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永璜到来,如懿便渐渐品味出日子的不同了。有了个孩子,便有了新的寄托和依靠。从前总盼着君恩长驻,如今一心一意在永璜身上,连向来安静的海兰也愿意常常过来陪着孩子说笑。每日五更天永璜晨起去读书,如懿便一直送他到宫门外。晚膳时分,便候在滴水檐下盼着他回来。每日晚膳后的时分母子俩最亲近的时候,有时候海兰陪着一块儿刺绣描花样子,有时候如懿一个人捧着书卷看书,永璜便有说不完的话,绕在她膝下,将一日的见闻事无巨细都告诉如懿。或者再背上一段太傅新教的文章,向来偏僻清冷的宫苑里,也因为稚子童音而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因着永璜,皇帝来延禧宫的时候也比以往多了更多。隔上两三日,即便不在如懿处过夜,也必定要来陪着一起用晚膳,顺便考问永璜的功课。连久未得幸的海兰,也因为一起抚养着永璜,晋位为贵人。
如懿总想,即便永璜不亲生的,但或许这样,便已经太后所说的“美好如意”了吧。
如此,宫中等人更不敢轻慢了如懿,皆以为她平白无故得了个儿子,连运数也跟着转了。渐渐地,不止后宫诸人,连咸福宫也格外客气起来,饶背地里慧贵妃对孩子眼红得不行,三番五次往宝华殿求神拜佛祈求子嗣,当面里对如懿也不再如往日般随心所欲了。
这一日永璜下了学便有些闷闷的,不似往日般活泼,如懿当着许多人也不便问他,待到用完了晚膳,便携了永璜往御花园去。 时至盛夏,御花园中凤尾森森,桐荫委地,阔大疏朗的梧桐与幽篁修竹蕴出清凉生静的宁谧。彼时夕阳西下,夜幕低垂,北地春归迟,可曾经嫣紫粉白繁密欲垂的桐花亦大多开败,凋落在芳草萋萋之上,萎谢了残红作尘。那样红千紫百的繁华也不过春日里的梦一场,最后何尝不满地萧条?
如懿看着天际升起了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仿佛伸手可得,又那样远,远不可及。能握在手心里的,唯有永璜小小的一双手。 她携了永璜在御苑中,看着清凌凌碧水里鲜翠欲滴的新荷底下悠游往来的绯色金鱼,清波如碧,红鱼悠游。如懿叫永璜折了杨柳在手,将捻得细碎的柳叶抛向池中,引得红鱼争相跃起,相嬉而食。
永璜到底年幼,玩了一阵便高兴起来了,如懿示意跟着的人退下,笑着看他:“永璜,心里舒坦些了么?”
永璜拨弄着柳枝在水里蘸着嬉戏:“母亲,儿子舒坦些了。”
如懿倚着池边的白石栏杆坐下,看着他的眼睛道:“既然舒坦些了,心里的话也可以告诉母亲了。今儿为什么不高兴?” 永璜的目光微微一缩,便看着自己的鞋尖蹭来蹭去:“母亲……”
他欲言又止,似乎在迟疑,如懿温柔地道:“回来的时候新做锦袍上哪里都干干净净的,只有膝盖的地方落了尘土的痕迹。难道太傅罚你跪了么?”
永璜难过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母亲,今天永琏来上尚书房了。”
如懿心里微微一惊,嘴上却笑着说:“二阿哥才六岁,那么早就开蒙了么?” 、
永璜道:“皇也来了。皇说,永琏年纪不小了,要跟着我一起读书了。所以今天尚书房还来了两位新太傅,陈太傅和柏太傅,皇说两位新太傅都大学士,要我们都要听话。”
如懿微笑:“这好事呀。明日母亲就陪你去见过新太傅。”
永璜丢下手里的柳枝,委屈道:“可新太傅们对儿子不好!明明永琏第一天读书,坐不住,可新太傅们居然罚我,罚我在尚书房的外头跪了半个时辰,连教我的黄太傅都不敢拦着。陈太傅还说下次太子……”
如懿立刻警觉:“什么太子?”
永璜茫然地摇摇头:“母亲,什么叫太子?陈太傅叫了这一声太子,被柏太傅喝止了。”
如懿心中没来由地一紧,脸上还如常笑道:“母亲也不知道什么太子。但好孩子,太傅说的话大多有深意,你别逢人便去问,这话不能问的。你说,陈太傅还说了什么?”
永璜乖巧地点点头,又哭诉道:“陈太傅说下回永琏再不听话,就要把儿子关黑屋子里去败火。”他十分惧怕,“儿子知道什么败火,去年儿子风寒的时候,苏嬷嬷没叫太医来看,反而把我一个人关在黑屋子里不给吃的。那时候我怕极了!”他紧紧抱住如懿,“母亲,我再不要败火了!”
如懿满心酸楚,却有更深的无奈如重云压着她的心头,她紧紧搂着永璜,柔声道:“好孩子,母亲与你的都嫔妃的身份,所以你的身份也不如二阿哥贵重。在尚书房读书,难免会受些委屈。”她温和的语气里有不容转圜的坚定,“可你要记得,你你皇的孩子,有母亲照料,不能由着他们欺负你。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便告诉太傅,他们这样罚你,皇知道么?”
永璜睁大了眼睛道:“母亲,我可以这样说么?”
如懿鼓励似的抱抱他:“你皇的长子,照顾幼弟应当的,但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不管谁,你的乳母也好,太傅也好,母亲都不许他们欺负了你去。”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纯嫔忧心忡忡地赶过来,在后头唤了一声:“娴妃娘娘……”
如懿见她神色不似往常,忙将地上的柳枝捡起递到永璜手中,嘱咐他乖乖玩耍。纯嫔匆匆请了个安,便上前挽住如懿的手欲落下泪来。如懿忙低声道:“这怎么了?”
纯嫔泪眼蒙眬地看了正在逗鱼的永璜一眼:“听说大阿哥今天在尚书房被罚跪了?”
如懿惊异地看她一眼,将她拉远了走到梧桐树底下道:“你怎么知道?”
“在尚书房伺候的小栗子原我宫里出去的人,本想早点打发他在尚书房伺候,以后我的永璋去尚书房读书也多个人照顾。没承想我刚在甬道上碰到他,却听他说了这么件事。”她悄悄瞥一眼永璜,“大阿哥受委屈了吧?”
如懿叹口气:“咱们都嫔妃,比不得皇后的嫡亲孩子尊贵,也有的。”
这句话勾起了纯嫔的伤心事,她眼圈微红,忍不住呜咽道:“大阿哥都这样,那我的永璋以后……”
如懿忙安慰道:“皇后那么疼永璋,照顾他的人最精细的。连永璜都羡慕呢。”
纯嫔脸上不敢露出哭意来,只得擦了泪,低首附在如懿身边道:“我正为这事伤心呢。今儿午膳在我那儿用的,居然说起永璋不太聪明。”她急得六神无主,“我的永璋怎么会不聪明呢?”
如懿微微迟疑,还道:“我听永璜说,永璋一岁的时候还爬得不太利索。乳母嬷嬷们不抱着就背着,从不让落地。如今不十四个月了,会走了么?”
纯嫔的眼泪不自禁地落下来:“就因为不会走路,嬷嬷们老怕他磕着碰着,所以才这么觉得,说永璋学路慢,学话也慢,看着不聪明。这孩子还这么小,若失了他皇的欢心,可叫我怎么办好?”
星子的微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簌簌抖落一身稀微的光晕,如懿道:“你几次三番对我说,阿哥所的嬷嬷们对孩子照顾得很精心,如今看来,这精心竟宠坏了他了。”
纯嫔又焦灼又无奈:“这话我怎么敢说,若在面前提一句,岂不坏了皇后的一番苦心?她对自己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都没这么上心呢。”
如懿心中一动,骤然生出几分疑义,但这样的话并不能去对纯嫔说,除了加深她的忧心与焦虑,她还能怎样呢?如懿只得劝道:“不过一时生气才这么说吧,下回再见着,你便说咱们马背上得的天下,孩子不能多娇惯着,也拉着多去阿哥所看看。有时常过问,或许会好些。再说了,父子亲情天性,只要多见几次,永璋又那么可爱,会喜欢的。”
如懿敛容:“这个念头你动也不要动。如今宫里高位而无子女的,唯有慧贵妃,你自然不肯的。且永璜阿哥所照顾不周才送来我这里,永璋却无这样的事。你这念头若被人知晓,不止皇后,只怕也要怪你了。”
纯嫔只得噤声,如懿忙道:“赶紧擦了眼泪回去吧,别叫人闲话。”
纯嫔拿绢子按了按眼角:“妹妹如今也有了孩子,有什么话我可得多来问问你,一起拿个主意。”
如懿含笑道:“你且放心,只要不这么哭哭啼啼的,我都答应了你就。”
纯嫔无可奈何,只得离去。如懿望着她孤独而瘦削的背影,心下亦生怜。她不过一个母亲,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可在这深宫里,偏偏连这也不可得。而自己呢?如果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孩子,不也会如此凄然,欲哭无泪?
眼看着天色也晚了下来,如懿招手唤过永璜,一起慢慢走回宫去。一路上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数点水花。莲叶田田,青萍丛生,早开的睡莲绽了两三朵,粉盈盈的。几只鹭鸶栖在深红浅绿的菖蒲青苇之畔,互相梳理着羽毛。永璜看了什么都欢喜,笑着闹着拉着如懿的手说这说那。如懿嘴里答应着,可心里的疑义难以倾之于口,却如密密的丝线勒在那里,一圈沉闷过一圈。她极力地想撇开那些念头,却好像这一定会暗下来的天色,那墨汁似的色泽洇在了清水里,无法遮拦地倾散开来。
如懿正凝神想着,却听得假山后头有呜咽的哭声传来,那声音太轻微,叫人一个耳错,只以为夏虫绵长的唧唧声。如懿不动声色,只作不经意一般,朗声道:“永璜,快回来,别到假山那边去捉蛐蛐儿!”
那边的哭声立刻止住了,如懿示意永璜噤声。不过片刻,却看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从假山绕了出来,如懿撒开永璜的手,永璜立刻会意,只装着跑去捉蛐蛐儿,一下撞在那女子身上。
那宫女抬头就要骂,一看如懿跟在永璜身后,忙收敛了气焰请了个双安道:“娴妃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笑吟吟道:“本宫自然万福金安。可莲心,你怎么不安了呢?”惢心手中的风灯照出莲心哭过的面容,“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这怎么了?”
莲心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绷出一个笑容,朗声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有什么不安的呢?不过想家了,偶尔哭一哭罢了。”
如懿情知她不肯说实话,也不愿和她费唇舌,便道:“你伺候皇后娘娘,更当万事小心,别落了一脸泪痕回去。”她微微一笑,“只话说回来,皇后娘娘那么疼你和素心,自然见了你的眼泪也不会不高兴。”
莲心本仰着脸毫无惧色,听了这一句,不知怎的便低下了脸,带了薄薄阴翳似的黯然,嘴上却犟着说:“皇后娘娘自然疼我们的。比不得那些刻薄人,连从小跟着的乳母都赶出宫去了。”
这话指着如懿说的,阿箬立时忍不住了,道:“你说谁?”
莲心盈盈一笑:“我自有我要说的人,阿箬你又急什么?横竖说的不你,你何必跟着吃这个心?”
阿箬何曾被人说倒过,冷笑一声道:“我自然不吃这个心。只想着莲心姑娘要大喜了,何必嘴上还不积些福德,免得叫人听了笑话去。横竖你要嫁的好人家,断不会刻薄了你的。”
莲心脸上登时烧红了一片,却隐隐透着难看的铁青色,恨声道:“你……”
阿箬笑道:“我……我自然没皇后娘娘亲自指婚这般好福气了。先恭喜姐姐、贺喜姐姐了。” 莲心又窘又恼,一跺脚立时跑远了。
阿箬看着她的背影,冷笑连连。如懿便道:“你再这样冷笑,夜枭的笑声都比不上你了,听着怪瘆人的。”
阿箬笑得弯腰:“小主,奴婢笑莲心呢。您可知道么,今儿上午奴婢去内务府的皮库,想叫他们将今年秋天贡来的好皮子留着些给大阿哥做衣裳,谁知看见内务府的人忙忙碌碌地在旁边的皮库选大毛料子呢。奴婢好奇问了一句,原说夏天找什么大毛料子,谁知他们说皇后娘娘给莲心备嫁妆呢。”
如懿道:“莲心已经二十四了,本该放出宫去的,偏她皇后娘娘的家生丫环,也没地方回去。既然要在宫里伺候一辈子,还不如嫁人呢。皇后肯指婚,也给她面子了。”
阿箬笑着啐了一口,手里的灯笼也跟着晃悠悠地打转:“小主还不知道皇后娘娘给她指了谁吧?”
如懿看了惢心一眼,惢心忙哄着永璜去了。如懿问道:“从前听说她跟跟前的王钦走得近,皇后也有这么一说,可这到底句笑话儿,王钦个公公,不个男人,怎么能配了他呢?”
