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娘,娘,我错了,我拿戒尺去,您狠狠打,儿子不求饶。”静娴看着儿子肿起来的脸,心里刀绞般疼痛,嘴上却依旧不肯饶过:“打你脸觉得丢人了?你今天当着这么多人打你娘的脸,娘的脸往哪放?”
莲舟没想到,这件事令母亲如此寒心,心里也悔恨难当,他上前去拉住静娴的手,哭着说:“娘,儿子该打,您别动手,仔细手疼,儿子自己掌嘴。”说完左右开弓,狠狠地扇在自己脸上。
素绢听见里面的声音,吓坏了,飞奔去找兰心:“二奶奶,大小姐,快,快去求个情吧。大奶奶把小少爷关在房里自己掌嘴呢。”兰心和浣竹也吃了一惊,三人急急忙忙去了静娴房间。兰心推开门,真看见静娴冷脸坐在床边,看着莲舟自己掌嘴,莲舟的脸已经肿起来,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泪水。浣竹扑过去把莲舟搂在自己怀里,莲舟抱着浣竹嚎啕大哭起来:“姐姐,莲舟知道错了,莲舟错了。”浣竹也跪下来,眼里噙着泪,哀求母亲饶了弟弟。兰心此时却发现静娴已然眼神迷离,像是失了心智,赶忙说:“浣竹,你带弟弟回房去,婶娘跟你娘说两句话。
莲舟此时也发现母亲仿佛没了魂魄一般,他推开浣竹,抱着静娴的腿:”娘,儿子不回去,您不叫儿子起来,儿子不敢起。娘,您说句话啊,您饶了儿子吧,您要是不饶,儿子接着打。”说完就又要掌嘴,却被兰心喝住,“还怕气不死你娘是吗?给我回你房间去!素绢,你跟浣竹给我把他拉回去”
莲舟跟着两个人哭哭啼啼地出了门,静娴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兰心轻轻地坐在静娴身边,拉过静娴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静娴的手又湿又凉,让兰心一阵心疼。她把静娴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暖着,右手过去揽住她的肩:“嫂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人也送到了,都没事了,歇歇吧,啊。”静娴的肩膀抖动,泪水落下来,兰心搂的更紧些:“您想哭就哭出来吧,别着伤身体。”静娴的脸色有些灰败:“我一直以为我是个通情达理的母亲,可是你看这一些孩子,一个一个的,表面上看起来都说听话,可是有了事情没有一个肯跟我商量,跟我说实话。照石当年,扔下一封信就跑到广州去;正海和浣竹,不答应他们订婚就说出生米煮成熟饭的话来,莲舟这么小他敢把个共产党推到我面前立逼着我帮忙。他们都不能来跟我先说一声吗?我就那么专横,一定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