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口茶,李贞卿续道:“刘东升刚当上山西贵司那会儿,年纪很轻,山西各法司牧司长老都不服他。但到了后来,发现此人老成持重,办成了好几件大事儿,山西教众这才慢慢服他。
“九年前……那是崇祯三十三年,刘东升已经当了三年贵司,权威日重,不仅在山西名声很大,在整个北宗,都是人人交赞的少年英豪。刘东升那时候解释了北京法司哥舒轻侯,两人气味相投,相处很好。”
李靖听到“哥舒轻侯”之时,脸色微微一沉,显然是知道此人就是爱妻古青蝶的旧日情人。
李贞卿续道:“那一日,哥舒轻侯从北京而来,找好朋友刘东升喝酒,忽然手下有人禀报,说一个汉子带着一名少年、一名女童前來求见。待得见到之后,大吃一惊,原来那名汉子,就是刘东升数年之前救下的那位袁军军官,而那少年,赫然就是袁督师遗子,袁温碧,那女童,则是袁督师的爱女凤儿。”
雍和惊道:“凤儿?不就是……”指了指后堂方向。
李贞卿点了点头,道:“凤儿是袁督师在宁远所纳小妾所生,那名小妾姓肖,凤儿毕竟只是庶女,没有从了袁督师的姓氏,随她母亲姓肖。凤儿不过是她的小名,袁督师给她起名作‘娜’,取‘娇娜柔顺’之意。刘东升一直将她带在身边。袁督师被缉拿之后,合家都成了覆巢之卵,岂有完满之理?幸亏那名忠心部属不惧大祸,拼死救出袁督师一儿一女的骨肉来。”
雍和心道:“他们一直叫‘小凤儿、小凤儿’的,我还以为这女孩儿就叫‘小凤儿’,原来她姓‘肖’,叫做‘肖凤儿’。是我听错了。咦?这小女孩儿肖娜还在刘东升这里,那么那位袁公子袁温碧呢?”
只听李贞卿续道:“那军官一见刘东升,当即跪下磕头,并说如若答应相救袁督师骨肉,自己万死相报。当时袁督师一死,便即有锦衣卫全国搜寻袁氏血脉,欲要斩草除根。这军官躲躲藏藏已有三年,凭一人之力,哪里能敌得过无孔不入的锦衣卫了?走投无路,想起以前的义气少年刘东升,他既是北宗贵司,又是袁督师好友醉道人的徒弟,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雍和忍不住插嘴道:“现在看来,这位刘东升刘大哥当时决意相救这一对可怜的少年男女。”
李贞卿点头道:“不错。刘东升和哥舒轻侯二人,都是颇有胆气头脑之人,袁督师一死,便即感叹这是千古奇冤。袁督师死罪有二,一是私通外国,结定和盟;二是私斩毛文龙,擅杀大将。其实这两条子虚乌有。袁督师是一关之首,结定盟约,固然无可厚非,他手中有皇上御赐宝剑,为了稳定军心,杀一个军将,更是寻常之极。就算是他这两样做的动静有些大,有些不妥,那也罪不至死。”
雍和点了点头。
袁崇焕死后,京城百姓争食其肉,天下国人都将袁崇焕当做是叛国通敌的大汉奸。直到清朝入关,满清主政吐露当年实情,大赞袁崇焕,文人达士也著书论说,为袁崇焕平凡,直到民国之时,袁崇焕倒地是汉奸还是英雄虽然尚无定论,但是民间论调,已不是大骂其叛国的一边倒了。
李贞卿吐了口气,续道:“当下刘东升和哥舒轻侯二人便即答应,誓死保得袁氏公子女公子安全。那军官点了点头,自戕而死。”
雍和啊了一声,赞道:“好一个有血性的汉子。”
李贞卿道:“袁公子温碧、女公子凤儿本来就和刘东升相识,尤其是袁公子,在大营之时,就已经和刘东升甚是相熟。岂知第二天,锦衣卫的官差找上门来。锦衣卫本意就是要赶尽杀绝,刘东升哪会不知?北宗和北京朝廷、各地官府颇有渊源,那几名锦衣卫倒也不敢硬来,好言好语的与刘东升说话,教他交出袁氏遗孤。刘东升指东说西,装作不懂。
那几名锦衣卫官差不好和北宗贵司破脸,见他不承认,当下便走了。岂知当天夜里,那几名锦衣卫官差化装成夜行者,前来暗杀袁氏兄妹,刘东升大怒,毕竟年轻,不懂事后麻烦,手下没有留情,和哥舒轻侯两人将几名锦衣卫官差料理了。这一来铸成大祸。
“消息有锦衣卫上报北京,朝廷大为震惊,传唤北宗宗主李松生。李松生本来和醉道人私下结怨,早就看刘东升不太顺眼;二来他和哥舒轻侯给北宗惹下这等大祸,便即下令,让刘东升交出袁氏兄妹,并下法旨撤了刘东升的贵司之职。
“刘东升当然不肯交出两个小孩,李松生大怒,命二十多名北宗高手连夜赶到山西,将刘东升府邸团团围住,攻进贵司府去。刘东升和哥舒轻侯虽然武艺高强,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渐渐不支。就在这时,醉道人从天而降,逼开众高手,带着刘东升、袁氏兄妹、哥舒轻侯去了。
”醉道人在北宗之中 ,名声显赫,那二十来名高手多数和他有交情,而且他们之中也颇有同情袁督师者,不愿再逼人太甚,手下放松,假装不敌,其实是放走了这几人。李松生隔天下令,革除醉道人、刘东升、哥舒轻侯出教。九年前的往事,大概就是这般了。”
雍和点了点头,问道:“那位女公子给刘东升大哥带在身边,那么那位袁公子呢?”
