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符道:“当真是芍药?”
谢淑媛赔笑, “都是这养花的匠人该死,扰了皇上雅兴。此番不作数就是,还要请淑妃姐姐另挑一朵。”
刘义符却哪里听得进, 只惶然盯着我, 眼眸中隐有惧色, “天意……莫非当真是天意……”他喃喃, “早前铁阑卜得一卦, 说今年要有灾星混入建康宫中……”
“皇上,”刘义隆提醒,“淑妃曾救本王一命, 还请皇上三思慎言。”
司马茂英亦道:“不过是闲来所占的一个卦象,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皇后此言可是藐视道教?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你也敢讲!”
我见刘义符模样, 全然是动了真怒。
嗬, 灾星么?
刘义符啊刘义符,昔年你听我一曲便引为知己, 急急上门求娶;昨日还软语把我唤作你的妻,一番不能自持;此时此刻,不过得了一个凶兆,你便要认我作灾难了么?
都道世间最薄是帝王荣宠,这一反一复, 怎不叫人心寒。
我道:“既是铁阑道长预言, 那不妨请他过来亲自给妾卜一卦, 也好宽了皇上的心。”
却不曾料到来者乃是一名故人。
慈眉善目, 道骨仙风, 我万万忘不了面前道人的脸孔。
然这白须宽袍之下,却是满满的信口雌黄, 昭昭的狼子野心!
当真是冤家路窄。
两年前,正是他横眉冷对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女孩子,将她指为孽障临世,狠下杀手。
徐司空府,梨花树下,那一支孔雀翎的羽箭何其迅疾!鲜血喷薄,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徐三,多出一个无根无果的徐红枝。
铁阑?铁阑!
我势必要记住你的名号。
我倒要看一看,今日你是否又要害我陷入个万劫不复!
****************************
铁阑微觑双眼看我,面色祥和,然而终掩不住眼底讶异和激愤。他抚了抚颔下白须,“老道观淑妃娘娘面相,确实……”
“确实怎样?”
“系浮沉不定之相,变故常多,风波不息。”
刘义符听得色变,又道:“命格如何?”
“主劫煞与孤辰寡宿,刑夫克子。”
刘义隆轻咳一声,“还要请道长好好算准了,刑夫克子说来容易,然用在淑妃身上,刑的可是天子,克的可是皇脉。”此句听着平常,却无异警告。
铁阑一怔,“娘娘身份尊贵命数乖奇,老道不好妄自断言,只怕还要再卜一卦。”那番矛盾神色,真是叫我也替他为难。
——
我倒差点忘了,铁阑既做过爹爹家臣,自是爹爹一派。如今刘义隆娶了我的长姐,便是与爹爹结了盟,即成了他的新主子。
铁阑老道,你今日倒要怎么办?
他细观卦象,神色肃穆。思忖良久后,缓缓道:“淑妃确是孤寡之命。”
刘义符急问:“可是灾星?”
众人屏气凝神,亭中一时悄寂无声。
铁阑沉颜而立,欲说还休。
刘义隆面色冷峻,嘴角紧绷。
“扑通——”
但听铁阑膝下闷响。
他一番纠结之后,竟朝我跪下,高声祷道:
“不是灾星,而是福将!淑妃的孤寡之命,乃是贵极所至。据方才卦象所言,淑妃乃神女转世,凡人不可亵渎。若托赖淑妃洪泽,今年灾劫亦可得解。老道今日得见神女天颜,实乃万幸!”
我心中冷笑:亏他开得了口,亏他跪得下来!
不是连当朝天子都要俱他几分么?
不过两年,孽障竟成了福将。想来清修问道之术亦能成为杀人利器,为了弄权,道人亦可这般的两面三刀。
只当权者痴迷其中,倒叫我又逃过一劫。
幸哉?命哉?
刘义符果真一副深信不疑模样,喜道:“极好!极好!朕方才还道淑妃怎会是灾星,登基大典时那凤凰来朝还能作假?道长说得极是,朕定将淑妃好好供养起来,以保我刘宋福泽永年!”
话毕他跳过来,毛手毛脚要搂我。倏地却似念及什么,又退开几步,连道:“不可亵渎,不可亵渎……”神色间竟添得几分恭敬,真是痴魔了。
我把四围各人环顾一番,浅笑宴宴。
这一场戏真正是好。
于皇后与徐淑媛,我等同入了冷宫;于刘义隆,刘义符再不敢与我圆房;于我自己,那也是求之不得。
天命?人为?幕后主谁?
谁管得!
最重要不过是皆大欢喜。
我道:“妾近日偶感风寒,实在吹不得风,这便先行告退,皇上允否?”
与众人拜别了,我转身步出凉亭。
春光正好,径上却已有不少花瓣零落。
我踏着满地芬芳,步步痛心蚀骨。
*************************
这一十七载,明明我未去争过什么,却树敌颇多。
爹爹欲杀我,铁阑欲杀我,拓跋嗣欲杀我,西平欲杀我,一着不慎,皇后与谢淑媛亦要杀了我……我不过区区一条贱命,怎么分得过来?
我记得有人问昔日的徐三,这世间你最看重谁?
那时我答,第一娘亲,第二啼玉。
可啼玉长大了,有她自己的将来。而娘亲更是去世了,我再也见不到她。
茕茕独立,形影相吊。我不过想求一人相知,难得世间亦生了个刘义真——然阻挠重重,这番念想终究沦为奢想。
娘亲呀娘亲,我却有些羡慕你了。
你虽是红颜薄命,蹉跎半生。可你也曾经开过花,你也曾经结过果。
我的花儿可曾开过一朵,我的果子可曾结过一个?
我的生命似一处背阴的湿地,写满阴沉,不见阳光。
阴沉,阴沉。
这荒芜的闻绣宫,大且空,可不是太过阴沉?
我问息爱:“可有什么植物是有花有果,不娇贵,长成了又绚烂热闹的?”
息爱偏头想一想,只道“有的。”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息爱差人将闻绣宫中植满清一色的绿苗,均是矮矮的一撮,叶脉贲张,平凡又可爱。
“是油菜,”她告诉我,“奴婢种了一大片,时令上虽晚了一些,但三个月后,也定然开得熙熙攘攘,满目金黄。”
不过听她几句描述,我便好似看到了六月的美好景象。
心上一喜,我指着那片绿苗中空出的一块问她,“那边留着是做什么?”
“娘娘说过院中还差棵梨树,”
“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有人却不这样想,”息爱垂眸叹道,“娘娘千万莫怨王爷,奴婢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人这般上心。”
我只是摇头。他已娶了长姐,我亦嫁了刘义符,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
然梨树终究是运来了。
我望着虬龙错节的梨枝,惴惴不语。
运来的是司空府小西厢的那一株,昔年被我夺去了心的那一株,不开花不结果的那一株。
刘义隆,你可是要时刻提醒我不忘过去?
可过去的终归过去了。
我再不是当日的徐三,更不是你的离离。
何况,你也不是昔日的刘义隆了,我不再是你的最爱。
你欲君临天下,我只想安稳一生。
如此殊途,终究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