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一天的上午,永琪独自一人往李家而去,这李家位于护城河附近,属于城中村,周边被繁华闹市所包围,距离扬州最繁华集市半里之遥,却显得格外杂乱不堪,各种垃圾随意堆放,永琪上次来过一回,不曾仔细留意,这次再来,便有些寻不着门庭了。于此来来回回折腾了几趟,越发迷糊了。
正在踌躇犯难之间,这时从拐角处走出一个女孩子,步伐匆忙,差点和永琪撞上,永琪认得这正是李家姐妹,因为她俩是双胞胎,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姐姐还是妹妹,还是那女孩子先认出了永琪。
这女孩子是其中的妹妹李思尘,姐姐思凡冷峻少言,妹妹活泼话多,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也不待永琪说明来意,思尘拉着永琪说道:艾公子,我们边走边说吧。
永琪莫名其妙,思尘急得一跺脚,说道:姐姐被书勋哥叫到对面酒店去了,好长时间也没回来,妈妈让我过去看看。永琪越听越糊涂,思尘来不及解释,引着永琪往前走。
穿过几条街,来到一处酒店门口,两人上到二楼,果然看到思凡,端坐在凳子上,和她对坐的是一位三十左右,书生模样的人,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相貌却是一般,眉宇之间,颇有一股浩然正气。
永琪随思尘上楼,这才看清思凡神情漠然,一言不发,与那书生默然对坐,思尘近前冲书生说道:书勋哥。
那书生见是思尘,说道:思尘,你来了?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回答,却也看得出平日里关系亲密,思尘又悄声问思凡道:姐姐,妈妈可着急了,问你和书勋哥究竟怎么了?
思凡尚未回话,张书勋道:思凡,我和你姐要办点事情,你先坐在一旁观看,记得不要出声。
思尘道:你们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么神秘?
张书勋道: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这时他也看到一同随来的永琪,便冲他点头微笑,算是打过招呼。
永琪更不便多问,就在一旁拣了个位子坐下,叫了一杯茶水,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看着事态的发展。
过了一会儿,从楼下走上来一个年轻公子哥,年约二十七八,面皮白净,手拿折扇,一步三晃,由一名店小二引上楼来。
那公子哥边走边高声说道:我正在跟县老爷的公子打麻将,三番两次让人要我出来,究竟什么要紧的事?
不待思凡答话,那位书生模样的人说道:是钱公子吗?是在下我叫思凡请钱公子前来一聚。
思凡嚅动嘴唇,那书生看了她一眼,思凡于是说道:是他请你前来吃个便饭。
那公子哥大大咧咧的往椅子上一座,道:我道是谁?然来是你呀,你这算是赔礼道歉吗?
那书生一拱手,道:钱公子,以前是在下的不是,还望你多多海涵。
说罢,斟满一杯酒,道:在下先干为敬。
一饮而尽。
那钱公子道:你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吧,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不跟你一般见识。
书生连道:谢谢,谢谢。
那钱公子举筷夹起一块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大声地问道:伙计,这肉怎么是臭的?那店小二一脸狐疑,说道:不可能,这是早晨才杀的生猪,公子真会开玩笑。
那钱公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说道:本公子像是开玩笑的吗?赶紧去换新鲜的上来,要不这账不跟你结了。
那小二还要争辩,书生在一旁说道:小二哥,你就去换新鲜的来吧,我一起跟你结账就是了。
于是又接着吃饭,无非就是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语,这时张书勋自斟了一杯酒,又替那钱公子满上,站起身来,说道:听我妹子说起,钱公子对她爱护有加,还要打算娶她过门,可是出自真心?
钱公子一拍胸脯道:我对思凡,可是真心一片,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辞。
书生道:如此说来,钱公子是真心的了?
