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花开半朵

“姐夫,对不起。”她战战兢兢,“姐姐的事我一直瞒着你。”

一直是多久?

我没搭话,她太起头看我,眼睛似‘蒙’上一层‘露’水,分外明亮。

“姐姐的书,是我替她整理出版。”

“你有她的照片?她不是远在希腊?”

吴英摇头:“她已回来一年,住在我家里。”

我这一惊不小,芊子回来一年我竟全然不知道。

“她不愿见我,有意隐瞒?”

吴英仍摇头。

“那是为什么?”

“姐夫,我可以带你见她,但答应我不要让她受到任何刺‘激’。”

一路上我凝神思考吴英的意思。不要让她受到任何刺‘激’,她受过什么刺‘激’?

芊子坐在阳台里,仰面对着几乎被周围高楼遮蔽的天空,听到吴英唤她,淡漠的回头说:“你回来了。”

吴英微笑着抱起‘门’口挂衣柜上的毯子,盖在芊子‘腿’上%ωáń%書%ロ巴,m.,我才发现芊子所坐的竟是轮椅。她究竟遇到什么变故?只听吴英轻柔道:“姐姐你看,是谁来看你?”

芊子适才主意到吴英身后还有一个人影。与我四目相对的刹那,惊惶,羞愧,悲哀,一齐‘揉’在她眼中,变成一种恐惧的表情。她抱住立在旁边的吴英把头藏进衣服里‘乱’叫:“为什么带他来?为什么?”声音渐渐嘶哑。

我猜她已然哭了,自动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客厅去,耳中仍有吴英耐心的安慰声。

良久,吴英为我倒一杯咖啡来。

“你看到了,她不是愿见你,是无法面对你。”

我喝一口咖啡,稍微调整‘混’‘乱’的思绪,盯住吴英道:“告诉我经过。”

吴英沉沉叹一口气。

“一年前,姐姐与童童架车出行,遭遇车祸。童童当场身亡,姐姐在医院昏‘迷’两个月,救治成功,但小脑和脊椎受损导致下肢瘫痪,上肢的感觉也微弱。”吴英别过头看静坐在阳台上的芊子,“我把她接回来以后也多方求医,但她伤及脑部,手术风险太大,没有医生敢接。她也渐渐接受了在轮椅上的生活,只是身体和‘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她为背叛你而自责,更为害死童童自责。”

我深思一会她的话,问道:“大卫呢?童童是谁?”

“童童?”吴英顺手拿一本堆在沙发旁的影集,翻至中间页对着我。

原来童童就是影集中唯一的小男孩,那模样其实像极了芊子。

我机械的说:“是芊子的儿子。”

吴英接道:“对,他叫游童。”

“游童?”

“是你的儿子。”

我的血液一瞬间凝滞。

“什么?我的儿子?”

吴英像早知道我不会轻易相信,牵一牵嘴角道:“你离开希腊后不久,姐姐发现自己已有两个月身孕,两个月,当然是你的孩子。她把此事告知大卫希望得到他谅解,没想大卫再次把她赶出家‘门’。但她无颜回来见你,过了一段孤苦无依的日子。这时候我终于联系到她,把你留给她的钱汇过去,她便用那笔钱定居欧洲。一边抚养童童,一边旅行摄影。”

我懵然的听着。“可是你刚才说我的儿子遭遇车祸,你说的他……”

我说不出“死”字。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未曾谋面,未曾得到父亲的爱变离开人世。照片中童童询问的眼神好象要穿越镜头,他似要走到我面前,伸出小手要一把糖吃。可我没得到给他糖过玩具的机会,没得到做父亲的机会。他也不知道此刻他的父亲看着他,怜惜的,痛心的。

吴英在我身边坐下来,递一张纸巾到我手中:“姐夫,不要太过伤心。”

我咬一咬牙,强止住的泪:“没关系,我知道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他还在,现在几岁?”

