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真被废, 新安郡几乎等同一座囚牢,这一路迁徙,虽明面上无人看押, 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监视。无奈新安在南, 而我欲北往。
息爱道:“向南走也是权宜, 有时要达成一件事, 不免走些弯路。”她只知北方有我的良人, 我不告诉她是谁,她也不多问。
拓跋嗣灭梨族满门,我是可以不在意的, 息爱却未必能释怀。
实际上我与拓跋焘的距离,又何止这些呢。
好在这些忧愁都是悬空, 不去多想也就罢了。我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只要那阻难不是实实在在, 不曾禁锢得我寸步难行,我便懒得花心思在上头。
我的心思如今都在宝宝身上, 这段日子,他一点一点地在我腹中长大。
我在心里告诉宝宝,愈靠近新安,便是愈远离过去。等到了新安,我们便可以彻底摆脱从前, 去找拓跋焘。
三月, 墨色的新安郡披上一层绿, 似老山石上长出青苔来, 那绿色并不显出生机, 反倒带些颓靡气。
初入郡关,我们坐在路边一家茶肆喝茶。用的是粗瓷大碗, 茶水发咸,带了粗放的味道,是河水味,或是泥土味。点心奉上来,却是一碟糖包,甜得发腻。
然我们都吃得很用心。
我道:“义真,吃完这一餐,便分别吧。”
他不抬头,草草“嗯”了声,又夹起一只点心。
吃完这一碟,他道:“老板,再来一份。”
我望着他把一只只包子往嘴里送,吃得极优雅,雅而慢,唯独是不抬眼睛。甜到发苦的糖包,他却吃不够似的。
待吃到第五碟,他终是咳嗽起来。
这咳嗽的毛病也是因为我才落下,他本不能吃这么多糖。可他喝过大碗的茶,又继续吞起了包子。这一回是大口大口的,像是要在压住咳嗽的同时,压制住其他的什么东西。
我低声道:“终要有一别。”
他顿一顿,把面前的最后一个糖包吃完,又朝老板道:“再来一份。”
我觉得心里难受,怔怔望他,不语。
他才把脸抬起来,那眼睛像是铺满了菱蔓的平湖,当中吹起一阵风,把澄碧的叶子吹开,露出一角湖水。湖水里有波涛。
我道:“何苦呢。”
他哑声,“我想六碟点心的时间还是太少了,或许我还能吃得下第七碟,第八碟……”那般小心翼翼的语气,一如既往。
我忽觉得自己残忍。
息爱叹一口气,“十一,你的身孕就要有八个月,行路对孩子不好。”
我默一会儿,道:“可不是呢。义真,你若是吃坏了,宝宝生下来可没人抱。”
他愣一愣,把筷子放下,竟手足无措了。呵呵笑了许久,他方想起朝老板喊,“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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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这边的民居是清一色的黑和灰,黑瓦,灰墙,映在碧蓝的天和暗绿的水当中,颇显肃杀。长长短短的巷子,一样的是逼仄拥堵。
我本不是长住,刘义真却按照我的喜好,费尽心思地找住所。最后寻到的一处是在西街,远离闹市区,开门便是条河,难得还带着方天井,天井里的一架葡萄刚刚抽条。
回想来,我曾穿梭于侯门深宅,驰骋于万里疆场,却从不曾于这烟火人间安身立命。这几段磕磕绊绊来得均是突然又自然,如今的我,毋宁说是逆命重生,倒不如说成是接受命运新的安排。
我在葡萄架下摆了藤椅,每日数着葡萄叶子玩。不过几天,枯藤上便长出了青枝绿叶一大片,数也数不清了。息爱“啧啧”地叹,“今年雨水旺盛,这葡萄长得真好。”
葡萄成熟在七月,可惜我们吃不到。
刘义真每天清早给葡萄捉虫,肉肉的土蚕,喂给息爱养得几只芦花鸡吃。邻家的张婶见到了总要朝我称赞几句,“你家相公真是会疼人,晓得妇道人家怕虫。心细呀,人又生得俊,还是个读书人。”
我朝张婶笑。
刘义真朝我笑,夹了几本书在腋下,往学堂教书去。
这时候,息爱往往提了菜篮子出来,“十一,今天要喝什么汤?”
……
待到炊烟袅袅,刘义真便回来了。
四口人,算上我腹中的宝宝,坐在天井的葡萄架下喝汤,赏月,拉家常。总是笑着开始,又笑着结束。第二天继续,周而复始。
我大概永远忘不了这一段日子。
四月,刘义真开始给宝宝准备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纸鸢。鹰状的,蜈蚣状的,蝴蝶状的……
七巧板。红色的,绿色的,橙色的,蓝色的……
手抄的幼儿读物。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精卫填海……默好后,还要细心配上插画。
他似完完全全地忘了自己曾是一个王爷,每日教完了学生,便把大把时光消磨在这些小东西上,常常是做着做着便忘了睡觉。可他的脸色竟红润起来,咳嗽也好多了。
我笑他劳碌命,他只道是“多亏了息爱的补汤”。
息爱悄悄朝我道,“外边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只王爷回宜都了。”
刘义隆回了宜都,大概离登基的日子也不远了。我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南朝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北朝可有?”
息爱嗔我,“十一入了这俗世,人竟也变得市井,爱打探这些了。”又道:“这边太偏太远,消息不多,坊间只传北朝的新皇帝才十七,算来比你还小一岁,却是个厉害角色。”
我道:“没什么特别的?”
“没有了。”
没有特别的消息,那便是拓跋焘一切无恙。我道:“今天的鱼汤很好喝。”
息爱捏我的脸,“你看看,喝了这么多的汤,也不见胖,真叫人挫败。”又得意道:“今日煮的是琴鱼,是当地特产,你既然喜欢,明天还煮。”
五月,葡萄架上爬来一只螳螂。我叫刘义真别动它,由它挥着大刀在葡萄茎上窜来窜去,捕些小虫子吃。没几天,竟又来了一只,恰凑成一对。
人这么怕孤独,想来这小东西也是罢,我极喜欢看它们成双成对的样子。
那天我躺在藤椅上纳凉,恰见到两只螳螂交/媾,这本是大好的事情,生下一窝的小螳螂,那才热闹。谁料交/媾完,先来的那只却把后来的那只吃掉了——自脖子开始,一口口吞下,最后只剩一对透明的翅膀。
我觉得忐忑,心里涌起了很多可怕的念头。息爱一回来,我便拉住她问,“今天可有什么消息?”
她扶我坐定在藤椅上,轻轻道:“刘义符被废为营阳王了,说是奉的太后之命。”
恰时刘义真回来,我忙收了满面的焦惶,冲他笑道:“今天教书还顺利么?”
他答了一声“嗯”,便回屋里去了。
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也格外寡言,到一碗鸡汤已经见了底,才问我,“红枝,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道:“是在惊蛰前后,早就过了。”
“惊蛰,”他的面色愈发得白,“惊蛰呐。”
啼玉便是惊蛰那天跳的河。
我亦觉得心上抽疼,忙道:“怎么?想给我庆生?我长到十八,倒没有人给我送过寿礼的。”
他笑了,“那我便做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