钱公子道:我对天发誓,若有半点假话,不得好死。
书生道:钱公子言重了。
说罢,又斟满一杯,举杯道:如此说来,我甚是放心,只是不知钱公子准备日后如何安置我妹子。
钱公子道:只要思凡妹妹过了门,家里的所有钱财由她掌管,你也可以去府上当个管账先生,我多开你一些工钱,谁叫你是思凡妹妹的干哥哥呢?这点面子我还是给的。
书生拱手道:谢谢,实在是太谢谢了。
这一旁的妹妹思尘看着听着,一肚子狐疑,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书生又斟上一杯酒,道:钱公子,恐怕你是有所不知,我和思凡妹妹,青梅竹马,我也喜欢她很久了。
此言一出,那钱公子半晌未反应过来,便是眼前的思凡,也是脸色一变,张书勋看着思凡说道:思凡,这话我放在心里很久了,今天说出来,如果你觉得好笑,你就笑好了。
那钱公子楞了一会儿之后,笑得直不起腰来,道:就凭你?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就敢来跟我抢女人。
书生道:我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钱公子面前,说道:这是一万两银票,只要你答应不再纠缠思凡妹子,银票就归你,你看如何?
那钱公子瞪大眼睛,看着书生,就像看见外星人一样,眼里各种不可思议。
他拿起银票仔细看了看,一点不假,不由得两眼放光,手也发抖。
话说钱公子总说他老爹家财百万,是否真的家财百万,也有吹牛的成份,何况那也是老爹的,这一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只是这貌不惊人的书生突然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这银票可是千真万确,半点不假,那钱公子额上开始流汗了,别看他很是风光的样子,其实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这一万两实在是太诱人了,足以在扬州城买一套大别墅,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这诱惑,不知有多少人能够抵挡的了?
现场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一般,连一口针掉在地上都听得清楚,终于,那钱公子把银票一把揣进兜里,说道:女人如衣服,兄弟,让给你了。
说罢,生怕人家会反悔,飞也似地一路小跑,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张书勋看着溜之大吉的钱公子,哈哈大笑,眼泪也笑了出来,思凡也眼泪汪汪,看着张书勋狠狠地说道:你现在满意了。
张书勋道:我早就告诉你,不要跟这种人来往,可你就是听不进去,你现在也看到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
思凡看着张书勋道: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
张书勋道: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管你的事了,你好自为之。
思凡道:我是死是活,跟你毫不相干,你听清楚了,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思尘看姐姐哭着跑走了,也跟着去了,剩下张书勋怅然若失,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
一旁的永琪看着张书勋,甚是心生好感,他虽衣装朴素,但自里由外散发出一股难以掩盖的浩然正气,让人意欲交往。
永琪于是上前一步,道:在下姓艾,敢问兄台贵姓?
张书勋这才回过神来,一拱手,道:兄台太客气了,在下张书勋,今年三十有四了,不知兄台今年贵庚?
永琪道:小弟今年十八。
张书勋道: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永琪道:小弟家在京城,苏杭美景,天下无双,一来散心,二来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张书勋道:然来如此,我祖籍苏州,自幼便随父母来到扬州,扬州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永琪道:那就太感谢了。
张树勋道:你和思凡认识?
永琪道: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张书勋道:你要寻找的人是谁,看看我是否知道?
永琪道:我还不能确定,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思凡的舅妈。
张书勋道:这样吧,不如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永琪道:这样甚好。
永琪于是吩咐让人端上茶水,张书勋道:我是主,你是客,还是让我来尽地主之谊。
永琪也不再坚持,一会儿,小二端上茶水。
永琪于是就把如何遇见思凡的情景说了一遍,张书勋听完,说道:思凡的舅舅舅妈在十八年前,死于一场大火,当时在扬州是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只是我也是听人说起,至于他舅舅舅妈,我亦未曾得缘一见,真的是所知甚少。
永琪道:既然这样,我慢慢打听就是了。
张书勋道:你我一见如故,不如我就告诉你一些我的事情。
永琪看他一片至诚,也不想弗他心意,便道:我愿洗耳恭听。
张书勋:我五岁那年随父母来到扬州,十岁那年,父母在同一年相继过世,剩下我一人无依无靠,无亲无故,所以我一度曾四下乞讨,有一次,我乞讨至李参将家,李夫人见我可怜,每次将多余的衣裤送给我,并资助银两让我去学堂读书,此时此景,让我终身难忘,后来李参将过世,李家家道中落,李夫人一家就靠着她替人缝补为生,我也就拜她作干娘,视若一家,干娘有恩与我,我理应报答才是,思凡去年结识钱公子,可我看他根本就是一轻浮之徒,一再告诫,可不管我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我只是不希望看见她被人欺骗,将来后悔,仅此而已,可是,我越是说她,她便越是疏远我,有时我真的不想管了,却又放不下。
说到此处,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继续说道:在我们家族中,一直流传的一个传说,我家祖上是一位风水先生,他一生游历大江南北,见识不凡,在他临终之际,曾留下一段遗言,位于虎丘山东岭有一条矿脉自南而北,必产奇石,他已测算出大体方位,但具体位置不得而知,天不假年,因此尤为遗憾,后世子孙也有前往寻找,皆空手而回,后来就当作一个传说流传了下来。
我有一天,心血来潮,也上山了,根据祖上留下来的笔记,加上我自己的测算,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找到了,它是一块巨大的玉石,价值不菲,你知道它卖了多少银子吗?十几万两银子呀,几辈子也用不完,有钱就是任性,就这样,我用一万两银子,就让那个钱公子原形毕露,虽然贵了一些,可也值得了。
永琪虽和张书勋萍水相逢,但此人至情至性,甚是难得,不由心生好感,便问道:你我虽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不知张兄下一步如何打算?