“四岁。”

四岁的孩子应该有多高呢?我几乎看到他笑盈盈的被着手站在我面前,爬到我身上粘着我骑马。以前我不是个合格的丈夫,现在我也不是合格的父亲。

我站起来看着芊子呆望天空的背影,这一刻起我生命中多了一样东西,叫做责任。我对芊子的感情已经在时间里淡却,可她仍是我妻子,她还曾经为我生下一个孩子。

在屋里踱一圈,我当即下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芊子接到郊外去住,那里对她身体更有好处。我找到全世界最好的医生医治她的病。”

把芊子接到郊外那天她大闹一场。拼命嚷着推着吴英要她带自己回去,险些从轮椅上跌下来。

我抓住芊子孱弱的肩膀,迫使她看着我眼睛:“芊子,请你原谅我的失职。从现在起我会做一个好丈夫,我会把你治好,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直到我们一起老去。请你相信我。”

她扭开头,眼里满满的泪水:“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说着把脸埋进手里去。

我把她推进特意为她装饰的房间。她看到四壁是她影集中的风景,‘床’头几上放着多年前她在飞机场的照片,终于微微一笑。

安顿好一切又开始满世界求医。小脑和脊椎手术在现在不是难愈的大手术,但芊子受伤部位牵连大脑神经中枢,加上身体欠佳,大部分大夫都摇头叹气,不敢轻易动刀。几近绝望之际,得到消息美国一家医学院教授愿意为她手术,成功率极高。我与吴英欣喜万分,当即决定动身前去接受手术。

芊子被剃去一头长发,眼睛更加大的不象真人,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忽然流泪,握着我手凄凄楚楚的看着我:“游永,我有预感,也许我们就此永别了。无论如何请答应照顾我妹。”

一旁的吴英也啪啦啪啦大滴眼泪直落下来:“姐,不要说。你一定会好起来。”

我紧紧握她手安慰道:“不要紧张,医生是全世界最顶尖的,完全不必担心。”

芊子叹一口气别过头去说:“我欠了你太多,今生大概无法偿还。”

车子推进手术室,刺目的红‘色’警示灯亮起。我对坐立不安的吴英说:“相信我,芊子不会有事。”她已经成了泪人,软弱的坐下来,靠在我肩膀饮泣。

24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忘了饥饿,忘了睡眠。我想没有在手术室外守侯过至亲的人无法体会那分忐忑和煎熬。

凌晨三点,伴随着轰隆隆的开‘门’声,教授疲惫的走出手术室。他摘掉手套同我握手,略带忧虑道:“手术基本成功,病人已无危险,但由于她身体虚弱,后期状况仍要观察。”

说完留下我和虚脱的吴英,补睡眠去。后期状况仍要观察,这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芊子已经度过危险,她没有离开我们。

幸而,手术后芊子很快苏醒。她挣开眼睛‘蒙’‘蒙’胧的看着我说:“这是哪里?我想回家。”

我们安心。把她带回国细心调养。复健是辛苦异常的事,每天按摩,平地锻炼,上下楼锻炼,每一项都需要护士陪同下,颤颤巍巍的迈出‘腿’去,只这小小一步她已经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我去看她,她也很少说话,只是虚弱地笑。有时候她甚至有点糊涂,会忽然说:“大卫,你来看,这里的‘花’美不美?”

大卫?她是否太劳累了?

我致电美国,教授平静道:“手术过程中似乎损害到记忆区,但具体危害现在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你是说她丢失了部分记忆?”

“不完全,一切有待观察。”

我坐在芊子身边,她迟缓的目光盯着天‘花’板很久没有动一下。她会忘了我吗?

这时她象感应到我的想法,转过头,抬起手‘摸’我脸。轻轻的问:“你为什么哭了?难过吗?”

我抓住她手摇头:“我不难过,见到你我太高兴,笑还来不及。”

“这就是喜极而泣?”说着她把沾了泪水的手指放在‘唇’边,神情似不谙世事的孩子,“原来高兴的眼泪也是苦味的。”

一旁削苹果的吴英也忍不住啜泣。

我问:“芊子,你是否记得我是谁?”