阿箬得意得眉毛都飞起来了,道:“小主别说,还真就王钦了。内务府的嫁妆都备起来了,说也知道了,就等过了中秋就指婚呢。皇后宫里说了,莲心陪了她那么多年,要跟嫁半个女儿似的呢。”
如懿怔了半天,半晌才回过神道:“好好一个女孩子,真可惜了。”
阿箬眉飞色舞:“有什么可惜的!满宫里的太监,就数王钦地位最高,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莲心配了他,还便宜了莲心呢!”
如懿不悦地看她一眼:“好了,别说这样的话!宫女配了对食本就可怜了,莲心再不好,你也别当面取笑她了。”
阿箬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红了半边脸,吭哧吭哧凑到如懿跟前道:“小主,以后你也会给奴婢指个好人家么?”
如懿笑着伸手去刮她的脸:“你放心,去年你放了外官,我一直听说挺好的。到时候怎么也要给你风风光光地指一个好人家。”
阿箬又害羞又高兴:“奴婢能挑什么好人家,全凭小主的恩典罢了。” 如懿道:“外边的人怎么样咱们也不清楚,能挑个御前的侍卫,凭自己挣个好前程就了。”
阿箬喜不自禁,在如懿身边黏了良久。正好惢心带了永璜过来,阿箬招手笑道:“小主今儿高兴,快求求她,也给你放个好人家指婚,也好抬高了你的门第,省得让人知道你那两百钱的出身!”
如懿嗔怪地拍了阿箬一下,作势要打她的嘴,阿箬笑着躲开了:“奴婢和惢心这么熟,笑话罢了。”
惢心沉静道:“奴婢不比阿箬姐姐好出身,只想一辈子守着小主,哪儿也不去。” 阿箬挑了挑眼角,似有不满,嘟囔一句道:“这么大的恩典在眼前,别假惺惺的!”
惢心替永璜掸干净衣裳,淡淡笑道:“没什么可假惺惺的。阿箬姐姐要嫁个好人家,小主不能没个人伺候,奴婢被卖的时候就忘了家乡在哪里了,正好留下来伺候小主一辈子。”
如懿抚了抚鬓边微凉的鎏金流苏,笑着道:“你有这个心自然好的,但女孩子不能不嫁人。哪怕嫁得近些,嫁个侍卫或太医,也好的。”
惢心满面赤红,咬了咬唇,只不说话。 如懿扶着她们的手正要起身离开,忽然看见前头灯火通明,几十盏灯笼晃点着如暗红浅黄的星子,朦胧地亮成一片。
如懿扬了扬脸,惢心立刻跑到前面去,片刻回来道:“小主,永和宫出事了,正赶过去呢。”
这一夜永和宫中并不安宁,闹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见太医去了一拨又一拨,却不见放出来。六宫众人都惊异不已,私下里查问却也问不出什么,只知道永和宫的灯火亮了一夜,却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晨起时也不知永和宫中到底出了何事,如懿惦记着要去长春宫请安,早早梳洗了便传了辇轿往外头去。
向例嫔妃出门都传的辇轿,只如今初夏早晨尚算清凉,如懿便扶了惢心和阿箬的手慢慢出去,正过了长街,看着初阳澄澈如金,流金般的日光落在琉璃瓦上,仿佛漾着一池金波浮曳。如懿贪看那日色,才走了几步,却见慧贵妃也在前头,忙恭谨立在道边迎候,见她近前,方福了一福。
慧贵妃笑盈盈打量着她道:“几日不见娴妃,气色越发好了。不昨儿歇在你那儿,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
阿箬满面都甜笑,嘴上却道:“来也常有的事,这也能算喜事么?”
如懿气恼阿箬嘴这样快,尚未来得及瞪她,慧贵妃只笑容如常,伸手抚了抚发髻上新簪的一支冷翠色碧玉明珠钗,淡淡道:“也本宫浑忘了,昨儿仿佛歇在永和宫。本宫还以为妹妹那儿春色长驻,一日也不落下呢。”
如懿不欲与她逞口舌之快,便只安静地垂下脸,看着自己松花绢子上细细的流苏。
慧贵妃以为她气馁,眼角便多了几分桃花色,正欲再出言讽刺几句,却见斜刺里一顶辇轿横穿出来,差点撞到慧贵妃。她脚下一个踉跄,花盆底一斜,差点摔了出去。幸好彩珠和彩玥扶得快,人虽没事,发髻上的碧玉钗却滑落下来,跌得粉碎。
那顶辇轿撞了人,全作无事一般,往角门一拐便过去了,浑不理撞了什么人,撞得重不重。
彩玥“哎呀”一声,忙蹲下捡起那支碧玉钗,情急道:“这新赏的,就这么碎了……”
话未说完,彩玥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掌。慧贵妃气恼道:“看清楚那人谁没有?” 彩玥捂着脸也不敢哭,倒茉心道:“背影像玫常在,但看衣服却不大像呢。”
慧贵妃呵斥道:“只一支玉钗,赏得还少么?小家子气!”说罢,她便丢下如懿匆匆往长春宫去了。
如懿见她离去,不觉含了几分气恼,向阿箬道:“你若再这般逞口舌之快,便不要再和我出来!”
阿箬嘟囔道:“小主怕她做什么?咱们有大阿哥,延禧宫的恩宠也不比贵妃少!”
如懿见她教而不善,气道:“即便如此,你又何苦去惹她?现在大阿哥在我身边,多少人的眼睛看着,你还不肯检点些!”
阿箬还欲再说,终究还忍耐了下去,扶了如懿的手往长春宫去。
如懿到时嫔妃们都已在了。她跟着慧贵妃进去按着位次坐下,皇后便笑吟吟向贵妃道:“今儿你怎么了?头发也有些松了,脸色也不大好。”
慧贵妃递一个眼色,茉心忙道:“方才从长街过来,我们小主不知被谁的辇轿横冲直撞出来碰了一下,人差点扭了,连赏的玉钗也跌碎了。”
慧贵妃忙起身道:“如此匆忙来见皇后娘娘,实在怕误了请安之时,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皇后温和道:“这有什么要紧的,倒你自己没事吧?跟着的人没看清谁撞的么?” 茉心道:“奴婢看着恍惚玫常在。”
蕊姬倒也不惊,只盈然一笑如芙蓉清露:“方才冒失了,差点撞到贵妃,真失敬了。”
慧贵妃神色不豫,冷然道:“如今才知道撞着本宫了,方才怎么逃得一阵风儿似的?”
蕊姬盈然一笑,抚着腮边道:“本想停下来跟贵妃娘娘您致歉的。可,嫔妾有一桩要紧事不能不先来回禀皇后娘娘,所以只好对不住贵妃娘娘了。至于跌了赏赐的玉钗,您到嫔妾宫里随便挑,喜欢什么您自己拣去,赔您两根三根都不要紧。”
慧贵妃听她如此倨傲,一张秀荷似的粉面不由得含了几分怒意:“昨儿晚上永和宫就闹腾了一夜,今日又来无礼,即便宠着你,也由不得你这个样子!”
蕊姬侧了侧脸,唇角的弧度如一弯新月,起身向皇后恭恭敬敬福了一福:“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昨夜腹痛不止,传了太医来看,才知臣妾有了身孕了,已然两个月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如懿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小腹,不觉生了几分凄楚。她立刻意识到这不该自己伤心的时候,忙撑住了脸上的笑容,不容它散落下来,也随着众人贺喜道:“恭喜,恭喜皇后,恭喜玫常在。”
皇后倒还镇定,满脸笑意像遮不住漏下的春光:“么?只既然有孕,怎会腹痛?”
蕊姬微有得色:“太医说臣妾体质寒凉,胎儿体热,有所冲撞,加之头胎,所以腹痛。其实也无妨的,臣妾也因为这件事要急着回禀皇后娘娘,所以冲撞了贵妃也不敢停留。”她说罢便要屈膝向贵妃行礼,“还请贵妃宽恕嫔妾这遭吧。”
蕊姬虽要屈膝,动作却极缓慢,贵妃知她的意思,只得让茉心拦住了,道:“才有了身孕便仔细些吧。万一磕了碰了,仔细丢了这福气。”
蕊姬的目光略含挑衅,看着贵妃道:“好容易得的这福气,怎么会丢了?有贵妃娘娘庇佑,嫔妾的福气长着呢。”
皇后连忙道:“你头胎,得格外仔细着。等下本宫就多拨几个人过去伺候你。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来和本宫说。十月怀胎,有得辛苦呢。”她蓄了宁和的微笑,看着贵妃与如懿道,“不过这辛苦也福气,本宫也希望你们两个早有子嗣呢。”
玫常在眼波微曳,看着慧贵妃,曼声道:“啊,十个月辛苦呢,嫔妾看着娴妃娘娘照顾大阿哥就费尽心力。不亲生的尚且如此,若亲生要当何等艰辛呢。还慧贵妃福气好,没生养的人,看着也比实际的年龄年轻些,不那么显老。”
慧贵妃气得浑身发颤,几乎即刻就要发作。皇后安抚似的看她一眼,她都没有察觉,素心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递了一碗茶过去,碰了碰贵妃的手肘,示意她安静下来。
皇后环视众人,慢慢道:“有了孩子的固然高兴,没有的也不必着急。待后宫一向仁厚关爱,迟早都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她顿一顿,缓声道,“对了,本宫今日正好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们,也满宫里的大喜事。”她唤了一声,“莲心。”
莲心本木木地在那儿站了一早上,像个泥胎木雕人儿一般。她听得皇后召唤,几乎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跪下了道:“奴婢在。”
皇后指着她,口气温和如春风:“满宫这些丫头里,本宫最疼的就莲心。如今莲心也大了,本宫想着给她指婚指个好人家,她又不愿意出宫远嫁。跟着本宫忠心耿耿的人,自然不能委屈了她,便和商议了,将莲心指给养心殿副总管大太监王钦,八月十六成亲。”
莲心一个激灵,脸色顿时变得雪白,伏下身哀求道:“皇后娘娘,奴婢……奴婢实在不想成婚,只想一直伺候着您。”
皇后笑得极和蔼,仿佛对着自己的女儿一般温言细语:“本宫知道你的忠心,只女人总不能不嫁人哪。你本宫最信任的人,一定要嫁得好才。王钦才三十出头,会长长久久陪着你的。你的嫁妆,本宫也会加倍厚厚地给你。”皇后语气微微一沉,“王钦中意你许久,这门亲事可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你可别辜负了本宫和对你的疼惜。”
莲心颤巍巍跪在那里,泫然欲泣。素心忙扶了她道:“皇后娘娘慈爱,莲心高兴还来不及呢。她这定高兴坏了。”说罢便扶了莲心下去。
如懿与海兰互视一眼,皆默默,只随众人道:“皇后娘娘慈爱悯下。”
慧贵妃更道:“王钦跟前的大红人,这门姻缘配得起莲心的,要换了别人,求也求不得呢,还皇后娘娘的脸面大。”
皇后笑意不减:“好了。这些都闲话。”她看着蕊姬道,“如今最要紧的玫常在的胎。你可得好好养着,万不能掉以轻心。”
蕊姬躬身答应了。众人贺了几声也告退而去。
063 龙颜悦
皇后待殿中安静下来,方看了看素心,淡淡道:“去看看莲心,这样的大喜事,别掉泪珠子,晦气!”
素心忙赔笑劝道:“皇后娘娘放心,莲心只一时糊涂,还没想明白罢了。”
皇后取了一颗枇杷,剥成倒垂莲花的样子,方慢慢吃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整个长春宫里,不像你一般过了三十,便年纪太小入不了眼。幸好王钦喜欢她,再三跟本宫提了,她又本宫的心腹,本宫才肯抬举她。你要她好好记着,乖乖嫁过去,笼络住了王钦,就等于笼络住了的心思和脚步。本宫断断容不得她坏了本宫的大事!”
素心知道轻重,忙又替皇后剥了一颗枇杷递过去,道:“娘娘的苦心咱们都知道,只娘娘有阿哥有公主,又有中宫的权柄和的关爱,咱们怕什么呢?”
皇后抬眼看了看碧澄澄空中流金泼洒似的日光,伸手探了探景泰蓝盆里供着的冰山,欷歔道:“本宫何尝不想高枕无忧?可太后对后宫之事的涉入越来越多,你看玫常在就知道,的嫔妃和子嗣只会越来越多,而本宫只会越来越人老珠黄,色衰爱弛。”她眸中一亮,似闪过一点黑色的焰火,“所以万事不能不多一层防范。”
素心叹道:“智者必有千虑。娘娘费心了。”
玫常在的身孕皇帝登基后的第一胎,皇帝虽然早有子女,也显得格外高兴。尽管连着几日操心于江南水事,但皇帝得闲便留在永和宫中嘘寒问暖。
这一夜难得玫常在没再缠着皇帝,皇帝便往延禧宫来,略略问过了永璜的功课,便留在如懿阁中一同用膳。
如懿替皇帝夹了一筷子菜道:“可知道皇后娘娘要为莲心赐婚对食之事?”