张书勋道:我想参加今年的秋试,以真本事求得功名。
永琪道:这样甚好,那预祝张兄金榜题名,旗开得胜。
张书勋道:那谢谢了。
两人闲谈了一会,便拱手道别,各自归去。
话说李思凡回家之后,闭门不出,李母不知发生何事,又骂又劝,不提。
次日,有人传言,张书勋托人散尽钱财,自己赴京赶考去了。
不多时,又来了一位左邻,替张书勋送来一封信和一张一千两银票,信上说自己要靠真本事考取功名,利国为民,这一千两银票留给李家补贴家用。
李夫人看完信,对来人叹道:书勋这孩子忠厚正直,奋发有为,将来一定有所作为,这些年来对我们家亦是照护有加,我们全家永远记得,书勋自幼父母早亡,我这里就是他的家,随时欢迎他回来,这些银两我们不能收,请将这些银两拿一部分出来用作修桥补路,剩下的捐给庙里做香火钱,算是给书勋修善积德吧。
张书勋不辞而别,李夫人甚是疑惑,再三追问,思尘才把昨日之事说了一遍,李夫人又一再追问,李思凡才说出一些事来。
话说半年之前,李思凡结识钱公子,钱公子当时对思凡亦是殷勤倍至,有一次,两人走在道上,迎面看见张书勋,张书勋因为生计,在街上摆个摊子,专替人写字,赚取一点碎银,张书勋也看见思凡,旁边跟着个钱公子,这钱公子,张书勋认得,吃喝嫖赌,十毒俱全,最近思凡和他走得近,自己也不能视若无睹。
于是张书勋放下手中笔,喊道:思凡,你这是去哪里?
张书勋自幼父母双亡,便拜李夫人作了干娘,因此经常走动,李夫人对张书勋亦是视作己出,但思凡对他却是不冷不热,敬而远之,张书勋也不放在心里,依然关怀备至,思凡便由他,反正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张书勋主动打招呼,思凡也不好避而不见,就说道:胡乱闲逛。
张书勋走上前,说道:思凡,我看今天阴云密布,恐大雨将至,不要淋坏了身子,我也准备收了摊子,早点回去。
思凡应承着。
一旁的钱公子道:思凡,这位是谁?
思凡面有难色,支吾着说道:他认我妈作干娘。
钱公子呵呵一笑,拱手说道:幸会幸会。
张书勋出于礼貌,拱手回礼,却一言未发。
那钱公子仗着家里有钱,飞扬跋扈惯了,那里受得了被人冷落,虽嘴上没说,却在心里记恨上了。
他看张书勋甚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便用折扇连连敲头,猛然记得,这不是当年沿街乞讨的小张子吗?当年自己还叱狗咬过他呢?不想今日遇见,定叫他好看。
思罢,便一拍脑袋道:我记起来了,你不是那小张子吗?当年我还叱狗咬你,当年是我年少无知,还望见谅,我这里有十两银子,算作赔偿。
说罢,拿出十两银票在张书勋眼前晃来晃去,像是逗小孩玩一般。
旧事重提,触动了张书勋的伤心往事,此乃他人生中的一段灰暗历程,可却是事实。
虽被人当街揭了疮疤,可也不便发作,便道:当年只因父母早亡,流落街头,不得已才沿街乞讨,幸得上天眷顾,才没被饿死街头,当年叫那疯狗给咬了,算我倒霉,难道还能去跟那疯狗较劲不成?