“你?”她不可思议,“当然记得,你是游永,是我的大恩人。”

不管我是她什么,她知道我是游永,已经应该满足。

“那如果,有一天你忘记了怎么办?”

“忘记?”她眼睛又飘想天‘花’板去,“有时候我会忽然记不起我名字,有时候我会忽然不知道身在何地,有时候我觉得脑袋忽然空白。我是否会失忆?我有些害怕,我不想忘记你们,不想忘记我是谁。”

吴英已经握不住苹果。

她过来趴在芊子身上,泣不成声:“不会姐姐,你不会忘记我们,我们也不会忘记你。应该被忘记的是过去。”

芊子抚顺吴英的头发,苍白一笑说:“对,应该忘记的是过去。”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芊子的皮肤,几近透明。我有种错觉,她将要变成白‘色’的天使,远远飞离人间。

出院的时候芊子已经可以自如走动。

在这之前,有近半年的时间里公司一切琐碎事物都‘交’由副经理处理,只有较重要事物才向我汇报决策。但是这位经理并不十分可信,公司帐目在他管理下越来越杂‘乱’,甚至有财务会计‘私’下告诉我副经理挪用公款。我认识到事态严重,考虑了一夜后决定重新收回公司一干大小事宜的所有权力。

我告诉芊子,未来的日子我会有很多公务要忙,不能像她住院期间那样陪伴。她摇摇头:“没关系,我可以照顾自己。”

我微笑。人经历过种种磨难会变得安静、懂事、乖顺。芊子已经在磨难中褪去了孩气的调皮和任‘性’。

人随着心理年龄的增长也会开始信奉宗教,芊子也开始对宗教感兴趣。她有时候问我:“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为了赎罪吗?可是这一世我又为不洁的灵魂增添了罪孽,我一定会下到第八层地狱,被缚在冰山上受酷刑。”

说完郁郁的继续看天。

我怜惜道:“不会,你已经被原谅。应该升入天堂。”

“你总是对我这样好。可经书上说,主必照各人的行为报应各人。我不埋怨。”

“不,经书也说,人类做恶做善都不应由人类负则,应该都是上帝来负责。”

她轻轻一笑:“我愿为自己负责。”

她说的对,人人都要为自己负责。很多人都该学纤弱的芊子,不把过失推于上帝。

有一日我回到家中,芊子垂着头坐在椅子里。

见我回家她捧着圣经走过来,着急道:“请把我的名字写在这里。”

我张大眼睛,抓住她双肩,生怕她会飞走。

“芊子,你怎么了?”

“有一会儿我几乎想不起名字,所以,请你把游永、吴英、芊子全写在圣经上面。”她失神的看着我,“我很害怕。”

我心刺痛,但仍找出笔,写下三个名字。

此时有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于是问:“芊子,你还记得我们的孩子吗?”

“童童?”她眼中的光亮找了回来。

“说一说,他是怎样的孩子?”

我想在芊子失去所有记忆以前知道我的儿子是什么样的小孩。顽皮还是乖巧?聪明还是安静?

可是芊子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好象进入一场噩梦般,大叫起来:“是我害死了童童,我害死了我的孩子,是我,全是我的错……”

她不断重复这句话,抱头蹲到地上,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然后她开始在屋子里奔窜,‘花’木被推倒,摔碎,一阵劈啪‘乱’响和刺耳尖叫过后,她缩在屋子角落,不肯站起来。

我把她抱在怀中,她头脑不清,垂泪自语着:“怎样才可以洗清我的罪过?我要赎罪……”

那夜也像这个夜晚一样,雷雨‘交’加。

我哄她睡下后,已经累到全身瘫软。倒在隔壁房间的‘床’上仍用心听着她的声响,但渐渐眼皮打架进入睡眠。

早上醒来,我去看她。屋子空着,‘床’上留有一封书信。

她简单写道:游永,我要去赎我的罪过,请不要担心。希望你找到一个好‘女’子,同她过幸福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