皇帝含笑道:“你怎么问起这个了?”
如懿蹙了蹙眉:“臣妾只觉得,好好的女儿家嫁了太监,实在可惜。”
皇帝道:“皇后这样说,宫中太监宫女多了,又不能都放出去,痴男怨女多了,还不如凑合了赐了对食,也好彼此安慰。皇后好意,朕便允了。”
如懿听得这样,也不好多说,便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盏中,樱桃色的琼液凝在白玉酒盏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红玉,盈盈生辉。
皇帝笑道:“这酒的颜色看着很喜庆。”
如懿看着皇帝神色,亦欢喜:“心情好,自然看什么都喜庆的。”
“你觉得朕心情好?”
如懿笑着伸手去抚他的眉毛,一根根浓黑如墨。这样近距离地望着他,连眉毛,也这样好看的。“脸上全笑纹儿,藏都藏不住。还有眉毛,眉毛都飞起来了。”她忍着心底的酸涩,轻笑道,“玫常在有了身孕,真高兴。”
皇帝笑着握一握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凉得如一块和田玉,握久了,慢慢也生了润意。他朗声道:“后宫里的事再高兴也小事,前朝出了高兴的事儿,朕心里才真正快活。”
如懿倒了一盏酒敬到皇帝跟前:“心里快活,就臣妾心里快活。为了治理前朝,日夜操心,所费的心神不旁人看着就能明白的。所以这一杯,臣妾敬。”
皇帝接过了却不喝,饶有兴致道:“你不问问朕,为什么高兴?”
如懿微微低首:“如同农人耕种,有付出,有收获。这便高兴。其他的,臣妾身在后宫,不该问,也不能问。”
皇帝接过酒一仰脖子喝了,眼睛里都晶灿灿的笑影儿,他执着如懿的手,柔声道:“这就你的好处了。若慧贵妃,她一定要追着朕问,什么高兴事儿。”
如懿唇边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敛:“慧贵妃自然有慧贵妃的好处。可……”她顿一顿,柔声里带着一分倔然硬气,“,在这儿,咱们不说别人。”
皇帝怔了一怔,不觉一笑:“没看出来,你还有小心眼儿的时候。”
如懿的笑意若映着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前朝,一半后宫。后宫的一半心儿,大半给了太后和公主皇子们,小半儿给了臣妾和诸位姐妹。在这小半里头,皇后占个大头,嫔妃们各自分了的一点儿心,留给臣妾的也不多了。那么这一小瓣心来臣妾这里的时候,若再分给了别人,那臣妾就连芝麻粒儿那么大都占不上了。”
皇帝吁了口气,伸手揽过如懿的肩:“这话你虽带着笑说的,但朕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和难受。朕还年轻,前朝的事情顾不过来,大臣们都跟着先帝的老臣了,一个个都有资格摆在那儿。朕若不亲自一件一件打理好了,哪件落了他们的话柄,都朕的难堪。为着这个事儿,朕进后宫进得少了,为着孝亲的礼数和正宫的威仪,更要多陪陪太后和皇后。朕有数,朕陪你的时间,不比在潜邸的时候了。”
如懿倚在皇帝肩头,金线腾云五爪龙纹的花样细密地硌在脸颊上,硌得久了,也觉出一丝粗糙的生硬,她低低道:“臣妾不敢怨,怨了那不懂得的难处。臣妾也盼着来,私心里,最好来了就不走了。可臣妾知道,夫君可以一人的夫君,但天下的。所以臣妾盼来,也不敢盼来。”
皇帝静了片刻,抚着如懿的鬓发,定定道:“这真话了。朕走到后宫里,有皇后这个贤妻,也有慧贵妃的温柔,纯嫔体贴,嘉贵人妩媚,连怡贵人、海贵人和婉答应,也有她们的老实本分。可唯独一样,你有的,她们谁都没有。”
如懿好奇:“什么?”
皇帝吻一吻她的额头,静声道:“一份直爽。这份直爽对着朕的,从你入潜邸到今天,都没有变过。”
如懿怔了一怔,内心感怀,嘴上却硬着:“直爽算不得后妃之德,不什么好处。”
皇帝轻叹一声,笑道:“这好处,后妃之中都没有,夫妻之间的。”
仿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谁的手轻柔拂过,如懿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低下头,极力忍着泪:“如懿谢,能够这样懂得。”
皇帝动容道:“朕懂得,更珍惜。所以如懿,虽然你不朕的结发妻子,也不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里。朕也希望你明白,不管这延禧宫朕来得多不多,你总在朕心里,而不只在这宫里。”
月光莹白,悠然漫行天际,像冰破处银灿灿流泻而下的一汪清水。远处的风带来花木肆溢张扬的清香。这样好的月色,隔着窗户半开的缝隙望出去,仿佛整个宫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洁白。这样好的月,要映着这样成双的人的。如懿从未觉得,这紫禁城里的十六月圆,竟也这般完满无缺。
这样宁和的时光,如懿真觉得自己要眠过去了。若一眠醒来,还这般的人月两圆,那该多好。
只外头的敲门声响了两下,她原本闭着眼不想理会,外头却又响了两下。如懿叹口气,看看桌上的菜色快凉了,知道送菜进来的宫女,只得叹道:“进来吧。”
皇帝晓得她的心思,握一握她的手,含着笑并不说话。如懿脸上一红,却听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身影轻快地闪进来,后头跟着一个端着黄木四方虬纹盘子的小宫女,稳稳当当地走了进来。来人正阿箬,她轻巧行了一礼,道了“万福”,轻轻颔首,托着盘子的宫女便走上前来。阿箬一道一道将菜式端出来,口中便道:“这道鹌子水晶脍最喜欢的,小主一早就吩咐了小厨房盯着做好,差半分都做不成这水晶剔透的样子;这道荷花蒸鸭脯专用了不肥不瘦的鸭脯肉,鸭子爱活水,所以性凉去火,小主特意嘱咐了给备上,解解批折子劳累的火气;这道糖醋鳜鱼酸甜可口,最宜下饭饮酒;还有一道碧糯佳藕口味清甜,象征着和小主佳偶天成,蜜里调油。”
皇帝笑道:“每道菜都你们小主的心思,可她自己不肯说的。从你嘴里说出来,这心思就活灵活现了。”
阿箬作势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奴婢多嘴了。可咱们娘娘个实心人儿,惦记着的心存在那儿,说不出来。奴婢要不替小主说出来,只怕小主的痴心,更没人知道了。”
皇帝笑得轻快,拍了拍如懿的手背道:“其实你也算个会说话的人了,没想到手下调教出来的丫头,一个赛一个机灵。朕记得,阿箬跟了你好几年了吧。”
如懿颔首道:“阿箬臣妾的家生丫头,跟着臣妾陪嫁过来的。仗着伺候臣妾久了,那话就不肯安分蹲在舌头底下。”
皇帝倒颇高兴:“自打住进了宫里,皇后的规矩大,教导得满宫里的奴才一个比一个更会装哑巴,恨不得没了舌头才好。朕倒觉得,都像阿箬这么说说笑笑的才好,你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也有趣儿得多。”
如懿听着阿箬被夸奖,心里也颇喜悦,便道:“既然这么抬举你,留下布菜伺候吧。只一样,别得意得没了规矩。”
阿箬福了一福,笑盈盈道:“娘娘的嘱咐,奴婢哪回不记在心里?”说罢,便静静候在一边,伺候着两人用膳。
皇帝夹了一块甜藕慢慢吃了,笑道:“本来朕也不想提前朝的事儿了。可这会儿看见这块藕,心里又高兴起来。江南水患连年成灾,一到夏天发了洪水毁掉良田万亩,灾民流离失所,这一直朝廷的心头大患。先帝年年想治水,拨了银子下去筑造堤坝,可那堤坝比豆腐还软,总防不住洪水。到了朕登基,朕派去江南治理两淮的官员上了折子,说今年的堤坝建得好,发了再大的水都没冲下去,百姓们总算安乐了一年。尤其淮阴知县管修的那一段,实实在在把朝廷派下去的银子都用上了,那堤坝比铁浆浇得还硬实。往年淮阴最容易受灾,今年的知县倒能管事,又能治水,朕好好嘉奖了他一番。”
如懿替皇帝又夹了一筷子藕,侧首笑吟吟看着他:“能为分忧的人,该好好嘉赏,只不知这淮阴知县,叫什么名字?”
皇帝凝神想了想:“仿佛叫桂铎,索绰伦氏,镶红旗的包衣出身,倒极能干的一个人。朕正想着,他能实实在在修好了堤坝,便个中用的人。朕再看他一阵子,若经用,便可赏他做个知府。”
皇帝话音未落,却听阿箬利索地跪下磕了个头,激动得泪流满面:“奴婢谢的赏,谢隆恩。”
皇帝奇道:“朕赏朕手底下的官员,你急着谢什么恩呢?”
如懿含笑看着阿箬道:“桂铎阿箬的。”
皇帝便也露出几分笑颜:“原来朕夸了半日,人家女儿就在这里。”他便向着阿箬道,“你在外头替朕尽心,你就好好在后宫伺候着,自己也能熬出个眉目来。”
阿箬喜不自胜,赶紧磕了个头谢恩。如懿见时机恰好,便道:“这个意思,可以替阿箬指个好人家了,那臣妾先替阿箬谢过。”
皇帝夹了一筷子鳜鱼在如懿碗中:“阿箬有没有这个造化,还得看她自己的。”
阿箬见皇帝取过一旁的热手巾擦了手,忙站起身来,倒了一盏茶递到皇帝跟前:“这新备下的六安茶,消垢腻去积滞最好的。尝尝。”
皇帝喝了一口,便含了几分笑意:“论细心周到,娴妃,你这儿一等一的。”
如懿低眉笑得温文:“细心周到对心的。感觉到了,这心意也就到了。”
064 沉不住气
皇帝站起身,往东暖阁去:“把朕常看的《春秋》拿来,朕去看会儿书,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说话。”
如懿欠身答了“”,阿箬又伺候着如懿添了一碗汤。西暖阁里烛火通明,越发衬得阿箬一张俏脸欢喜得面若桃花。
如懿笑着望她一眼,低声嗔道:“快把你那喜眉喜眼藏起来,瞧见了,难免要觉得你沉不住气。”
阿箬摸了摸脸,不好意思道:“真藏不住了么?”
如懿笑道:“呀呀。不过你可记着,你只要用心,有的前程,你也能有个好的将来。但千万别得意忘形,要都传开了,怕别有用心的人惦记上。”
阿箬忙答应着下去了。
这一晚,皇帝自宿在如懿这里不提。
到了深夜时分,小太监自守在寝殿外守夜,阿箬出来看了一圈,见寝殿里都睡下了,便吩咐宫人们灭了几盏宫灯,自行散去歇息。
阿箬回到自己屋里,看着房间的陈设虽宫女所住,但比绿痕她们所住的好了不止十倍,自因为自己家中争气,又如懿的陪嫁缘故。而以后步步高升,自己的来日更有得指望了。这样想着,阿箬越发得意,一进门便在铜镜妆台前坐了,慢慢洗了手卸了妆。她自镜中见惢心只专心铺着床被,便瞥着惢心道:“虽然我与你都伺候小主的宫女,但今日的话你也听见了。从今往后,我与你便更不同了。”
惢心向来不与她争执,只谦和笑道:“恭喜姐姐了,娘家有这样大的喜事。”
阿箬蘸了点杏花粉扑脸,仔仔细细地揉着道:“这杏花粉就好,拿杏花汁子兑了珍珠末细研的,扑在脸上可养人了。我特意从外头捎给我的。”她眼角带了倨傲的风色,斜眼看着惢心道,“其实这样巴巴儿地做什么,平日里小主赏我的东西也不少了。”
惢心理着床帐上悬着的流苏与荷包:“小主自然疼姐姐的了。”
阿箬微微颔首,取下发髻间点缀的几朵嵌珠绢花,倚着手臂道:“小主疼爱,我也争气,以后你更要有点眼色。咱们虽住在一起,但上下有别。我旗籍出身,你却两百钱买回来的。以后这房里的打点,便你的事了。”
惢心理着杏红流苏的手指微微一颤,旋即道:“知道了。”
阿箬点点头:“出了一身的汗,难受死了,你去打水来给我擦身子吧。还有,拿艾草好好熏熏,别让蚊子半夜咬着我。”
那本底下小丫头做的事,阿箬虽平时霸道些,也不至于如此使唤她。惢心只觉得手里滑腻腻的,摸着那荷包也冷湿冷湿的。大约真天热,手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吧。惢心答应着,便也去了。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福子去唤了永璜起床预备着去尚书房读书。皇帝正要走,如懿心念一动,含笑道:“的发辫有些乱了,左右离上朝的时辰还早,臣妾替梳梳头吧。”
皇帝微微一笑,坐到镜前道:“从前在潜邸的时候你倒经常替朕梳头,如今也疏懒了。”
如懿笑道:“臣妾倒想勤谨,只登基后仪容半分也不松懈,臣妾倒想着,只那头发不肯给臣妾机会罢了。”
皇帝笑着拧了拧她的脸颊:“越发会玩笑了。”
如懿取过犀角梳子,将皇帝的头发梳得松散了,一点一点仔细地篦着。皇帝看着她蘸取篦发的花水,便问道:“你这篦发的什么水?不寻常的刨花水么?”