钱公子被弄了一个没趣,心里恨得牙痒痒。
张书勋不愿和钱公子多说,便将思凡叫到一旁,说道:思凡,干娘一再嘱咐我,要照看好你们姐弟,这钱公子五毒俱全,你和他混在一起,就不怕别人笑话吗?
思凡道:我心中有数,你别管了。
张书勋道:我看见了,能不管吗?
就在张书勋和思凡在一旁说话的时候,钱公子拿出一些碎银,招呼来几个小孩,教给他们几句说词,让他们围着张书勋唱个不住。
那些小孩得了碎银,便围着张书勋唱道:各位大爷大娘,给点吃的吧。
这不正是模仿当年张书勋讨饭时的说辞吗?
这钱公子仗着家里有钱,就是那么损。
张书勋被小孩们围住,有些知道张书勋少年讨饭经历的人,也附和着笑,指指点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世上什么样的人也都有,不是人人都怜贫惜弱,专有一些人,喜欢看到别人的不幸,正好衬托出自己的幸福感。
即便张书勋不在意,可思凡却脸上挂不住,她低声说道:你快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说罢,扭头匆匆而去,留下张书勋一个人怅然若失的待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还有一次,思凡应邀来到钱府,深夜未归,张书勋寻到钱府,被人挡在门外,于是他便站在钱府大门口喊她出来,当时,尚有其他客人,思凡不想被人说笑,就闭口不答,之后,张书勋离去,再后来,就没了他的音讯,谁知他突然出现,非得要她配合着演一出戏来,根本就是为了一泄心头之恨。
李夫人道:思凡,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够改一改?书勋父母早亡,命运多舛,难免性格孤傲,他虽家境贫寒,可一直以来,对咱家照顾有加,顷力而为,对你们姐弟三个也是爱护备至,就像亲哥哥一样,也许对你还有别样的感情在其中,娘也年轻过,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我知道你从小喜欢的人是你表哥,但你也不能无视别人的感受,书勋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你不喜欢他,这不是你的错,可你要是不懂得尊重别人,轻视别人,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他这么做,虽然让你难堪,可是不也是为了你好吗?
思凡道:根本就是他一厢情愿,自寻烦恼。
李夫人道:女儿,我阅人无数,书勋是个难得的好人,说实在话,比起你表哥,确实要差了些,既没你表哥帅气,也少言寡语了些,但人不能只是看表面,你表哥虽好,可他有大事要做,整日东奔西走,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思凡道:妈,你别说了行吗?我有说个他半点不好吗?
李夫人道:你怎么那么会怼人?
思凡道:我不想说了。
说罢,起身回房。
李夫人道:以后等你想起别人的好来,不要后悔。
思凡道:妈,你烦不烦人呀。
李夫人道:好了,我不说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好好把握,不要等到将来后悔了,别说娘没有提醒过你。
张书勋,确有其人,字在常,号酉峰,出生地吴县(今江苏苏州)人,生卒不详。乾隆三十一年考中状元。
张书勋家境贫寒,连进京赶考的路费都是找人求借得来,但能刻苦求学,三次落榜后,乾隆三十年,张书勋以举人身份出任知县,但他不甘心落榜,仍手不释卷,勤奋苦读。乾隆三十一年春,张书勋以知县官身份又参加礼部会试,紧接着参加殿试,以知县中状元,人称奇遇也 。累官至右中允。右中允是右春坊的官员,掌侍从礼仪、驳正启奏等事。
张书勋自幼以孝闻于乡里,深得乡人称赞。晚年,为人书写屏帏,掷笔而逝,得一善终,实属稀有之事。
以上基本属实,至于本文中的情节,实乃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