李贞卿道:“醉道人怕锦衣卫东厂众人再来叨扰,就将那位袁公子带在身边,收作徒儿。醉道人性情洒脱,喜欢云游四海,此刻谁也不知道他又去哪儿逍遥去了。刘东升卸任贵司后,其实已脱离北宗,只好操持老业,重新挑起炊饼担子。
“我私下里派人联络,送了他这一处宅邸,又赠给他黄金十两,白银五十两。他本来不愿领受,我亲自来太原和他相见解释,说这绝不是施舍,只是我敬重他保护袁督师遗孤的义举。将来袁督师孤女出嫁,这些钱和房产,当做嫁妆也好。他听我这么说,也就要了。
“只是他性子孤直,就算黄金白银大宅在手,仍是不肯动用一丝一毫,每日里买炊饼为维持生计。唉,造化弄人,以他的人才武功,如果闯荡江湖,或是投身军曹,一定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但那样一来,名头一大,锦衣卫就会立刻找上门来,那时肖凤儿性命多半不保。只好隐姓埋名,每日价揉面生火,叫卖炊饼。”
雍和静静听完,对刘东升生出十分的敬佩之意。
中统局戴笠局长将《水浒》、《三侠》等书当做教材颁布局中,为的就是让中华传统的侠义忠贞观念根植中统局每个人的头脑中,对任侠重诺极为看重。
雍和当时读这些野史小说中的义气举动,一直不太相信,总觉得人性自私,为了朋友义气,甘愿放弃前途性命,多半是小说家言,杜撰卖书的噱头,不是真的。
而此刻,亲耳听到李贞卿将刘东升往事娓娓道来,生平第一次觉得,重义轻命、一诺千金的豪杰气概,确有其事,确有其人。
刘东升还在年少之时,便冒着身家性命,救下那名袁军军官,此后得逢奇遇,绝艺傍身,做到北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司,却又为了庇护袁氏兄妹,前途身家因此被毁,他却无怨无悔,仍是将袁氏女公子带在身边,隐姓埋名,甘愿做一名看人脸色、辛劳无比的炊饼小贩,这等重义轻命的气概,实在令人折服。
少顷饭菜具备,刘东升前来招呼用饭,他腰间围着油腻腻的腰布,袖子挽起,满身油烟气味,十足十一个小厮模样,但在雍和此时看来,这人气度,却比衣冠荣华的绝世公子还要潇洒。
众人分主宾坐定,李贞卿要刘东升上座,刘东升却怎么也不肯,道:“我不过是寄居李贵司的房子,哪里算得上什么主人了?”定要李贞卿坐主位。
李贞卿摇了摇头,对雍和道:“那么请雍爷上座。” 雍和知道若要推辞,则李氏父子三人一定不肯妥协,这顿饭可不能好好吃了,当下不愿多事,虽不是十分坦然,却也走了主座。
刘东升见李贞卿对雍和十分恭敬,十分惊讶,他埋名市井之中,对景教中变故全然不知。要不然这会儿尊主天降南宗的讯息这会儿早就传到了北宗,他立刻早能猜到,和北逃的李贞卿同行且能叫南宗权尊位众的李贵司礼让之人,一定就是迷失诃尊主本人了。但这会儿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眼前这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肖凤儿往来穿梭,一会儿为众人倒酒,一会儿为隔壁众武士端肉,忙得不亦乐乎。
雍和看她忙里忙外的模样,心中微微诧异:“这女孩儿居然是袁崇焕的女儿?”