如懿笑道:“刨花水有什么好的?臣妾不喜欢那味道。这花水里加了薄荷、乌精、苦参、当归、何首乌、干姜、皂角、天麻、桑葚子、榧子、核桃仁、侧柏叶等几味药,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和榆花水兑着,又用茉莉和栀子调香,除了香气宜人淡雅,经常用来蘸了梳头,可以养血温肾,使头发乌黑健旺。”
皇帝笑起来别有温雅之风:“原以为你用东西精细讲究,原来讲究都在这里头。”
如懿为皇帝束好辫发,将辫梢上的明黄缠金丝穗子、翡翠八宝坠角一一结好,才笑道:“女儿家的心思也就弄这点小巧罢了,不比胸中的经纬天地。”
皇帝看着她手中的犀角梳子:“朕记得这把梳子你用了许多年了,你看犀角周身的包浆干净莹润,大约你女儿家时就用了吧。”
如懿爱惜地抚着梳子:“臣妾喜欢可以长久的东西。”
皇帝握住她的手,满面皆春色笑影,越发显得丰神高澈:“人家都说白头到老。朕整日用你的花水梳头,岂不与你总黑发到老,不许白头了?”
庭院中开了无数雪白的栀子花,那素华般的荼蘼脂泽如积雪负霜,满盈冰魄凉香。如懿温柔睇他一眼,半笑半嗔,那欣喜却化作眼底微盈的泪:“惯会笑话臣妾。”
皇帝含了几许认真的神气,道:“朕只长你七岁,岁月虽长,但慢慢携手同行,总有白发齐眉、相携到老的时候。”
如懿鼻中微酸,眼中的潮热更盛,宫中的女子那样多,就如庭院里无尽的栀子花,前一朵还未谢尽,后一朵的花骨朵早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出来。他们的人生还那样长,皇帝不过二十六,自己也才十九。往后的路上还不知有香花几许,蜂萦蝶绕。可此时此刻,这份真心,已足够让她感动。
心中的感动如云波伏起,她含笑含泪:“到时候臣妾鸡皮鹤发,才不愿意看呢。”
皇帝道:“你鸡皮鹤发,朕何尝不?这才真正的相看两不厌。”
如懿伸手延上皇帝的肩,头紧紧抵在他颈间,聆听着他心脉脉脉地跳动,仿佛沉沉的承诺。良久,她终于以此心回应:“只要愿意,臣妾会一直陪着走下去。多远,多久,都一直走下去。”
皇帝笑着吻了吻她的脸颊,忽而咬住她的蝴蝶珍珠耳坠:“只说不算。朕要你拿一样东西来应。”
如懿满面羞红,推了皇帝一把:“什么?”
皇帝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在她耳畔道:“你看镜子里,朕与你身成双,影也成双。”
如懿望了一眼镜中,泥金的并蒂莲花连理镜,花叶脉脉,皆成双成对。如懿嗤地一笑:“臣妾想到了,自然会给。”
皇帝不肯轻易放过:“可不许赖。”
如懿点点头,看着天光一分一分亮起:“快起驾吧,别晚了。”
正巧外头敲门声响,永璜童稚的声音在外头唤道:“母亲。”
如懿忙开了门,正见阿箬和小福子一个拉着永璜,一个替他背着书籍。永璜进来恭恭敬敬请了个安:“给皇请安,给母亲请安。”
如懿忙扶了他起来,怜惜地替他拢一拢头发:“睡得头发有些蓬了,母亲替你梳一梳再走。”说罢她便取过梳子替永璜梳好了。
永璜眨了眨眼睛,一副阴谋得逞的快乐:“母亲,儿子故意蓬了头发,这样您就会替我梳了。”
皇帝在一旁看着,也不觉生了爱子之意:“你母亲的手很软,梳头发很舒服不?”
永璜用力点了点头,一脸幸福地拉住皇帝的手勾了勾。皇帝心下爱怜,牵过永璜的手道:“皇要去早朝了。不过还早,你跟着皇一起,皇今天先送你去尚书房见见你的师傅,好不好?”
永璜眼里闪过一丝雀跃,很快沉稳道:“儿子多谢皇。”
皇帝出门前,望着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诉你。玫常在的身孕朕登基后的第一胎,朕很高兴,所以打算封她为贵人。”他凑近如懿的耳边,语不传六耳,“但朕更盼着你,男孩女孩朕都喜欢。”
如懿面上烧得滚烫,却不敢露出半分神色来,只得极力自持道:“臣妾恭送。”
永璜紧紧攥住皇帝的手走了出去,一路絮絮说着:“皇,儿子已经能把《论语》都背下来了……”他说着,回头朝如懿挤挤眼睛,跟着皇帝出去了。
阿箬送到了宫门口,复又转进来,笑意满面:“大阿哥可真聪明,一点就通。能有亲自送去尚书房,以后大阿哥再不会受委屈了。”
如懿兀自微笑,忽然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逡巡不已。阿箬被如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地摸了摸鬓角和袖口,强自微笑道:“小主这么看着奴婢,怎么了?”
如懿的目光失去了温和的温度,冷然道:“你这身打扮,都快赶上新封的秀答应了。只秀答应脸上的坦然倨傲之色也没有你的多。”
阿箬有些讪讪的,摸着袖口密密的樱桃红缠枝绣花,那花色一定让小宫女拆了缝缝了拆忙活了许久才成的,每一瓣绣花里都点着玉色的蕊,配着双数的翠叶,落在翠粉色的衣料上,十分鲜亮。阿箬的绣花鞋上也绣了满帮的花朵,宫女的鞋原可绣花,但求素净。阿箬却粉蓝的绣鞋上缀满了胭脂色的撒花朵儿,唯恐人看不见似的,映着一把青丝间点缀着的同色绢花并烧蓝嵌米珠花朵,越发夺目。
如懿蹙眉道:“你进宫时就知道宫训,宫女衣着打扮要朴素,说话行动不许轻浮。尤其穿衣打扮,得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往外透出润泽来。你看你穿粉点翠的,像个彩珠玻璃球一样,只图表面光彩做什么?”
阿箬的脸红成了虾子色,嗫嚅道:“奴婢也为小主高兴,所以打扮得鲜亮些。”
如懿对镜梳通了头发,由着惢心盘起饱满的发髻,点上几枚翠翘为饰,又选了支简素的白玉珠钗簪上,方道:“你为我高兴还因为你的功劳为自己高兴?你在延禧宫里最有身份的宫女,和惢心一样的。只你得明白,身份不靠衣饰出格来换取的。”她见阿箬露出几分窘色,只搓着衣角不说话,只得缓和了语气道,“尤其皇后不喜欢宫中奢华,如今虽然比从前宽松了些,嫔御许用金饰了,但宫女打扮得出格,必要受责罚的。”
阿箬看如懿神色宽和了些许,才嘟囔着说:“奴婢也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了,又近身伺候小主的,所以才……”
如懿见她如此不知事,不觉懊恼:“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外,宫女不许穿红的。你看看你的衣裳和鞋子,若被外头人看见,指不定就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小事,丢人大事,让执法的太监把衣服一扒,裤子褪下来,一点情面不留,臊也得臊死。”
阿箬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只高兴,没想那么多。小主,奴婢……”
如懿拣了一副玉叶金蝉佩正要别上领口,看她那个样子,不觉生烦,呵斥道:“赶紧脱了去,这身衣裳鞋袜,不到年节不许再穿!”
阿箬慌不迭下去了。如懿看了惢心一眼:“她如今有些家世,越发轻狂了。你和她一块儿住着,也提点着她些。”她见惢心只默然,不觉苦笑,“了,她那个性子,我的话都未必全听,何况你呢?你不受她的气就了。下去吧。”
惢心回到房中,阿箬只穿着中衣,正伏在妆台上哭。衣裳脱了下来横七竖八丢在床上,像一团揉得稀皱的花朵。阿箬听见她进来,忙擦了眼泪赌气道:“惢心,你说实话,我这样穿明明很好看不?”
惢心笑道:“很好看,只……”
“只小主觉得我太好看,怕抢了她的风头罢了。方才我送大阿哥去小主寝殿,看见和小主在照镜子,那镜子里落进我半个身影,我也没觉得碍了谁的眼。没想到小主就觉得我碍眼了。”她呜咽着气愤道,“明明我这样打扮了出去的时候问过你,你也不觉得太僭越的。”
惢心露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我想,姐姐以后不在来的时候这样打扮,就万无一失了。”
阿箬方才破涕为笑,换了衣裳出去了。
065 对食
如懿趁着无人在旁,便打开压底的描金红木箱子,一层层翻起薄纱堆绣,有一样旧年的物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还她初嫁的时候,新婚才满三月,自然无事不妥当,无事不满意。闲来相伴他读书的时候,嗅着身边沾染了墨香书卷香的空气,一针一针绣下满心的憧憬与幸福。
彼时她才学会刺绣,笨手笨脚的,所以一方打了樱色络子的绢子上,只绣了几朵淡青色的樱花,散落在几颗殷红荔枝之侧,淡淡的红香,浅浅的翠浓,不过两个名字的映照:青樱,弘历,相依相偎。绣好的时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话,终究还塞了箱底。如今想起来,除了这个,自己所有,除了身体发肤,无一不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经时未改,长存于此。
她想了想,拿过一个象牙镂空花卉匣封了,唤了三宝进来道:“等下了朝,送去养心殿吧。别叫人看见。”
三宝答应着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着莹白的栀子花开了一丛又一丛,无声无息地笑了。
日子过得极快,好像树梢上蝉鸣咝咝,荷塘里藕花初放,这一夏便过去了。玫贵人因着身孕而获晋封,一时间炙手可热。人人都想着无论她生男生女,因着这宠爱,也势必对这孩子青眼有加。
永和宫这般热闹,咸福宫也未清静,慧贵妃一心一意地调理着身体,隔三差五便要请太医诊脉调息,又问了许多民间求子之法,总没个安静。这样过了七夕便中元节,然后秋风一凉,连藕花菱叶也带了盛极而衰的蓬勃气息,像要把整个夏天最后的热情都燃烧殆尽一般,竭尽全力地开放着。
眼看着快到中秋,长春宫也忙碌起了莲心的婚事,虽宫女太监对食,然而皇后却极重视,事事过问,宫人们无一不赞皇后贤惠恩下,连宫女都这般重视。八月十五的节庆一过,十六那日众人便忙碌了起来。对食宫人们的大事,意味着此风一开,便有更多的寂寞宫人可以获得恩典,相互慰藉。因着莲心与王钦都在宫中当差,所以在太监们所住的庑房一带选了最东边、离其他太监们又远的一间宽敞屋子做了新房。
这一日黄昏,嫔妃们随着皇后一同在长春宫门外送了莲心。皇后特意给莲心换了一身红装,好好打扮了,慈和道:“虽然你嫁在宫里,但女儿家出嫁,哪能不穿红的?”
皇后此言一出,众人又啧啧称赞皇后的恩德。莲心含泪跪在地上,王钦紧跟着她跪下了,千恩万谢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一定会好好疼莲心的。”
皇后含笑道:“这话就了。虽然你们不真夫妻,但以后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关爱,才不枉了本宫与的一片心意了。”
莲心似有不舍,紧紧抓着皇后的袍角磕了三个头,泪汪汪的只不撒手。慧贵妃笑道:“莲心果然知礼,民间婚嫁就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当旺了皇后了。”
皇后弯下腰,手势虽轻,却一下拨开了莲心的手,温婉笑道:“好好去吧,别忘了本宫对你的期许就了。”
素心忙笑着道:“恭喜莲心姐姐。以后便王公公有心照顾了。”
王钦利索地扶过莲心,拉着一步一回头的她,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去了。
如懿自长春宫送嫁回来便满心的不舒服,却无半点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着,她便支着腮在烛下翻看一卷纳兰的《饮水词》。
惢心端了一碗红枣银耳汤来,道:“叮嘱了每日早起喝燕窝,临睡前用银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则不知怎么挂心呢。”
如懿头也不抬道:“先放着,我先看会儿书再喝。”
惢心将蜡烛移远了些:“小主看什么这么入神?小心烛火燎了眉毛。”
如懿缓缓吟道:“飞絮飞花何处?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她慨然触心,“难为纳兰容若侯门公子,竟这般相重夫妻之情。绿衣(1)悼亡,无限哀思。”
惢心舀了舀银耳汤道:“小主,今日莲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这个,好不应景。”
如懿失笑道:“了。要让贵妃知道,必以为我在咒莲心呢。”
两人正说笑着,阿箬点了艾草进来放在角落熏着,又换了景泰蓝大瓮里供着的冰。阿箬替如懿抖开纱帐,往帐上悬着的涂金缕花银熏球里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气熏这绣被锦帐。花气清雅旖旎,在这寂静空间中萦纡旋绕。忽然静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仿佛谁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声穿破了寂静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宁静的宫苑。
如懿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以为自己听岔了。正要说话,又一声叫声嘶厉响起,带着凄厉而绵长的尾音,很快如沉进深不见底的大海一般,无声无息了。
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声音,好像从太监庑房那儿传来的。”她迟疑着道,“应该不会错,咱们延禧宫离那儿最近了。”
惢心静静挑亮了灯火,低声道:“这声音像……”
阿箬眼睛一亮,带着隐秘的笑容:“莲心!”
