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刚一到杭州,就确认了国峰已经到上海的消息。
程楠捻着手里的烟卷跟他说:“我们俩就在火车上鼻子对鼻子的碰上了。我问他现在做什么?他说无处可去,只好做点大米生意。”照石不敢透露他与国峰之间的来往,只得小心翼翼地问“真是做生意,他没骗你吧?”程楠把烟别在耳朵后面,摘掉头上的军帽丢在桌上,挠了挠头发说:“他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他哪有本钱做生意?我问了问他大米的行市,倒是对答如流。车到嘉定时,他就下去了,我估摸着,他还是要去上海的。”既然程楠发现国峰身份是假,却由着他下车走掉,这是欲擒故纵还是?照石不得不追问:“你就这样让他走了,他可是共产党。回头有人知道了,你也说不清楚。”
”呸!一个战壕里蹲过的人,我还真自己把他送到警备司令部去?我程楠这张脸还要不要?我前脚把他送去,你沈照石后脚就能撂挑子不干,你们俩好的穿一条裤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完他拍拍照石的肩膀:“我程楠原本就是街头上打架斗殴的小混混,蒙校长不弃,上了军校当了军官,这辈子对他老人家感恩戴德。共产党要跟他对着干,我也不能答应。可是咱也是讲义气的,都是老同学,我不能下这个黑手。不过照石,你若能见着那小子,也劝劝他,这是何必呢。一个吃不饱饭的土包子,上了军校才挣了饷银,刚吃两天饱饭又跟自己小命过不去。”
照石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程楠,甚至觉得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是他们每个人都活在不同的世界,不一样的逻辑当中罢了。
相较于国峰,他更担心晓真的处境。原本他们两人在一起,还相互有个照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晓真应当是与国峰分开行动了,究竟是为什么?是工作需要,还是他们有人暴露了,又或者晓真已经?照石不敢想下去,真想立即回到上海,把那个李国峰翻出来,好好问问他,晓真到哪去了?
一连几夜,照石都会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年轻的晓真,穿着洋红色的袄裙,哭着跟一个男人拜了堂,那男人的背影好像是他大哥。他梦见他们一起私奔,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跑,晓真赤着脚,一会儿就跑不动了,他背着她,气喘吁吁。有人抓住他们,大嫂把他关进祠堂。他梦见晓真跟李国峰一起,有人在暗地里放了冷枪,晓真中子弹,软绵绵地倒下去,她笑着,嘴角上有血,她说:“照石,再见了。”
辗转几晚以后,照石收到了兰心寄来的家信,无非是家长里短纺织厂、女工学校以及莲舟的英文。不过一个小小的细节提醒了他。兰心在信中说,嫂娘无意间看到了晓真送的枕套,夸上面的绣活漂亮,自己要了去。因此要他问问看那朋友是在哪里买的,想要给嫂娘绣些其他的东西。
照石明白,嫂娘是看出了绣活的主人。晓真在家时,静娴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亲自操持,真能认不出那熟悉的针脚呢。这枕套说明,晓真活着,她可能是跟国峰刚刚分开,也许两人是分头来了上海也不一定。对,如果晓真有什么以外,国峰会想法子告诉他的。想到这里,他终于有些释然。
莲舟没了二叔和哥哥的管束,在家里过的愈发自在。不是在院子里招猫逗狗,就是叫了阿南来家里玩。阿南没怎么上过学,就只跟着女工学校的母亲认识几个字,自从他救了莲舟回来,就成了沈家的座上客。静娴也乐于让莲舟交他这样穷苦出身的朋友,也知道些世事维艰、生活不易的道理。莲舟对于这个朋友,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从学校里学的那些本事都教了他,还把从二叔和哥哥那里学来的长拳、擒拿,一样一样地教给阿南。
经过了这个假期,莲舟又开始琢磨教阿南英文了。“这个太难,我不学了,再说我一个学徒工,学洋文有什么用?”莲舟说:“你可不知道,有好多好看的英文小说可以读啊,比什么《儿女英雄传》《说岳全传》都好看呢。”阿南撇嘴:“你讲给我听就是了,我才没功夫读那个。”说着就站起身来拉着莲舟:“你还是再教教我小擒拿吧。我瞧着咱们家纱厂外面几个小瘪三不顺眼,老想欺负年轻女工,回头好好整治整治他们。”
莲舟有些泄气:“你不肯学这个,我这个本事不是白费了。”阿南突然灵机一动:“怎么白费了呢,回头我带你去个好去处,管保你这个本事用的上。”莲舟立即来了神:“什么地方?你快带我去。”阿南神秘地说:“光华书局”莲舟听了直摇头:“福州路那家?”阿南点头:“对呀对呀,就在报馆街。”莲舟一扭身子背过脸去:“你快别害死我了,要是我娘听说我跑去福州路,还不打断我的腿。”
阿南不以为然,“难道你还一辈子不往那里去了?你们家难道不去丹桂和天蟾听戏的?你讲讲清楚是去书店看书,你娘肯定愿意的。”
莲舟眨巴眨巴眼睛,“嗯,我跟婶娘讲一声去书店看书,婶娘同意过的,回头我娘也不会说我。”突然他又饶有兴致地问题:“哎,你怎么想起带我去书局的?那有什么好玩的吗?”阿南笑:“有个小秘密我还没告诉你呢,我现在不在纱厂上班了。现在去报馆做了排字工,排字工得识字,薪水就高些。”莲舟瞪大眼睛问:“啊,那你去哪了?我特意让我娘把你上班的纱厂留给我,将来好跟你当同事呢。”阿南用脚尖蹭了蹭脚下的地板:“算了吧,那也是老板和工人,什么同事不同事的。”莲舟听了很不满意:“我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你说这个话有多没意思。”阿南说:“我也是才明白的,在现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生下来就有很多不同。比如你是董事长的儿子,我是女工的儿子,咱们两个再要好,将来也是不同的路子,你还是董事长,我还是工人。”莲舟听他讲这些,只是说:“你知道的,我并不是我娘亲生的。”阿南点头:“就是这样,你亲娘生了你,但他是堂子里的人,就不能住进这个公馆里,你得管别人叫娘。”莲舟仿佛觉得并不是这样,但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和辩驳,只得转移话题:“你还是说,那书店有什么好玩的吧。”
阿南才告诉他:“书局常有书要送去我们那里排字的,我认识老板的秘书,她说要找些懂外文的人帮他们翻译洋人写的书。我想,你洋文讲的那么好,肯定可以的。那秘书是很好的一个人,说话特别和气,我带你找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