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靖安疯玩了一个晚上,抱着意芳送给他的小汽车沉沉睡去。桑枝与晓真靠在床上聊天,小妹也在一旁响起均匀的鼻息。晓真笑道:“当年你出嫁前我和你说话的样子好像都没变,只是如今你身边多了这么大个闺女。”桑枝说:“这算什么,你没看见我儿子跟都快跟你男人一样高了。”晓真问她:“你打算这辈子就在这里了吗?”桑枝道:“我可不像你。我那会儿就安安心心地准备嫁人,你就撺掇我要找个可心意的,如今又来问这个。怎么样,你如今是嫁了可心意的人了?"
晓真愣了愣,国峰算是她的意中人吗?也算的。她和国峰结婚的晚上,偷偷的流了一会儿泪,心里总觉着有些遗憾。她并不后悔嫁给国峰,只是遗憾终究是不能跟照石在一起。她怨不得别人,是自己横不下那条心,不敢往前迈那一步,所以终究是失去了。后来和国峰的生活虽然紧张而艰苦,但也有趣有活力。虽然在她看来国峰的样貌、谈吐样样不及照石,但却不像照石那般遥不可及,国峰给他的一切都是真实而温暖的。
在北平独居的日子里,她才发现,国峰已经成为他真正的另一半,她朝思慕盼等这团圆的那天,所有的紧张、担忧都系在国峰身上。待到了江西,两人从包围圈中突围的那一刻,紧紧地抱在一起,晓真觉得这辈子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了。接下来的游击生活居无定所,又有了嗷嗷待哺的靖安,然而国峰始终胆大又乐观。晓真和桑枝说:”在这家里的时候,总觉得我是个命苦的人,无助又绝望,只好想着依靠大奶奶过一辈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世上比我们悲惨的人太多了,有人稀里糊涂地就结束了生命,有人就想要改变命运,还有人是甘于穷困,为了更多的人能过好日子。我们在江西的时候,有段时间真是什么都没的吃,大人都要断粮,我哪有奶X水喂靖安。只能给他吃米汤,后来连米汤都没有了。还是国峰胆子大,大晚上的潜到敌人的大本营,偷了一袋米和几块白薯回来。结果还被批评,他也是很大的干部了,嗯,差不多跟照石一样的官,结果公开做检查,检讨自己无组织无纪律。后来偷的那袋米还充了公,幸亏我之前把那几块白薯藏起来,不然这会儿还有没有靖安都不知道呢。“
桑枝说:”你瞧瞧,挣蹦了半天又能怎么样,你不也知道还是这家里好些,不然怎么把儿子送回来。嗐,这世上有人讲故事就得有人听故事,你就是那个讲故事的,我就是听故事的。所以也没你那么多想头,之前就是都听大奶奶的,后来结婚就听男人的,男人没了就回这儿来接着听大奶奶的,将来儿子长大了,听儿子的就是。“晓真笑笑:”这大概也是一种活法。不过,你是幸运的,虽然男人没了,好歹还能指望和大奶奶的情分,这世上又有几个大奶奶这样的人呢。“桑枝道:”这可是句实话。我这个人说起来命不好,从小托生在奴才家里,嫁个男人又命短。上辈子全部的造化都应在大奶奶身上了。你认识莲舟少爷的那个未婚妻吗?那姑娘的娘也是个陪嫁的丫头,说是就死在自己主子小姐手里了。“晓真点头“慧秋我认识的,也是个苦命的姑娘。所以说,我们也不能指望碰到活菩萨,只能像慧秋这样斗争到底。”
桑枝摆摆手:“你又来了,说的容易。我听见二奶奶和大奶奶说,那慧秋在监狱里吃了不少苦头,被打的浑身没一块好地方。你没给抓起来,就阿弥陀佛了。”晓真推她一把:“赶快呸呸呸,难道还想我被抓起来不成。”桑枝道:“你如今有了男人也有了儿子,难道不害怕吗?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儿子怎么办呢?”晓真忽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着桑枝,目光里交织着希望、悲伤和感激“桑枝,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靖安就托付给你和大奶奶了。你们不用瞒着他,告诉他,他是共产党的儿子。”桑枝犹自感慨:“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唉,还有那个莲舟,千娇百宠的小少爷不当,也跟着你们闹,闹的大奶奶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
晓真也知道并不能指望在一个晚上让桑枝理解她和她的事业,只要她肯答应看顾靖安,就是最大的支持了。
国峰有些遗憾没能见到照石,但同时也感到庆幸,照石这样的精英上了战场,是对抗战最大的支持。这时候顾不得两党纷争兄弟情义,只要能上阵打日本人,就是最好的安慰。