次日清晨,如懿被照进寝殿的金色光斑照醒,无端便觉得身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蒙地躺着,看着惢心和绿痕进来卷起低垂的竹帘,又端了新的冰进来,将榻前景泰蓝大瓮里供了一夜渐渐融化的冰都换出去了。她卧在床上,身下的水玉凉簟细密地硌着肌肤。她打着水墨山水的薄绫扇,听着细小的水珠顺着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轻响。兀地想到昨夜那两声惊破了静寂的凄楚叫喊,仿佛蕴着极大的无助与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惊悸中醒转。
起来梳洗的时候如懿还有些怔怔的蒙昧,惢心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道:“昨天傍晚烧了满天的火烧云,今天起来那太阳红闷闷的,等下怕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凉快些了。”
如懿道:“等下去长春宫请安,备着伞吧。”
惢心答应了一声,去外头准备了,便和阿箬陪着如懿往长春宫走。
莲心虽新妇,一早也在长春宫中伺候了。众人见她穿着平素的宫女衣裳,只发髻间多了几朵别致绢花,喜盈盈的颜色,神色倒平静如常。嫔妃们贺了几句“恭喜”,又各自备下了一点赏赐赠她。莲心一一谢过,便安分地随在皇后身边。
皇后含笑饮了口茶,瞥见她手上新戴着的一个玉镯子,便道:“看你这个打扮,想来王钦待你极好。
莲心脸上一呆,露了几分凄苦之色,很快如常笑道:“托皇后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
皇后极高兴:“这便好,也不枉了本宫一番心意了。”她唤过素心,取出一双银鎏金福寿双成簪子捧在锦盒中,“小主们都送了你不少东西,本宫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这双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钦也福寿双安,白头到老。”
莲心身上一个激灵,像高兴极了,忙屈身谢过。
众人请安过后便一同出来。怡贵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慈心,对下人们真好。”
嘉贵人亦道:“莲心不过个宫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还不如嫁了王钦,也一世的荣华呢。”
纯嫔带了几分惋惜:“可惜了王钦个太监,莲心她……”
嘉贵人不屑道:“太监缺了那么一嘟噜好玩意儿,可缺了怕什么?莲心嫁到外头,一旦有点好歹,那贫贱夫妻百事哀。还不如守着宫里的荣华呢。”
纯嫔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应听她说得直接,红着脸笑得捂住了嘴:“这话也就嘉贵人敢说了,咱们想也不敢多想。”
玫贵人原走得慢,听到这儿忽然站住了脚道:“各位姐姐难道昨晚没听见什么声音么?”
怡贵人睁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难道……玫贵人也听见了?”
玫贵人含了一缕隐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不听岔了,恍惚听得太监庑房那儿传来两声女人的叫喊。”
怡贵人连忙拉住了她道:“我也听见了。但我的景阳宫在妹妹的永和宫后头,听得不大清楚,还当风吹的声音呢。”
玫贵人笑着挥了挥绢子,见众人都全神贯注听着,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我的永和宫在娴妃娘娘的延禧宫后头,照理说延禧宫离太监庑房那儿最近,该她听得最清楚了。”
阿箬忙兴奋道:“的确……”
如懿立刻打断道:“的确我们已经睡熟了,没有听见。”
怡贵人便有些悻悻的:“那个时候还不算太晚,娴妃娘娘不肯说就罢了。”她只打量着阿箬,“阿箬,你伺候娴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听见了?”
阿箬含糊地摇了摇头。海兰道:“姐姐们别瞎猜了。即便有什么动静,那太监的喊声,也和女人的声音差不多。”
玫贵人笑道:“太监就太监,女人就女人,这点总还分得出来的。你们想,太监庑房那儿会有什么女人呢?莫不……”
纯嫔忙念了句佛,叹道:“可不能胡说,这皇后娘娘莫大的恩典。咱们这么揣测,可要惹皇后娘娘不高兴的。”
嘉贵人哧哧笑道:“现在已经离了长春宫了。再说了,难道许她喊,就不许我们议论么?我倒想知道个究竟,莲心为什么会喊起来的?”她压低了声音,笑得像一只窃窃的鼠,“即便没见过男人,见个太监,也不必高兴成这样吧?”
玫贵人皱了眉头,拿绢子擦了擦耳朵:“阿弥陀佛,还当什么叫声呢,夜里听着怪瘆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吓得龙胎都在我腹中抽了两下,差点便要传太医了。”
怡贵人立刻附和道:“玫贵人听得没错,叫得可凄厉了。我还当夜猫子叫呢。”
嘉贵人不解道:“太监能有什么本事,她便不情愿,还能怕成那样?”
纯嫔听着不堪,便道:“嘉贵人出身朝鲜,便不知道这个了。前明的时候阉宦横行,多少见不得人的脏东西都有呢。”
秀答应忽然诡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众人靠近道:“可不!从前明朝的大太监魏忠贤,便耍尽了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乳母客氏对食。后来还弄死了好几个小宫女呢。”
嘉贵人惊诧道:“这也有死了人的?”
秀答应点头道:“可不!有些有钱的太监在外头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个弄死一个,连妓女都架不住,何况一般人!”
如懿实在听不下去,脚下步子略快,与海兰拐了弯便进了长街,不与她们再闲谈。她正疾步走着,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唤:“娴妃娘娘留步!”转头竟莲心,捧着一方绢子急急赶上来道,“娴妃娘娘,您的绢子落在长春宫了。皇后娘娘叫奴婢给您送过来。”
066 螽斯门
如懿谢了她,接过。离得近了,方才瞧见她仔细敷好的脂粉底下,一双眼皮微微肿泡着,想哭过。如懿心中明白,想她素日虽然有几分骄横,如今也可怜,不觉便生了几分怜惜:“多谢你。看着天色快下雨了,赶紧回去吧。沾了雨可不好。”
阿箬忽然笑了一声,道:“沾点雨怕什么,如今莲心姐姐可与我们不同了,淋了雨都有人心疼的。”
如懿轻声呵止道:“阿箬,咱们回宫去。”
阿箬走了两步,止住脚转身笑吟吟打量着莲心道:“都说太监会疼人,看莲心姐姐今日的打扮,的确王公公会疼人了。穿衣打扮都不一样了。”她凑近了低声笑道,“不过还有一件好处,姐姐嫁了王公公,便省了生儿育女的一桩苦处,也省下了为人母亲的烦心事。那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莲心气得双唇发颤,雪白的面孔上只见一双充斥了血丝的眼睛黑红交间地瞪着阿箬,又气愤又凄楚,显然气到了极点。良久,她终于吐出一句,那语气冷得像冰锥子一般扎人:“这福气这么好,我就祝愿你,也嫁一个公公对食,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阿箬气得眼睛一瞪,很快忍住了笑道:“我哪里能和姐姐比,不过我们小主抬举,总要将我指婚给御前侍卫的。只好眼看着姐姐和王公公,无儿无女,相伴到老了。”
如懿气得胸口像裹了一团火似的,喝道:“阿箬,你给本宫住嘴!再敢放肆,本宫就要狠狠罚你!”
莲心满眼泪,只咬着牙狠狠忍着。如懿呵斥声未止,只听后头一个声音森冷道:“什么就要狠狠罚,在宫里这样放肆取笑,立刻就该打死!” 如懿听得声音,知道不好,忙转过身去,只见慧贵妃携了茉心站在拐进长街的朱红门壁边,目光冷厉,盯着如懿,宛如要在她身上剜出两个透明窟窿来。
如懿忙屈身道:“贵妃娘娘万安。”
阿箬也不禁有些慌,忙跟着道:“贵妃娘娘万安,娘娘恕罪。”
慧贵妃冷哼一声,也不看她,语气冷冽如冰:“恕罪?谁纵得你在宫里放肆喧哗,胡言乱语?还敢在螽斯门(1)底下说无儿无女这种话,简直大逆不道!”
如懿立时回过神来,才发觉方才急于避开那些闲话之人,原来转进了螽斯门。宫中所建螽斯门,意在取螽斯之虫繁殖力强,以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阿箬在这里说这种“无儿无女”的话自然大逆不道,更怕戳着这些日子来一直求子的慧贵妃的心思了。
如懿忙屈身道:“阿箬一时放肆,言语失了轻重,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阿箬也着实吃了惊吓,忙跪下道:“贵妃娘娘恕罪,奴婢无心的。”
莲心看了贵妃一眼,低低道:“无心也能说出这般刻薄的话来,奴婢实在闻所未闻。一切交给贵妃娘娘处置,奴婢先告退了。”
茉心含了一丝讥讽与厌弃:“贵妃娘娘每日晨昏都要来螽斯门祝祷大清子孙昌盛,你也太不要命了!何况莲心的婚事皇后亲口允的,那赐婚,无上荣耀,凭你也敢说三道四,出言嘲讽?等下贵妃娘娘说给皇后听,皇后也必不会饶你。”
阿箬求救似的看了如懿一眼,如懿无奈地摇摇头,实在恨铁不成钢。阿箬无计可施,只得规规矩矩跪着磕了头道:“奴婢因与莲心姐姐相熟,才这般玩笑的,娘娘恕罪啊!”
慧贵妃沉默片刻,指着门上匾额向阿箬道:“大清历代祖宗在上,螽斯门乃宫中绵延子嗣最神圣之地,你竟敢在此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本宫不能不在此责罚你,以敬列祖列宗。”
撒金海蓝底的匾额,以满蒙汉三种文字分别书写着“螽斯门”三字。此时天光暗沉,远远有乌云自天际滚滚卷来,唯云层的缝隙间漏出几线金线似的明光,落在匾额的泥金框上,那种炫目的金色,几乎要迷住人的眼睛。
贵妃使了个眼色,双喜立刻会意,一招手带上一个小太监,死死按住了阿箬,茉心拔下头上一支银簪子,没头没脸地往阿箬嘴上戳过去。阿箬吓得面色煞白,拼命躲避,嘴里不住地求饶。茉心戳了几下没戳到,又气又恨,忍不住手上更加力。
如懿忙拦在阿箬身前道:“住手!阿箬再有差错,也不能这样扎她。”
慧贵妃一把扯开她,轻蔑道:“本宫还没有问你管教不严之罪,你还敢帮她!”
如懿见阿箬躲了两下没躲开,嘴唇上已被扎了一下,汩汩流出殷红的血来,看着甚吓人。
如懿忙跪下道:“阿箬有过错,但请贵妃娘娘宽恕,容我带回宫中慢慢管教!”
慧贵妃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森冷的寒光,与她娇艳温柔的面庞大不相称:“交给你也只教而不善。本宫贵妃之位,就替你管教管教下人。”
如懿眼见阿箬受苦,虽气她口不择言去伤莲心,可也心疼她唇上的伤,心中愈加焦急难言,只得低头道:“娘娘怎么罚我和阿箬都不敢有怨言。只宫中的规矩,对宫女许打不许骂,伤人不伤脸。阿箬在宫中还要当差的,带着伤谁也不好看。还请贵妃娘娘宽宥。”
天际有闷雷远一声近一声传过来,空气黏着如胶,像谁的手用力挞在胸上,让人透不过气来。贵妃淡淡一笑,眼波却如碎冰一般:“阿箬不要颜面,你不要颜面,本宫却要的。茉心,你去回皇后娘娘的话,阿箬出言不敬,冒犯祖宗,本宫罚她在螽斯门下思过六个时辰,不到时辰谁也不许放她!”
茉心得意地答应一声,贵妃道:“双喜,留在这儿看着她,本宫先回去歇一歇。”
双喜响亮地答应着,笑眯眯向阿箬道:“姑娘,如今只有我陪着您了。六个时辰,咱们贵妃娘娘已经大发慈悲了。”
贵妃目光一剜:“至于娴妃,本宫罚你抄写《佛母经》(2)百遍,今夜之前交到宝华殿焚烧谢罪。”
如懿诺诺答应,见她走远,方才起身。阿箬慌不迭膝行上来,抱住如懿的腿道:“小主救奴婢,小主救救奴婢!”
那长街的青石板砖上都镂刻了吉祥花纹的,哪里会不疼?跪在那里六个时辰,等于给膝盖上了刑。如懿又气又恨又心疼,心里跟搅着五味似的复杂,当着双喜的面又不愿露出来,只得撇开她的手,怒其不争道:“你现在知道求我了,我让你闭嘴的时候你怎么就要这么饶舌去取笑人家,挖人家的伤疤!如今你让我去求谁?口不择言伤了贵妃的颜面,羞辱莲心伤的皇后和王钦的颜面,现下还有谁能来救你!你便老老实实跪着吧!”
不远处隐隐传来贴地旋卷的风声,一股奇特的尘土气息在风里飞散。浓密的雨云汇集过来,乌压压地盖住了天空,每一阵风过,都簌簌卷来不知从何处落下的大片森绿的叶子和残花。落在红墙碧瓦之下,隐隐带了丝阴沉的气味。
雨点子冷不丁地落下来,溅起尘土呛浊的味道,如懿看着更不忍,只得低声下气向双喜道:“双喜公公,阿箬跪在这儿也罢了,只眼看着便要下雨,这两把伞便留给您和阿箬吧,免得都淋坏了身子。”
双喜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敢当。娴妃娘娘,奴才皮糙肉厚的,不怕雨点子淋。可阿箬嘛,既受罚,就不必得这样照顾了。难道哪天她那张惹事的嘴拖着她要被送去砍头,您还怕刀太快削了她么?好了,您也请回吧,犯不着和奴才们一块儿堆着。”
惢心低低道:“小主还回去吧,那百篇的《佛母经》抄不完,只怕贵妃又要怪罪呢。”
乌沉沉的天空中电闪雷鸣,轰轰烈烈的焦雷几乎贴着头皮滚过,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将裙角吹得飞扬如翅。如懿实在无可奈何,只得摇摇头,撇身离去。
一袭冷风暴烈地叩开窗棂,席卷着泥土草木被雨水暴打的气息肆无忌惮地穿入宫室,忽忽的风吹得窗子啪啪直响,几乎要将四盏蒙着白纱笼的掐丝珐琅桌灯尽数吹灭。如懿赶紧护住案几上已经抄了大半的《佛母经》。惢心忙将窗上的风钩一一挂好,方过来研了墨道:“这雨下到午后了,怎么一点儿也不见小?”
她见如懿只低眉专注地抄写,又忧声道:“奴婢悄悄去看过阿箬,原想塞两个馒头给她。可双喜打了伞坐在宫门避雨的檐下看着她,一点都不肯松动。”
如懿笔下一颤,写歪了一个字,只得揉皱了扔下道:“活该!几次三番要她嘴上留心,她偏偏不听,恃强拔尖,嘴上不饶人。”如懿越说越恨,“事事要拔尖也得有拔尖的本事,这样没遮没拦的,活该长个记性!”
惢心不敢再说,只得细心添了水研磨墨汁。如懿心下烦忧,又惦记着慧贵妃的嘱咐,知她不好应付,只得用心仔细抄录,生怕被她挑出一点毛病来。好容易只剩下十几遍了,她又不放心起来,听着雨声哗哗如注,简直如千万条鞭子用力鞭打着大地,抽起无数雪白的水花。她侧耳倾听,叹息道:“都说雷雨易止,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呢?”
惢心知她心中还担心阿箬,便道:“也老天爷爱磋磨人,早起虽热,下了雨却寒凉,阿箬跪在大雨里,回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雨水敲打着屋檐瓦当,惊得檐头铁马叮当作响,如懿心下愈加烦躁。她按捺住满心的担忧,吩咐道:“我这儿的《佛母经》快抄完了,你等下赶紧送去咸福宫知会一声,然后去宝华殿焚烧了交差。”
惢心口上答应着,知道如懿的话必定还没完,便拿眼瞧着如懿。果然如懿凝神片刻,唤进三宝道:“阿箬跪了几个时辰了?”
三宝忙道:“四个多快五个时辰了。”
如懿点点头:“你去太医院请许太医过来,就说我身上不大松快。再嘱咐他备些祛风治寒的发散药物。”
三宝答应着赶紧出去了,如懿又吩咐绿痕:“去多烧些滚烫的热水来,阿箬回来给她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再抱两床厚被子在她屋子里给她捂上。还有,姜汤也要备好。”
绿痕一迭声答应着,惢心含笑道:“小主还心疼阿箬。”
如懿摇摇头:“她跟了我这些年,自然没有不心疼的。只,她也太不争气了。”
过了好一阵,如懿将写好的百篇《佛母经》都交到惢心手里:“去吧。回了慧贵妃就去做你的差事。”
惢心叮嘱了绿痕并几个小宫女几声,便告退了出去。
如懿站在廊下,看着惢心擎了伞出去,四周湿而重的水汽带着寒意透过衣裳,像要把她的身体一同浸润了一般。天色暗沉得宛如深夜,廊下院中数十盏宫灯飘摇在雨中,像忽远忽近的鬼火,飘忽不定。
如懿披衣站着,看着宫苑殿阁的棱角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变成深色却模糊的薄薄剪影,心中便生出无尽的担忧与惘然。
她正沉思着,只见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豁然闯入宫门,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雨水之中。 ———————————————————————————————————————— 注释:(1)螽斯门:螽斯门西二长街南门,南向,北与百子门相对。螽斯一种昆虫,繁殖力强,善鸣。螽斯门的典故源自《诗经·周南·螽斯》,诗中描述了螽斯聚集一方、子孙众多、虫鸣阵阵的景象。皇宫内廷西六宫的街门命名为螽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 (2)《佛母经》:又名《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内容叙述莎底苾刍为众破樵,为黑蛇所螫,不堪苦痛,阿难向佛求救,佛为他说大孔雀明王神咒而救之
067 独自凉
如懿一怔,旋即辨认出那个如同水里捞出来的身影便阿箬。如懿连忙让几个小宫女扶她进了自己的房中。绿痕正好烧好了热水进来,忙把水倒进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脚和如懿将她湿透的衣服剥除了,整个人挪进浴桶里去泡着。
阿箬感觉到周围滚烫的水,才呻吟着醒了过来,一见如懿在身边,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唤道:“小主。”如懿一壁吩咐绿痕往水中加入活血驱寒的姜片、石菖蒲和黄酒,一壁伸手进水里替她搓着手臂,方道:“不要六个时辰么?怎么那么快回来了?”
阿箬的脸上已分不清水还泪,只哭着道:“说去皇后娘娘那儿用晚膳,见奴婢跪在那里可怜,便向皇后娘娘提了一句。皇后娘娘才开恩放了奴婢回来。”
如懿道:“先别哭了。赶紧泡热了身子,我给你腿上上点药。跪了那么久腿一定很疼。”她起身回到殿中,默默剔亮了灯芯,听着外头雨疏风骤,不过多久,却见惢心推门进来,她有些诧异:“怎么回来了?”
惢心有些为难,片刻方道:“慧贵妃看了小主抄写的《佛母经》,说小主敷衍了事,写得不仔细,并不诚心受罚。”
如懿叹口气:“那她要怎样?”
惢心屏息敛气:“慧贵妃说,要小主重新抄录一百遍,明日去长春宫请安前送去咸福宫。”如懿微微凝神,便道:“无妨,我再抄一百遍就。”
惢心觑着如懿的神色,低低道:“其实,其实慧贵妃压根没翻小主抄的佛经,小主怎么抄她都不会满意的,分明存心刁难小主。”
如懿淡然一笑:“那不意料中的事么?她要的何尝佛经?不过要看我辛苦劳碌,疲于奔命罢了。”
她说罢再不言语,起身到了案几前,提笔蘸墨,依次抄录了起来:“为着玫贵人的身孕,她已经怄了许多气,我再这般不驯服,便落了她话柄了。”
惢心踌躇片刻,还道:“可贵妃的确过分了。”
如懿含了一缕微薄的笑意,淡淡道:“阿箬没有分寸,她要管教阿箬。她自己失了分寸,我也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在分寸之内。”
惢心看着她提笔立时写就,不觉诧异:“小主不要抄佛经么?怎么写了一首旁人的诗?”
如懿道:“抄写佛经不过小巧,这个才最要紧的。”她附耳低语几句,惢心会意一笑:“奴婢遵命。”
两人正说着话,三宝已经带着许太医过来了。阿箬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被绿痕扶了颤巍巍地过来。如懿道:“劳烦许太医了,替本宫瞧瞧这位姑娘。”
许太医答应了一声,便替阿箬请了脉,很快道:“姑娘淋了大雨着了风寒,现下有些发热,需得仔细调养。现在最要紧的防着高热发作,免得烧坏了身体。微臣会开好方子送了药来,请小主宫里的人赶紧替姑娘煎了药吃下去才好。”
“那膝盖上的伤?”
许太医恭谨道:“只外伤,上点药就不妨事的。”说着从药箱里取了两瓶药粉出来,“内服外敷,好得更快。”
如懿谢过,便吩咐三宝好生送了许太医出去,取过他留下的药,语气平稳无澜:“把裤腿卷起来。”
阿箬卷好裤腿,露出又青又紫的膝盖,最严重的地方硌破了皮肉,沁出鲜红的血丝。如懿微松一口气,替她敷上药粉。阿箬止不住呜咽起来:“小主,奴婢好委屈!”
如懿慢慢在伤口上撒着药粉,淡淡道:“委屈什么?”
阿箬哭道:“慧贵妃这么折磨奴婢,就为了折损小主的颜面。奴婢受委屈不要紧,可小主……”
如懿将药瓶往桌上重重一搁:“你受委屈当然不要紧,因为你受的委屈都自作自受,都活该!”
阿箬怔了片刻,似乎不可置信般,放声哭道:“小主以为奴婢为什么?从前莲心言语冒犯,几次顶撞小主,不阴不阳的,奴婢已经瞧不上她许久了。昨日她指婚荣耀,今日就受折磨,奴婢替小主高兴,替小主报仇才奚落了她几句么!”
心口像有一团野火燎原,如懿沉着脸呵斥道:“为我报仇,还替我挖个坑跳下去?我再三告诫过你,宫里不比外头,由得你这样骄纵任性,满口乱说。这后宫,一句话说错便要活活打死的,你有几条舌头去填你自己的命!”
阿箬战战兢兢地看着如懿,哀泣道:“奴婢就算有不,也对小主一片忠心呀!”
如懿气得话也不会说了。惢心忙道:“阿箬姐姐,小主就为了替你求情,才被贵妃娘娘再三为难,抄了一百遍《佛母经》还不够,还要再抄一百遍。”
阿箬怯怯道:“奴婢就不服气,不服气从前在潜邸的时候小主和她都侧福晋,如今怎么就要事事踩在小主头上?小主又不争不过她!”
如懿气得脸都涨红了,手上的护甲敲在紫檀桌上发出沉闷的悠响。她恼怒道:“你凡事只知道争,只知道要出头!却从没想过凡事要适可而止,有进有退!你想争,偏偏争不过人家,还把自己填了进去!”
阿箬气馁地哭起来,惢心见两下里尴尬,便端过一碗姜汤给阿箬:“姐姐身上不好,快喝了姜汤散一散吧。”
阿箬就着惢心的手正要喝,如懿愈加不乐:“让她自己喝!”阿箬扁了扁嘴不敢再哭,只得自己接过喝了。
如懿严厉道:“等下喝了药好好去睡。这最后一次,下次还要口不择言,凡事胡乱逞强,我也保不了你。”
阿箬垂着眼睛,无声地啜泣着出去了。
如懿心下烦乱不堪,拽过一管玳瑁紫毫笔便开始抄写佛经。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也该饿了,不如传晚膳吧!”
如懿头也不抬:“气也气饱了,不必了。”
这一生闷气便一夜。如懿抄录佛经抄得晚,夜里又听着微凉的雨簌簌一夜,夹杂着雨打芭蕉之声,格外愁人似的,这一夜无论如何便没有睡好。
如懿起来便闷闷的,将昨夜剩下的佛经一并抄录好交给惢心,便道:“去吧。”
惢心见外头雨停了,便先送永璜去了尚书房。绕过尚书房便到了长街,惢心一早便知皇帝昨夜歇在玫贵人处,便特意绕了往永和宫外走。果然见微明的天色下,远远有太监们薄底靴轻快擦着青石砖板的步声传来。一溜宫灯如星子明耀,簇拥着明黄御辇,后头跟着无数仪仗,自悄然寂静的宫墙夹道疾疾走来。
惢心只当低头走路,打皇帝跟前走过。前头的引导太监便呵斥起来:“谁呢?没看见御驾在此么?”
惢心吓得忙跪下道:“奴婢延禧宫宫女惢心,无心冒犯圣驾,还请恕罪。”
皇帝倒还和气:“这个时候,刚送了永璜去阿哥所么?”
惢心道:“。奴婢原本想去永和宫门外迎候。”
皇帝道:“什么事?”
惢心垂着头,恭恭敬敬道:“娴妃娘娘说,今日八月十八观潮日,曾与小主说起向往海宁观潮胜景,遗憾不能一去。小主特意叫奴婢交一份东西给。”
皇帝点点头,王钦便上前从惢心手中取过,双手捧着奉给皇帝。皇帝打开一看,却见一张玉版纸上,寥寥几行簪花小楷:“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那刘禹锡的《浪淘沙》,写的正八月十八钱塘江潮壮观之景。
皇帝明如寒星的眼里便有了一丝温暖清澈的笑,这他曾与如懿说过的,对于钱江狂潮的向往。她却都记得,在这八月十八的清晨,便将满江浪潮一笔一笔写了给他。纸张下部还有一篇《佛母经》,皇帝温和道:“怎么有一篇《佛母经》?”