第二天一早,晓真和国峰趁着靖安还在酣睡,静悄悄地离开了沈公馆。这一天却没有听到飞机的声音,一家人正坐在客厅里起疑,照石却突然回来了。
静娴免不了埋怨,回了上海也不跟家里联系,照石只得微笑听着,待她讲完才说:”嫂娘,如今的上海于我来说,不是家,是战场。“静娴问:”真的要打吗?上海这么大个城市,人又多,真打起仗来可是了不得的。“照石道:”我回来,是因为上面下令让再等等,说是希望英法斡旋能外交解决。“静娴点点头:”对对,能解决最好。“一向默不作声的孝鹏却突然在一旁说:”我看这事情,外交解决不了,政府这是在贻误战机。本来,选择在上海开战,是对的,可以掌握一些主动,现在恐怕是危险了。“照泉在一旁瞪了眼”瞎说什么,怎么在这样的大城市打仗还对啦?你个小孩子哪里知道政府能不能解决这个事情。“唬的孝鹏站起来,低着头不敢吭声。
照石道:”大姐,你和孝鹏发什么火。他说的是对的。国军要是把部队调到华北去打,这么长的补给线,中间一旦让人掐断,立即功亏一篑。“静娴问:”那在上海能打赢吗?我就奇怪,日本那么小的一个国家,怎么那么大的胆子敢来打仗,一命抵一命地打,他人也不够啊。“照石笑了”嫂娘,从前日本纱厂工人多,还是咱们的纱厂工人多?“静娴道:”自然是咱们人多,但是出的纱却不一定多,人家的机器好。后来咱们买了德国的机器,才逐渐赶上的。“照石点头:”这是一样的道理,人家人少,但是装备好,有大炮,我们没有。我这样的王牌军也有德国装备,但是跟咱们厂里的工人一样,还得学会用才行。一二八的时候,我还没见过坦克,如今国军也有了,可是开坦克的并还没上过战场,能不能开好就不一定了。“静娴紧张起来:”那你的意思是?咱们要输了?“
照石叹气:”我回来就是跟嫂娘说,家里还有什么在租界外的生意都尽快处理了,能转去香港就转去香港,或者想想法子往内地搬,武汉、西安或是重庆,就连家里也做好搬迁的准备吧。“静娴听了有些不高兴”你这是什么话,仗还没打倒先想着保不住,要搬家了?我是不愿意你当兵打仗,但既然去了,总要有些男儿气概才对。“
照石道:”嫂娘,这是我怕家里不稳当。我自己却是报了拼死的信念的,就是您说的,一命抵一命,他们人也不够。但是要长久的打下去,咱们就得有补给,经济不能垮,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静娴正玩味照石的话,还没回过神来,却突然看见照石跪在她面前:”嫂娘,高堂尚在原不应该轻言生死,如今是国家危亡,照石也不敢惜命。我手下的士兵都是写了遗书的,我能回来再跟您见一面已经是意料之外。请您和姐姐多多保重,另外替我看顾兰心,照石不孝,就此拜别。“说完,便给静娴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去。家里的几个人都愣在当场,待兰心追出去时,已经只剩下一个昂扬的背影。
兰心食指交缠,握的没了血色,她与照石此番生离死别,却没留下一句话,所谓巾短情长,两人若是话别,怕是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不如不说,留着还能回来的念想。兰心怔怔地站在院子里,吸着空气里的硝烟味,眼前的背影迷迷蒙蒙。一只手搭在她的肩旁上,是静娴,“兰心,回去吧,外头太热看中了暑。”
兰心回到客厅,看着依旧坐在那儿的照泉、孝鹏和桑枝,突然笑了笑,“是军人,总免不了有上战场的那一天。我不难受,我就是想帮他,不知道有什么法子。”静娴在一旁说:“还像一二八那回一样,把女工学校腾出来,做医院。”孝鹏问:“舅母,咱们的纱厂能生产医用棉纱吗?伤兵若是多起来,棉纱可是紧缺物资。”静娴点头:“照泉,你去学校里,召集看能不能召集一些教师和学生,把教室里的书桌拼起来,改成病床。兰心,把库里存的棉布也让人送到学校去做被单用,把厂里的工程师找来,让他们琢磨一下看能不能改造现有的机器生产些医用棉纱,质地类似就可以。组织一些女工到学校里帮忙,教点简单的护理知识。孝鹏,你去账上支些钱,看看租界的诊所和药店还有多少消炎药和止痛药,尽量多买一些。再买几口大锅,一时半刻没法消毒,就在学校的食堂里,上锅蒸。”说完,她看见阿毛和小妹也瞪着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她,静娴笑了“阿毛,去学校给姑奶奶帮忙。小妹在家里帮你娘照看意芳和靖安,回头厨房里做了饭,去给学校送饭。”
沈氏纱厂的第一批仿医用棉纱生产出来的时候,第一批伤兵也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