惢心道:“小主说,钱江潮虽然万马奔腾,气势无可比拟,但难免对民众有所损伤,常常听闻有人被卷落江水。所以小主特意抄写《佛母经》一篇,想借佛母慈悲,眷顾民众。”
皇帝十分喜悦,便道:“如此,朕就收下了。王钦,将娴妃所抄的《佛母经》供在养心殿神龛前,这个月都不必取下来了。”
王钦答应着,惢心侧身跪在甬道边,满面恭敬地看着御驾迤逦而去,才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笑容。
惢心回到宫中时,如懿已经自长春宫中请了安回来,倚在长窗下挑拣新送来的白菊花苞。那些花苞尚未开放,带着淡淡的青色,仿如凝玉一般。如懿一朵一朵地挑选着,任清幽的香气在指间幽幽弥漫。
惢心笑道:“小主在忙什么?”
如懿盈然一笑,恍若淡淡绽放的白菊盈朵:“挑点白菊花苞做个枕头,给永璜枕着,可以明目清神。”
惢心搬了小杌子坐在如懿身边,帮着一起挑选:“小主怎么突然有这个兴致了?”
“从长春宫请安回来,慧贵妃什么话都没对我说,我就知道,你把事情办好了。”
惢心低眉恭顺道:“。把小主的《佛母经》供在了养心殿的神龛前,奴婢只在贵妃面前提了一提,贵妃便不做声了。她虽然气恼,但还让奴婢把佛经都送去宝华殿烧了。”
如懿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微笑,道:“都喜欢的,她还能挑剔么?”
惢心道:“小主没有告诉贵妃刁难您的事,已经手下留情了。”
“我只想警醒她,并不欲与她剑拔弩张。还那句话,适可而止。”她将选好的白菊放进青金色福字软枕中,问道,“昨夜阿箬怎么样?烧得厉害么?”
惢心想了想道:“吃了许太医开的药,前半夜烧得厉害,一直要水喝,后半夜就安静多了。”
如懿凝神片刻,忧然叹了口气:“惢心,这些年我不宠坏阿箬了?”
惢心斟酌着词句,慢慢道:“阿箬姐姐小主的陪嫁,小主疼她也应该的。”
如懿捻着指尖的白菊慢慢地揉搓着,清香的汁液便沾染上了细白的手指,她沉吟着:“阿箬也到了指婚的年纪了,我想着……”
惢心便露了一个甜甜的笑:“阿箬姐姐好福气。”
如懿叹口气,断然道:“不我不想留她,只阿箬的性子,宫里断断容不得了。不如趁着青春正好,送出宫打发了配人吧。”她想了想,“阿箬到底跟了我这些年,婚事上必得上心,不能造孽。等哪日我入宫,我得托付她去外头打听了,给阿箬安排个好人家。”
惢心有些意外:“小主不想给阿箬指个御前当差的侍卫么?”
如懿心下愀然,摇头道:“原这么打算,本来能指个在宫中当差的侍卫最好的,哪怕个二等虾三等虾(1),总有出头之日,也想让她在我身边长长久久地一起。可她的性子,若还跟宫里牵扯关系,终究麻烦。”
惢心会意道:“小主还替阿箬姐姐打算,若嫁个准备外放的官员,哪怕去外头苦几年,终究也正室的名分,少不了一份富贵的。”
如懿微微颔首,赞许地看了惢心一眼:“你说得不错。”
话音未落,只听殿门哐当一响,一个碧色的身影绕过花梨木雕玉兰花碧纱橱,直奔进来道:“小主,小主,求求您别放了奴婢出去,奴婢不想嫁人,不想离开小主!”
如懿不防着阿箬病中起来,竟在外头听着,不觉也吓了一跳,沉下脸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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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二等虾三等虾:代指二等侍卫三等侍卫。
068 落水
阿箬含泪跪下,一脸凄楚道:“小主恕罪,奴婢不有意偷听小主说话的。只觉得身上好了些,所以起来给小主请安,想来伺候小主。”她原在病中,脸色白得没半分血色,额头上还缠着防风的布条,看着憔悴至深。
如懿有些不忍,便道:“你先起来吧。我也不过一句顽话,哪里立刻就要送你出去了,也得好好挑了人家才。”
阿箬哭得梨花带雨:“奴婢知道,奴婢离开了紫禁城就什么都不了。如果小主真要放奴婢出去,也请多留奴婢几年,让奴婢可以好好伺候小主。奴婢保证,无论如何,绝不再多嘴多舌给小主惹祸了。”
如懿见她如此诚恳,不觉有几分可怜。毕竟,从十二岁那年开始,阿箬便陪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从骄纵的佐领家的格格成了皇子府邸备受宠爱不知收敛的侧福晋,又成了宫中日渐沉静安敛的嫔御之一。阿箬的骄横,隐隐带了自己从前的几分影子,那样牙尖嘴利,针锋相对,不肯轻易饶人。如懿神思恍惚地想着,那么,她所不喜欢的,到底如今一样骄矜的阿箬,还从前那个不知轻重的自己?
这样的念头不过一瞬,便吓到了自己。如此想来,阿箬的错失,也有自己的过错了。那么,她如何还能怪阿箬?
如懿伸出手,怜惜地扶起她:“地上凉,起来吧。”
阿箬哀哀地哭着,求道:“小主不答应,奴婢便再不起来了。”
如懿只得笑道:“宫女出宫的年纪二十五岁。只要你愿意,便留到二十五岁再走吧。”
阿箬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真的?那奴婢多谢小主了。”她慌不迭地又要行礼相谢,如懿挽住她手,温和道:“去吧,好好去养好身子。”
阿箬含了一丝难得的温和谦卑的笑,告退出去。只在转身的瞬间,她将这缕笑暗暗咬啮成了唇边一个不肯褪去的印子。
紫禁城的秋凉总显得有些短暂。秋风吹黄了枝头青翠郁郁的叶,便毫不留情地带着它们一同坠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尘灰。冬寒伴随这日益光秃的枝丫不动声色地入侵,紫禁城开始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空气里永远浸淫着干燥而寡淡的寒冷气息,所以大朵大朵养在清水中的水仙便格外讨人喜欢,香得欲生欲死,散发出湿润而缱绻的气味。宫室内的温度永远要比室外温暖缱绻,仿佛暖洋的春天总未曾离去。但这样的温暖亦寂寞的,让人离不开又舍不得走远。在这寂寞里,不期而至的冬雪便叫人格外地心生温柔,就连那些棱角分明、生硬硌人的宫墙青砖,那些凌厉如翅的卷翘飞檐,亦少了许多平日的巍峨疏冷,生出几分难得的被雪覆盖后的静谧与安详。
天气渐冷,除了每日必须去的晨昏定省,如懿并不太出门。只隐隐约约听着永和宫不太安宁,她便也随众去看了几次玫贵人。因头胎,前三个月玫贵人的反应便格外大,几乎不思饮食,连太后亦惊动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窝羹来赏赐。到了三月之后,她渐渐慵懒,胃口却越来越好,除了御膳房,嫔妃们也各自从小厨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嫔御之间的关切,亦讨好于皇帝。太医每每叮嘱玫贵人要多吃鱼虾贝类,可以生出聪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旁人也还罢了,如懿便吃了些苦头。只因她的延禧宫外离着宫人们进出运送杂物的甬道最近,宫外送进新鲜鱼虾,自苍震门、昭华门而进永和宫,必定要经过她的延禧宫,一时间鱼虾腥味,绵绵不绝。
如懿也不敢多言,只让宫人们多多焚香,或供着水仙等祛除气味。玫贵人胃口虽好,嘴角却因体热长了燎泡,又跟着牙齿酸痛,皇帝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医们也跟着往来不绝,简直热闹得沸反盈天。
这一日如懿与海兰、绿筠相约了去探视玫贵人,她正捂着牙嘤嘤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两个,涂着薄荷粉消肿。她见三人来,便一一诉说如何失眠、多梦、头昏、头痛,时有震颤之症,又抱怨太医无术,偏偏治不好她的病。听得一旁候着的几个太医逼出了一头冷汗,忙擦拭了道:“贵人的种种症状,都因为怀胎而引起,实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会好的。”
绿筠生养过的人,便含笑劝道:“怀着孕浑身不舒服,你又头胎。方才听你这样说,这些不适多半体热引起的,那或许个男胎呢。”
玫贵人这才转怒为喜,笑道:“纯嫔娘娘不骗嫔妾么?”
如懿笑道:“旁人说也罢了。纯嫔自己生育过阿哥的,必不会错。”
海兰亦道:“我记得纯嫔姐姐怀着三阿哥的时候也总不舒服,结果孩子反而强健呢。”
众人安慰了玫贵人一番,便也告辞了。出门时纯嫔想着今日初一,便邀了如懿和海兰一起去阿哥所看三阿哥永璋。如懿想着正好到了时辰去接永璜下学,便推托了。
去尚书房便要抄近路经过御花园,夏日里莲叶田田,青萍丛生的菡萏池只剩下了几脉枯叶残梗,落寞地宁静着。
冬日里天黑得早,此时御花园中已经无人走动。如懿才欲带着惢心绕过假山莲池,忽听得咕咚一声巨响,旋即便水花四溅的声音。
如懿一怔,立即明白过来,失声道:“不好,有人落水了!”
冬日天色黑蒙蒙的,眼前又枝丫交错,和着半壁假山掩映,遮去了大部分视线。如懿听得动静,心下本慌乱,忙绕过假山跑到水边。池中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却无一点呼救之声,三宝吓了一跳,赶紧喊起来:“救人哪——”
如懿立刻喝道:“喊什么救人,等人来还不如自己救啊!”
三宝咬了咬牙,也顾不得水寒彻骨,霍地往水中一跳,拼命朝着水波扬起处游去。很快三宝从水里捞出个水淋淋的人来,她犹自咳嗽着喘息,如懿心头一松,知道还有活气,忙唤了惢心一起将她扶到地上平躺。朦胧中只看那女子一身宫女服色,倒颇有身份。惢心举过灯笼一照她的脸,不觉惊道:“小主,莲心!”
如懿看清了莲心的面孔也大惊,转念间已经平复下来,看她浑身水,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懿使一个眼色,和惢心拼命地按着她胸口,将腹中的水控出来。
三宝冷得浑身发抖,转身就道:“小主,奴才去请太医!”
如懿喝道:“糊涂!”她静一静,“离这儿最近养性斋,那儿没人,你赶紧过去生上火盆烤着,然后找附近庑房的太监换身干净衣裳。记着,不许声张!”
三宝立刻答应了小跑过去。
如懿与惢心使劲按了一会儿,只见莲心口中吐出许多清水来,眼睛睁开,眼珠子也慢慢会动了。她呆呆地瞪了半天眼睛,终于迟疑着问:“娴妃……”
如懿松了口气,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她身上:“会说话就好了。”她看四下无人,便道,“惢心,这里风太大,莲心这个样子不能见人,送她去养性斋。”
惢心答应着,半扶半抱着惢心往养性斋去。养性斋原御花园西南的两层楼阁,因平素无人居住,只太监宫女们打扫了供游园的嫔妃们暂时歇脚所用,所以一应布置倒还齐全。三宝已经生好了几个火盆,见她们进来,方才告退出去换衣裳。如懿看莲心坐下了,方道:“惢心,你去宫里找身干净的宫女衣裳给莲心换上,记着别声张。”
惢心连忙掩上门去了。
如懿道:“所以,你就不想活了?”
“这样的日子过一天还不如早死一天,我既然不能自杀,那总能失足落水吧!死有什么可怕的?早死早超生罢了!”
如懿凝视着她:“所以,你新婚那夜,庑房里发出的尖叫声……”
莲心悲切的哭声如同被胡乱撕裂的布帛,发出粗嘎而惊心的锐声:“!从我被赐婚做他的对食那天起,我的日子就完了。白天皇后跟前最得脸的大宫女,副总管太监的对食,看着风光无限,人人讨好。可到了夜里,只要天一擦黑我就害怕。他简直不人,他禽兽!少了一嘟噜东西还要强做男人的禽兽!”
如懿道:“他打你?”
莲心忍着泪,切齿道:“打我?哪个宫女从小不挨打的,我怕什么?”她撩起衣袖,卷得高高的,手肘以下完好无缺,并不妨碍莲心劳作时露出戴着九连银镯并翠玉镯的手腕。可手肘以上不易露出的地方,或青或紫,伴着十数排深深的牙印,像有深仇大恨一般,那些牙印直咬进血肉里,带着深褐色的血痂。尚未痊愈的地方,又有新的咬伤。几乎没有一寸皮肤完好。
如懿看得触目惊心:“王钦这样恨你,他何必还要向皇后求娶你?”
莲心冷笑,眼泪在她眼角凝成了冰霜似的寒光:“因为他需要一个女人,一个白天带给他体面的女人,晚上可以任他折磨的女人。”她呵呵冷笑,发出夜枭似的颤音,“他不会亲女人,所以就咬。他没有办法像一个男人那样,就拿针扎我的身体,身体的每一寸。他极力想做一个男人,补上他所缺失的东西,就拿各种能想到的东西捅我。我求他,我哭,他却愈加高兴!娴妃娘娘,这样的日子,你知道我每天怎么熬过来的么?”
如懿心里一阵一阵发寒,她不敢去想象,只要一想,就觉得无比恶心,连带着心肝肺脏都一起发抖。可偏生,莲心就活在那样的日子里,挣扎沉浮,不能托生。莲心看着她捂着胸口,忽然生了一点悲凉的笑意:“娴妃娘娘,您的脸色和您的恶心告诉我,您在想象我过的苦日子。多谢您,因为我曾经尝试着告诉皇后娘娘,可她才听了一句就念了阿弥陀佛,要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好,您替我想着的。”
如懿忍耐着腹中强烈的翻江倒海,极力不把那种血腥的画面与莲心连在一起,而由衷地冒出更大的惊诧:“皇后居然知道?她不肯帮你?”
莲心瑟缩着,眼里只剩下绝望的灰烬:“。皇后娘娘愿意把我嫁给王钦,也为了多一层保障,知道的所思所想。如果我不仅做不到这个,还要皇后娘娘出手救我,她怎么肯呢?她绝对不会为了我和王钦撕破了脸的!”她的泪有无尽的堕落与绝望,仿佛掉到了崖底的人,再无力爬起来,“王钦和皇后娘娘都告诉我,不能自戕,否则会连累家人。可我实在活不下去了,那失足落水总可以的吧?”
如懿屏住心气,沉声道:“如果王钦不愿意你死,不愿意少了他那点乐子,不管你自杀还失足,他都会当你自杀,拖着你全家一起下地狱。如果猛兽伤人,你以身饲兽之后它还要吃你的家人,你说应当怎么办?”
莲心眼中微微一亮:“您说,杀了猛兽,以绝后患?可我只个宫女,能有什么办法?”
如懿凝视着她,语意沉着:“任何一个想要求生的人,都会这样想。王钦折磨你,伤害你,他固然无耻,也看准了你不敢反抗,羞于声张。既然如此,你就假装驯服。因为想要持刀杀兽,你既然力气不够,就可以挖陷阱,下毒药,甚至借别人的手去杀了他。这样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也不会连累了你,让你受人嘲笑。”
莲心有些胆怯,惶惑道:“娴妃娘娘以为奴婢能做到?”
如懿笑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只任何事都要忍耐为先,你若没有耐心,忍不住,那便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莲心似乎十分惧怕王钦,迟疑良久仍说不出话。正踌躇着,惢心抱着一身干净衣裳进来了:“小主,奴婢已经尽量选了一身和莲心姑姑今日穿着相似的衣裳,请姑姑即刻换上吧。”
如懿看她一眼,示意惢心解下莲心身上披着的大氅。如懿转身离去,缓缓道:“头发已经烤得快干了,要换上干净衣裳还任由自己这么湿着再去跳一次莲池,随便你。”
如懿走了几步,正要开门出去,只听莲心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语气决绝如寒铁:“多谢娴妃娘娘的衣衫,奴婢换好了就会出去。”
如懿不动声色地一笑,也不回头,径自走了出去。惢心在身后掩上门,如懿低低道:“去告诉李玉准备着,他的出头之日就要来了。”
069 畸珠
尚且等不到李玉的出头之日到来,腊月的一天,玫贵人突然早产了。如懿清晰地记得,那一个深夜。
她坐在暖阁里,看着月光将糊窗的明纸染成银白的瓦上霜,帷帘淡淡的影子烙在碧纱橱上。阁内只有铜漏重复着单调的响声,一寸一寸蚕食着时光。皇帝正在专心地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名册,如懿则静静地伏在绷架上一针一针将五彩的丝线化作雪白绢子上玲珑的山水花蝶。暖阁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微响和镂空梅花炭盆内红箩炭清脆的燃烧声。"
绣得倦了,如懿起身到皇帝身边,笑道:“向例不生下了孩子内务府才拟了名字来看的么?如今玫贵人还有一个月才生产,尚不知道男女,怎么就拟好名字了呢?”
皇帝不自觉便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道:“太医说了,多半个阿哥。自然,公主也好的。倒也不朕心急,内务府的人会看眼色,觉得朕对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特别期许,所以先拟了名字来看。”/
如懿道:“内务府既然知道的期许,那一定好好起了名字的。”
皇帝揽过她道:“你替朕看看。”皇帝一一念道,“阿哥的名字拟了三个,永字辈从玉旁,永琋、永珹、永珏;公主的封号拟了两个,和宁与和宜,你觉得哪个好?”
如懿笑着推一推皇帝:“这话合该去问玫贵人,怎么来问臣妾呢?”
皇帝笑道:“迟早你也要做的人,咱们的孩子,朕也让你定名字。”
如懿笑着啐了一口,发髻间的银镂空珐琅蝴蝶压鬓便颤颤地抖动如发丝般幼细的翅:“便拿着玫贵人的身孕来取笑臣妾吧。”
皇帝道:“朕原也想去问问玫贵人的意思。但她身上一直不大好,总说头晕、嘴里又发了许多燎泡,一直不见好。朕只希望,她能养好身子,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来便好了
如懿带了几分娇羞,指着其中一个道:“既然对玫贵人的孩子颇具期望希翼,那么永琋便极好。若个公主,和宁与和宜都很好,再拟个别致的闺名就更好了。”
皇帝抚掌道:“那便听你的,朕也极喜欢永琋这个名字。”
铜漏声滴滴清晰,杯盏中茶烟逐渐凉去,散了氤氲的热气。如懿依偎在皇帝怀中,听着窗外风动松竹的婆娑之声,心下便愈生了几分平和与安宁。
v# i 如懿与皇帝并肩倚在窗下,冬夜的星空格外疏朗宁静,寒星带着冰璨似的光芒,遥迢星河,仿佛伸手可摘。如懿低低在皇帝身畔笑道:“在潜邸的时候,有一年带臣妾去京郊的高塔,咱们留到了很晚,一直在看星星。就这样,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皇帝吻着她的耳垂,自身后拥她:“如今在宫里,出去不便。但往后,朕答应你,会带你游遍大江南北。”
如懿依依道:“最喜欢江南的柔蓝烟绿、疏雨桃花。”
皇帝清朗的容颜间满向往之情:“朕说的,你都记得。小时候听皇讲佛偈,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朕想来想去,便往山水间去。最好的山水,便在江南。所以朕想去的地方,一定会有你。我们,迟早会去江南的。”他说着,瞥见如懿方才绣了些许的刺绣,“手艺越发精进了,可那时候为什么送朕那么一方帕子,一看就你刚学会刺绣的时候绣的。”
如懿的笑意如枝头初绽的白梅,眼中含了几分顽皮之色:“送了那么久,到现在才来问。不觉得不好,早就扔了!
皇帝笑着捏一捏她的鼻子:“啊,就因为不好,所以得珍藏着。因为以后你的绣功只会越来越好,再不会变成那样子了。”
如懿低低道:“虽然不够完美,但那最初的心意。青樱,弘历。”
皇帝无声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时节带着蔷薇暗香的风,暖而轻地起落。
庭院内盛满深冬的清澈月光,恍若积水空明。偶尔有轻风吹皱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点。如懿看着窗外红梅白梅朵朵绽放,冷香沁人,只默默想着,这样,大约也一段静好岁月了吧。*
她正想着,却听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伐,仿佛有低低的人声,如同急急惊破湖面平静的碎石。
如懿微微不悦,扬声道:“谁在外头?”
进来的却大太监王钦,这么冷的天气,他的额头居然隐约有汗水。如懿看到他的脸便想起莲心身上的伤,满心不舒服地别过头去看着别处。王钦急得声音都变调了:“,永和宫的人来禀报,玫贵人要生了!”
皇帝陡然一惊,脸色都变了:“太医不说下个月才产期么?”
王钦连忙道:“伺候的奴才说用晚膳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进了一碗太后赏的红枣燕窝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弯儿,结果出门从墙头跳下一只大黑猫,把玫贵人惊着了,一下子就动了胎气。”
皇帝的鼻翼微微张合,显然动了怒气,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那么多,一点也不周全!”
如懿忙劝道:“,现在不动气的时候。赶紧去看看玫贵人吧。”
皇帝连忙起身,如懿替他披上海龙皮大氅。皇帝拖住她的手道:“你跟朕一块儿去。” 如懿沉静地点头:“臣妾陪着。”
永和宫离延禧宫最近,自延禧宫的后门出去,绕过仁泽门和德阳门的甬道便到了。尚未进永和宫的大门,便已听到女人凄厉的呼叫声,简直如凌迟一般,让人不忍卒闻
皇帝握着如懿的手立刻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滑腻腻的。如懿握了自己的绢子在皇帝手中,轻声道:“女人生孩子都这样的。纯嫔那时候也痛得厉害.
皇帝有些担忧,道:“怎么朕听着玫贵人的叫声特别凄厉一点?”
两人急急进了宫门,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热水和毛巾往里头端。拦住一个人道:“玫贵人如何了?太医呢?太医来了没有?”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太医来了好几个,接生嬷嬷也来了,可贵人的肚子还没动静呢。” 皇帝急道:“没动静就痛成了这样?快去叫个太医出来,朕要问他。”
那人答应着跑进去,很快领了一个太医出来,正太医院院判齐鲁,齐鲁来不及见过皇帝,皇帝便道:“你都在这儿了,不玫贵人不大好?”
齐鲁忙道:“安心。早产一个月不大事,只……只胎儿还下不来,微臣要开催产药了。”
皇帝吩咐道:“你赶紧去!好好伺候着玫贵人的胎,朕重重有赏!”
齐鲁忙赶着进去了。不过须臾,皇后也带着人到了。皇后急匆匆问了几句,便吩咐素心道:“多叫几个人进去伺候着,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够。”
素心立刻去安排了。皇后低低道:“,臣妾听闻玫贵人被黑猫惊着了。黑猫晦气,不太吉利。臣妾为了玫贵人能顺利产下孩子,已经请宝华殿的师父诵经祈福,保佑母子平安。”
皇帝微微松一口气,欣慰道:“皇后贤惠,一切辛苦了。”
皇后含了端肃的笑容:“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一切都分内的职责。”
里头的叫声愈加凄惨,恍如割着皮肉的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伺候着的宫女不断地进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彻骨腥气的血水。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皇后立刻挽住了皇帝的手臂,语气柔和而不失坚决:“,产房血腥,不宜入内。”
皇帝想了想,还停住了脚步。
王钦忙劝道:“,外头冷,不如去偏殿等着吧。”皇帝低低“嗯”了一声,攥着如懿的手阔步走进偏殿。只有如懿知道,他那么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以此来抵御那可怕的叫声带来的惊惧。
等待中的时光总格外焦灼,虽然偏殿内生了十数个火盆,暖洋如春,但掺着偶尔出入带进的冰冷寒气,那一阵冷一阵暖,好像心也跟着忽冷忽热,七上八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儿啼。
皇帝遽然站起身,王钦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进来:“,,您听,孩子生下来了。”
皇帝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无限的喜悦。他疾步走到外头,向着从寝殿内赶出来的齐鲁道:“如何?阿哥么?”
齐鲁说不上话来,只嗫嚅着不敢抬头,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公主也不要紧。” 皇后微微皱眉,侧耳听着道:“怎么哭声那么弱?臣妾的永琏出生时,哭声可响亮了。” 话音未落,只听寝殿里头一声恐惧的尖叫,竟孩子母亲的声音。
皇帝不知出了何事,便吩咐道:“王钦,去把孩子抱出来给朕看看。”
王钦紧赶着去了,不过片刻,便抱出一个襁褓来,可王钦却抱着襁褓,站在廊下不敢过来。-
皇帝当即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王钦面色发青,抖着两腿道:“,玫贵人她昏过去了。她……”
皇帝只管道:“那孩子呢?快给朕看看。”
王钦迟疑着挪到皇帝跟前,却不肯撒手。皇后与如懿对视一眼,隐隐都觉得不好。
王钦扑通跪下了道:“,您不管看到了什么,您都稳稳当当地站着。您还有千秋子孙……”
他话未说完,皇帝已经伸手拨开了襁褓,撒金红软缎小锦被里,露出孩子圆圆的脸,分外可爱。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挺好一个孩子么?”他伸手微微抖开襁褓,王钦几乎吓得一哆嗦,皇帝触目所见,几乎愣在了当地,碰着襁褓的手似被针扎了似的,立刻收了回来。如懿发觉不对,一眼望去,吓得几乎一个踉跄,连惊叫声也发不出来了。
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却腹大如斗,整个腹部泛着诡异的青蓝色。更为可怕的,孩子的身上,竟长着一男一女两副特征。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